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旋转门里的影子
我陈默,三十七岁,曾经是个兵。现在站在这栋全市最高最扎眼的玻璃楼——双子大厦底下,当保安队小班长。每天,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人钻进钻出旋转门,门框像个镶了金边又冰冷无比的大笼子,把世界分隔成里头和外头。他们和我擦肩而过,带起一阵混杂着昂贵香水和咖啡的味道。我身上这套深蓝的保安制服,熨烫得笔挺,肩章上的金属在头顶巨大水晶吊灯下晃眼得刺人,像是无声的提醒,告诉我这条无形的界线。
家里,其实什么都不缺。我家老头子在市郊搞了几块地皮,早年房地产正热的时候狠狠赚了一笔,后来拆迁,更是坐稳了殷实这两个字。老婆苏晚的公司规模不小,就在这双子大厦最顶上那几层。对外她是什么年轻有为的女总裁,名头多得吓人。家里用的吃的穿的,全是顶好的,走出去别人都羡慕,说我是人生赢家,躺着就能享受。
可说实话,在家那一年多,我真觉得自己快生锈了。
苏晚忙,公司的事像一座搬不完的大山压在她身上,连吃饭的功夫都得回邮件,打电话永远在说那些我听不太懂的投资、并购。儿子在国外寄宿学校,隔着时差视频,问的都是爸,你最近干嘛呢我只能对着屏幕那头笑容有点僵的孩子,摸摸鼻子,挺好,管管家里那些闲事儿。其实哪有什么正经事给我管就是交交物业费,浇浇花。力气没地方使,心里头那片当过兵扛过枪留下的空地,长满了野草,又荒又扎心。
实在憋不住了。我跟苏晚说,想去上班。
她有点意外,眼睛从电脑屏幕前抬起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你确定在家不是挺好公司那边…要不你直接过来帮我
我摇头。去她公司算了吧。在她那些西装革履、满口金融术语的精英眼里,我这个苏总家属算个什么东西那点属于男人的体面还要不要了我指了指窗外高耸入云的双子大厦,就这栋楼吧,楼下保安队。不远,还能活动活动筋骨。轻飘飘的一句话,掩盖了那点不愿承认的不自在。
苏晚没再反对,她知道我这人的倔劲儿。于是,我就成了苏总家有钱的保安,在这座玻璃钢筋森林的最底层巡逻,守护着包括他妻子王国在内的所有繁华。
工作本身,其实挺单调。
巡楼,看监控,处理些鸡毛蒜皮的事。保安室后头是一整面墙的监控屏幕,切割出无数个小方块,每个方块里都是冰冷运转的世界。我最常对着的,是顶楼几个重要区域的画面,特别是苏晚办公室门外那条长长的走廊。偶尔,能看到她踩着高跟鞋飞快地走过,身旁总是簇拥着几个人,神情专注地讨论着什么。更多时候,是我的对讲机在响,有人点了外卖被拦在下面非要送上去,有地下车库车位被占了闹矛盾,或者哪个加班到深夜的白领忘带了门禁卡。
枯燥里也藏着刺。巡逻去员工出入通道的后门角落,常能看见些不体面的东西。烟头,揉成一团的A4纸,还有一次,散落一地的白色小药片。旁边几个年轻的客服小姑娘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说着什么,瞥见我过来,立刻噤声,像受惊的兔子,眼神里带着点畏惧,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一个保安而已。
更不舒服的是大堂前台。那天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浓郁的女人来等人,坐在豪华沙发上肆无忌惮地议论:瞧见没,顶楼苏总那个年轻帅气的新助理,那身量那气质……啧啧,苏总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嘛,近水楼台,谁说得清啊强强联合呗。
话音不高,却一字不漏钻进我耳朵里。心头像是被什么钝器闷闷地撞了一下。她们懂个屁!可那点龌龊的暗示,却像一粒臭种子,悄悄落进了心缝的烂泥里。我绷着脸走过去,手指敲了敲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硬邦邦地说:二位,大堂请保持安静。
她们扫了我一眼,撇撇嘴,那轻视毫不掩饰,又带着点懒得计较的随意。
傍晚时分,交接班的时候,身上总带着股散不掉的疲惫。刚走进更衣室,在狭窄的金属储物柜前换下制服。制服口袋有点浅,掏钥匙的时候,手指碰到一张滑溜溜的东西。抽出来一看,一张薄薄的、劣质彩色印刷的粉色小卡片。上面印着一个衣着暴露得让人不忍细看的女人,下方一行电话号码粗黑刺目:放松身心,专业按摩,24小时贴心服务。
一股混杂着恶心和无名火的气血直冲头顶。
操他妈的!哪个孙子塞的
旁边一起换班的兄弟老张探过头,立刻嗤笑,哎哟,老陈,这可是‘关怀卡’,专门关爱我们这种老光棍的。谁叫你老在那些监控探头后面晃,人家业务都发展上门了!
