我提着两大包沉甸甸的行李,跨越半个中国来随军,想在婚前最后一次给他个惊喜。
开门的瞬间,惊喜的确是有的,惊大于喜。
迎接我的不是未婚夫陈东升的怀抱,而是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女人,她手里拿着的,是我亲手给他织的毛衣,领口上,还沾着一根不属于我的长发。
她瞥了我一眼,嘴角一撇,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乡下来的土狗,哟,这就是东升在乡下的那个未婚妻
01
我叫林晚意,一个从山沟沟里考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就回乡当了老师。我和陈东升的婚事,是娃娃亲,是全村人的骄傲。他争气,进了部队,提了干,成了人人羡慕的军官。我坐了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就是为了在随军前,给他一个惊喜。
可现在,门内那个女人上下打量我的眼神,像两根淬了毒的针,扎得我浑身发冷。她手里那件我熬了好几个通宵织出来的毛衣,被她嫌弃地拎着,仿佛是什么脏东西。
你是我攥紧了手里装着土特产的布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那女人没回答,反而冲着屋里喊:东升,你那个小未婚妻来了,跟个要饭的似的,赶紧拿钱打发了。
这话一出,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屋里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很快,我的未婚夫陈东升跑了出来。他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不耐烦所取代。晚意,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报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责备。他一把从女人手里夺过毛衣,看也没看就塞进一个柜子,动作快得像是在销毁罪证。然后,他拉着我的手腕就往外走,力气大得吓人。这里是部队大院,你别在这嚷嚷,影响不好。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脚下磨出了泡的解放鞋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我的心,比这声音更刺痛。
她是谁我甩开他的手,站在大院的梧桐树下,死死盯着他。八月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陈东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露出了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那不是我送他的。他压低声音:她叫高敏,是高副团长的女儿,也是……也是我的房东。我刚调来,没地方住,高副团长体恤下属,把家里空着的这间厢房借给我。
他刻意加重了高副团长四个字,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房东我冷笑一声,指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房东能帮你织毛衣陈东升,那毛衣是我寄过来让你冬天穿的,你怎么撒谎说自己织的
我刚在邮局寄走毛衣没几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拿去讨好别的女人了还真是我的好未婚夫!
陈东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我连这个都知道。他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句:高敏同志手巧,她说我的针脚太粗,帮我修补一下。晚意,你别跟个乡下丫头一样斤斤计较,在大城市里,邻里之间互相帮助很正常!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为了给他凑前程,我把家里准备给我当嫁妆的缝纫机都卖了,换来的钱全给他寄了过来。我以为我们是在为了共同的未来奋斗,没想到,我只是他向上爬的梯子,用完就可以一脚踹开。
就在这时,那扇门又开了。高敏换了一身连衣裙,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的军用水壶。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对陈东升说:东升,我爸让你去一趟,说上次你提的那个训练方案有点意思,想跟你细聊。
说完,她亲昵地替陈东升整理了一下衣领,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陈东升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光。他激动地搓着手,连声应道:哎,好,我马上就去!
他转身就要走,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
陈东升!我叫住他,声音都在发抖,我们的事呢
他回头,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警告:你的事等我回来再说!能不能懂点事高副团长的前途……我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跟着高敏走了。两人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大院里,男的高大,女的漂亮,像一对璧人。而我,提着两个装着地瓜干和咸菜疙瘩的土布袋,站在原地,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心一寸寸冷下去。我忽然明白了,这场仗,还没开始,我就已经输了。可我林晚意,不是那种打碎了牙只会往肚里咽的人。你不是要前途吗我偏要看看,没了你踩着我这块垫脚石,你的前途还能不能那么光明!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栋挂着军务处牌子的小楼上。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弧度。
02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眼泪这东西,在山沟沟里不值钱,在这里,更不值钱。
我提着两个土布袋,一步一步走到那间所谓的婚房门口。门没锁,我推门进去。屋子不大,收拾得倒还算干净。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可就在那张书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女士雪花膏瓶子,是我没见过的牌子,叫友谊。瓶子旁边,还压着一张没写完的信。
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小敏。那字迹,是陈东升的,化成灰我都认得。
信里,他用尽了华丽的辞藻,描述着他对高敏的敬仰和爱慕,说她就像天上的月亮,而我,不过是乡下的一粒米饭,虽然能果腹,却上不了台面。他还写道,等他在部队站稳了脚跟,就立刻回乡下跟我说清楚,解除这封建包办的错误婚约。
好一个错误婚key约!
