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欲以真心换君心 > 9、深宫
君子端方
1
一派春光明媚之时,裴榭领兵回朝。
他是大楚最年轻的将领,战功无数,手中虎符可调动大楚的三十万军队。在一众朝官与士族里面,裴榭生得颇为出众,冷冽战甲,手中寒枪。
昔日邺都的贵女们无不曾暗暗憧憬过,但当时也只能是憧憬。
因为若无意外,裴榭将会尚主,即当今圣上亲妹、大楚皇朝最尊贵的明珠,永嘉长公主。
可偏偏,裴榭归朝时呈上了一封国书。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覆亡前朝。但随即陷入相互混战之中。百姓民不聊生。
后来,北部渐渐由大齐统一,南方则逐渐由大楚蚕食。
偌大天下,竟然一分为二,各自传承。齐楚对峙多年,大齐虽有铁骑,却始终未能踏越澧河天险。
裴榭带回的国书上盖有大齐新帝玉玺,洋洋洒洒数千余字,只一意:
愿结两姓之好,亲撷大楚掌珠。
圣上允了。采选陪嫁宫人,广寻天下奇珍,势要倾大楚之力为皇妹作嫁。两朝联姻意味着,只要长公主不早早凋谢,边境便可保有几十年的和平。
戍兵可以减少,赋役可以免除。自上至下,无人不乐见其成。
春风吹起,绿了杨柳枝,轻轻拂起后宫会仙殿的轻软帷幔来。萧妩侧躺在榻上,长发密密泻了一枕。她早哭了半天,如今背对来人,只小声抽噎着。
萧景祁走上前来,微微弯腰来看皇妹,“好了,朕知你不乐意,也知你委屈。”
眼前的人身子动了动。
他声音提得并不高,哪怕是对着自己皇妹,两句柔和劝慰后便又恢复了平日语气:“你是大楚的长公主,出身皇家,受万民供奉。阿妩,这世间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萧妩终于回身坐起,她闭眼,长睫湿漉漉的,微微抖动。
终忍不住哽咽:“我都知道。”她强说完这句话,看向自己皇兄。一双杏眼里水光点点,求助似的望着他,一如儿时。
萧景祁强压心底升起的那点子爱怜,沉声道:“朕只你一个妹妹,你此次嫁去大齐,朕绝不会委屈你。除了常例以外,只要是你想带走的,朕都由你。”
他低低叹口气,将妹妹拥入怀中。任她眼泪濡湿龙袍,最后也只再叮嘱几句:“日后在大齐为后,不可任性发脾气。凡事谋定而后动。”
萧景祁再不说话,目光沉沉,终是自皇妹身上移开。
他同萧妩一母所生,感情深厚。自幼凡是萧妩要求的,他总要替这个妹妹办到。如今将她远嫁于大齐新帝,虽于心不忍,但绝不后悔。
一切……都是为了大楚天下。
浩浩荡荡一行人直出了宫门,帷幔辟出的道路由宫城内直通到邺都东郊。天子率领百官骑了高头大马在前,永嘉长公主的御辇稍落在后面,陪嫁的宫人、护送的士兵、再加上沿路宦官之家所设的亭障、外间围观的民众,整个邺都陷在了这场盛事里面。
只是十里长亭,终需一散。
由礼官宣读完旨意,萧妩恭敬伏地冲皇兄叩首,额上金冠翅子随着动作一颤,“此去家国万里,愿皇上福泰安康,勿以臣妹为念。”
萧景祁叫起,有中贵人赐水酒一杯。
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萧妩朝下首官僚遥遥一望,并不见裴榭身影。皇兄曾戏言:阿妩或为裴家妇。他们自幼相识,如今临行前未见一面,终究是有些怅然。
风起,吹动仪仗帷幕,长公主启程。
高台之上,萧景祁眼眸愈加深沉。
2
大齐的都城在北地的上京。上京同邺都大不相同,萧妩偷偷掀起一角,朝外看去,觉得颇为新奇。
打出了邺都,她一路北行,自待的那一点天地里窥见了百姓生活的一隅。也想清楚了自己的责任所在。
这些从前她都知道,但远不如直面时来得冲击更大些。
只要她乖乖地待在大齐,担起自己的责任,大楚的臣民都将受益。
大齐新帝策马来迎,行至她舆前,立于马上遥遥一伸手,“公主——”声音低沉,穿过帷幕。萧妩由宫人扶着下来,方才抬头。
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她额上金冠折射出耀眼的明光。这位大楚的长公主,姿容颇为明艳,远山眉下,一对眼眸灿若星辰,正缓缓扫过众人。
谢靖陵眉心微微一挑。
她不见舆驾,索性问:“我也要骑马入宫吗?”谢靖陵策马向前,萧妩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提至马上。
他一手执辔,人便被半圈在他怀里。另只手则扬起马鞭来,喝道:“回宫!”