他带着粗野的笑过来作势要抢,不要给我呗,闲着也是闲着。
我像躲瘟疫一样,猛地一挥手将那张粉色的纸片打开。卡片在空中轻飘飘翻了个滚,啪嗒一声,掉进了储物柜底下那条积满灰尘、还粘着不知谁掉落口香糖的黑缝里。
谁爱要谁要!
我砰的一声甩上储物柜门,震得整个柜子嗡嗡作响。那张卡片的影子却像沾在了脑海里,粉腻腻的,带着下作粘稠的暗示。烦躁像污水一样在心里蔓延开。
下班回家,别墅大得像个空洞的壳。暖气开得很足,却暖不了手脚。
手机响了,是苏晚发来的视频请求。
点了同意,屏幕上立刻跳出儿子在冰天雪地的美国校园里和小伙伴们一起疯玩的画面,脸蛋通红,呵出大团白气。他对着镜头用力挥手,大喊:爸!看我打雪仗!妈妈说你快过生日啦,到时候给你买最大号蛋糕!可惜我赶不回去了……
镜头一晃,苏晚的脸出现,背景是黄昏的巴黎某个露天餐厅的华美灯影。默默,她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带着清晰可辨的疲惫,刚谈完,累死我了。大概还要在这边待几天才能签下这份合同。你……生日怎么过等我回来给你补
看着儿子快乐的脸和妻子在异国灯火下的倦容,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瞬间击中了我,冰冷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一个人挺好,正好清净。
屏幕上两张关切又遥远的脸还在说着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那空洞洞的别墅,那冰冷的粉色卡片,还有同事那句老光棍的调侃,反复在脑子里搅动。这挺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巨大的孤独像无形的巨蟒缠绕上来,越来越紧。
别墅里只有电子设备运行时细微的电流嘶嘶声。
第二章
午夜凶铃
那晚我几乎没睡。偌大的别墅寂静无声,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嘶嘶声。儿子在屏幕里红扑扑的笑脸,苏晚在巴黎灯火阑珊处的疲惫身影,交织着更衣室里那张粉色卡片上令人作呕的暗示,还有被老张点破老光棍那一刻的难堪,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在脑子里疯狂搅动。
时间在黑夜中以一种粘稠的姿态流淌。指针缓慢地滑过凌晨三点。城市的夜生活早已偃旗息鼓,窗外是凝固如墨的黑。
一股莫名的冲动,如同黑暗泥沼里探出的冰冷触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我的心脏。它没有声音,没有形态,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魔力。
等我稍微回过神时,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滑动。我翻出通讯录里那个备注物业老周的号码——一个小区水管工的号码,纯粹是为了隐藏而存的。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方,剧烈地颤抖。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撞击。喉咙发干,像是被砂纸磨过。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冰冷的机器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像一个毫无情感的诅咒。
第一下无人接听的忙音,非但没有熄灭那簇诡异的火焰,反而像浇了一瓢滚油。那声音的尽头,似乎藏着某种扭曲的、虚假的慰藉承诺。我又拨了一次,固执得近乎癫狂。
这次,响了三声后,电话通了。
另一端沉默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空气凝固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
几秒钟死寂般的停顿,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终于,一个年轻女人慵懒粘腻的声线,像一条冰冷的蛇,慢悠悠地从电流里钻出来,缠绕上我的耳膜:先生,现在需要服务
……
喉咙被堵死,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刚下班
她似乎很懂,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试探,很累吧男人都这样,我知道的。
这句听起来像是理解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下,撬开了我那摇摇欲坠的羞耻和防线。
……嗯。累。
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像一个初学说话的婴儿,陌生又笨拙。
