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
第三日
旅遥光走后我就一直在看时间。
北京时间23:00整,我再一次听到了齿轮旋转的声响,和昨晚一样。那声音一响,我的眼皮就开始下沉,意识也变得迟钝,这并不正常。
已经连续两天了,我在不该犯困的点犯困,然后被强制入睡。换做以前,即使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也不会这么早入睡。倒不如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患有严重的失眠。
被人强迫调整生物钟的感觉并不好受,于是我试着想一些令人兴奋的东西让自己清醒,可我失败了。或许是因为脑袋实在是太沉了,也可能是我想要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我的反抗终究是失败了,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手上有什么东西冰凉,想都不用想,那是旅遥光的怀表。
麻烦,像死缠烂打的恶心东西。
我不喜欢被人掌控,就像我不愿成为什么废弃物品的收容站一样,而旅遥光......
我大概是在几分钟的牢骚后冷静下来的,无论多不情愿,我必须承认,从旅遥光走后到那古怪的声响响起,我至少一直是清醒着的。
......
麻烦,更大的麻烦。
多种猜想在我脑海中同时浮现,然后并齐生长。什么意识转移啊,催眠啊......乍一听没什么,仔细想想又不太可能。
除非......
306房间的病人,换药了。
护士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医生们的闯入让本就混乱的大脑雪上加霜。
后悔长脑子了。
徒增麻烦的东西,怎么还没被进化掉。
我的心里万马奔腾,一旁的医生却全不在意,也无从得知,他们的眼齐刷刷落在床边被夹好的检查报告上,嗯,就是昨天被明朝调包的那份。
我看着他们脸上的惊喜就快要溢出来,为我换纱布的手抖的像得了帕金森。我看不下去了,出声说了句痛,他们才收敛了些,连连向我道歉。
我看着他们匆忙的跑出去,一会又引着一个带着老花镜,头发花白满脸假笑的老男人进来。他站在我的窗前,故作和蔼的问我:明朝,对吧
嗯。明知故问。
好名字。他还在笑,然后像一位热情的村干部一样同我寒暄,问我吃的好不好,住的习不习惯,我一一点头,眼睛没睁开一点。
那就好。他满意的笑。我听得不耐烦,问他有什么事。
我甚至没问他的称呼,一睁眼就听见身边的医生在心里大喊孙教授威武!
哦,是个走后门收贿赂的关系户。看着挺惨不忍睹的,我又把眼睛闭了回去。
孙教授和我拉扯了半天才进入正题,向我介绍外面的情况,和我梳理十三区如今的形式,绕了一大圈,终于绕到了我身上。
明朝啊,组织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我问。
或许是我的眼神把他吓住了,孙教授出口的话拐了个弯儿,变成了:我们想带你......出去散散心。
孙教授说散心倒是真的散心,也没动什么歪心思,身后带了几个保安模样的人,一边走一边向我解释路边的设施,多是什么必需品的生产线,或者军事部队的训练营。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但反正没什么事,便安安稳稳的随他听着。
过了十三区的地界,孙教授递来一套防护服,解释说末世的一些地方受辐射污染,不穿上的话的身体组织很快就会腐烂,我看他没有恶意,就照做了。
出了十三区,我才意识到什么是末世。
如果说十三区给人的感觉是边塞的军事基地,那么这片曾经繁华的荒土又是什么呢
我指着一摊废墟,那是我目所能及最大的一座,我问身边的孙教授,问他这里以前的模样。
是一座废弃的工地,灾变前它就是这样。
他没必要说谎,而我有些惊讶。
那,那些高楼呢
什么都不剩了,树大招风,再加上物资的搜寻......
他走了几步,鞋面落在一座矮小的土丘上,然后,他报出一个我熟悉的名字——那是一座举世罕见的高楼,我也曾费劲千辛万苦坐在它的楼顶,而现在,它好像什么都不是了。
我一时语塞,在我印象最深刻的两年里,我做的最多的是就是找一处信号不被阻拦的地方,那里多半是离地面百米高的位置,有时候我发完信号又得不到回应,就呆呆的坐在那里,看脚下的人海和高楼。
我忽略有一种异样感,第一次,我开始仔细思索自己的使命: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发送那串信号
那串信号和这个世界的末日有关系吗
以及......