御道上急驰起尘土,萧妩犹惊魂未定。谢靖陵居然松手,随即她头上一轻,金冠便已被他抛在地下。
青丝顺势而下,发梢几与他擦脸而过。
他在她身后笑道:“此马名唤照夜白,素来桀骜,公主要小心了。”萧妩半惊半恼,只肯扶虚扶着攥在他手中的缰绳,不肯倚他,只回头看他一眼。
男人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扬。而眉骨生得又极高,愈加显得眼神凌厉。偏偏唇角戏谑勾起。
倒生得一副好皮囊,萧妩暗唾,北狄不通礼仪。
大楚远比前朝开放,但光天化日之下,萧妩依然觉得姿势过于亲密。她身子往前微倾,谢靖陵瞧她动作,马鞭只扬起又落下,作出破风之声。
照夜白通人性,跑得更快了些。
萧妩难以保持平衡,不由向后倒去。见她狼狈,谢靖陵方肯低笑出声。
钦天监月前上了折子,称天象有异,近来不利皇室嫁娶。谢靖陵素来散漫,命他们同礼部商定。立后之事也便暂且搁置。
萧妩倒是想在宫外辟府,被谢靖陵回绝。在成婚之前,暂且住在昭阳殿。所带的宫人一部分入了宫伺候,一部分则被留置宫外。
而携带的珠宝玉器则统统封存进了内府库。清点的官员饶是见惯珍奇,依然暗叹不已。所拟的单子厚厚一叠放于金匣之中,呈在案上。
这万里迢迢,难为他们带来。谢靖陵却看也不看。
萧妩初到宫内,第一件事便是收拾屋子。好在宫人都是用熟的,按照昔日在大楚的情状一一摆放了就是。
谢靖陵夜里来了一趟。纵使昭阳殿里伺候的都是楚人,但此地是大齐皇宫。哪有人胆敢拦这位大齐帝王。
他不肯让人通传,甫一靠近,便听见里面萧妩娇笑,“该到我啦!”她声音甜润,听在耳里并不腻烦。
原来是在玩投壶。寝殿里并未点灯,一眼瞥去,榻上有物发出盈盈光泽来,足以照明。见他进来,萧妩脸上笑意忽然收了。
宫人将器具撤下,谢靖陵若无其事地开口,“为何不玩了?”
萧妩没接,半天才接过宫人的茶递给他说,“皇上请用茶。”素手搭在白瓷上面,反倒不输那雪色。
谢靖陵打量她,因在夜里,穿的并不如白天厚重。只挽了个寻常的髻,通身上下的钗环都已卸去,衬得人更柔和了些。“朕是来通知公主一声,明日围场狩猎,公主须得和朕一同前去。今夜若无事,还是早些休息。”
言罢,将手里那盏茶放下,竟是要走。
萧妩送他到殿外。漫不经心间,听见他问:“公主可还适应?”萧妩说客气话:“大齐很好,自然是适应的。”
谢靖陵深深看她一眼,笑了。
宫人见她立在殿门发怔,早就拿了披风过来。她摆摆手,仰头间便看见夜色苍茫,穹顶之上散落着几颗星斗。
起风了。
她垂下眼睫来,吩咐道:“去给我拿纸笔来。我要给皇兄写信。”墨都磨好了,宫人欲叫,才发现她已倚着那夜明枕睡着了。
3
远处有暗色的山起伏连绵着,围场里早已被清理过,大齐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满目望去,尽是齐人。
萧妩穿了身戎装,长发由齐宫里的婢女细细编成辫子,再结成数股,缀了珠玉上去。与广袖博衣感觉大不相同,跟在谢靖陵身旁,倒也相称。
她骑了谢靖陵那匹照夜白,瞧着他从马上跃起,踏在马背之上,自背上抽下只羽箭来,拉满弓弦——
一箭中百步之外的靶心。众人发出阵阵欢喝之声,铜锣发出一声巨响,射猎开始。
“公主若是疲累,自去大帐休息。”他策马行在前,身后大臣随在其后。居然个个都能骑善射,马蹄踏起阵阵烟尘来。就连那些大齐贵女,在马上都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萧妩心底夸耀了一番,拍拍照夜白,“走吧,我们回帐子里去。”
从前大楚也兴过一阵打马球,萧妩也想去赶热闹。皇兄不许,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从马上摔下来可怎么办。
她觉得皇兄说得有理,也就意兴阑珊了。
现在倒是有些可惜,若是当日好好练习一下骑射,现在也可下场一试,不必坠了大楚的威风。
等到天色渐晚,狩猎的一行人回来了。
谢靖陵掀起帐来,手里提了鹿角进来,扔在萧妩跟前,“拿着这个。”
她本在帐中昏昏欲睡,他一进来,夜风的冷峭和淡淡的血腥气一并传到她鼻端,人顿时清醒多了,“这是你打的吗?”
旁边内侍与有荣焉,急忙夸耀:“公主,皇上今日打了六头鹿、九条狐狸、射死了一头黑熊,那随手打的野兔大雁更是不计其数。外间已起了火,今夜吃些野味呢!”