当初是谁,揣着我爹卖了家里唯一一头老牛换来的钱,跑到我家,跪在我爹娘面前,发誓会对我好一辈子现在出人头地了,我就成了错误
我气得浑身发抖,抓起那封信就要撕碎。可指尖碰到纸张的瞬间,我却停住了。我不能就这么撕了,这是证据。我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贴身藏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我开始打量这间屋子。陈东升的东西不多,我的东西却不少。床上的被子,是我一针一线缝的;桌上的暖水瓶,是我托人从县城买的;就连他身上穿的衬衫,线脚都是我妈亲手纳的。
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堆到床上,然后,把我带来的两个土布袋打开。里面是我给他准备的换洗衣物、亲手做的布鞋,还有我爹娘腌了一坛子的酸菜,怕他在这边吃不惯。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又一件一件放回去。最后,我从布袋最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银手镯。这是我妈给我的嫁妆,说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我摩挲着手镯上光滑的纹路,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突然,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你是谁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两杠一星。他很高,得有一米八五,身形像一棵挺拔的白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本书和一瓶酱油。他看着屋里被我翻得乱七八糟的景象,眉头微微皱起。
我认得他肩上的军衔,这是个营级干部。我有些紧张,站起来,局促地捏着衣角:我……我是陈东升的未婚妻,从乡下来看他。
男人嗯了一声,目光从我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我手里的银手镯上,停顿了一秒。他的眼神很深,我看不懂里面的情绪。
陈东升住的这间房,是我家的。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我叫高峻。
高峻他也姓高
我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你和高敏是……
她是我妹妹。高峻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走进屋,把网兜放在桌上,动作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干净又清爽。
他就是高敏的哥哥,高副团长的儿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下完了,人家的哥哥都找上门了。我下意识地想把那封信藏得更紧一点。
高峻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了一瞬,然后移开,落在了那瓶友谊雪花膏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拎起那个瓶子,看了一眼,然后啪的一声,随手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里。
一个大男人,用女人的东西,不像话。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愣住了。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为什么乱翻东西,或者帮他妹妹说话,可他却把高敏的东西扔了
陈东升呢他问。
他……他跟你妹妹一起,去见高副团长了。我老实回答。
高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没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场,不怒自威。
他转身,从自己的网兜里拿出那两本书,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等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书。
我低头一看,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另一本是《红岩》。在这个年代,这都是宝贵的精神食粮。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叫林晚意他突然问。
我惊讶地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陈东升的每一封家信,都要经过审查。我看过。
他的话信息量巨大。他看过陈东升的家信那他是不是也知道,陈东升信里那些在外一切都好,勿念的谎言他是不是也知道,陈东升花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我的血汗
这个男人,他到底知道多少他扔掉那瓶雪花膏,是真的觉得男人用女人的东西不像话,还是……在不动声色地向我表明某种态度
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希望。或许,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高营长,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他,您能跟我说句实话吗陈东升,他是不是早就跟你妹妹……
我的话还没问完,院子里传来了陈东升和高敏的说笑声。
高峻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有些事,要自己看,自己判断。
说完,他转身就走,与迎面而来的陈东升和高敏撞了个正着。
哥你怎么在这高敏亲热地叫了一声。
陈东升看到高峻,则像老鼠见了猫,立刻立正站好,紧张地喊:高营长好!
