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丹心何所寄 > 第一章

他教我明月照山河,我用铁蹄碾碎他的教诲。
城破那夜,他替我挡下致命一刀。
染血的手覆上我的眼:别怕……闭眼…就不疼了…
焚尽王朝的烈火里,我终于懂:
他耗尽一生,救的不是摇摇欲坠的江山。
只是当年那个在他怀里发抖的小皇帝。
1.
玉杯摔在地毯上,闷响。
酒液迅速洇开,像一团扩散的污血。
我盯着那片深色,殿外冲天的红光透过窗棂,把龙袍上的金线映得刺目。
喊杀声、临死的嚎叫、木头燃烧的爆裂声,越来越近,穿透厚重的宫墙。
终于来了。
这身龙袍,此刻沉得像铁,又冷得像冰。
殿内空旷得可怕,只有我和脚下这片狼藉。
风从殿门缝隙钻进来,拉扯着烛火,柱子投下的影子在墙上乱晃,像垂死挣扎的困兽。
陛下!陛下——!
尖利的声音撕裂死寂。
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扑进来,脸上只剩恐惧,叛军破了玄武门!羽林卫…全完了!陈将军战死!陛下,快走啊!再不走就……
走我打断他,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静,走去哪里
他僵住,像被抽了骨头,瘫软在地,茫然抬头看我。
我慢慢弯腰,从湿冷的酒液和碎玉渣里,捡起一片锋利的杯沿。
断口割破指尖,温热的血珠渗出来,滴在狰狞的龙纹上。
痛感很清晰,却又遥远得很。
你走吧,自寻活路。
他抖了一下,嘴唇翕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只是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响,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冲向殿外。
殿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喧嚣。
掌心握着冰冷的碎玉,锋利的边缘抵着皮肉。
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本摊开的奏折上。
墨迹早已干透,纸张焦黄卷边,甚至被虫蛀了几个小孔。
萧铎的字。
他呈上的最后一份谏言。
厚厚的,沉甸甸的。
内容是什么
我费力地回想。
哦,是劝我停下对西南那几个穷山恶水部族第六次无休止的征伐,打开京畿最后几处皇家粮仓,赈济城外那几十万快饿死的流民。
……陛下,兵戈不息,民力枯竭。国库如洗,仓廪见底。京畿流民数十万,易子而食,惨绝人寰。值此危局,当罢西南无益之战,倾府库以活民命。人心向背,乃江山根基。强弓劲弩,可破坚城,难服……
难服民心
当时我是怎么批的
似乎是嗤笑了一声,朱笔蘸饱了墨,在他清峻的字迹旁,狠狠划下四个字:
妇人之仁!
那猩红的批语,此刻在摇曳烛光下,像四道狰狞的伤疤,盘踞在纸上,刺得眼睛发涩。
妇人之仁……
记忆不受控制地沉下去。
2.
六岁。
父皇死了。
记忆里那张模糊又威严的脸,最后盖上了一层死亡的灰败。
巨大的楠木棺材停在灵堂中央,浓重的檀香也压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
我穿着小小的白色孝服,孤零零跪在冰冷的蒲团上。
周围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大臣、宗室、太监宫女……
他们的脸在烟雾里模糊不清,嗡嗡的哭声和擤鼻涕声混在一起,像无数苍蝇在飞。
恐惧和无措淹没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怕那巨大的棺材。
怕这满屋子的死亡味道。
怕周围那些模糊不清、哭哭啼啼的人影。
眼泪模糊了视线。
就在恐慌快把我撕碎时。
一只手。
一只干燥、稳定、带着薄茧的手。
轻轻覆在我冰凉发抖的小拳头上。
我猛地抬头。
泪眼朦胧里,看到一张清癯的脸。
很年轻,眉眼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稳和一种深藏的疲惫。
他没看我,目光平静地看着棺椁,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嗡嗡的啜泣:
别怕,陛下。
那只手微微用力,包裹住我冰凉发抖的小拳头,传来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先帝将江山托付于您,也将您托付于臣。臣萧铎在此立誓,必竭尽股肱,扶保陛下,安我社稷。
他的声音不大,周围的啜泣声却诡异地低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惊疑的、审视的、不以为然的——从烟雾里投过来,落在我和他身上。
那些目光像冰冷的针。
可那只手,稳稳地握着我的手,纹丝不动。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孝服袖子传来,竟驱散了一些恐惧和寒冷。
萧铎。
这个名字,连同他掌心那份沉甸甸的温度,第一次刻进了我年幼的生命。
3.