她瞧他,杏眼里都是惊叹:“皇上可真厉害。”又忙蹲下去看那鹿角,拿手摆弄,“这鹿角我带回去让人磨一磨,正好用来挂我宫里那面琉璃镜。”
等外间起了篝火,野味的香气四处弥漫,萧妩方出了帐。她是大楚的公主,又是大齐未来的皇后,自然坐在上首。
面前案桌上已经摆好食物。萧妩拿起一旁的小刀,从羊腿上割了块肉下来。轻轻颔首,“味道不错。”
谢靖陵端起酒碗来,冲下头一邀,仰首饮尽。
底下人亦纷纷举起酒碗来。萧妩也有了三分酒兴,端起自己面前的来喝一口。这大齐的酒也太过浓烈呛人了些,她喝得急了些,低咳一声,忙举起右臂来遮挡,却忘了自己已改换衣装。
却忽然听见底下声音:“公主远道而来,我大齐之人无不好奇。今夜月色如水,素闻楚人好声乐,公主何不舞一曲助兴?”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瞧着座次,似乎位置并不低。
她望向谢靖陵,后者面色如常,亦等着她下文。
萧妩瞧着那人道:“舞一曲并不难,只是这围场之中并无音乐——”她的话被截断,“公主放心,这音乐嘛,说来也巧,我今日带了几个伎人,正好派上用场。”
她站起身来,回帐内更衣。
谢靖陵瞧着她离去的身影,不发一言,只手里不断把玩着一柄错金刀,不知想些什么。
萧妩坐在那里,身上已换了大楚服饰。只由宫人卸下珠玉,重新盘髻。她盯着镜中自己,抬手摁住了宫人,“算了,替我梳顺。再耽搁下去,他们还要以为我怯场了。”
她下巴一扬,神色姣骄,依然是那个大楚备受宠爱的长公主。长发倾泻在身后,额上贴了花黄,身上衣衫在风里微微浮动。
萧妩折腰,琵琶声起。
大齐的舞蹈,走的是气力一派的路子。女子亦舞,则以剑舞著称。而大楚恰恰相反,以软舞为主,即萧妩现在所跳。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萧妩身为大楚长公主,只是略通皮毛。赢在新意和美色之上。
她本就生得美艳,如今双颊微红,更添艳色。
琵琶声欲疾,萧妩索性旋至谢靖陵案前,盈盈伸出一只手。谢靖陵居高临下,神情玩味,却不伸手来接。她已有些气喘,却依旧展颜,收回手来挽个花式,回身递出另只手去。
谢靖陵抬眸,懒洋洋递出手去。
她牵着他行至中间,有了谢靖陵的加入,软舞自是不用再跳的。只需要借他一个人,她围着他动作,谢靖陵周身便都笼在了她似有若无的香气里。
琵琶声渐歇,谢靖陵离得最近,她只向他身上虚倚,腰肢柔软如春柳,双手翻覆数次,挽起又落下,十指纤纤一一从眼前略过,展露容颜。
这是最动人的一拍,名唤翻云覆雨手。
一舞毕,萧妩行一礼,“此舞名唤折腰。”折腰,好名字,果真是叫天下英雄尽折腰。他缓缓瞧萧妩一眼。
等酒酣夜散,萧妩自回了帐里,提笔给皇兄写信。
萧妩自觉有颇多话要说,洋洋洒洒几页纸,正记及行猎之事,听见外面马嘶。她放下纸笔,出帐去看。
却是谢靖陵立于照夜白侧,见她出来,道:“今日它未参与狩猎,有些技痒。”照夜白鼻里吐出热气,似是附和。
萧妩摸一摸照夜白,颇有些惭愧。这匹名马白日里随着她,也实在是憋屈。她心念一动,“为何不让人带它出去跑跑?”
谢靖陵反问:“公主何不亲去?”
她已将酒宴上的那点不快扔于脑后,说了实话:“我只是个花架子,若是让我带它跑,我怕我要摔下马来。”
说话间,谢靖陵已经翻身上马。“既如此,那便一起罢。”
他亦冲她伸出一只手来。萧妩望向他,他神情坦荡而不羁,不似一国之尊,倒像他们澧都里打马游街的少年郎。鬼使神差地,她递出手去。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在马上。
照夜白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发力向前奔去。转眼间已离开行帐。萧妩瞧着四周景色:“大齐和我们大楚,风景殊异。”
“你们大齐人在骑射之事上,远胜于大楚。”她在他身前,无法看见谢靖陵神色,只听他回敬一句:“大楚富庶,由公主身上亦可知一二。”
萧妩唇角轻轻弯起,带出一点不讨人厌的得意来。“我皇兄少年登基,父皇当年传位之时便说过,‘此子必为明君’。这些年来,大楚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自然比从前还要富饶些。”
话及此,她忙噤声。怎么忘了,身后是大齐的帝王,怎好在他面前夸耀大齐富庶。“大楚这般好,又何必派你来。朕听闻,公主原本亦有婚配?”