高峻没理他,只是对高敏说:爸让你过去一趟。
然后,他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可他留在桌上的那两本书,却像两块烙铁,烫着我的心。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03
陈东升一进门,看到屋里乱糟糟的样子,脸立刻拉了下来。林晚意,你干什么了把东西翻成这样,让高营长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家多邋遢!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我才是那个外人。
我没理他,只是默默地把我带来的东西重新装回布袋里。我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他看清我装进去的每一件东西——那些他曾经在信里哭着喊着说需要的东西。
高敏跟了进来,她倚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像是在看一出好戏。东升,不是我说你,你这未婚妻,也太不懂规矩了。我们大院可不是乡下,随随便便就翻男人东西,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她嘴上说着我们大院,每一个字都在宣示主权。
陈东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觉得没面子,上来就想抢我手里的布袋。行了行了,别收拾了!大老远来了,先去招待所住下,我晚点去看你。
这是要赶我走。
我攥着布袋,没让他抢走。我不去招待所,我就住这儿。我是你未婚妻,来随军的介绍信都开好了,住你这里,名正言顺。
你!陈东升气结,他没想到我敢当着高敏的面顶撞他。
高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涂着蔻丹的指甲,戳了戳我的布袋。我说这位……林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这房子是我家的,东升只是借住。你一个外人,凭什么住进来
就凭我是他对象,领了证就是合法夫妻。高同志,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天天跟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待在一起,就不怕别人说闲话我抬起头,针锋相对。
我不能退,我知道,我一旦退了,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高敏的脸色变了。在这个年代,闲话两个字,对一个女人的名声是致命的打击。她没想到我一个乡下丫头,嘴巴这么厉害。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尖声叫道。
我有没有胡说,大院里的人都长着眼睛。我冷冷地看着她,还是说,高同志觉得,帮别人的未婚夫‘修补’毛衣,往他房间里放自己的雪花膏,都是很正常的事
我故意加重了修补两个字。
高敏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没想到,连雪花膏的事我都知道。她求助似的看向陈东升。
陈东升彻底慌了。他最怕的就是事情闹大,影响他的前途。他冲我低吼:林晚意!你闹够了没有!赶紧给我滚回招待所去!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他一边吼,一边伸手来推我。
我被他推得向后踉跄一步,撞在了冰冷的墙上。后背生疼,心更疼。
陈东升,你让我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对!你现在就给我滚!他已经被逼急了,口不择言。
好。我点点头,没有哭,也没有再争辩。我慢慢蹲下身,把布袋放在地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了那个装酸菜的坛子。
这是我娘怕你吃不惯,腌了大半个月的。她说你从小就爱吃她做的酸菜。我把坛子递给他。
陈东升愣住了,没有接。
我又拿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这是我爹给你做的。你以前总说,还是家里的布鞋穿着舒服,不烧脚。
高敏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似乎在嘲笑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最后,我拿出了那个小木盒,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银手镯。这是我妈给我的嫁妆。
我看着陈东升的眼睛,慢慢说道:陈东升,当初你去我家提亲,说我爹娘就是你爹娘,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我们家卖了牛,我卖了嫁妆给你凑钱,不是让你来城里,给别的女人当‘舔狗’的!
舔狗这个词,是我从高峻桌上那本《红岩》旁边的一张报纸上看到的,虽然不知道确切意思,但看上下文,大概就是形容那种没有尊严、拼命讨好别人的人。
果然,陈东升和高敏都愣住了,显然没听过这个新词。
你……你胡说些什么!陈东升恼羞成怒,上来就要捂我的嘴。
我侧身躲开,将手里的木盒啪地一下合上。
既然你觉得我丢人,觉得我们家是你的累赘,那这婚,不结也罢!我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两人,这门亲事,我林晚意,不同意了!明天一早,我就会去你们单位,把随军介绍信撤回来,顺便,跟你们领导好好聊聊,什么叫‘新时代的陈世美’!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弯腰拎起我的两个布袋,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与一个人擦肩而过。是高峻。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深沉。
他拦住了我的去路。
要去哪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倔强地抬起头:高营长,这不关你的事。
住的地方找好了他又问。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我一个刚到部队的乡下丫头,身上钱都给陈东升了,能去哪
他没再追问,而是侧过身,对屋里的陈东升说:陈东升,你出来。
陈东升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
高峻的目光冷得像冰:我把房子借给你,是让你安心工作,不是让你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我……我没有,高营长,是林晚意她无理取闹……陈东升还在狡辩。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了整个院子。
高峻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陈东升的脸上。
04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陈东升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峻,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敏也吓坏了,她冲上来拉住高峻的胳膊:哥!你干什么打人啊!
你闭嘴!高峻甩开她的手,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陈东升脸上,一个男人,靠着未婚妻的血汗钱在外面招摇,对内却颐指气使,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陈东升的尊严上。
我让你住在这里,是看在你是个军人。但军人的骨气和担当,你一样都没有!高峻指着屋里,一字一句地命令道,现在,立刻,收拾你的东西,从这里滚出去。
陈东升彻底懵了,他没想到高峻会这么不留情面。他慌忙解释:高营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马上让林晚意走,我……
我的话,你没听懂高峻的眼神更冷了,需要我让警卫员来‘请’你吗
警卫员三个字,像最后的稻草,压垮了陈东升。他知道,高峻是来真的。如果事情闹到警卫员那里,他在部队的前途就彻底完了。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怨毒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灰溜溜地跑进屋里,胡乱地把自己的东西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
高敏还想说什么,被高峻一个眼神制止了。她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跑回了自己家。
很快,陈东升就提着他那个小小的包裹出来了。他路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林晚意,你行,你给我等着!
