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端方
1
端平二十三年七月的某日,陛下贴身侍奉的内侍来到了善业坊岑家。
岑家人乌泱泱跪倒一片,伏在地上聆听那道预料之中的旨意。
东宫早就传了话过来,说帝后已经应允,以岑二小姐为东宫太子妃。
那内侍宣读完旨意,迎着众多诧然的目光在下首的岑二小姐身上一点,道:“小姐,请接旨吧。”
他话音才落,立时有人搀扶那着梅绿罗裙的女子起了身。岑漪澜被周围人簇拥着,身子似在云雾里,茫然行了礼,接了旨,方回过神来向左手边看去——
三妹泪光点点,正盈盈向自己这一望。岑漪澜手中拿着的那道圣旨立时便觉出滚烫来,她低下头去,冷静之后便是惊异,这、怎么会?
怎么会是自己。
待传旨的内侍一走,三妹叫了一声“娘亲”后便哽咽地再说不出话来。娘亲的视线在她们二人中逡巡一圈,拥住小女,劝慰道:“无论你还是漪澜,总归是咱们岑家的福气。”
三妹立时便哭倒在娘亲怀里,“他说过的……”娘亲却来捂住她嘴,“棋玉,你糊涂了!”
她固然明白小女此刻的心情,阖家上下都以为小女将入主东宫,谁承想这道圣旨却砸在了次女头上。可在这当口上,万万不可让次女同小女有了嫌隙。
思及此,她冲次女笑笑,“漪澜,你先回去休息,母亲晚点去你房里。”一旁的父亲捋须思索,男人吃惊之后,已经思索起这一调动背后暗含的意义来。
漪澜于是告退。她甫一入房,婢女窈柳便低声道:“小姐,这道旨意?”
漪澜蹙眉:“我不知。”
论相貌,论才华,论声名,棋玉远在自己之上。更何况,早在半年前,棋玉去征鸿池时,便已和微服出游的太子相遇,芳心暗许。
妆台上的铜镜照出女子眉宇间的一抹郁色来。又一会儿,她执起案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满斟一杯,“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窈柳忙道:“正是这话。”
此日过后便是忙中有序的备嫁,在这期间,棋玉再未露面。三月后,太子萧礼册妃,行昏礼,岑漪澜正式入主东宫。
那一簇罗列整齐的小鱼明珠坠在各处帷幔上,孩儿手臂粗的龙凤双烛燃得热烈,空气中名贵香料同瓜果的甜香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司馔第三次献上合欢酒来。
在酒香的感染下,岑漪澜双颊染上绯色。
待众人散去,萧礼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念又想起白日于岑府门口看见的形销骨立的棋玉。她站在岑氏族人之中,这过分的消瘦让她生出了弱不胜衣的美感,而眼里的哀伤令人心碎。
纵然萧礼深知,这一切并非岑漪澜之过错,但她如今占据的,却是原本属于棋玉的位置。
思及此,萧礼抚上眉心,“你先休息。”他站起身来,欲往外走,一只手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不能走。”漪澜说。
蜡烛“噼啪”一声,适时爆开灯花,流淌下烛泪来。
她握着萧礼衣袖的手愈发用力,这是她要面对的第一关,如果新婚之夜留不住太子,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漪澜又重复一遍,“不可以走。”
她迎上萧礼带了冷意的眸光,“不管殿下如何看我,这门婚事是帝后所定,今夜你的离开,不是落了我的面子,而是伤了他们的脸面。还请殿下三思。”
萧礼淡淡道:“你多虑了。”但无论如何,他终是重新坐了下来。
……
天色将亮未亮时,漪澜缓缓睁开了眼,昨夜初经人事,此刻的身体着实谈不上舒服。
她静静地瞧了一眼身边的萧礼,男人双眸紧闭,眼窝处稍矮下去,山根处线条又陡然拔高,带出凌厉线条来。单从外貌而言,萧礼和棋玉的确相配。
可是——她握紧双拳,宫闱之中凶险重重,命运既将她送到这一步,她就不能无声无息地淹没在这深宫里。
2
十一月的天里,从烧起地龙的宫殿里一出来,便觉一阵冷意。新得了皇后赐名的窈絮打了个寒颤,随着主子的肩舆向前走去。
如今的皇后是太子的生母,虽然身体不好,双眼不能视物,但陛下一直对她颇为宠爱。
皇后曾是昔日南朝的和靖帝姬,被陛下册为贤妃,后来为陛下诞下嫡长子,南朝覆亡后,陛下又将其册为皇后,所生之子立为太子。
窈絮得了赐名,心情不错。漪澜作为她的主子,想得更深些。
她没有忽略皇后听见自己吩咐窈絮时的那一霎白了的脸色,可是皇后对“柳”字有什么避讳?