那就对了,找我们就对了。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隐秘的得意,清晰流畅地报出一串地址,水韵丽华酒店,6楼,6808号房。安静,高档,您放心。半小时能到吗
能。
这个字吐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沉重得如同签下了一张灵魂的卖身契。
电话挂断。世界重归死寂。但那死寂下,疯狂的心跳声几乎要震破耳膜。刚才那几分钟像一个遥远而扭曲的噩梦。我是谁我在干什么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
我冲进浴室,打开花洒,滚烫的热水兜头浇下。水蒸气迅速弥漫,镜中的自己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而绝望。我猛地一拳砸在光滑冰冷的瓷砖上,指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半小时后,我开着自己那辆低调但价格不菲的车,像一枚精准的炮弹,驶向那个名叫水韵丽华的酒店。
踏入电梯,光洁如镜的墙壁映出我苍白紧绷的脸。电梯门无声滑开,长长的酒店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悄无声息,像踩在腐坏的尸体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人工香薰气味,闷得人透不过气。走廊空旷无人,只有尽头6808房厚重的深色木门,像一个沉默的巨兽张开的口。
笃、笃、笃。
敲门声干涩地在死寂里回荡。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一股浓郁的、廉价又甜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门后站着一个女人。林小姐。很年轻,五官画着浓重的、如同面具般的妆容,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黑色吊带裙勾勒出明显的身材曲线。她打量我的目光像在看一件货物。
进来吧。
侧身让我进门。
房间很大,标准的大床房,装修考究,厚重的窗帘紧闭,把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暧昧的床头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里的香水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陌生空间的气息混合着,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累坏了吧林小姐走过来,带着职业化的笑容,伸出手似乎要来帮我脱外套。她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臂。
别碰我!
我像被毒虫蛰了,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神经质的紧绷。巨大的耻辱感烧得浑身发烫。
她愣了一下,笑容僵硬在脸上,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随即又被更浓烈的职业性笑容掩盖。好,好,您随意。
她扭着腰肢,姿态袅娜地走向房间角落一张带抽屉的小圆桌,放松点嘛先生,我给您倒杯水
就在她背对着我弯腰拿桌上玻璃杯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丝微不可察的反光。是桌角边缘黏着的一个小东西——一个伪装成装饰纽扣模样的微型摄像头!深棕色的外壳几乎与胡桃木色的桌面融为一体,镜头黑洞洞地对着房间中央。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这里根本不是她说的什么安静、高档、放心的地方!这他妈是陷阱!
砰!一声巨响,我狠狠一脚踹在近旁一个沉重的木质花架上。花架摇晃着倒下去,上面一个粗陶花瓶砸在地上,碎片和冷水溅得到处都是。
你干什么!林小姐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水杯差点掉地上,惊骇地看着我。
干什么我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眼神锐利如刀,一步步逼近她,手指猛地指向那个隐藏在桌角的摄像头,那个是什么回答我!这他妈是什么!
林小姐的脸色瞬间煞白,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红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躲闪。没……没什么啊……你看错了吧……
我看错了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粗暴地将她拖到那个摄像头前,狠狠指着那个伪装得极好的小东西,看清楚!再敢废话一句,我立马把这东西掰下来,扭着你一起,咱们去找这酒店经理聊聊,再报警!
别……别啊大哥!误会,都是误会!