养心殿的偏殿成了我第二个家。
紫檀木的书案宽大沉重,我坐在铺了厚软垫的椅子上,双脚悬空。
萧铎站在身侧,微微俯身。
他先教我握笔。
陛下,他的声音总是平稳,笔,如手中之权。指实掌虚,腕平锋正。落笔要有力,行笔需稳健,收锋贵在含蓄。力道不可使尽,锋芒不可毕露。刚柔相济,方圆并蓄,方能写出端方正直的字,也才能……握住这江山之重。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调整着我稚嫩的手指在笔杆上的位置,指尖微糙。
他身上淡淡的墨香笼罩着我。
我依言努力,小手笨拙地握着紫毫笔,在雪白宣纸上落下歪歪扭扭、墨团晕染的一竖。
丑陋不堪。
我沮丧地抿紧唇。
无妨。他温声道,没有丝毫不耐,万事开头难。陛下心志坚定,假以时日,定能挥毫如剑。
说完,他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在纸上缓慢而坚定地写下两个大字:
民心
墨迹浓黑,力透纸背。
为君者,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当如明月照山河。清辉普照,无分贵贱。纵有乌云蔽日,明月亦当悬于中天,光耀不移。
后来,他教我握剑。
演武场上,阳光刺眼。
沉重的铁剑压得我胳膊直往下坠,虎口磨得生疼,汗水流进眼睛。
剑,乃护国之器。
萧铎站在我面前,身姿如松。
他手中同样握着一柄铁剑,动作却舒展流畅。
持剑需稳,目光需定。心如磐石,身似游龙。陛下记住,剑锋所指,当为护佑万民,而非逞一己之私欲。
他示范了一个简单的格挡动作,铁剑划出干净利落的弧线。
来,陛下,朝臣这里刺。
我咬着牙,用尽全力,双手握剑笨拙地刺去。
动作歪斜,破绽百出。
他的剑只是轻轻一拨一带,我立刻重心不稳,惊呼着向前扑倒。
没有撞到坚硬的地面。
一只手臂稳稳托住了我。
陛下根基尚浅,不可操之过急。他扶我站稳,声音依旧平稳,只是看着我颤抖的手,练剑与治国,皆在持之以恒。心浮气躁,则根基不稳,易为人所乘。
他收手,目光落在我磨红的虎口上,停顿了一瞬。
那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东西,快得像是错觉。
今日到此为止。陛下还需多练腕力。他转身吩咐侍卫:取些金疮药来。
再后来,是漫长的朝会。
高高的御座冰冷坚硬,我端坐其上,双脚够不着地。
下面黑压压一片,大臣们垂首肃立。
冗长枯燥的奏对声在大殿里回荡。
河道淤塞、边关缺饷、旱蝗灾情……无数难题堆积在御案上。
我努力挺直脊背,维持天威。
可那些奏报如同天书,听得我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
就在我支撑不住,小脑袋猛地前坠的瞬间,一道平稳温和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身侧响起:
陛下。
我悚然惊醒,立刻坐直,脊背绷紧。
萧铎站在御座斜后方半步。
他没有看我,目光沉静地注视下方。
他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支柱。
当大臣奏报完毕,殿内沉默等待圣裁时,我手心沁出冷汗。
萧铎会微微侧身,极其恭谨地,用只有我们能听清的声音,简洁陈述几条处置要点。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清晰有力。
没有繁复辞藻,没有模棱推诿,只有直指核心的判断和可行的路径。
每每此刻,下方那些低垂的头颅会微微抬起,目光复杂地投向这道身影。
而我,只需机械地重复他最后那句结论,或者说一声准奏,便换来一片陛下圣明的山呼。
浪潮褪去,我偷偷看他。
他依旧垂着眼帘,神色平静,只有微微抿紧的唇角,透出深不见底的疲惫。
那些年,他是灯,是杖,是冰冷宫阙里唯一的暖意。
他教我读《尚书》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讲解《帝范》战者危事,不得已而用之;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无声地坐在我寝殿外间的灯下看书,守着一盏长明灯,直到我睡去。
我曾笃信,这轮清冷的明月,会永远悬在我的天空,照亮这晦暗不明的帝王之路。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也许是十三岁那年冬天。
4.