我没理他,甚至没看他。这种男人的威胁,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看着陈东升狼狈地消失在院子门口,我心里说不出的复杂。解气吗很解气。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婚是退了,渣男也滚了,可接下来呢我该去哪里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高峻的声音再次响起:进来吧。
我抬头,看到他已经站在了那间厢房的门口。
高营长,这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打断我,这房子本来就是空着的。你一个女同志,人生地不熟,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在你找到去处之前,先住在这里。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布袋走了进去。屋子里还残留着陈东升和高敏的气息,让我有些作呕。
高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走进来,二话不说,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傍晚的风吹进来,带着院子里草木的清香,冲淡了那股令人不适的味道。
委屈你了。他突然说。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从下火车到现在,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暖心话。我强忍着,摇了摇头。
谢谢您,高营长。
叫我高峻就行。他看着我,眼神柔和了一些,你是个好姑娘,不值得为那种人掉眼泪。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封信,我看见了。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摸向口袋。
放心,我没看内容。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猜得到。陈东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的坦诚,让我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先去把介绍信撤了,然后……买车票回家吧。
回家高峻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让村里人看你的笑话
他一句话,戳中了我的痛处。是啊,我这么回去了,村里人会怎么说我他们会说我被部队的军官退了婚,是个没人要的女人。我爹娘,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你不是师范毕业的吗高峻问。
是……
部队子弟学校,最近正好缺一个语文老师。我已经跟校长打过招呼了,你明天就可以去报道。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什么
他怎么会……他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高峻的目光落在我身旁的布袋上,那个装着酸菜的坛子,因为刚才的争执,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正往外渗着汤汁。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母亲,也姓林。她以前,也总喜欢给我腌酸菜。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怀念和伤感。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除了冷峻之外的表情。
我愣住了。原来,他帮我,只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你……好好休息吧。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转身走出了房间。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补充了一句:以后,离我妹妹远点。她被我妈惯坏了,没什么坏心,但容易被人当枪使。
说完,他便离开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桌上那两本他留下的书,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叫高峻的男人,像一个谜。他冷漠、强势,却又在不动声色之间,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05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院子里的军号声中醒来的。
昨晚我几乎没怎么睡,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高峻那张冷峻的脸,和他说的那些话。我既感激他的帮助,又对他充满了戒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帮我,真的只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他母亲吗
我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了一身自己做的的确良衬衫和长裤,虽然样式简单,但干净整洁。我把那封陈东升写的信和那对银手镯贴身藏好,这是我最后的底牌。
我推开门,正准备去找高峻说的那个子弟学校,却看到他已经站在了院子里。他穿着一身训练背心和军绿色长裤,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晨练回来。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
看到我出来,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醒了我带你去学校。
不麻烦您了,我自己能找到。我不想欠他太多人情。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确定。
我这才想起,我连子弟学校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我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走吧。他没再多说,迈开长腿就往外走。我只好跟上。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大院里的早晨很热闹,到处都是穿着军装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看到高峻,都会立正敬礼,喊一声高营长好。而高峻只是微微点头回应,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这和跟在陈东升身边的感觉完全不同。陈东升是虚荣的,他享受别人艳羡的目光;而高峻,他是内敛的,他的强大是由内而外,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
子弟学校离大院不远,走了大概十分钟就到了。校长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和蔼。他见到高峻,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高营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校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林晚意同志。高峻侧过身,把我介绍给他。
王校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嗯,不错,看起来很精神。林同志,你的情况高营长都跟我说了,我们学校现在正缺一个六年级的语文老师,你愿意来吗
我愿意!谢谢校长,谢谢高营……高峻同志!我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我不仅不用灰溜溜地回老家,还能在城里当老师,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那好,你今天就先办入职手续,明天正式上课。宿舍的话,暂时先跟另一位老师挤一挤,等有空余的再给你调。王校长办事很利索。
不用了,高峻突然开口,她就住我那里。
王校长愣了一下,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扫了扫,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哦,好,好,那也行。
我急了,拉了拉高峻的衣袖,压低声音:高营长,这怎么行!别人会说闲话的!
