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不再是无形的气流,而化作了亿万根浸透冰碴的钢针,反复地、残忍地穿刺着高架桥底这片被城市排泄物与遗忘浸泡的角落。空气冻得几乎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
连续几天,毫无例外,“怜怜”和她那如同幽灵般的小团队准时降临。带来的“爱心”餐食堆垒在老人瑟缩的角落旁边,表面精致豪华,散发着隔夜油脂的冷腻气味——从一开始热气腾腾的鸡汤饭盒,渐渐变成了廉价超市打折面包的碎屑,或者是从垃圾桶里翻找般裹在塑料袋里、早已冷却变硬的肉包子残骸。
与此同时,对着那持续亮着红点、如同贪婪独眼的摄像机镜头,她们上演着精心排练的戏码:妆容完美的脸庞扭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语气是揉捏到极致的“耐心”劝导,自我感动的“关怀”语录不断抛洒,甚至配以擦拭不存在的泪水的动作,塑造着一种近乎圣徒般的“自我牺牲”。
然而,当那代表直播状态的猩红光点“啪”地一声熄灭,仿佛开关被拉下,那层精心描绘的人皮面具便“喀啦啦”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獠牙。
方才还甜腻如蜜的嗓音,在麦克风线路被拔除的电流“滋”声尚未断绝前,就已瞬间变调,扭曲成尖利刺耳、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谩骂与抱怨:
“操!今天直播间才进了十二个新粉!”
“跟这老傻子耗得老娘腰都酸了!一股死老鼠味!”
助理小刘更是得到了默许甚至明示,动作越来越不加掩饰。他假惺惺地弯腰伸手“搀扶”,却是带着泄愤的力道,粗鲁地将老人枯枝般的手臂从紧紧捂着的铁盒上生硬拉开,像在摆弄一件没有生命的道具;
他甚至故意在老人维持艰难的蜷缩平衡时,假装失足,用膝盖狠狠顶撞他的背脊或胳膊,看着他因惊吓而剧烈哆嗦的样子,发出压抑在喉咙里的嗤笑。
林森——这个被世界遗弃的残骸——在日复一日的侵扰下,已彻底沦为惊弓之鸟。他那浑浊的眼珠里,永远凝固着一种如同深海死水的茫然,却又被一种根深蒂固的、如影随形的恐惧浸透。
他像一片被寒冬最后一场狂风从枝头粗暴剥离的枯叶,本就脆弱的经络在风中瑟瑟破碎,在这片由伪善、贪婪和恶意搅动的人造风雨漩涡中,徒劳地、越来越僵硬地瑟缩着,生命力被一点点抽空,只剩下紧护胸前那点冰冷硬物的本能反应。
“妈的!这老骨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
第五天下午,刚刚结束一场让直播间几十万“家人们”刷屏“泪目”、“怜怜菩萨转世”、“感动哭了”的所谓“温馨陪伴”互动。
“怜怜”用力将那部滚烫发烫的手机,如同丢弃一块惹人厌烦的垃圾般塞进她那巨大的、印满仿制奢侈LOGO的包袋里,动作带着近乎实质化的愤懑。
她烦躁地一把撕下粘在丝滑仿皮草衣领上的无线麦收音器,那动作利落得宛如撕掉一块狗皮膏药,随即毫不客气地朝还在手忙脚乱拆卸笨重三脚架的助理小刘一甩下巴,那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小刘!你还杵在那儿等过年呐?!”
她声音不高,却如同淬火的刀刃刮过小刘的耳膜,“你看看后台数据!黄金时段快过了!再跟这老棺材瓤子耗下去,今晚的热度全他娘的要被那帮直播给流浪狗打点滴的伪善婊子抢光了!废物!这点事也非得老娘掰开揉碎了喂你嘴里?那!破!盒!子!今天!现在!立刻!必须!给!我!拿!过!来!!”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不管你偷!抢!还是直接上手扳!老规矩懂不懂?!最后几个镜头模糊处理一下,让那个拎袋子的傻逼助理挡一下机器,糊弄过去不就完了?你第一天出来混?!”