那年冬天,京畿大雪,奇寒。
灾报入宫。
我第一次跟着萧铎微服出宫。
马车驶出宫门,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越往城西,景象越触目惊心。
积雪不再是白色,窝棚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停下。
怎么回事萧铎蹙眉,掀开车帘一角。
寒风裹着雪粒灌入。
我凑过去看。
离车轮不到一丈,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裹着破烂单薄的棉絮,一动不动。
青紫色的小脸,眼睛紧闭,睫毛结满霜花。
侍卫上前查看,面无表情:回大人,是个小乞儿,冻毙了。
死了。
一个小乞丐。
冻死在离皇宫不到十里、离富庶的朱雀大街仅仅几条巷子的地方。
这一次,我没有坐在高坐龙椅,听殿下朝议,看惊心奏报。
灾情不再只存在于文字和图册,它变成了活生生的景象。
如此赤裸裸。
萧铎的手紧紧攥住了车帘,指节泛白。
他下颌绷紧,脸上笼罩着寒霜。
他没有说话,死死盯着雪地里那个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躯体。
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沉痛和冰冷的愤怒。
埋了。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他放下车帘,隔绝了景象和寒风。
车厢里一片死寂。
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
老师……我怯怯开口。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虚空,声音低沉疲惫:陛下,您看到了。
我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这就是臣所说的『本』。若不能固本安民,再高的城墙,再锋利的刀剑,也挡不住……人心崩塌后的洪流。
固本安民……
依旧是那套温吞水似的仁义道德。
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却又毫无锋芒。
我不再点头。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那雪地里青紫的小脸,成了我此后无数夜晚的梦魇。
然而,噩梦没有结束。
5.
几天后深夜,我被异常嘈杂混乱的声音惊醒。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哭嚎声、砸碎东西的刺耳声,混杂着焦糊气味传来。
我吓得浑身发抖,赤脚跳下床冲向门口。
刚拉开门,就撞进一个带着寒气和淡淡血腥味的怀抱。
是萧铎。
官袍有些凌乱,下摆沾着暗色污迹。
脸上带着疲惫,眼神镇定。
他一把将我按回屋内,反手关紧房门,用身体挡在门前。
陛下勿惊。他声音带着急促后的喘息,是京城流民,冻饿难耐,又被奸人蛊惑,啸聚冲击宫门,欲夺粮仓。
流民夺宫我难以置信,声音发颤,他们…怎么敢
饥寒交迫,命悬一线时,人便不再是人了。萧铎的声音很沉,守备禁军已将其镇压驱散。为首煽动者……已伏诛。
伏诛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混乱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平息。
我蜷缩在萧铎身后,听着门外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和压抑的命令声,身体发抖。
萧铎一直沉默地挡在那里,像一堵墙。
直到一切声响消失,他才微松口气,转过身。
借着窗外微光,我看到他抬起手,用袖子极快地擦了一下额角。
袖子拂过瞬间,我似乎瞥见一点深色的湿痕。
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没事了,陛下。他低声说。
他伸手,似乎想拍我的肩,可手伸到一半,僵住了。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那只教我握笔握剑的手。
此刻,指缝里渗着血,散发着血腥气。
他不着痕迹蜷起手指,将手紧紧攥成拳,背到身后。
避开我的视线,他的声音更低:夜深了,陛下安寝吧。臣……就在外面守着。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我呆呆站着,赤脚踩在冰冷地砖上。
寒意直往上窜。
雪地里冻僵的小乞丐,宫门外被镇压的流民,萧铎指缝间那抹刺目的暗红,他背过手时的僵硬……
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嘶吼:
仁慈体察固本安民
看看这世道。
仁慈换来了什么
冻死的饿殍,冲击宫门的暴民!
老师的道理悲天悯人,可结果呢
他指缝里的血,是不是比那些大道理更真实
这摇摇欲坠的江山,需要的真的是春风化雨吗
不。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急于证明什么的狠戾在胸中翻腾。
这乱世。
它只认得刀剑。
只认得强权。
只认得让人骨头缝里透出寒意的恐惧。
我要让他们怕。
怕到骨子里。
老师……你错了。
你那些明月清风般的道理,救不了这个烂到根子里的王朝。
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那轮曾照亮我童年的明月,蒙上了血色阴影。
6.