她彻底慌了神,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妆花得一塌糊涂,手臂抖得筛糠一样,就……就是拍点……拍点刺激的画面……老板喜欢看……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安的啊……求求您了大哥,我真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地哭求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身上那股子风尘味被冲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那副样子,丑陋又可怜。我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再看着她手腕上被我捏出的几道红印子,胸腔里的那股邪火和惊惧并没有完全退去,反而变成一种更沉重的、令人作呕的憋闷感。像吃了一嘴的烂泥。
滚!我猛地把她的手甩开,力气大得让她踉跄几步摔坐在地上,现在就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惊恐地看了我一眼,连滚带爬地抓起沙发上的小包,几乎是哭喊着冲出了房门。
房门被重重摔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花瓶碎片满地狼藉,冷水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迹。我站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剧烈的喘息还没平复。眼神死死盯着那个深藏在桌角的摄像头。它像一只潜藏在暗处的恶魔之眼,幽幽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代表工作的红光。
刚才踹花架、揭穿她的举动,几乎是军旅生涯留下的条件反射,快过思考。可现在,冷汗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我走过去,弯腰,想伸手把那个该死的玩意儿抠下来。手指却在离它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
抠下来又怎么样刚才发生的一切,可能已经……已经被录下来了!即使没录到我的正脸,但我的声音、身形、这个房间、进来的时间……都是铁证!像掉进了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那张粉色卡片,根本就是一个冰冷、精准的诱饵!而我,这个愚蠢的、空虚的猎物,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一头撞了进去。
一种比刚刚被下套时更深的恐惧,冰水一样漫过脚踝,浸透了骨髓。
第三章
致命交易
那晚从水韵丽华6808房出来后,我像个游魂一样把车开回了家。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眼,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那张带着倒刺的粉色卡片不见了,可那晚房间里浓得化不开的香水味、林小姐惨白的脸、还有桌角摄像头那点幽幽的红光,像噩梦的碎片,死死钉在脑子里。洗澡时,水流滑过皮肤,我却觉得污浊不堪,像是永远也洗不掉了。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灯火辉煌,映在我眼中,却只剩下冰冷和扭曲的光斑。整晚,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张冰冷的网,越收越紧。一旦事情暴露……苏晚会怎么看我儿子呢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兄弟们呢还有我那个引以为傲的军人身份一切都完了。
时间在煎熬中爬行。一天,两天,三天……手机平静得诡异。没有恐吓电话,没有匿名短信。那份死寂带来的不是安全感,反而是变本加厉的折磨。每一通未知来电都让我心惊肉跳,每一次路过办公室门口监控屏幕时都不敢抬头多看几秒。看着屏幕上苏晚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我胃里一阵阵发紧,仿佛在她目光扫过监控探头的那一刻,灵魂都暴露在强光下灼烧。
第四天深夜,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
不是电话。是一条没署名的短信。
内容像冰锥,直直捅进我的眼睛:
【陈先生,精彩视频很欣赏。你太太苏晚女士的商务邮箱已成功接收分享,请查收她邮箱附件。费用一百五十万。三天。工商银行卡号:622……王强。逾期后果自负。】
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零点一秒后冻成冰碴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紧接着,难以想象的剧痛炸裂开,我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死死按着胸口,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抽气声。
苏晚收到了!那个……那个该死的视频她在巴黎签合约时收到的她看到了什么!
屈辱、恐惧、巨大的痛悔像无数只毒虫疯狂啃噬内脏!那个叫王强的名字,像一个烙印,带着血腥和恶臭的具象。
王强…王强……
我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因为恐惧和愤怒咬得咯咯作响,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嚼碎他的骨头。这个名字如同毒针般刺穿了最后一丝侥幸。
操你妈的王强!!!一声困兽般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丝划破别墅的死寂。我知道,我完了。我的世界,彻底塌了。
我像个行尸走肉般开始筹钱。
家里的现金不可能。稍微动用大额款项必然会被苏晚的财务知道。动老父亲的地产股票老头精明得很,每一分钱都有记录,而且流程繁琐根本来不及。我疯了似的翻遍了所有角落,找出几张几乎被我遗忘但还存着些钱的银行卡——那是早些年退伍后苏晚给我零花用的,数额不小,这些年我根本没动。又偷偷从书房保险柜深处的绒布包里,拿出苏晚送我的几件奢侈手表和珠宝——一块她去年生日给我买的劳力士潜航者表盒上还刻着我的名字。最后一点钱,我甚至连以前当兵时攒下、夹在旧相册里的几张崭新百元票子都翻了出来。
三天后的黄昏,钱终于凑齐。一百五十万冰冷肮脏的赎金,被打进那个叫王强的账户。转账完成的那一秒,手机收到一条银行自动通知短信。那冰冷的数字符号后面,仿佛能看到一簇贪婪而阴冷的火苗。
对方几乎在确认款到账的同时,就发来了新信息,冰冷的命令:
【23:30,地下车库B区东南角,垃圾转运区边深蓝色大垃圾箱后。一个人来,现金二十万封口费。东西给你。】
地点选得极其隐秘,而且,还要加码二十万现金封口!