说什么高峻垂眸看着我,眼神坦然,说我把我家的空房子,借给一个有困难的女同志住,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王校长听得清清楚楚。校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打圆场:没问题,没问题!高营长高风亮节,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我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孤男寡女共处一个院子,在这个年代,足以引来无数流言蜚蜚。
就这么定了。高峻不给我反驳的机会,转身对王校长说,那这里就交给您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便大步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王校长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办完手续,我成了光荣的部队子弟学校的一名人民教师。王校长亲自带我去了六年级的办公室,介绍了我的搭班同事,一个叫李秀梅的大姐。李大姐很热情,拉着我问东问西,当她听说我住在高峻家时,眼睛都瞪圆了。
小林,你跟高营长是……亲戚她试探地问。
不是,只是……老乡。我只能含糊地回答。
李大姐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那眼神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一上午的时间,我都在熟悉教材和备课中度过。中午,李大姐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婉拒了。我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
我回到高峻家的小院,准备随便对付一口。刚推开院门,就看到高敏堵在我房门口。
她抱着手臂,一脸的盛气凌人:林晚意,你还真有本事啊,才一天功夫,就勾搭上我哥了
我不想理她,想绕开她进屋。
她却一把拦住我,声音尖利:我告诉你,别以为住进这里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哥那样的英雄,只有城里最优秀的干部子女才配得上,你一个乡下土丫头,别做白日梦了!
我做什么梦,跟你没关系。也轮不到你来评价我配不配。我冷冷地回应。对于这种被宠坏的大小姐,退让只会让她得寸进尺。
你!高敏气得脸都红了,你信不信我让我爸把你从学校赶出去!
信,我当然信。我看着她,忽然笑了,高副团长的权力那么大,赶走一个刚入职的小老师,当然是轻而易举。不过,到时候别人问起来,高副团长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给你出气还是为了帮你掩盖,你和你未来‘妹夫’陈东升之间那些不清不楚的事
我故意把妹夫两个字咬得很重。
高敏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没想到我敢拿这件事来威胁她。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收起笑容,眼神变冷,高敏,我本来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如果你非要逼我,我不介意去军纪委走一趟,把我跟陈东升的事情,还有你在这中间扮演的角色,原原本本地汇报一遍。到时候,丢人的可不止我一个。
我手里有陈东升写的那封信,这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高敏被我吓住了,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晚意!晚意你开门啊!我知道错了!
是陈东升。他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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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陈东升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可怜兮兮的。他一边喊,一边拍打着院门。
晚意,你听我解释!我跟高敏真的没什么!都是她勾引我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他这番话,不仅是说给我听,更是说给院子里所有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人听的。他这是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高敏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高敏的脸瞬间从惨白变成了铁青。她冲到院门口,一把拉开门,对着陈东升就骂:陈东升你个王八蛋!你说谁勾引你!你忘了你是怎么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说林晚意又土又没文化,根本配不上你吗
我没有!你胡说!陈东升见高敏出来,立刻改了口风,开始演戏,晚意,你别信她!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她就是嫉妒我们感情好,故意挑拨离间!
两个人就在大院门口,像两条疯狗一样互咬起来,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全都抖落了出来。什么送毛衣、送手表、写情书,一桩桩一件件,听得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发出了哄笑声。
我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里没有丝毫波澜。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男人,这就是他爱慕的天上月亮,真是可笑。
都给我住口!
一声怒喝传来,高峻沉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刚从训练场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硝烟味,眼神凌厉得像要杀人。
他一出现,陈东升和高敏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安静下来。
高峻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高敏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高敏,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回家去!禁足一个月,再敢出来惹是生非,我就把你送回乡下奶奶家!
高敏被他吼得一哆嗦,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又怨恨地瞪了我一眼,捂着脸跑回了自己家。
接着,高峻的目光转向了陈东升。那眼神,冷得让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了好几度。
陈东升,他缓缓开口,我昨天只是让你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看来,是我太仁慈了。
陈东升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高营长,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高峻冷笑一声,你当众诋毁我妹妹的名誉,还想让我放过你
他这一句话,直接给陈东升定了性。陈东升不是在跟他和高敏的私人恩怨里纠缠,而是上升到了诋毁高干子女名誉的高度。这罪名,可大可小。
来人!高峻对着大院门口喊了一声。
立刻有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员跑了过来,立正敬礼:营长!
把这个人,高峻指着瘫软在地的陈东升,以‘流氓罪’和‘破坏军婚’的名义,给我抓起来,送到保卫科,让他们好好审审!