她听懂了他的微哂,并不着恼,“两国开战,边境的百姓首当其冲。若是能有更好的法子来免去人民之苦,无论皇兄还是我,都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婚约,皇兄的确为我看中了裴榭,只是未下明旨。”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来到大齐。但是既然大楚给了我这个命运,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得心甘情愿地接受。”
“值得庆幸的是,大齐武力虽强,但是大楚并不是不堪一击,皇兄知人善用,裴榭又是国士无双。我的责任在于联姻,避免两国妄动干戈,而不是作为弱势的那一方求和所献上的礼物。大齐折辱我,则是折辱我身后的大楚。”
二人离得这样近,谢靖陵听完她这长串话,一夹马肚,“好一个福嘉长公主,是朕小瞧了。”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来。
等照夜白跑够了,谢靖陵方带着萧妩回营。
她站在月下,迎着马上的谢靖陵道:“还请皇上多多看顾,一如今夜。”说罢,便掀了营帐进去。谢靖陵松了缰绳,目光落于掌心之上。
便是这只左手,牵起了这位长公主。
他半张脸隐在暗里,线条更显干脆利落。眼眸漆黑,却如深潭一般难以揣测。
4
书信燃在烛上,顷刻便化为飞灰,轻飘飘地落在地砖之上。
萧景祁衣袖带起的香气熏熏然,他伸出只手来,中指揉向太阳穴,似乎颇为疲累,“齐帝迟迟不册封永嘉,你怎么看?”
下首男子抬起头来,正是裴榭。
他说:“皇上不必担心,齐帝多疑,恐怕还在观望当中。臣以为,不若我们再去添一把火——”
萧景祁望他一眼,语气一滞,半晌才说:“永嘉是朕亲妹妹。”
“皇上,我不会让公主有事的。”他说,手指轻轻抚上腰间鱼袋。料子是好料子,绣工却实在是拙劣,红线已暗淡,似乎已有了年头。
听完,萧景祁阖上双目。他胸口一时气血翻涌,强烈压制着,却依然从唇边溢出几声低咳。裴榭静静地站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终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这件事,允了。
他出了勤政殿,夕阳如血,几乎染红了整个天空,有飞鸟从天边快速划过,裴榭顺着台阶一步步下去,身姿如松柏般笔直。宫人向他行礼,他漠然地走过去。
让永嘉去联姻的法子是他提出来的。
裴将军战死之后,裴家便只剩了裴榭自己。先皇感念忠臣,将他接入宫里,养在许皇后膝下。许皇后便是当今圣上同福嘉长公主的母亲。
裴榭记得,他入宫的第一天时,许皇后宫中摆宴。圣上少年老成,仅瞥他一眼便不理。福嘉年纪小,生得冰雪团子一样可爱,坐在皇后膝上冲自己招招手。
鬼使神差地,他就自己走过去了。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人人都以为自己会尚主。却不会想到,是他亲手将福嘉推入大齐。若是想往大齐插人,联姻是最名正言顺的法子。
谢靖陵素来多疑,联姻的人选既要身份尊贵、可堪匹配,又要招人喜爱,最好能得到几分谢靖陵的真心……除了福嘉,大楚哪里找得出第二个人。
由边境至邺都,这一念头终于落地生根。他站在幽暗的大殿里,冲圣上提出了他的主意。
萧景祁倒吸一口气:“裴榭,你糊涂了!”
他清明得很,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裴家世代效忠大楚,若是他一人能换大楚长治久安,他愿自杀以谢天下。只是不能,他的价值并没有那么高。
大楚的盛世之下,掩藏的是一片风雨飘摇。这一点,皇上和他知道,谢靖陵或许也会知道,唯独深宫里的永嘉和邺都的世家子弟不知道。
那日他遇见了永嘉,她的笑容比身上绛红衣衫还要明媚。她说:“裴将军好似瘦了些。”他亦看向她,却没说话。
时间在往前推些,她总叫他裴榭哥哥。
永嘉长公主瞧着他背影,微微蹙眉。似乎每一次见到裴榭,他都比上次更加不开心些。
火势是先从帷幔那里着起来的。
守夜的宫人打了个盹,半睡半醒中,好似嗅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味道。缓缓睁开眼,才发现起了火。
身子一软便扑在了地上,“公主!公主!”