这念头行到内殿时依然在脑中盘旋,漪澜忽然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地。窈絮吓了一跳,“您还好吗,是否要传太医?”
漪澜由她扶至于那张贵妃榻上,舒了一口气,“许是近日劳累所致,不必请太医。”
东宫本就事忙,主子日日还要去皇后那里晨昏定省,窈絮瞧着主子青白面色,低声劝道:“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后性情冷淡,并不爱热闹,您未必要——”话音未落,主子已抬起手来,示意她不必再说。
漪澜目光低垂,落在所着的茜红宫装上,问:“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做?”
窈絮尚在斟酌间,眼前的人已经给出答案,“既无十分美貌,便要有十分贤德。”
窈絮心中一叹,她自幼跟在小姐身边伺候,平心而论,小姐生的并不丑,但在美人如云的贵女中,终究还是落了平凡,更何况,家中的三小姐更是一等一的绝色,有这样的映衬,自家小姐更加不显。
漪澜道:“好了,我小睡一阵。半个时辰后进来叫我,太子今日去狩猎,在外食的定然油腻,我要亲自下厨。”
待窈絮退下后,漪澜闭上双眼。她进宫时日尚浅,但很多事,已经看出了一点端倪。
陛下严厉,皇后冷淡,在这样的父母抚育下长成的太子萧礼,外在端方沉着,不出差错,内里却是待燃烧的火种,只消一阵风吹过,便有燎原之势。
他不需要别人的小意奉承,他需要的是,有人全身心地依恋与付出。
所以,萧礼会喜欢上棋玉,这一点也不奇怪。棋玉自小得父母欢心,养成天真性情,感情强烈而诚挚,没有人能抵挡住而不向她投以爱怜的眸光。
贵妃榻上的女子长睫微颤,收回思绪来。
傍晚萧礼果然归来,内侍呈上这次打猎的成果来,漪澜瞧一瞧那已被处理好的野兽皮子,笑道:“殿下收获颇丰。”待他沐浴更衣后,殿内已经摆了膳。
萧礼略用了几筷后便停下来,“我有一事要同你商量。”
漪澜替他布菜的手一顿,“殿下请讲。”
灯火之下,萧礼望着她侧脸剪影,一时语塞。漪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唇边笑意不减,将那刺挑得干净的鱼肉放入他盘中。
萧礼望着碟中的那块莹白,道:“是棋玉——”
漪澜忽地站起身来,冲他郑重一礼,“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竟再也不看萧礼一眼,起身出去了。
侍立一旁的窈絮见主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时护主心切,于是大着胆子道:“殿下,太子妃这几日劳累过度,身体的确有些不舒服。”
萧礼冷声:“既然不舒服,为何不请太医?”
窈絮忙跪倒在地,“婢子说要去请,太子妃不肯,只说休息一阵便好了。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些空闲,只躺了半个时辰便又起来替您操持晚膳,那粥里的莲子心是太子妃亲自挑的……”
广阔的宫道上,不时有贵人的肩舆经过。漪澜立在清远门不远处,带着冷意的夜风扬起她的披帛来。
她认真地审视着黑暗里的这座宫门,不久之前,她就是从这里走进来的。
也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等回到东宫时,窈絮忙上前来,“太子妃!”她迎上窈絮担忧神情,以眼神示意窈絮放心,随即走入了后殿内的汤池。
热水浸泡着身体,一颗心终是落回原处,安定下来。
背后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东宫之内,能直接进入太子妃沐浴的汤池者,只有一人,那便是萧礼。一阵窣窣声响,男人脱去衣物,亦下了汤池。
她在水中微微一动,已回转过身来,长发散在胸前,遮住旖旎风光。
漪澜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伸手自汤池岸边勾过一块白练来,上前替萧礼擦身。男人的背脊宽阔,她的手隔着湿掉的柔软布料抚上他平直的肩膀,轻声说:“棋玉不能入宫。”
萧礼不防她如此直白,落在水面上的眸光有些意味深长。
漪澜说:“我曾听别人说,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不过难。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又恐其见疑。偏偏您与陛下,又是天下最最英明的一对父子。”
她又拧了拧帕子,“殿下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前些日子我告诉母亲,姊妹有序,我既嫁入东宫,妹妹的婚事也提上议程,不要失了佳期。