她胸脯剧烈起伏,显然连续几天的受阻耗尽了她的表演耐心,将直播数据失利的怒火一股脑倾泻在小刘身上。
旁边那个负责拎着半袋子未发完、此刻显得有些累赘的“爱心餐”的助理,慌忙接腔,语调带着谄媚的恶毒。
“对对对!怜姐英明!老东西不识抬举!咱给他吃给他喝,让他‘吃饱’了有力气喘气儿,”
他故意将“吃饱”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浊,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下流的暗示。
“就该懂点事儿主动‘回报’!天天护宝贝疙瘩似的,给脸不要脸!”
他想起前几天,怜怜心血来潮让塞给老人的一个鸡腿,没过半小时就被发现,那老东西根本没吃几口,反而把那鸡腿藏在垃圾堆里,腾出手来更加死命地捂着铁盒——那副警惕而“忘恩负义”的模样简直像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们本就不多的廉耻之心(如果还有的话),更激化了他们对那盒子的病态执着。
盒子里的秘密,已经从直播素材的添头,飙升为这场残酷游戏的核心猎物,一个必须被征服、被曝光的谜团,热度比眼前的活人重要万倍!
小刘脸上瞬间涨红,那是一种被当众责骂的羞愤和连日憋屈累积成的狂暴怒火的混合体。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眼睛通红的公牛,猛地将手中沉重的摄像机三脚架往旁边的垃圾堆上哐当一扔!带着被羞辱后急于找回场子、急需将暴力施加于更弱者身上的扭曲快感,他不再有任何顾忌,低吼一声,朝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几乎与垃圾融为一体的老人猛冲了过去!
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年轻力壮,毫无预兆地从侧面全力抡起一脚,带着沉闷的风声,如同踢踹一个破旧的沙袋,狠狠踹在老人因长年蜷缩而凸起变形、脆弱不堪的脊柱上!
“呃——嗬——!!!”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不似人声的痛苦惨嚎,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骤然撕裂了桥洞下凝滞的寒冷空气!
那声音嘶哑、短促,是被碾碎内脏濒死的兽类才能发出的终极绝望!老人像一块被暴力扯离支架的破布,又像一个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空气的皮囊,被那狠毒的力道猛地抽离了地面,离地几寸,然后沉重无比地、面朝下狠狠拍砸在冰冷粗糙如砂纸的水泥地上!
侧脸恰好撞在一块凸起的、边缘锋利的碎砖块上!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立刻翻卷开来,暗红粘稠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小溪,汩汩涌出,瞬间混入地上的尘土,变成一团狰狞的黑红污泥!大股的灰尘和腐臭的碎屑被他倒吸进肺里,引发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将胸腔炸裂的剧烈呛咳!每一次痉挛般的咳嗽都牵扯着断骨般的剧痛,让他整个瘦小的身躯在血泊和尘埃中剧烈地弹震抽搐。
剧烈的、如同岩浆灼烧神经般的疼痛,第一次,或许是数十年来的第一次,蛮横地刺穿了林森那层厚厚的、被时光和创伤包裹的麻木屏障!
那浑浊得几乎凝滞的眼球里,那永恒的茫然混沌被剧烈的痛苦瞬间撕裂了一角,如同拨云见日般短暂地露出一点濒临绝境的生物才能拥有的、原始的、无比清醒的恐惧和剧痛信号!
他蜷缩在冰冷的血污里,剧烈地喘息着,一只枯黑颤抖的手下意识地、徒劳地捂向血流不止的撕裂伤口,另一只胳膊却爆发出一股更加强烈的、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力量,更加执拗地、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地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勒进自己塌陷的、剧烈起伏的胸腔!
那冰冷坚硬的金属棱角,仿佛要刺破皮肉、嵌入肋骨,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那是最原始的守护本能!
“操!!死到临头还攥着?!松手!拿来吧你!”小刘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施暴的狂怒和一种掌控弱者的扭曲兴奋。
他粗壮的胳膊如同一条冰冷的铁索,带着十足的力量猛地绕过老人的脖子,死死扼住!那肮脏油腻、浸透血水的衣领被强大的力道勒紧,卡进他干瘦脖颈的皱纹里!窒息感如同潮水瞬间淹没!