亲政。
十二旒冠冕戴在头上,带来沉甸甸的重量和积压已久的火焰。
萧铎,依旧站在离我最近的位置。
但他眼中那轮明月,在我眼中,已是软弱象征。
冲突来得猝不及防,又仿佛是必然。
第一次剧烈的碰撞,源于西北。
军报八百里加急:镇守西北的武威将军赵牧,性情暴虐驭下苛酷,部将因不堪暴虐和朝廷久不发饷,起兵杀了他,占据武威城,叛。
军报称狼子野心,罪不容诛,请即刻发重兵剿灭。
我将军报狠狠摔在御案上。
反了!都反了!怒火灼烧喉咙,区区几个丘八,也敢裂土称王当朕的刀不利吗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钉在萧铎脸上。
太傅,即刻拟旨。调陇右、河西两镇兵马,合围武威,命征西大将军薛礼统兵。给朕踏平武威城!凡参与叛乱者,杀无赦,诛其三族,以儆效尤!
陛下。
萧铎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他跨前一步,袍袖划出急促弧线。
他抬头,目光直直迎向我喷火的视线,不退避。
武威事变,赵牧苛虐失军心在前,确有其咎。叛将虽行止大逆,然其情可悯。薛礼性情酷烈,若由其统兵,恐玉石俱焚。武威城中军民何辜陛下!当务之急,非雷霆镇压,当速遣稳重能臣持节宣谕,赦其胁从,只诛首恶,安抚军心,如此方可……
我心中冷笑,不出意外,又是这套迂阔之论。
够了!我厉声打断,太傅,你还要跟这些乱臣贼子讲『情可悯』讲『大义』他们杀朝廷命官,占朕的城池时,可曾想过『大义』!可曾想过城中军民!
我猛地起身,冠冕流珠剧烈晃动。
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朕要让天下人看着,反叛的下场是什么。诛三族朕嫌不够,要诛九族!悬首城头百日,让风吹日晒,鸟雀啄食,让所有人看清楚!
声音在金殿回荡。
殿内死寂。
大臣们深垂着头。
只有萧铎站着,仰着脸,面容苍白。
他看着我,眼底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黯淡。
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沉沉压在我心上,让暴怒火焰窒了一下。
他缓缓低下头,避开了我灼人的视线。
那背影第一次显出佝偻和疲惫。
拟旨。我强迫自己忽略心头窒闷,即刻发兵,平叛!诛九族。悬首示众。违令者,同罪。
冰冷的旨意飞出金殿,带着暴怒和血腥味,扑向遥远的西北。
7.
薛礼没有让我失望。
捷报传来。
朝堂之上,一片歌功颂德。
曾经主张安抚的大臣噤若寒蝉,或跟着高呼万岁。
少数几个老臣脸上带着忧虑,但在胜利面前显得可笑。
我的目光扫过群臣,落在萧铎身上。
他站在最前方,身姿挺拔,但脸色异常苍白。
他低垂着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
他似乎刻意避开了我投去的视线。
一股带着挑衅和证明意味的冲动攫住了我。
来人!我扬声命令,将叛首首级,呈上来!