“咱们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有些话我便直说了,若是陛下给了旨意,要哪家贵女做太子良嫔,那我必定扫榻以待。但棋玉不行。
“如果陛下之前肯让棋玉入宫,那么今日成为太子妃的便是棋玉,而不是我。
“这太子良嫔的位置,她坐不了。一时的放纵固然能得到欢欣,但殿下和她都难以承受此后的苦果。即使您坚持要让棋玉入宫,这道旨意,我也绝不会去替殿下求的。”
漪澜说罢,便停下手来,等着萧礼回复。
男人声线低沉,“你和她虽是姐妹,性情截然不同。你,的的确确适合做一个太子妃。”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漪澜松开帕子,将脸贴在男人背上,低声道:“自我接过册宝那日起,我就知道,我一生的幸福荣辱都系在殿下身上。”
水声作响,萧礼回身拥她入怀。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知道自己闯过一关。
3
新年的时候,打宫里传出一件喜事,太子妃已有三月身孕。
岑夫人为此特向庙里捐塑数座金身。宫里的漪澜知道后,不由蹙眉,“花费未免太过。”
她身边的窈絮笑道:“夫人是觉得您这一胎乃是佛力所致,要投桃报李呢。”
漪澜不过一笑,见到了时辰,便去皇后那里定省。
她虽然怀了孕,规矩却一直不废,日日都去皇后那里点卯。偶一日在皇后宫中见到陛下,为此还得了一句“孝顺贞静”的评语。
等漪澜到了昭阳殿,皇后身边的绿蜡冲她行个礼,“请太子妃稍侯片刻,皇后娘娘正在更衣。”
她笑道:“是我来早了。”
绿蜡很快退下,过一阵,皇后果然出来,今日她双眼并未以药布覆住,高髻素妆,行动处裙摆微扬,即使青春不再,一张脸依然美艳动人。
或许这也是她多年荣宠不衰的原因之一。
皇后坐定,绿蜡抱入些时令水果来,道:“太子妃如今有孕,殿里的香便不合宜了。昨日娘娘还特意嘱咐我,日后太子妃过来,就要用些瓜果熏屋。”
漪澜忙起身行礼,“多谢母后。”
皇后道:“不必拘礼,如今你有孕,凡事要多注意。”
漪澜轻轻一笑,伸手抚上小腹,“三个月的孩子,如今还觉不出什么来。不知太子当年在母后腹中,有没有难为您?”
上首的皇后有些出神,似在回忆,半晌说:“太子,他……很好。”
一旁的绿蜡笑道:“娘娘,当着太子妃的面,您可不能替殿下遮掩。”
她冲漪澜道:“娘娘当时怀太子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可是受了一番难为,双腿双脚肿胀得不得了,有一阵连鞋都穿不了呢!”
夜里漪澜便同萧礼说起这事来,她道:“也不知咱们这个孩子,会不会像你一样,也来折腾一下他的母亲。”
萧礼隔着衣物覆上她的小腹,纵使那里依然平坦,但新生命却正在孕育。这种感觉,实在奇妙。
他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顿,方道:“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看望母后。”
漪澜弯了眉眼,依偎在他肩头,“那再好不过,母后身边的绿蜡,整治的一手好小菜。明日里殿下帮我同母后讲讲好话,让我得以偷师。”
萧礼于是低声一笑,“时候不早了,睡吧。”
漪澜却又拉过他的手来,她扭着他的手指,问道:“殿下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
萧礼道:“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将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带到他的面前。”
于是漪澜微微一笑,闭上双眼。萧礼说的正是她想听到的。
殿外夜色愈浓,值班的守卫在夜里不知疲倦地走着。白日里巍峨的宫殿,都成了沉默着的野兽。
可它同样会吃人。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走着,漪澜显了怀,又过数月,终于来到了要生产的时日。
帝后对于这一胎颇为关心,特许岑夫人可以入宫陪伴,以保漪澜顺利生产。
羊水在一个傍晚破了。
东宫众人早有准备,那动作快的忙去禀告帝后及太子,预备好的太医及产婆急忙上阵,岑夫人也随了产婆进去,净手之后拿了切好的人参片给女儿含着。
而岑漪澜身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素白中衣!她终于知道,生育的疼痛远超一切。
眼泪不受控地落下,她狼狈不堪,耳边是产婆一声声的“太子妃,用力啊!”
她的视野里隐约出现娘亲关切的面庞,这一刻,没有什么太子妃,只有脆弱而平凡的普通女子。
她失态,“娘亲,我疼——”
岑夫人的眼泪同时落下,漪澜也是自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顾不得擦拭眼泪,扑过来握住女儿的手,“漪澜,用力,一定要熬过这一关!”