他另一只大手则毫不留情地、如同铁钳般狠狠抓向林森那只仍然死死抠住铁盒、胳膊青筋暴突的手臂!五指带着捏碎骨头的狠劲,深深陷入老人那几乎没有肌肉、只有一层薄薄皮肤包裹的臂骨上,指甲瞬间掐破皮肉,渗出更多的血珠!他狞笑着,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撕扯!要将那只枯手从唯一的执念上野蛮地剥离!
“嗬…啊…嗬……”
老人绝望地扭动、挣扎,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显得那样孱弱无力,像被顽童捏在掌心玩弄的垂死蟋蟀。
脖子被死死扼住,喉咙里只能发出被血液和唾沫堵塞的、带着小泡泡破灭音的绝望哀鸣。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在沟壑纵横的污垢上冲刷出两条扭曲的痕迹。
但那只手!那只护着盒子的手臂!哪怕小臂骨被掐捏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脆响,哪怕指甲深陷皮肉带来二次剧痛,依然凭借着一股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超越肉体的执拗意志,如同焊死在盒子上一般,用尽全身每一丝纤维的力气死死抱住不放!
那是他行尸走肉般生命中唯一残存的、无法理解却深入骨髓的意义锚点。
小刘的唾沫星子混合着暴力带来的粗重喘息,像雨点般喷在老人满是血污的脸上。
“老不死东西!临死了劲还挺大?给!我!撒!手!!”
他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伪装的人性,额头青筋暴跳,加大了撕扯的力量,甚至试图用脚去踩踏那只抠着盒子的手臂!
就在这时!
另一边的“怜怜”,早已在变故发生的第一秒,就如同最高效的机器,以惊人的速度调整好了手机自拍杆的角度和开启直播!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瞬间涌入的、因突发画面而暴涨的观众数量和疯狂滚动的问号弹幕,脸上那几秒钟前还怨毒刻薄、如同厉鬼般的疯狂神色,在一瞬间如同变魔术般烟消云散,无缝切换成满脸夸张到扭曲的焦急和无边无际的“心疼”!
“哎呀我的天呐——!家人们!!快!快报警啊!天呐!救命啊!!!!”
她对着镜头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尖叫,几乎破了音,完美演绎着一名路人突遇惨剧时的“极度震惊”和“手足无措”。
“我的妈呀!这是谁家的老人啊?!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迷路摔倒在这么脏的地方了?!我的天!我的天!你们看他脸上!全是血啊!!!太惨了!太揪心了!看得我心都要碎了呀!呜呜呜……”
她用戴着精致美甲的手捂住张大的嘴,眼神“惊慌”地在老人和镜头间飞速切换。
“有没有本地的好心人认识他的家属?!麻烦快联系家属!求求你们了!人命关天啊!!”
她的语调尖利而极具煽动性。然而,就在她这声嘶力竭、充满“大爱”的呼喊还在桥洞里回荡时,镜头画面忠实地、冰冷地记录着截然相反的事实。
助理小刘的手丝毫没有因为她的“惊慌”呼喊而放松,反而因为急于在直播镜头记录前得手而更加狠毒地撕扯着老人残破的手臂!
那只沾满血污、饱经摧残的手臂,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死死护着胸前那个锈盒!老人则像受刑般在窒息和断臂的剧痛中绝望地抽搐!整个施暴过程,就在几十万乃至可能上百万个手机屏幕前,毫无遮挡地同步直播着!
“——小刘!!!”
怜怜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尖锐得直刺人耳膜,但那语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命令式的“责备”。
“你怎么还在拍!傻愣着干什么?!快!快放下机器搭把手啊!救人要紧!!老伯!老伯您撑住!别怕啊!我们这就扶您起来!别怕!!”
她一边对着镜头维持那份“心急如焚”,一边目光却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扫过小刘继续施暴的手和老人在剧痛中紧捂胸口的手臂。
“您那个手……对对!您手里攥着的那个盒子?别硬拽着!快松手!压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我们帮您拿着!就暂时保管一下!放心!真不收你的!我们好人啊!”
她那焦急万分的“关心”,在镜头记录下老人绝望护宝和助理暴力抢夺的反差中,形成了荒诞绝伦、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奇观。
她不是来救人的,她是来加最后一把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