浑身的血液再次涌上头顶,又急速冷却。操!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在寂静的车库里发出刺耳的鸣叫。这王八蛋根本就是条喂不饱的毒蛇!但我有别的选择吗没有。视频就像绑在我家人脖子上的吊索,遥控器在那杂碎手里攥着。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浸染着双子大厦森然冰冷的地下核心。时间越靠近约定的23:30,空气里的寒气就越发刺骨。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承重柱在惨白灯光下投下沉默而粗粝的阴影,无数车辆像蛰伏的钢铁怪兽,无声地排列着。
B区东南角,越往深处走,灯光越是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机油、橡胶轮胎和垃圾腐败酸臭的浑浊味道。巨大的垃圾转运区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深绿色的垃圾箱在暗处垒得小山一般高。脚步声在这里被无限放大,空旷得瘆人。
找到短信里说的深蓝色大垃圾箱。我停在不远处一根粗壮的柱子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伸进外套内袋,指尖冰冷滑腻地接触到用厚厚牛皮纸袋包裹的二十沓钞票。
黑暗中,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拖拽重物的声音传来。我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一个男人从垃圾箱后侧的阴影里慢慢踱了出来,手里拖着个不大的黑色旅行包。他个子不高,身形偏瘦削,穿了件宽大的深灰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清他下半张略显尖削、带着几分戾气的脸。
他走到垃圾箱侧面一小块相对开阔的阴影里停下,斜倚着冰冷的箱壁。抬起帽檐下那双眼睛看向我躲藏的柱子,嘴角似乎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黏腻感:
陈先生东西带来了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我藏身的方向。
王强。
我慢慢地从柱子后走出来,每一步都像是在趟过流沙。停在他几米开外,将那厚实的牛皮纸袋直接扔在他脚边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啪一声。纸币的棱角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
视频原件!所有的!
我的声音绷得像快要断裂的弓弦。
王强弯下腰,慢条斯理地捡起纸袋,掂量了一下,发出满意的哼声。他没抬头看我,自顾自拉开黑色旅行包的拉链,从里面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只有优盘大小的黑色金属存储器。
啧,急什么钱货两清嘛。
他这才抬起头,帽檐下那双眼睛闪着老鼠般狡黠又恶毒的光,仔细在我脸上逡巡。昏暗中,他脸上的表情更清晰了,嘴角勾起刻骨的讥诮,嘿,陈班长,退伍了也不忘军人作风啊,凑钱挺麻溜看来……这软饭,苏总让你吃得确实挺饱。
苏总这个称呼从他那张散发着垃圾腐臭味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用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脸上!
闭嘴!
我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闭嘴王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捏着那小小的存储器晃了晃,咧开嘴,露出不算整齐的牙齿,那笑容里的猥亵和恶毒几乎要溢出来,陈默啊陈默,看看你那窝囊废样!守着金山,活像个看门狗!苏总多水灵多能干呐外面追她的男人排成队吧是不是跟你一起的时候,都觉得……嘿,挺亏的你也就配……他往前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配干这点脏活儿了哈哈……哈哈……
他的话语,字字句句如同沾着盐水的毒针,狠狠扎穿了我紧绷了七十多个小时的、名为理智的薄纸!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嘣的一声彻底断裂!
我操你妈!!!一声混着血腥味的狂吼撕裂了死寂!所有的恐惧、屈辱、绝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毁灭性的暴怒!
身体几乎是凭着残留的肌肉记忆动了!左手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死死卡住了王强捏着存储器的右手腕!同时右腿如同鞭子般抽出,一个毫无保留的全力低扫!
啊——!王强猝不及防,惨叫声还没完全冲出喉咙,下盘直接被狠狠抽离地面!