殿内瞬间死寂。
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惊恐地投向殿门。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两名面无表情的御前侍卫,抬着一个盖着黑布的托盘,一步一步走上殿来,停在御阶下,单膝跪地。
掀开。我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兴奋。
黑布被猛地揭开。
呕——不知是哪位养尊处优的文臣首先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
殿内陆续响起抽气声和强忍不适的闷哼,许多大臣脸色煞白,站立不稳。
我满意地看着,目光转向萧铎。
他依旧站着。
脸上血色褪尽,只剩惨白。
他没有干呕或移开目光。
他的视线直直落在那颗狰狞的头颅上,平静得可怕。
正是这平静,让我心头胜利的兴奋感迅速冷却,变成烦躁和不安。
我将叛乱者的首级掷在他脚边。
太傅,声音刻意压制平静,却掩不住尖锐冷酷,您看到了这就是叛贼的下场。乱世不需要仁慈。朕的刀够快,够狠,这江山,才坐得稳——
您的『明月』,您的『民心』,救不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
只有铁与血,才能荡平这污浊的乱世。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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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萧铎缓缓抬起了眼帘。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颗头颅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
沉重,带着洞悉一切的悲凉。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看了我片刻。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右手。
那只手。
曾经裹住我六岁时颤抖的小手。
曾经握着我的手写下民心二字。
曾经引导我挥出第一剑。
曾经在十三岁那个深夜渗着鲜血。
此刻,这只手,带着微微的颤抖,伸向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想躲开,身体却僵在原地。
他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右脸颊上。
那里,有一小块在掀开黑布时飞溅的细微血沫。
指尖很凉。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污迹。
动作很轻,很慢。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愕地看着这近乎诡异的一幕。
终于,那一点微小的暗红被拭去。
他收回手。
他垂下眼。
他看着他的指尖,又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回我的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穿透了我刻意维持的帝王威严,直直地望进了我的眼底深处。
那眼神,像一面冰冷刺骨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一个双目赤红、面容扭曲、因愤怒和某种无法言说恐惧而浑身颤抖的年轻人。
8.
他的目光,像针扎进心脏。
随之而来是更汹涌的怒火。
他懂什么
他凭什么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我
他凭什么
他根本不明白。
他永远不会明白,坐在这个位置,看着这个庞大而腐朽的帝国在四面八方渗出血水,听着叛乱、饥荒、边患的噩耗如潮水涌来,那种窒息的绝望和疯狂。
他的光
那点不痛不痒的月光,能照亮无边的黑暗吗
能驱散腐朽吗
能阻止磨刀霍霍的豺狼吗!
不能。
唯有铁血。
唯有更凌厉的刀锋。
唯有让所有人在恐惧中匍匐。
我像被激怒的困兽,将愤怒倾泻到新政上。
我对西南蛮族连绵征伐,不顾国库空虚,强征粮秣,预征三年赋税。
哀鸿遍野。
我清洗朝堂,将稍有异议、或萧铎赏识的官员,以朋党、怠政、心怀怨望罪名投入诏狱,罢官流放,抄家灭门。
锦衣卫、东厂缇骑横行,告密之风盛行,朝堂人人自危。
金殿上,只剩我暴怒咆哮和臣子战战兢兢的陛下圣明。
萧铎,成了死寂朝堂上唯一的不和谐音。
他依旧站在那个位置,深青官袍一丝不苟。
他沉默看着。
他不再激烈直谏,只在我每一次举起屠刀时,递上措辞恳切、条理分明的奏疏。
或请求停战,或请求释放某官员,或恳请赈济饥民……字迹清峻峭拔。
而我,每一次用更加猩红暴戾的朱批,碾碎他所有恳求。
妇人之仁!
妄议朝政,其心可诛!
再敢聒噪,休怪朕不讲师生情分!
猩红批语像狰狞伤口,刻在他清正字迹旁。
奏疏被原样发还,有时甚至当着他面掷下御阶,砸落冰冷金砖。
他默默弯腰,捡起奏疏,拍去灰尘,收进宽大袍袖。
动作沉稳,脊背挺直,只是脸色一次比一次苍白,身形一次比一次清瘦。
他看向我的眼神,也一次比一次复杂。
有什么东西在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悯和近乎认命的沉寂。
那沉寂,比任何言辞更让我心慌暴怒。
很快,他连奏疏也不上递了。
朝会之上,他彻底沉默。
他仿佛在用沉默质问我,拷问我。
他甚至不再试图擦拭我脸上的血污。
我们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御阶。
最后一次冲突,在一个闷热午后。
9.
御书房,冰盆驱不散燥热和剑拔弩张。
一份染血紧急军报摊在御案上——北境重镇云朔,失守。
守将王焕,勇猛老将,连同麾下三万边军,浴血苦战一月,最终城破,全军覆没。
王焕自刎殉国。
失守原因触目惊心:后方转运粮草最高官员,兵部侍郎李庸,是我一手提拔的能吏,却是个蠹虫。
他克扣倒卖军粮中饱私囊,更在最后关头,谎报军粮被流寇劫掠,延误最后补给。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李庸服毒自尽。
废物!蠢货!都该杀!