萧妩亦醒了,宫人扑过来寻她。很快,动静便惊动了旁人。水龙出动了,整座齐宫都震动了。
萧妩让烟呛得浑身脱力,她站在昭阳殿前的空地上,看救火的宫人们忙碌,寝衣外面只一件披风,她拉了拉,将自己围得更紧了些。
仰头看着,熊熊火光照得殿前似白天,焦糊味充斥着。
谢靖陵来了,他沉着脸,眼底一抹狠厉之色,“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跪倒一地。她收回视线来,一张脸在火光映衬下有着异样的美丽,“别救了,由它烧吧。”
谢靖陵对上她的眼睛,在同自己对视的一瞬,她脚下一动,人往旁边退了一步。她在惊恐。因为她怀疑这火是他干的。
侍卫们还在救火,“都聋了么!公主让你们停下,没有听见吗!”谢靖陵脸上燃起怒气来,一脚踢向一个跪地的宫人。
那宫人没料到,向一旁猛地跌去。
他转身大步离开昭阳殿,并不想管今夜萧妩将在哪里安寝。却又半道生生折回,脸上怒气叠了一层又一层,擎住她手腕,将人带离。
这一夜,萧妩就安歇在谢靖陵宫中侧殿。
自然是睡不好的,这一通折腾。可是扰人心神的不仅仅只有那场火灾,还有谢靖陵。他走在她前头,冷冷地抛出一句:“你大可放心,这火若是我派人动的手,你也不会能出来了。”
翌日,萧妩去看,昭阳殿只剩下些乌漆漆的断壁残垣。
她心头惋惜,殿中那么多楚国的风物,都付之一炬了。宫人瞧出她心事,“公主,您莫心疼,皇上知道了,肯定会再派人送些来,以解您思乡之苦的。”
萧妩却摇头,“不许告诉皇兄昭阳殿起火之事。”
若是皇兄知道了,免不了要担心。
这火状似来势汹汹,却有意给她留了条生路。会是谁呢?她想不通,倒是想起来别的,“我记得,当初咱们带来了几个御厨?去看看人在哪里。”
宫人领命而去。萧妩这才微微叹了口气。
5
日子说快也快。
萧妩看着镜中的人一阵恍惚。有年长些的齐国宫人来给她开脸,一面动作一面说着漂亮话,“娘娘国色天香,您这皮肤就跟那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她没应,抬眼望去,尽是耀眼喜庆的大红。
当日钦天监说天象有异,不宜嫁娶。她同谢靖陵的婚事因此搁置。而昭阳殿起火后,她搬进谢靖陵侧殿,不多时,钦天监便又上了折子。
天象,到底是上天的意旨呢,还是人的安排。
直到她同谢靖陵并肩而立,接受百官跪拜时,萧妩才有了更深刻的体验。
她是大楚的长公主,接受跪拜是常事,却从来没有今日这样奇妙的感觉,站在高处,俯视着芸芸众生。众人匍匐在脚底下,她看不清、也不必看清他们的面容。权力真是诱人的东西。她的父皇、皇兄,曾经也是站在这样的位置上,接受万民朝奉。
在一片山呼万岁中,谢靖陵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手细腻而冰凉,深刻感知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等到了夜里饮下合卺酒,众人退场,留下他们二人,萧妩才真真切切地紧张起来。玉枕冰凉一片,她静静躺着,烛光透过紫绡帐来,衬出一片暧昧的晕黄。
谢靖陵亦在帐中,他半支起身子俯身望她,气息交汇间,她羞得别了头。寝衣半挣,露出纤细白嫩的脖颈和往下的细腻肌肤来。
他手指一动,已抚上她肩,似欲向下游走。萧妩咬唇,脸色酡红,如醉酒一般。
“看着我。”谢靖陵说,已勾住她下巴,强行将人别过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从前大楚护你富贵平安,往后你的盛衰荣辱,却系在朕和大齐身上。”
“朕肯护你,你才能在后宫中立足;朕若弃你,你便举步维艰。”
“忘掉你长公主的身份,你是朕的皇后,是大齐的国母。朕是你的天,是你的一切。听明白了吗?”
她在他的手下微微战栗,想起了从前在大楚宫里听过的轶事,“那么,我会喝避子汤吗?”
避子汤,据说是帝王不想让特定的女人怀上子嗣的有效手段。
谢靖陵眼里染起情欲的火焰,声音暧昧,“明天你且看看不就知道?”炽热的吻细密地落在她脖颈上、肩上。
衣带不知不觉已松开。
她宛若一叶小舟,在风浪中飘荡着。萧妩指甲掐入他背里,一口咬上他的肩头。
被翻红浪,一夜旖旎。
她醒时身边已是空荡荡。谢靖陵早早上朝去了。他同皇兄一样,勤于治国。昨夜他的话犹在耳畔,无端地,萧妩生出了“既生瑜,何生亮”的喟叹。
同谢靖陵并肩而立之时,萧妩初尝权力的动人之处,忽然明白:卧榻之上,不容他人酣睡。无论是皇兄还是谢靖陵,都不会容忍对方。和平毕竟太过短暂。
大齐和大楚,必有一战。她没有忘记自己远来大齐的使命,但谢靖陵的话犹在耳畔。真到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宫人们准备了热水,她浸在里头,胸前尽是欢爱的痕迹。她瞧一眼,慌忙别开。
想象中的避子汤并没有出现,倒是有几个嫔妃前来拜见,位分都不算高,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赏了点东西,也便过去这档事了。
齐宫里亦没有太后,后宫暂时就成了她的天下。
等谢靖陵下了朝,便见到一副美人画——萧妩懒洋洋躺在贵妃榻上,翻看着横在身上的话本子。她居然没穿鞋袜,一只脚悬空着,犹自晃荡。
他伸手握住她脚弓,萧妩欲往回收,却被紧攥住。
她不动了,谢靖陵俯身抽出她手中话本,瞟了一眼。萧妩坐起来,她柔韧性极好,伸手去掰他手指,“看着解闷的,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不看了。”
倒是乖觉。
谢靖陵唇角轻勾,松开手来。
二人一起用餐,萧妩遣人弄了些楚国菜式。谢靖陵不动声色,瞧她先吃一口,方拣她吃过的动了筷。
萧妩不觉,吃得开心。言谈间说起从前的趣事来,不禁笑得开怀。险些将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谢靖陵忽然问:“你日日熏香?”