破坏军婚四个字一出,全场哗然。
陈东升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只是个有婚约的,还没领证,怎么就成了破坏军婚
他想辩解,却被两个警卫员一边一个架了起来,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清楚得很。高峻这是在杀鸡儆猴。他既要惩罚陈东升,也要借此堵住所有人的嘴,彻底断了那些关于我和他的流言蜚语。
他抓陈东升的理由,不是因为陈东升辜负了我,而是因为陈东升诋毁了他妹妹。这样一来,他就从一个为乡下小情人出头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维护家族荣誉的兄长。他的所作所G为,就都变得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这个男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实在是太可怕了。
处理完陈东升,高峻转身向我走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立刻作鸟兽散。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复杂。
吓到你了他问。
我摇摇头。这点场面,还吓不到我。
他沉默了片刻,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他没有带我出大院,而是走到了院子最后面,一排不起眼的平房前。
他推开其中一扇门,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个蒙着白布的旧家具。
他走到一个靠墙的木箱前,掀开白布,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坛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酸菜。坛子都已经很旧了,上面还贴着泛黄的纸条,写着年份。
这些,都是我妈以前腌的。高峻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她去世后,我爸就把这些都封存了起来,谁也不许动。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坛,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递给我。
尝尝
我愣住了。
我昨天说,帮你是因为我妈也姓林,也爱腌酸菜,这话不全对。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我帮你,是因为我看到了当年的她。
我妈也是从乡下来的,嫁给我爸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配不上。她不识字,也不会说漂亮话,但她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会把我和妹妹的衣服做得合身又暖和,会为了我爸爱吃的一口酸菜,在厨房里忙活大半天。
她把所有的好,都给了这个家。可直到她去世,我爸都觉得,娶了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高峻的眼圈红了,这是我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外露的情绪。
林晚意,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郑重,你和她很像。一样的坚韧,一样的善良,也一样的……傻。
所以,我不想看到你重蹈她的覆覆辙。他把那坛酸菜塞到我手里,也想替当年的自己,做一点弥补。
我捧着那坛沉甸甸的酸菜,仿佛捧着一颗滚烫的心。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帮我,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
原来,在他冷峻的外表下,藏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不是在看我,他是在透过我,看那个他没能来得及保护的母亲。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07
从那天起,我和高峻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高营长,我也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乡下丫头。我们之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陈东升因为流氓罪和企图破坏军婚被关进了禁闭室,听说要被遣送回原籍,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高敏被她父亲关在家里,再也没出来作妖。大院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在子弟学校的工作很顺利。或许是因为我也是苦出身,我特别能理解那些从乡下跟着父母随军来的孩子,他们敏感、自卑,又渴望得到认可。我用我的耐心和爱心,很快就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王校长和同事们也对我赞不绝口。
我依旧住在那间厢房里。高峻每天早出晚归,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次见面,他都会带点东西回来。有时候是一把新鲜的青菜,有时候是几两肉票,有时候,是一本他看过的书。
他从不多说什么,只是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说一句给你的,就转身回他自己的屋子。
我也没有矫情地拒绝。我知道,这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我把他送来的菜做成可口的饭菜,把他送来的肉票攒起来,把他送来的书认真地看完。
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块的确良布料,天蓝色的,很好看。
给你的。他还是那句老话。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这个年代,布料是要用布票买的,金贵得很。
他眉头一皱:让你拿着就拿着。你们老师,总要穿得体面点。
说完,不容我拒绝,就把布料塞进了我怀里。
我捧着那块光滑的布料,心里暖洋洋的。我熬了几个晚上,用我妈教我的手艺,给自己做了一件新衬衫,又用剩下的布料,给他做了一个装书的布袋。布袋上,我绣了一棵小小的松树,针脚细密。
我把布袋放在他房间的桌上,没有留字条。
第二天,我看到他提着那个布袋去了训练场。他走路的时候,背挺得笔直,阳光下,那棵小小的松树,仿佛在闪闪发光。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日子就像大院里的溪水,安静而缓慢地流淌。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渐渐习惯了生命里有高峻这个人存在。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是周末,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个穿着讲究,看起来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两个警卫员的陪同下,走进了院子。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用一种挑剔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你就是林晚意
我心里一紧,站了起来:您是
我是高峻和高敏的母亲,白佩兰。
高峻的母亲她不是……去世了吗
我震惊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佩兰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怎么峻儿跟你说,我死了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冰冷:也对。在他心里,我这个没让他爸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母亲,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我彻底愣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峻为什么要骗我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叙旧的。白佩兰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扔在我面前的洗衣盆里,溅起了一片水花。这里是五百块钱。拿着钱,离开我儿子。
她的动作,和电视剧里那些恶婆婆一模一样。
我不管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让他把你留在身边。但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们高家,是不会接受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的。峻儿的妻子,必须是像我一样,能在他事业上提供帮助的干部家庭子女。