我暴怒一掌拍在御案,震得笔架砚台乱跳,墨汁泼溅。
传旨!李庸虽死,罪不容诛!诛其九族!所有家产抄没!与此案有牵连转运官吏,全部锁拿下狱,严刑拷问!一个都不许放过!
陛下!萧铎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沉痛和急切。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锁我,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近乎燃烧的决绝。
李庸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然其家人何辜九族之内,襁褓婴孩、耄耋老者何罪此案牵连甚广,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株连,恐人人自危,朝局动荡!当务之急,是稳定北境,安抚云朔遗民,整饬军备粮道!而非……
而非什么!
我猛地打断,怒火冲垮理智堤坝。
我绕过御案,几步冲到他面前,几乎贴着他的脸咆哮,唾沫星子溅到他苍白面颊上。
萧铎,你眼里只有那些该死的『无辜』,只有你所谓的『民心』!云朔三万将士的血呢!王老将军的头颅呢!谁来偿!朕的江山,就是被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妇人之仁的蠢货给蛀空的!杀!都给朕杀干净!杀到无人再敢伸手!杀到这天下只剩下对朕的恐惧!他们才会老实!
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萧铎没有后退。
他迎着我喷火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沉寂之下,有什么正彻底碎裂。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陛下……您究竟是在震怒于三万人枉死,云朔失守……还是在恐惧
恐惧我像被踩到尾巴,瞳孔猛缩,一股被看穿的羞怒直冲头顶,朕是天子!朕会恐惧什么!
恐惧您的权柄不再无远弗届,恐惧您的意志并非金科玉律,恐惧这世间……终有您无法用屠刀驯服之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
您在恐惧,恐惧您自己正在变成……比李庸更大的蠹虫!在蛀空这王朝最后的气数!您在恐惧,恐惧您……已经走得太远,远到连自己的初心都找不回来了!
你放肆——!!!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暴戾血气直冲头顶。
眼前瞬间猩红。
几乎是本能,我猛地拔出了腰间那柄象征天子权威、几乎从未离身的佩剑。
呛啷——
冰冷剑锋划过刺目寒光。
剑尖,直指萧铎咽喉。
时间凝固。
书房死寂,连冰盆冰块融化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墨香、铁腥气、燥热混杂,令人窒息。
剑尖,离他苍白脖颈上跳动的青色血管,不到一寸。
他依旧站得笔直。
没有惊惧退缩。
只是微微抬头,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奇异解脱般的神色,越过冰冷剑锋,看向我。
那眼神,像一面冰冷刺骨的镜子。
镜子里,再次映照出一个双目赤红、面容扭曲、因极致愤怒和恐惧而浑身颤抖的年轻人。
一股冰冷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冻结沸腾血液和狂怒神经。
握着剑柄的手剧烈颤抖,沉重佩剑千斤之重。
剑尖簌簌抖动。
他看着剑尖寒芒,嘴角轻微牵动,无声叹息。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脸上投下两片浓重阴影。
哐当——!
沉重佩剑从我脱力手中滑落,狠狠砸在坚硬金砖地面,发出刺耳沉闷巨响。
我踉跄后退,撞在冰冷御案边缘,大口喘气,冷汗浸透里衣。
他依旧闭着眼,站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眼。
那双曾盛满清辉的眼眸,只剩下无边疲惫和一片荒芜死寂。
他深深看我一眼,目光沉重得无法承受。
然后,他撩起深青袍服下摆,对着我,对着御座,对着摇摇欲坠江山,缓缓地、一丝不苟地,行了最后一次大礼。
动作庄重悲怆。
行礼完毕,他直起身,不再看我一眼,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御书房。
深青背影在门外炽烈阳光里,单薄孤寂。
沉重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他。
我靠着冰冷御案,身体缓缓滑落,瘫坐冰冷地砖。
那之后,萧铎病了。
他不再上朝,不再递任何奏疏。
称病幽居在皇城西北角那座冷清偏僻的兰台署内。
我没有去看他。
一次也没有。
不敢
愤怒
深不见底的羞惭
不知道。
我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更加疯狂加注,将王朝最后气力压在血腥镇压和无休止征伐上。
仿佛只有用更多胜利,才能证明他错了,填补心底被他道破的巨大空洞。
但,崩塌来得更快更彻底。
10.