漪澜冷汗汩汩,视线也因疼痛有些模糊,“殿下!!殿下在哪?”
岑夫人闻言眉心忽地一跳,愧疚与不安交织在一起,只听一旁的窈絮大叫:“殿下在来的路上,娘娘您用力!!”
产婆急得满头大汗,太子妃这胎位怕是有些不正,急切之下,她伸手摁在漪澜腹上。
一声凄厉惨叫响彻殿内!
窈絮眼泪糊了一脸,知道形势不好,忙奔了出去。如果漪澜难产,有资格决定保大还是保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子萧礼。
她念着佛号从内殿里跑出,朝着太子书房走去。为了免人打扰,太子的书房设在东宫最清静的一处。
窈絮转过长廊来,见到眼前相拥的二人时,脚下猝不及防地一滞。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忘了什么主仆之分,受惊兔子一样拼命向回跑去。
待窈絮赶至内殿,那催产的汤药已经熬了出来,由宫婢交给了岑夫人。
窈絮见主子还睁着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推搡开产婆,下死力掐了主子一把,以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诉她,“三小姐如今就在东宫,小姐,您必须熬住啊!”
漪澜杏眼圆睁,闪现愕然,随即疼痛又扭曲了她的神情,她死死攥着窈絮的衣袖,手上青筋暴起,咬牙喝道:“再等等,我要自己生!!”
她死死瞪着产婆,“帮我!我若有三长两短,皇家的雷霆之怒,你受不起!”
产婆立时打了个寒战,而一旁的岑夫人也被女儿适才身上的冷意惊住。只有窈絮,重新净手,将人参片向漪澜口中塞去。
……
午夜之时,漪澜费尽千辛万苦,诞下一个男孩。岑夫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外孙,出了产房给萧礼看。
小小的婴儿红着脸,窝在明黄襁褓里哭得响亮。
萧礼抱着这柔软一团,心里某处倏忽柔软下来,迟来的愧意终于自心尖处泛起,他摸摸儿子的脸,问:“太子妃如何了?”
岑夫人答:“佛祖保佑,一切平安。”
至此时,产房里的窈絮终于放下心来,竟脱力坐到地上去。才生产过的女人总是疲累的,可主子的眸光却比生产时更加清明。
她盯着那赤红的帷幔,眼里尽是血丝,推说自己要休息后屏退众人,只留下自己来,声音带了刺骨寒意。
“将适才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窈絮将事情说完,又担忧主子身体,“小姐,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有皇子傍身,福气都在后头等着呢。”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好一阵,漪澜方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窈絮,眼底多了份触动。
“窈絮,你在我身边多年,这世间大概也属你对我最真心。皇后身边有两大宫女,一个绿蜡,她的体面你是看见的;另一个碧翡,如今也出宫嫁了人。
“我会让你的结局,比她们二人还要好。”
在明珠辉映下,榻上之人郑重许诺。
4
这一年多来,棋玉过得很不好。每逢下雨天,她都不能自制地想起萧礼来。
他们的相遇便是在一场雨天,她行在征鸿池岸畔,天上恰巧落下雨来,她和婢女没有带伞,远远地,视线便撞上了萧礼的目光。
起初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最后才知,居然是天下第二尊贵的男人。
在频繁的接触中,他们感情愈笃。
虽然父亲如今在朝官职不显,可岑家毕竟也是高门大户,数百年间陆续有人出仕,莫说一个太子妃,便是皇后、太后,岑家昔日也是出过的。
她日日都做着嫁给萧礼的美梦,直到圣旨下来的那天,二姐取代了她的位置。可二姐样样都不如她,根本不是萧礼的良配。
二姐出嫁后,母亲便开始为她议亲。她哭了两天,哭软了母亲的心后方知,议亲正是二姐的意思。
于是她每逢雨日都去征鸿池,撑一把伞,站在雨中等待着。她想,总有一日雨天,萧礼会想起自己来。
后来,她真的与萧礼重遇。
千般无奈,万种委屈,在见到心爱之人时都化成了一句,“你好不好?”她甚至不求名分,只要能让她和萧礼在一起。
但不到半月,她便被父母送至城郊的清凉寺里。这件事,大抵也是二姐的意思。
而此刻,造成这一切的二姐就站在她的面前,她跪着,二姐站着,何其可笑。
盛装的漪澜轻轻挑起妹妹的下巴来,指尖觉出女子肌肤的细腻来。
她望着这一张美人面,道:“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语音里多有讥讽。
棋玉脸色一白,心中又羞又气,死死咬住了花瓣一般柔软的下唇。
一旁的岑夫人心里一软,终是忍不住道:“漪澜,是我不好,不该将你妹妹领进来的。”
转瞬却看见次女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漪澜说:“家里三个女儿,长姐未出阁前打理家事,素得父亲看重。棋玉从小体弱,又生得美貌,娘亲对棋玉多有偏疼。
“只是,我也是你的女儿。怎么我要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你将棋玉带入宫来,同她如今的姐夫拉拉扯扯,往我心上捅刀呢?”