她举起胳膊来轻嗅,“没有熏香。或是香膏的味道。”萧妩索性讲起大楚贵女的生活方式来,殿内侍候的楚国宫人早就司空见惯,大齐的宫人却暗暗咂舌。素闻邺都豪富,果然如此,但听皇后娘娘所说,那一点子香膏所费不菲。
果然,谢靖陵听后似笑非笑,“果然精细。”
萧妩瞧他一眼,不说话了。
到了夜里,谢靖陵欲行不轨,萧妩自顾自背过身去。他搂上她细软腰肢,指尖摁在她皮肤上轻轻摩挲着,呼吸便吐在她的耳后,她身上的香气似更加浓郁了些,“生气了?”
没听到回答。谢靖陵咬上她耳垂,含糊不清地诱哄她。
萧妩一僵,有些恼意,“不敢生气。”只听语气,那里像不生气。他正在兴头上,自然不恼,“为何不敢?”
她回过身子来,二人面对面侧躺着,萧妩也学着他的神情,似笑非笑,“皇上是我的天,天喜怒无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里敢生气?”
呵,有意思。
除了早死的先皇,还没旁人敢将喜怒无常这句话搬出来过。他脸色一沉,萧妩闭着眼,看不见他神情,自然也不畏惧。
他抽出一只手,摁上她的眼睛,连那长睫也一并折了摁在手指之下。“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吃大楚的菜式,也不许你提大楚一句。”
说罢,他凶狠吻上她唇,堵住了那句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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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萧妩总是心慌,太医来诊脉,说是一切如常。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萧妩嘘一口气,吩咐宫人打赏。那宫人诺诺应声,垂着头自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萧妩忽然起了疑,“抬起头来。”
那宫人缓缓抬起脸来。
萧妩背上忽然生出一层凉意。她手一抖,打翻了一旁的茶盏。宫人急忙过来收拾,头便又低了下去。若是不看脸,只看动作和身形,同她用惯的宫人如出一辙。
她知道那不对劲是怎么回事了。
萧妩嗓子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们都退下吧。”宫人们一同退了下去,她瞧着她们的背影,手指微微颤抖着。
是什么时候起,她带来的楚国宫人,全被替换成了齐人。这些替换者与被替换者们身形仿佛,甚至眉目都略有相似。若是一夜之间全部更替,她自然会发觉。若是一日复一日呢,她慢慢习惯,浑然不知。
寒意从脚心直冷到心里。
当天夜里,萧妩便起了高烧。谢靖陵大发脾气,重重发落了宫人。萧妩半睡半醒间,见他坐在自己床畔,心里一酸,“我想吃鱼片粥。”
他吩咐去做,亲自端着要喂她。而萧妩只是闻了闻便摇头,轻轻央求:“让我带来的御厨给我做好不好?”
谢靖陵没说话,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心酸得一塌糊涂,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长睫湿漉漉的,神情让人不忍,“他们都死了吗?”萧妩说得很慢,很轻,近乎虔诚地问。
谢靖陵将鱼片粥递给宫人,站起身来背对着她。
一切都明朗了。她陡然哭出声来,被面被她抓出大片褶皱,谢靖陵立在她的哭声里,始终不肯回头。
她挣扎着掀开被子,走到他面前仰起脸来,泪痕未干,笑容惨淡,“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们?她已经不吃大楚的菜式,不再提大楚的风物,为什么齐宫里都容不下这些普通宫人。他们也是大楚的子民,是她想要护着的对象之一。
她身子摇摇欲坠,谢靖陵不肯伸手,只是平静地望着她:“阿妩,不要恃宠生娇。”
恃宠生娇。
他居然说她恃宠生娇。“谢靖陵,我恃了你什么宠,又生了多少娇!”
萧妩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些时日以来,我对你做的还不够吗?我敬你、怕你、爱你,你说的哪一条哪一件我没有做到?你对我又有多少宠呢?你的宠,就是杀掉我带来的宫人,不让我干这个不让我干那个么!”
她烧得晕晕沉沉,“你既然如此厌恶我楚人,当时何必求娶!”
谢靖陵已深深蹙起眉来,大步流星地迈出,同她擦肩而过。她跌坐在地上,倔强地不肯让宫人来扶,“你们都走!给我退下!”
偌大的宫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半缩成一团,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借以寻找一点安全感。
她好累。
恍惚想起昔日邺都时,她同皇兄在城楼上看灯,底下行人如织,灯火将夜晚耀得如同白昼一般。皇兄笑她,“阿妩这么大,连个寻常灯谜都猜不出。日后嫁了人,少不了受夫家欺负。”
当时她不干,心里想着,裴榭怎么会欺负她呢?
却原来,一语成谶。萧妩重重地闭上眼睛。
帝后失和,皇后无宠。先是满后宫传遍,再传到了宫外去,最后传到了大楚。大楚于边境屯兵二十万,由大楚战神裴榭亲自率领。
在递交最后一次国书后,裴榭率兵越界。大齐举朝震撼。
谢靖陵在朝堂之上看着一众臣子吵得面红耳赤,冷笑:“一群蠢货。”居然还有人认为大楚兴兵是因为皇后失宠?
他颁布诏书,宣布亲自领兵出征。
一时间,边境线上大批筑兵,人心惶惶。
谢靖陵来的时候,萧妩正在画画。
见他进来,萧妩头也不抬,“两国开战,你预备什么时候拿我祭旗?”谢靖陵信手将她的画抽出扔在地上,恨不得扒了她的皮,“萧妩,大楚到底是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蠢货。”
她不恼,捡起来接着画。
“先是避子汤,再是祭旗。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朕真想拆开来看看!”他咬牙切齿。“朕是来知会你一声,明日朕要亲自领兵。”她的手猛然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听见他质问:“你希望赢的是朕,还是你的皇兄?”