叛军势如破竹。
北境失陷后,东线、南线接连告急。
被我铁血压服的州府,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被我清洗后换上无能贪婪的新贵……
在叛军狂潮前,脆弱如纸糊堤坝。
投降城池一座接一座,倒戈将领一批接一批。
恐惧,终于反噬了制造者。
恐怖浸透宫廷。
宫女太监走路踮脚,眼神躲闪。
大臣上朝面如死灰,奏对语无伦次。
每一次军报传来,无论好坏,都引起恐慌骚动。
而我,像真正困兽,囚禁金碧辉煌牢笼。
愤怒咆哮越来越无力。
我能清晰感觉到,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冠冕,在头上迅速失去重量光泽。
支撑王朝运转的轴心,那根名为民心的轴心,终于在我暴戾猜忌下彻底断裂。
直到最后一道防线——拱卫京畿三大营精锐,在叛军重金收买和绝望情绪下,于京郊百里处一触即溃,主帅临阵投降消息传来。
那一刻,金殿之上死寂如墓。
我坐在冰冷御座上,听着内侍尖利变调念完催命符般的军报。
下方,黑压压一片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身影。
没有哭喊谏言,只有无边绝望。
完了。
最后的时刻,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叛军,终是破宫了。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
地狱的交响穿透宫墙。
我坐在空荡荡的大殿,坐在冰冷的龙椅上。
玉杯摔碎,锋利的边缘抵住血肉。

我没有逃。
我在等。
等属于我的结局。
亡国之君,以身殉国。
11.
我闭上眼。
然而,吱嘎一声,沉重的宫殿大门被推开。
是叛军,终于找到了我这个最后的猎物又或是哪个想取我这条命邀功的乱臣贼子
无所谓了。
脚步声响起。
不是铁靴踏地的铿锵,也不是乱兵冲撞的杂乱。
而是。
轻轻的。
沉稳。
克制。
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的眼睫颤了颤。
墨香。
在一片血腥气和焦糊味中,我闻到了熟悉的墨香。
清苦,冷冽。
我猛地睁开眼。
是萧铎。
我的老师。
他还是穿着那件深青色常服,洗得发白,整洁。
身形比记忆中更加清瘦单薄,嶙峋肩胛骨在衣料下清晰可见。
曾经乌黑头发,此刻花白大半。
他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我,离我几步之遥,又隔着十几年的恩怨纠葛。
他来干什么
在这最后的时刻,是为了清算旧账
还是……
无数尖锐冰冷的话语涌到嘴边。
我想质问他,想讽刺他。
我的嘴唇动了动,喉结滚动,试图发出声音。
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所有怨怼言语,在他那双沧桑眼睛的注视下,化为虚无。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寂静:
陛下……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有微弱的光闪烁。
你累了吧
轻轻的一句话。
没有指责,没有嘲讽,没有怨恨。
只有一句看穿一切、包容一切的叹息。
你累了吧
那刻意用暴戾、猜忌、铁血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积蓄了十几年的悔恨、委屈、恐惧、孤独,还有从未消失的孺慕……所有情感决堤。
老师……声音破碎不堪。我……我错了……是我错了……
什么帝王威严,什么九五之尊,都成了可笑面具。
我只想抓住眼前这个人。
陛下,这本就是死棋。
死棋
我定定看着他。
他的眼里只有平静和尘埃落定的疲惫。
那眼神,像冰冷的钥匙,打开尘封闸门。
我猛地想起,小时候贪玩爬到假山顶上下不来,吓得大哭。
是萧铎找到了我。
他张开双臂,用平稳的声音说:陛下,别怕,跳下来,臣接着您。
那时,他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平静,带着让人信任的力量。
而此刻,同样的平静,只让我感到彻骨寒冷和被命运戏耍的荒诞。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这江山社稷,早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根本救不回来了。
无论我如何挣扎,无论他如何补救,这艘名为大胤的破船,终究是要沉没的。
他拼尽全力,试图做的,从来就不是挽救这腐朽江山。
他只是在接住那个从高处坠落的孩子。
那个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皇帝。
12.