岑夫人再说不出话来。这桩事,的确是她做错了。
漪澜自嘲似的一笑,“还是母亲想着,若我挺不住去了,打量着棋玉可以进来坐我的位置,总归太子妃还是咱们家的,我生的孩子,也得叫棋玉一声姨母不是?”
“漪澜!”岑夫人不敢置信地望着次女,她怎么会存这样的念头!
她摆摆手,“娘亲觉得我说得难听了?我不妨告诉母亲,这难听的话我说得出,难听的事我也做得来。”
漪澜语气一沉,“母亲还是先出去罢,让我同棋玉单独待一会儿。”
窈絮随之上前来搀起岑夫人。岑夫人被簇着向前走,临出门之间犹在回望,“漪澜——”
殿门开启,那一霎渗进的光线又很快被闭合的殿门截断。
棋玉心跳如擂鼓,喉咙干得厉害。
漪澜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你现在,是否还是完璧?”
有时候,沉默就是某种回答。
不知为什么,在漪澜的注视下,棋玉觉得自己似乎无比渺小。
可是,明明是她先认识的萧礼,他们两情相悦,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原本也应是她的……
“蠢货!”
棋玉脸上一痛,被一耳光打得重重偏过身子去。
漪澜俯下身,揪起妹妹的衣襟来。
“自幼我什么都能让你,去岁宫里赏给京都贵女的钗环,你我各一只,最后不是都插在你的头上?就为了你看着凤钗的那一瞬踌躇,我就能让!我对你还不好吗!”
她让棋玉看自己手中写满字的玉板,“太子妃的位置既然与你无缘,你就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这玉板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是我精挑细选为你择出来的人家。
“有岑家,有我,什么样的好亲事你摸不到,只等我一生完孩子就来筹办此事,你偏上赶着向东宫自荐枕席!”
在她的手下,棋玉又急又怒又气又委屈,“是我先遇上他的,是我……”
漪澜站直了身体,将那面玉板掷在地上,“住嘴!今日我太子妃的位置,是帝后赏的,并不是自你那抢夺来的。
“从头到尾,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待在家中,什么事也没有做。你想当这太子妃想得发了疯,可从来也没人来问我一句,这太子妃我愿不愿意当。
“你既已失身,姐妹一场,我只能帮你一次,如了你的愿望。可你也得记着,你踏入东宫,成为太子嫔妾的那一步起,咱们的姐妹情分也就到头了。”
她的声音平静地响在这殿内,却让棋玉不寒而栗,“任何能威胁到我孩子地位的人,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打击。”
说罢,她再不看棋玉一眼,向外走去。
皇孙满月的那日,漪澜去皇后宫里求出一道旨意来。
当棋玉立为太子良嫔的消息传到岑家后,岑大人同岑夫人心中百感交集,知道又同时册立的还有一位苏家庶女,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大抵猜到了次女的心意。
次女这是要制衡。
苏家的女儿虽是庶出,但家中并无嫡出姊妹,父兄虽是武将,却粗中有细,将这妹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些,故而养成一副泼辣性情。
萧礼去她那歇后的第二日来到漪澜殿内,提起时还面有愠色,“好利的一张嘴,险些将我肩上一块肉咬下来。”
漪澜没忍住,不由笑出声来。
这些闺房之事,放在从前,萧礼是绝不会同自个讲的。或许是二人有了孩子,关系更加亲密而特殊,又或许是因着棋玉入宫一事,萧礼认为自己的确贤德,不会拈酸吃醋。
总之,这是一件好事没有错。
她笑道:“就该有这样烈性子的妹妹治治殿下,省得你还以为我们东宫嫔妃都是面团和的,一个个软性子由着您欺负。”