你和他,云泥之别。别做不切实际的梦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扎心。
我看着盆里被水浸湿的钞票,再看看她那张写满了高傲和鄙夷的脸,忽然就笑了。
我慢慢地弯下腰,从水里捞出那沓钱,仔細地一张一张擦干净,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
在白佩兰以为我准备收下钱的时候,我走上前,将那沓钱,塞回了她的皮包里。
夫人,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第一,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还活着,但这是您和高峻的家事,与我无关。第二,我留在这里,是高峻的邀请,也是部队领导的安排,我自食其力,没花他一分钱,更没想过要高攀你们高家。
第三,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高峻在我心里,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需要靠女人,也能撑起一片天。倒是您,张口闭口都是事业、前途,您真的关心过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这钱,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们乡下人虽然穷,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端起我的洗衣盆,准备回屋。
你给我站住!白佩兰被我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我敢这么跟她说话。
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我儿子一时兴起,找来的一个替代品!一个用来怀念他那个早死的乡下妈的影子!她尖声叫道,你真以为,他会看上你
我脚步一顿,心口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替代品影子
是啊,高峻自己也说过,他帮我,是因为我像他母亲。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所有的坚强和骄傲,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击得粉碎。
08
白佩兰走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有出门。
替代品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原来,我所有的感动和窃喜,都只是一个笑话。他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是林晚意,而是因为我像另一个人。
我所有的自以为是,瞬间崩塌。
傍晚的时候,高峻回来了。他敲了敲我的门。
晚意,开门。
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门外又响起了他的声音,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疲惫和无奈。
我妈来找过你了,是不是
我还是没有回答。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晚意,你开门,我跟你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高营长,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想,我该搬出去了。
我不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怒气,林晚意,你把门打开!
他开始用力地拍门,那力道,像是要把门拆了。
我被他吓到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一开,他高大的身影就挤了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他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脸上盯出个洞来。
你要搬去哪回乡下吗然后让那些人看你的笑话,说你被两个男人赶了出来
那也比当一个替代品强!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吼了出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他愣住了,抓着我手腕的力道也松了一些。
谁说你是替代品
你妈说的!难道不是吗你当初帮我,不就是因为我像你母亲吗我哭着质问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心,彻底冷了。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高营长,我抹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真的很感谢你。你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了我一份体面的工作,让我能有尊严地站在这里。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
但是,我林晚意,再穷再落魄,也不愿意当任何人的影子。
明天,我会去学校申请宿舍。这间房子,我不住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开始收拾我那几件少得可怜的行李。
高峻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屋子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我的背影上,滚烫,又沉重。
过了很久很久,在我几乎要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布袋里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林晚意,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郑重,一开始,我承认,我帮你,确实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母亲。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无助、倔强,却又拼命想活出个人样的她。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他向前一步,走到我身后。我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气,和他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肥皂味。
我每天都想看到你,想跟你说话。看到你笑,我的心情会莫名其妙地变好。看到你皱眉,我就想把所有让你烦心的事情都解决掉。
我给你送菜,送肉票,送布料,不是因为我妈,而是因为我想对你好。我想让你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
我看到你给我做的那个布袋,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我跟全营的人炫耀,说这是我对象给我做的。
他的声音,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我冰冷的心。我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妈……她叫白佩兰。我还有一个母亲,是生下我的那个,她叫林秀英。她在我五岁那年,为了救一个掉进冰窟窿里的孩子,没了。
我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他。
我父亲很快就娶了白佩兰。她是高干子女,对我父亲的前途有帮助。从她进门那天起,林秀英这个名字,就成了我们家的禁忌,谁也不许再提。
我恨我父亲的薄情,也恨白佩兰的冷漠。所以我跟他们说,我妈已经死了。
晚意,他伸出手,轻轻地,试探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大,很温暖,布满了常年训练留下的老茧,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就是你,是林晚意。是那个在所有人都觉得我冷血无情的时候,唯一一个会给我绣松树的林晚意。
我喜欢你,林晚意。不是因为你像谁,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他的告白,笨拙,却又真诚得让我无法呼吸。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但这一次,是甜的。
09
我和高峻的关系,因为那晚的坦诚,终于拨云见日。
我们没有像别的年轻男女那样,天天黏在一起。他依旧是那个早出晚归的大忙人,我依旧是那个在三尺讲台上挥洒汗水的教书匠。但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心里,已经住进了对方。