我冲下御阶。
我想抱抱他。
然而,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向我劈来。
一道青色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决绝地挡在了我的身前。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
我眼睁睁看着,那柄本该刺向我的钢刀,狠狠地从萧铎胸膛贯穿。
锋利刀尖带着淋漓鲜血,从他瘦弱左胸前透出。
温热的液体泼洒在我脸上脖子上,溅进我嘴里。
滚烫。
萧铎身体被这一刀带得向前猛扑几乎撞进我怀里。
但他硬生生稳住,死死挡在我和钢刀之间。
老师!我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突然,利刃再次向我刺来。
我眯眼。
是那个小黄门。
不自量力。
巨大的愤怒和悲痛裹挟了我。
我伸手,抓住他的脑袋,生生拧断,然后,抛向远处。
我抱住萧铎。
大股大股鲜红血沫从他嘴角涌出,染红苍白下颌,滴落青灰衣襟,滴落我胸前龙袍。
狗皇帝在那儿!
杀了他,赏金万两!
叛军冲了进来,他们看到了我,贪婪和杀意点燃眼睛,嚎叫着扑来。
我却只看得见萧铎。
火光和浓烟在他身后跳跃扭曲,映照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他也看着我。
目光里没有了江山社稷的沉重,没有了忧虑痛心,只剩下纯粹的温和和不舍。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在假山下张开双臂说别怕的帝师。
陛……下……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每个字带着血沫。别……怕……
他努力想扯出安抚的微笑,在剧痛和鲜血下显得破碎。
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然后,他用尽最后气力,抬起另一只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上了我的眼睛。
视线被遮挡的瞬间,我听到了他最后的话语,如同叹息,带着心碎的温柔和安抚:
……闭……上……眼……睛……就……不……疼……了……
覆在眼睛上的手,带着生命的余温和浓重血腥气,缓缓滑落。
不——!!!老师——!!!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绝望到撕裂心肺的哀嚎,在空旷的宫殿里凄厉回荡。
叛军短暂的惊愕过后,再次爆发出嗜血狂吼。
他们围了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头顶传来。
整座宫殿剧烈摇晃。
一根巨大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殿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断裂、砸落。
断裂的巨梁裹挟烈焰浓烟,狠狠砸在冲在最前面的叛军身上。
惨叫声被火焰吞噬。
热浪扑面,浓烟呛人。
断裂梁柱、燃烧碎木如雨落下。
幸存的叛军惊恐尖叫,丢下兵器,争先恐后逃向殿外。
我抱着萧铎冰冷的身体,坐在龙椅之前,坐在燃烧的殿堂中央。
火焰如同狂舞金蛇,吞噬着藻井、朱红巨柱、明黄帷幔……一切都在燃烧、崩塌、化为灰烬。
灼热气浪扭曲空气,浓烟滚滚。
皮肤被烤得生疼。
但我感觉不到痛。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他青色的衣衫被血染透,又被火光映照,呈现诡异暗红。
那张脸毫无生气,灰白。
长长的睫毛安静覆盖着。
我低下头,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
触感刺骨寒。
老师……我喃喃,冷吗不怕……抱着……抱着就不冷了……
火舌舔舐到龙椅底座。
浓烟越来越重,视野模糊。
我知道,我也快走到尽头了。
也好。
这样……也好。
我抬起头,透过浓烟火焰,望向殿顶那片被火光照亮的虚空。
恍惚间,又回到了幼年那个恐惧夜晚,他第一次握住我颤抖小手那一刻。
原来他早就知道。
这江山社稷,根本救不回来了。
他耗尽一生,救的不是摇摇欲坠的江山。
只是当年那个在他怀里发抖的小皇帝。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滚烫的泪珠,混合着烟灰和血污,大颗大颗滴落在他冰冷的脸上。
我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
火焰终于彻底吞没了我们。
灼热包裹全身,剧烈疼痛袭来,又在下一刻被奇异的解脱感取代。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柔拂过耳际:
别怕……闭上眼睛……就不疼了……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抱着我冰冷的月亮,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13.
史书有载:
大胤末帝沈珏,性暴戾寡恩,穷兵黩武,刚愎拒谏,终致烽烟四起,国祚倾颓。
王师破宫之日,帝焚宫自绝。
尸骨无存,唯于焦土间拾得残破玄端冕服,同葬帝陵者,仅其师萧铎染血青衣一袭。
萧铎,帝师也,终身未娶,殁于国难。
野史稗闻:
宫变前夜,有人见青衣者,孤身入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