萧礼闻言来捏她脸,“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两人笑闹到一处,趴在榻上的小儿萧询睁着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至于棋玉是怎么失的身、怎么进的宫,漪澜又是怎么从皇后那里求下册封旨意来,只要两人都不提,就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好像事情一开始,便是这般模样。
5
皇孙萧询长到六岁那年,春秋正盛的陛下毫无征兆地宣布退位,以太上皇自居。尔后便是迁宫等一系列事务。皇后所居的昭阳殿同样易主。
而在这六年里,前朝后宫,漪澜的地位愈发稳固。
对上,她从未有一日慢待过请安事宜,东宫大小事务,在她手里井然有序;对下,她暗暗使力,调回了身处南方、疏浚河道的长姐襄媛一家。
前朝后宫势力交错,她的确需要一点耳目来探听消息,但这耳目,却并非一定要是岑家。
当萧礼成为皇帝,身为太子妃的漪澜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皇后。
在朝典上,漪澜盛装同萧礼并立于人前,额上的龙凤珠翠冠在日光下发出耀目光彩。
在山呼一般的称颂里,漪澜藏在广袖下的手紧紧握住。她用了六年的时光完成了太子妃到皇后的平顺过渡,但此后的每一步都将凶险万分。
因为,成为皇帝的萧礼并不只有一个孩子。
在这六年里,东宫共有三子一女。
棋玉和苏氏相继怀孕后,漪澜立时就抬起年纪更轻、姿色正浓的人来分宠,虽未有一子半女,却也实实在在地摊薄了萧礼去她们二人处的次数。
苏氏早产,诞下小猫似的皇二子,棋玉倒是会选日子,在陛下千秋节时诞下了子嗣,也就是皇三子。
而漪澜又生了个女儿,如今的皇长女,陛下一即位便敕封了的乐温公主。
当萧礼驳回了苏氏为德妃、棋玉为贤妃的提议,而将两人的品轶封号倒了个个儿的时候,漪澜大概便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德、贤虽同为四妃之一,但德妃的排序却在贤妃之上。
人就是这样善变的动物,当萧礼在太子位上待着的时候,唯恐父皇猜忌自己,恨不得剖心掏肺来证明自己的忠诚。等他转身一变成了皇帝时,又唯恐子嗣超出他的掌控范围。
也不想想,一个六岁的孩童,到底能做什么?
于是每一次棋玉和后宫嫔妃前来请安时,漪澜明晃晃地表示出对棋玉的偏疼来,有意无意地昭显着她们曾经亲密无间的姊妹关系。
后宫女人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除了共享着的男人外,便是饮食、装扮,单一至极。
有人说自己喜欢喝雨前龙井,漪澜立时便笑道:“那快去德妃殿里抢她的,她爱喝蜀中蒙茶,雨前龙井是不碰的。”
一时间众人都笑起来。
这样的事多发生几遭,某日漪澜就听闻了陛下斥责德妃的消息。
漪澜勾唇一笑,陛下无非是想挑起棋玉和她打对台,可她们都是岑家的女儿,陛下自然也是顾忌外戚坐大的。
陛下要的是她二人不和,若是二人亲亲热热,陛下自个儿就受不住了。
而棋玉的反击终于来到。
盛夏时节,御花园的荷塘里忽然掉入两位皇子去。
彼时漪澜正在昭阳殿里照看三岁的乐温,这两日她有些发热,等她赶到御花园里,德妃已经带人先到一步。
焦急的女人看顾着儿子,听到儿子说出“皇兄推我”这句话后,不假思索地走到浑身湿透的皇长子萧询面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女人手上的护甲在男孩柔嫩的脸上刮出一道血痕来。
多年前,她曾跪在地上,受过姐姐的一记耳光,如今以这样的方式终是还了回来。
匆匆赶来的漪澜正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目光一寒,低喝道:“德妃!”
棋玉眼底亦是寒芒一闪,“皇后没有听到阿嚣的话吗!”
漪澜揽住儿子肩膀,“阿询同样落水,事情经过怎可只凭阿嚣一面之词。纵使阿询有错,他自有陛下与我来教训,还轮不到德妃越俎代庖!”
她的目光如利剑,落在棋玉脸上。
棋玉呼吸一滞,尔后温温笑了,“姐姐,你别忘了,我不仅是阿询的庶母,我还是他的姨母。”她视线低垂,瞧着漪澜身旁的萧询,“好孩子,姨母可打疼你了?”