他会趁着午休的间隙,骑着自行车绕到学校门口,就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我会在他晚归的时候,给他留一盏灯,温一碗热汤。
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明白对方的心意。这种默契,让我感到踏实。
白佩兰没有再来找过我。听说那天她回去后,跟高副团长大吵了一架,然后就回了省城的娘家。高副团长大概是觉得理亏,也或许是高峻跟他说了什么,他托人给我送来了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说是给我的入职礼物。
我没有拒绝。我知道,这是高家在向我示好,也是在弥补。
生活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年夏天,我们这里连降暴雨,江水暴涨,下游的一个县城被淹了,情况十分危急。高峻所在的部队,接到了抗洪抢险的紧急命令,星夜驰援。
他走的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别大。他没来得及跟我告别,只是托警卫员给我捎来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等我回来。
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我拿着那张纸条,站在窗前,看着一辆辆军车消失在雨幕中,心揪得紧紧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守在收音机旁,听着关于前线灾情的报道。每当听到有伤亡的消息,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学校组织了募捐,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捐了出去。老师和孩子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为前线的战士们做干粮,缝补衣物。我每天都忙到深夜,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担忧。
半个月后,洪水终于退了。部队要撤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院。
所有人都跑到大院门口去迎接英雄。我也去了。我穿上了那件他送我布料做的天蓝色衬衫,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他用过的、绣着松树的布袋。
当看到第一辆军车出现在视野里时,人群沸腾了。
车子一辆辆驶过,上面坐满了疲惫不堪、满身泥泞的战士。我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拼命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辆,两辆,三辆……
我几乎看遍了所有的车,都没有找到他。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直到最后一辆救护车开过来,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我看到王校长和几个部队领导,都围了过去,神情凝重。
一个不好的预感,笼罩了我。
我疯了一样地挤开人群,冲了过去。
车门打开,几个护士抬下来一个担架。担架上的人,浑身缠满了绷带,脸上也盖着白布,看不清模样。
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腕上戴着的那个布袋。那个我亲手给他绣的,装着我们之间所有默契和温情的布袋。
高峻!
我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0
我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部队的医院里。
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我一阵反胃。我挣扎着坐起来,李秀梅大姐正守在我的床边,眼睛红肿。
高峻呢他怎么样了我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
李大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哽咽着说:小林,你别急……高营长他……他……
她他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为了救一个被困在屋顶的小女孩,被倒塌的房梁砸中了……伤得很重……现在还在抢救……
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要去看他!
你不能去!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李大姐死死地拉住我。
放开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她,赤着脚就往外跑。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医院的走廊里一间一间地找。终于,我在抢救室的门口,看到了高副团长和几个部队领导。高副团长的背,比我上次见他时,佝偻了很多。
高伯伯……我颤抖着叫了一声。
高副团长回过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冲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医生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我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我扶着墙,缓缓地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残忍我才刚刚找到我的幸福,就要把它从我身边夺走吗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抢救室的灯,突然灭了。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门开了,一个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谁是高峻的家属
我是!高副团长和我,几乎是同时开口。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手术很成功。病人的求生意志非常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高峻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我。
我穿着隔离服,走进病房。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上插满了管子,但看到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亮起了光。
他朝我伸出手。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傻丫头,他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笑意,哭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吗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笨拙地替我擦眼泪。
晚意,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等我好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我含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半年后,高峻康复出院。他的腿因为受伤,留下了一点后遗症,不能再待在野战部队,转到了后勤部门。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说,只要能每天看到我,在哪里都一样。
我们在部队大院里,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没有华丽的酒席,没有贵重的聘礼,只有战友们真诚的祝福。
那天,我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红嫁衣,嫁给了我生命里的大英雄。
婚礼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已经被洗得发白的布袋。
这是我媳妇儿给我做的第一个东西,他举起布袋,笑得像个孩子,以后,我所有的工资,都放在这里面,全部上交!
在所有人的哄笑声和祝福声中,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无比安宁。
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害怕任何风雨了。因为,我的身边,站着一个愿意为我遮风挡雨,把我宠上天的男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