现在,我还有再发送信号的必要吗
这种想法不知为何的浮想,即使我既然忘记了所谓使命的意义,忘记了日夜奔波的理由,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下意识的觉得,使命,已经没有必要了。
就像流水线上的机械,当它得知自己已经不再被需要时,是否会感到失落
我不知道,但以我不知何处来的经验开看,至少最后,它们的归宿只会是被回收,然后拆解。
多么可笑。我厌恶人类的卑劣,不愿为了自己痛快的活着,可我呢在某些存在眼中,我是否也不过一具执行使命的机械工具
想到这里,强烈的失落和疯狂涌上我的心头,我知道我在想什么,那是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决定,就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着:
自毁吧,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你了。
回去的路上我浑浑噩噩,孙教授看出我心不在焉,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我,说明天会有一个合作。
我不在乎合作。下午医生照样来给我换药,我接过他们手中的水,然后偷偷倒掉,玻璃质的容器被我握在手里把玩,模糊的反光让我想到旅遥光。
某种忽然爆发的情绪忽然将我占领,我狠狠地把杯子砸碎在了地上,就像我在楼顶对自己做的事情一样。
很显然,玻璃杯比我脆弱许多,咔嚓一声,四分五裂。
闻声而来的护士很快清扫干净了地面,周围的医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换完药,他们便出去了,和平常一样,没说一句话。
晚上九点,我坐在床上,埋在被子里的手正抚摸着一块玻璃的残片,那是下午那可怜玻璃杯的遗骸,我随意踢了一块到床底,不大,但还算得上锋利,可以割开皮肉。
我的病房有监控,我早就知道。于是我把那片玻璃握在手心里,去了卫生间,一个洗手池,一面镜子,还有一个隔间。我小心的关好门,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笑得病态而灿烂。
我将玻璃片举在手中端详,它不论怎么看都意外的顺眼,我笑骂一句疯了,选了它最锐利的一角,往自己的手臂上划去。
终究还是不那么顺利的。我划的磕磕绊绊,皮肤组织都要往上翻,我皱皱眉头,一狠心,扯开一条极长的口子。
疼痛是难免的,我很开心看到这具机械一般的身体流露出鲜艳的红。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滴在台面上,晕出好看的颜色。
我一高兴,就往手臂上又划下一道。
疼痛愈发剧烈,我抚上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过度的疼痛让我再也站不住脚,贴着墙滑落下去。我缓缓悠悠的问自己,原来机械也会感到疼痛吗
不,明朝,你是一个人。
心猛然间抽痛,我捂着带血的手臂,疼痛让我意识到,我真实存在。
我开始对疼痛产生依赖。
血肉模糊的手臂已经拿不起刀了,但我还是固执的要划出更多的口子,我看到血液流淌,经脉震动,我竟会感到安心。
你疯了,明朝。
这个想法产生的一瞬,我便止不住的开始大笑,刀尖避过要害,我享受这种钻心的疯狂。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弥散。我高兴啊,我想,什么读心,什么使命,就连我都要离我远去了。我低笑着说去死,手边玻璃片不知被丢到了哪里,我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我终于哈哈大笑,血从眼角流出,我的眼中尽是狼藉。
嘀嗒。
毫无礼貌的钟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那是强制入睡的预兆。
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好似源自我的内心。我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毫无疑问,是旅遥光。
靠!我气得要死,眼前的人又不让,我看见他手里的怀表,有节奏的晃着,和喋喋不休的他一样。
旅遥光......!
他是特殊的,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那天我盯着他良久,他张嘴,说话,疯闹,眯着眼睛朝我笑,可当我终于睁开眼时,我却什么也没看到。
为什么我听不见他的心声
他的心中一无所有吗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至少在这两年里没有。我努力的思考着,或许他用某种我不知道的能力规避了我的读取,或许他不过是个没法一心二用的专一傻子......我想了好多好多,最后却觉得越来越烦。
不愿被无名的力量操控,不愿怜悯低贱卑劣之物,不愿接受蒙蔽......这是我两年来行事的底线,旅遥光倒好,一下打破了两个。
而现在,当我终于要放下一切去自毁的时候,又是他......
你找死…旅遥光,你这是赶着去死!
我摸不着玻璃了,但我的面前就是旅遥光。不纠结为何存在,不在乎是否幻象,我不知道哪来的力,卸下一只本就快要脱落的手掌,不顾一切的向旅遥光身上砸去。
没有回应。
不重要了。
这一下终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想我已然残破不堪,惨不忍睹,这再好不过。
旅遥光还在那里,他大概说了什么,有一下没一下,很难听清,最后,我只听见,两个单音,那不像是某人的名字,而像对某种美好事物的赞美和乞讨。
我想,他多半微张着嘴,手中的怀表抵在心口,轻轻的喊着:
......明朝。
像对虔诚已久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