萧询畏惧似的向后一躲。漪澜冷声道:“来人,请陛下过来。”
事情其实不难分辨,两位皇子的身边都是随了人的。萧询先到,瞧上了御花园池塘里的一支并蒂莲花,萧嚣晚至,同样想要。二人争执拉扯间,齐齐掉入水里。
上首的萧礼听罢宫人讲述的事情经过后沉了脸色,“眼皮子如此浅,一支并蒂莲也值得去争。”
萧嚣年纪幼些,平素里又得宠,故而大声道:“母妃喜欢并蒂莲。”
他说的没错,棋玉的确是喜欢莲花图样。这一点,帝后都是知道的。
萧礼闻言脸色好转不少,“还算有孝心,”又瞧向长子,“你比阿嚣年长,友爱兄弟的道理都不知道了么?”
漪澜眸光一沉,口中却嗔道:“陛下忘了,月前阿询领着一帮堂兄弟去拜见母后时,还得了一句兄友弟恭呢。小孩子打闹也是有的,您何必阴着脸,吓坏阿嚣同阿询。”
不等萧礼答话,又说:“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一回你们两人落水,让满宫里的人替你们捏了把汗,罚,还是要罚的。依我看,就抄百遍《孝经》好了,如何?”
萧礼甚少拂她面子,于是颔首,“便按你说的办。”
夜里漪澜去看儿子。她已得了信,今夜陛下歇在棋玉殿中。
白日的落水风波,陛下只挑阿询的错,棋玉掴他那一巴掌却绝口不提,连一句申斥都没有。一个六岁孩童,怎么会不委屈?
宫里的孩子大多早熟,萧询抄了《孝经》一夜,漪澜便陪了一夜。他并不向母后询问,为何父皇如此偏疼德妃母子。
他只同漪澜说了一句,“母后,你也喜欢并蒂莲花。”
提到并蒂莲,漪澜恍然想起了当年宫里赏下来的莲花钗来。
她是在生下乐温后的第二年,一个偶然的契机,从太后口中方知道自己是如何取代棋玉,成为东宫太子妃的。
太后说,当萧礼向他们相求之后,岑家暗中就进了人,以考察棋玉的品德。
棋玉鬓发上的两支莲花钗太过扎眼,陛下觉得棋玉过于贪婪,不够谦逊,故而改了人选。
如果这话是在未出阁的时候听到,漪澜或许会信,但浸润宫廷数年的漪澜听到,不过哂笑。
京都贵女那么多,即使不选棋玉,何必将自己推上来?归根结底,太上皇是觉得萧礼在婚姻一事上过于放肆,有意敲打罢了。
毕竟,国朝此前也不是没有被废的太子妃。若她真的不行,废了,再换一个便是了。
翌日萧询睡下后,漪澜身边的大宫女窈絮便悄悄回了趟家。
窈絮是家生子,父母都是府中的老人,又没儿子,如无意外,他们将要作为漪澜的陪房随着漪澜出嫁。漪澜既嫁入东宫,他们一家便还在府中任职。
窈絮再回来时还给萧询及乐温公主带了些民间的小玩意。
某日,萧询就带着天真烂漫的乐温公主出宫去了,去了太上皇及太后养老的长寿庄。
那里有的是空地,乐温的美人风筝可随意放飞,而不必担心被什么勾住而败了兴致。
6
宫中时日如流水,神凤七年的时候,太上皇薨。众多子孙中,最伤心的要属萧询。他常去长寿庄走动,与太上皇祖孙情笃。
漪澜担心他的身体,炖了好些补身的汤水。
而太上皇出殡那日,当着众多朝臣和宗室的面,站在最前面的萧询忽然喷出一口血来,身子猛烈一晃,随即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太医诊断出此乃中毒所致。
陛下震怒,一番查证之后,凶手指向了贤妃苏氏。
萧询所中之毒乃是西南奇毒,而偏偏贤妃之兄多年以前曾经镇压过西南蛮兵。
更何况,皇后宫内已经有宫婢承认,受了苏家的恩惠,将毒药溶在水里,又以蘸过毒水的布帕擦拭了底下人替萧询整治膳食时所使的汤煲。
一夕之间苏家倒台,连带着贤妃所生的皇三子都受了厌弃。
这场雷霆之怒砸到苏家头上时,棋玉正卧床休养,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不肯让她的美丽有半点损耗,即使小产之后面容苍白,瞧着都有病西施的美态。
她忙问身边伺候的人,“萧询如何了?”