她猛然抬起头来,狠狠瞪着他。谢靖陵偏偏就爱看她这般反应,起码还有些生气,他并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女人。
“朕会带你一同前去,让你看看裴榭是如何在朕的手下惨败,我大齐的铁骑又是如何踏破你大楚的河山,再让你看看,你大楚口上常称大齐蛮夷不通礼数,背地里又是使了怎样不入流的手段!”
“你混账!”她将墨砚摔在他脚边,仰起的下巴曲线优美动人,如小兽一般桀骜,“那就看看,裴榭才不会输!”
7
裴榭当然不会输。
这场战事大楚筹谋已久,纵使谢靖陵早有防备,两军虽成胶着之势,却是大楚隐隐占了上风。
萧妩随军一起,谢靖陵的脾气一日比一日大些,或者说,更为暴戾。
军营里不少将士都被作了筏子,轻则军棍,重则拖出去打死了事。萧妩有意躲着他,谢靖陵却不肯给他机会。
他的眼眸比从前还要幽深些,数次他几乎要对她动手,却都强自压制下去。
直到这日谢靖陵亲自带兵同裴榭交手。齐人好战,这是他们的尊严所在。却没有人想到,裴榭居然可以将他挑于马下,寒枪便抵着谢靖陵的咽喉。
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鲜血中,似乎还有什么在蠕动着。裴榭面无表情,“此战胜负已分,大齐输了。”谢靖陵唇角犹有血渍,却森森冷笑,“真该让你们的长公主来看看这一幕。”
提及萧妩,裴榭寒枪更近一分。似乎他只要一用力,谢靖陵便能命丧当场。但他没有,只是将人带了回去。
若贸然杀掉谢靖陵,大齐军队只怕会被激发出血性,仓惶之下,自然有人接过权柄。他们布这个局,并不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
谢靖陵当然留了后手。
萧妩随军前来的消息被掩藏得极严,再加之齐宫内的楚人都被除得一干二净,是以裴榭只以为她失宠,并未想过她会一同前来。
消息在傍晚时分传回了大齐军中。白将军作为谢靖陵亲信,拖着伤体亲自去求萧妩。他便是萧妩初至大齐,围场狩猎之时要她跳舞的那年轻男人。数日之前,刚被谢靖陵发落,责打五十军棍。
听完他的讲述,萧妩脸色微变,“皇上吐血?”
白将军沉吟着,“随着去的人回来是这么说的。”他犹豫,眼前之人除了是大齐皇后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他顾忌着,终于咬咬牙脱口而出,“皇上吐的血不对,好似有活物。”
萧妩浑身一冷。
谢靖陵当日说,大齐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她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大楚南部有众多部落,裴榭曾一一平定,令他们归顺。当中有一朱雀岛国,曾主动前来归顺。献上许多宝物,当中就包括那方夜明枕。还有……蛊。
朱雀国的女子收集毒汁,种成毒草,再将毒草灌入鹅毛管中储于头发内,日久天长,便养成了蛊。
她垂下眼睫来,遮挡住眼中情绪。等白将军退下后,她方肯动作。
一柱香之后,她缓缓走了出来。
身着皇后礼服,却梳了昔日大楚发饰。白将军带人护送她出了大齐军营。他望着皇后娘娘的背影,心里打鼓一般。两军对垒,皇上还在敌营之中,他并不能预料接下来事情的走向会如何。
她站在大楚军营前,笔直地向前走去。人人都认识她,人人又都不认识她。“我乃福嘉长公主萧妩。”
眼前大楚的士兵,每一位都是她曾想要庇护的子民。
无人敢拦她。
她的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裴榭身上。裴榭远远地瞧着她。她只低声念了一句:“裴榭哥哥。”
主帐之中除了裴榭和谢靖陵,还有一人。
这人是萧妩并没想到的。但是这些时日以来,她大抵习惯了些。在微微的诧异之后,很快便掩好了情绪,“皇兄。”
萧景祁坐在上首,闻言看了谢靖陵一眼。
若是曾经,她能见到皇兄,必定欢欣雀跃。而今,她只觉身上沉重得紧,笑不出来,也欢欣不起来。
谢靖陵却笑了,刚欲说话,便觉喉咙腥甜,又吐出一口血来。他看了那血一眼,面色不改。他觉察出不对时,为时已晚。蛊毒已经在他身体里有些时日。
或许他会死,或许他不会。即使他真的会死,也有萧妩皇兄作伴。因为他沉疴难愈,活不久了。
萧妩叹口气,忽然跪下。她眼前是他们三人,说不清这一跪是向她皇兄,还是裴榭。萧景祁身形欲动,裴榭已经拦在前头,“公主!”
她说得不紧不慢,“从前我养在深宫里,有父皇和皇兄纵着,是我的福气。”萧妩叹气,“你们对他下了蛊,皇兄,把解药给我。”
“他还有用,你们绝不会下无解的蛊给他。”谢靖陵目光复杂,却不客气地冷嘲:“你皇兄不会给你的,他也活不久了,自然要拉个垫背的。”
萧妩声音一颤,“皇兄?”萧景祁别开脸去,她便知道,谢靖陵说的是真的了。裴榭冷冷看着谢靖陵,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谢靖陵浑身都被缚着,只得生受这一脚。
她觉得舌尖发苦。
裴榭蹲下身子来,与她平视,“公主,你不要忘了,大楚才是你的母国。”
萧景祁先天不足,虽天资过人,却过于劳心劳力。早在被太医诊断出结果之后,他便密诏裴榭。他并没有子嗣,若他病逝,须得从藩王中寻找继承者。藩王皆为庶出,昔日并未少受父皇同母后的弹压。若是大齐此时趁势而起,大楚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又有何面目去面见先人?
所以,须得在他生前解决大齐这个心腹大患。
萧妩已不自觉咬破舌尖,口中尽是血腥之气。“皇兄,你无非是担心你百年之后大齐兴兵,若臣妹有破局之法,你能否将解药给我?”
破局之法?三人皆是一愣。
她从腰间拔出一把错金刀来,谢靖陵忽然笑了,这刀本就是他的,再熟悉不过。下一秒,她便将这错金刀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谢靖陵脖子上立时出现一道血线。她拿匕首抵着他,“你当日曾说我大楚手段不入流,我今日若能向皇兄求来解药,你须得发誓,你我有生之年,大齐铁骑,永不踏入大楚半步!”
他有心想要看她如何破局,轻笑,勉强算是答应。
萧妩脸上忽然闪过一抹奇异的笑容,“皇兄,裴榭,我怀孕了。”她抚上小腹,那里尚且平坦,却正在孕育新生命,一个融合了大齐同大楚最尊贵血脉的孩子。
“皇兄,把解药给我。双方退兵,我随你们一同回去。日后我生下的这个孩子,将会继承大楚。”
“至于大齐,”她转而望着谢靖陵,笑意更深,“除非你现在废后,否则我生下的这个孩子,便是大齐的嫡长子,是大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所谓的破局之法,便是由她腹中的孩子统一天下。
裴榭不由看向萧景祁,福嘉的意思是,让孩子继承大楚,日后再以大齐嫡长子的身份兼并大齐。这算一个法子,但不是最好的法子。谢靖陵已经在他们手里,并不需要用这个方法来破局。
萧妩又叹一口气,缓缓收回错金刀来,刀尖转而对着自己,“如果不肯,那么就请皇兄带着谢靖陵一起上路,愿我大楚永享太平,臣妹愿意先行一步。”
她是两国权力争斗之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谢靖陵身上的蛊毒,怕就是由她这里递到他身上去的。虽然她不明白是用了什么法子才撇开了她。
可笑的是,他们对自己这枚棋子,都有感情。
皇兄同她多年兄妹之情,并不是作伪。谢靖陵起先怀疑她动机不纯,却依然对她产生情愫。就连裴榭,相识多年,纵使没有别的情分,也总有总角之谊。
她知道,她同他们的这些情分终究敌不过各自利益。但她赌的是在不触动根本利益之时,这些情分,能否使情况获得回旋余地。
大帐内一片死寂。
半晌,萧景祁点了点头。她手中错金刀应声而落,她赌赢了,却又带出一个嘲讽笑意,从此山河万里,都将握于她腹中骨肉之手。
这一课,是谢靖陵教给她的,也是皇兄同裴榭教给她的。
她轻轻掀开帐子,一轮红日便停在远处地平线上。原来不知不觉中,一夜已经过去了。
萧妩瞧着那太阳,恍然想起她当日离开邺都时发的愿来。
她要大齐大楚停止兵戈,要边境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而今,她居然也做到了,却不曾想是用这样的方式。
萧妩被朝阳披上一层红色光芒,不多时,帐子再一次被掀起。来人站在她身旁,她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她说:“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便回上京。在此之前,你须得空悬后位。”
谢靖陵瞧着她的侧脸,她抿着唇,在这朝阳中不显艳色,反增清冷。初见之时,她像是不谙世事的小鹿一般,同自己争吵时,又倔强地张牙舞爪。
他算计她,她如今也算计了他。扯平了,他们都利用了那一点情谊。谢靖陵这次将她带在身边,亦是想留一路后手:若他出事,萧妩必来相救。而萧妩以死相逼,勒令他们答应她的条件,也是认定他对她有男女之情。
谢靖陵目光向下,停在她的小腹上。
他期待,这个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是像他的父亲还是像他的母亲;是像齐人多一些,还是楚人多一些。
一切,以后便有分晓。
七个月后,萧妩诞下一子。萧景祁立其为太子。越二年,帝崩,太子即位,遗诏命裴榭辅政,改元中统。
后来,他吞并了大齐,尊齐后为皇太后。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认知里,母后并不爱笑,她手腕强硬,功于心计。
他在大楚曾见过一幅母后年轻时的画像,轮廓未变,气质却大不相同。
他错过了她的少女时代,便永远不会知道,她年轻时是如何的娇憨明媚,又是如何的天真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