亲信婢女答道:“虽服了配制出的解药,却尚未苏醒,皇后娘娘日日以泪洗面。”
棋玉面上泛起冷笑,甚是舒心,“去,将阿嚣叫来,我有话同他讲。”宫人照办。
她斜倚在榻上,摸着平坦小腹,心中无不可惜,她这几年怀了两次孕,每一次都没有保住,最初也疑心皇后或者贤妃做了手脚,可她的近身之物一向小心,怕还是天生体弱之由。
无论如何,总要再生一个,对阿嚣也是一个助力。
……
神凤十年的时候,漪澜生了一场重病,久也不见好。
渐信道教的陛下要她上章首过,被她断然拒绝,她说:“为太子妃、为皇后,我问心无愧。”
嫁给萧礼的十七年来,她的确做过不少坏事。
譬如说,她从娘家入手,在岑夫人的衣料和岑家献给棋玉的温补药材上动了手脚,无声息地弄掉了棋玉的子嗣。
可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棋玉同自己势同水火,她不能给她任何踩在自己头上的机会。
在儿子萧询和女儿乐温公主的陪伴下,漪澜最终挺了过来。
她病愈后不久,请陛下立嫡长子萧询的折子便飞到了陛下案上。从礼法上来说,萧询的继立名正言顺,而陛下却按下不发。
漪澜笑,陛下不想册立太子又怎样,他拖不了几天了。
因为——
陛下千秋节那日,在宫廷宴会中,平日里甚少出面的皇二子列席。到他献寿时,皇二子却替他的母妃喊起了冤。
当尘封已久的人名被翻了出来,萧礼一霎怔愣后,记忆里才浮现出贤妃的脸来。
地上跪着的皇二子形销骨立,死死地睁大眼睛瞧着自己。贤妃是因长子萧询中毒一事才打入冷宫,若是贤妃有冤,那么……
于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狂热,“你先起来,你说贤妃有冤,可有什么证据?”
一旁的漪澜垂下眼睫,轻轻吹了吹杯盏中的热茶。
证据,自然是有的。
在陛下的授意下,贤妃之案重审。但所谓真相却并不肯像他预想的那样。
当年被处决了的宫婢原来留有家人,十来岁的小姑娘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着,说着她知道的真相。
“母亲告诉我,姐姐入宫后,开始时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有一年母亲生了病,姐姐在御花园里哭,遇见了德妃娘娘。
“德妃给了我姐姐银钱,要她将钱带出去给母亲治病。后来姐姐因着机缘入了皇后宫里,德妃便要姐姐充当眼线……”
“后来父亲喝醉酒,打死了人,要偿命。姐姐又求到德妃那里去。德妃说,可以帮这个忙,但却要姐姐日后为她做一件事。这件事,便是给太子下毒,同时攀咬贤妃……”
漪澜冷声道:“好个德妃!好个一石二鸟的毒计,要不是当年阿询喝得少,今天陛下身边可用的岂不是只剩下由她所出的阿嚣!”
当证据摊到明面上时,同当年的贤妃一样,德妃棋玉亦不住喊冤。可若喊冤有用,贤妃便不必在冷宫里磋磨了三年。
贤妃被释出,三年冷宫生涯,将她折磨得如同老妇一般。就算出来了,帝王的宠爱也与她无缘。
棋玉则被送到城郊庙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窈絮后来告诉主子关于岑夫人求见的消息。漪澜剥着龙眼,“替我拒了吧,我不想见。”
陛下将棋玉送至庙里已是网开一面,她的罪比贤妃的更重,贤妃却在冷宫里熬了三年。庙里纵然清苦,总比冷宫里强。
一月后,陛下立嫡长子萧询为太子。
漪澜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事情到这,便只剩下熬时间了。
就像陛下昔日在东宫里做的一样,熬到皇帝肯退位,或者熬到皇帝驾崩,便算是熬出头了。
她想,就怕那来自西南的毒药在儿子体内还有余毒,还是要好生照料才是——三年前,儿子拿着毒药找到自己时,自己着实吃了一惊。
但这步棋,虽然耗时长些,但的确奏效。
棋玉的冤并没有喊错,可冷宫里的贤妃和三皇子都认定了凶手是她,死去的宫婢家眷也认定了是她,就算有一百张口,事也说不清楚了。
毕竟谁也想不到,这样凶险的毒,竟然是十三岁的萧询掐算着剂量,自己服下的。
比起他昔日的父皇来,萧询更适合当一个太子。他受到的帝王猜忌更多,应对的也更加周全。
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长于谋算,一个天真单纯,漪澜不禁感慨万分。
在更漏声声里,漪澜沉沉闭上双眼。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岁月,那时她尚能光风霁月,绝想不到有朝一日将在深宫里,与姐妹相斗,与帝王相斗,机关算尽,诡计百出。
或许,这就是深宫内,所有女人的命运。
暗夜里,不知哪里响起淙淙琴声来,如泣如诉,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