他的身体像个破麻袋一样向后飞跌出去,嘭的一声巨响,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深蓝色垃圾箱粗糙冰冷、带着锈蚀棱角的金属边缘上!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王强整个人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瘫软在地上,身体抽搐了一下,眼睛难以置信地圆睁着,直勾勾地瞪着头顶昏暗摇晃的灯光。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黑色存储器啪嗒一声掉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暗红的、粘稠的液体,像小蛇一样,迅速地从他的头发根部蔓延开来,沿着脖颈流下,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黑渍。
垃圾车场的角落里,只剩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我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深色污迹,大脑一片空白。
死了
王强……死了
一个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的事实:我杀人了!
不是演习,不是格斗训练,是真正的杀戮!那个敲诈我、辱骂我妻子的流氓,被我像掐灭蟑螂一样,在这个垃圾堆旁的角落,用暴力结束了生命!
胃里一阵剧烈翻涌,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吐出的全是酸苦的胆汁和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灼烧着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本能,或许是恐惧驱使下的程序性反应,开始占据上风。
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
我喘着粗气,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走到王强身边。他彻底不动了,眼睛睁得老大,瞳孔里映着惨白的光点,定格在最后的惊恐上。血还在从那致命的后脑伤口里缓慢渗出,浸湿了他背后的衣服。
我摘下自己那双用于巡逻的保安标配棉纱手套(谢天谢地今天戴了),手抖得厉害。弯腰,用力将他相对软软的上半身从血泊里拖拽起来。滑腻的血液沾到手上,冰冷又恶心。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垃圾堆和墙角之间那条最深的黑暗缝隙里塞。
哗啦——!他的背包连带他一起被我强行塞了进去,撞倒了一堆空的纸箱和废旧零件。
做完这一切,我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里外的衣服,粘腻冰冷。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审视现场——幸好他倒下的地方正好是监控死角和垃圾堆的交界处。我抹掉地上留下的少量血迹,又将那个黑色存储器捡起,用一块从垃圾堆里捡到的脏兮兮的破布包好,塞进保安制服的内侧口袋。
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暗的角落。王强的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伸在外面,像一根被遗弃的枯枝。
我强撑着站直身体,尽量控制着打颤的双腿,一步一步,像个机械木偶,按照原路走回监控覆盖的区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巡逻结束了。时间刚好卡在交接班的节点。
回到保安室更衣间,冰冷的气息包裹着我。抖着手换下制服时,那张粉色小卡片的影像、王强那张狞笑着的脸、苏晚……交织撞击着神经。
更衣室角落里的垃圾桶像个张着大口的怪兽。我把那双沾满王强血迹的手套卷成一团,猛地塞进那些油腻腻的泡面桶里最深最底下。
手肘碰到柜子,发出轻微的声音。一张粉红色的纸片,不知怎么又从柜底的缝隙里探出了一个小角。
我看着它,胃里一阵剧烈搅动,猛地弯下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直到胆汁呕尽,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楚。
第四章
保安室绝响
时间像被冻住的水银,沉重地向前挪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机械地在监控室、巡逻点之间切换。屏幕右上角那个显示顶楼区域的画面,此时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审判台。我不知道苏晚究竟看没看到那个视频,什么时候看到的她会怎么做巨大的恐惧、羞愧和对毁灭性后果的预判,像跗骨之蛆啃噬着神经。
我试想过一万种可能:她的愤怒、崩溃、质询、鄙视……却唯独不敢想见面。
偏偏在这窒息般的等待里,那个该死的凶手尸体成了最大的定时炸弹。B区深处那个堆满垃圾的角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每一次巡逻经过那片区域的指示牌,我的心脏都会失控地狂跳。
第三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保安室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斜斜的光痕。
内线电话突然尖利地响起,打破了清晨的虚假平静。我神经质地一把抓起话筒,监控室!
队长老刘焦急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老陈!赶紧带几个人去地库B区东南角垃圾转运区!臭气熏天!保洁投诉说有股怪味儿散不去!妈的,怀疑是不是堵死了或者死老鼠堆成山了!赶紧去看看什么情况,清出来,不然影响整个地下层!
嗡的一声!
脑袋里像是被千斤重锤狠狠凿了一下!B区东南角!正是王强那个杂碎陈尸的地方!
收到!马上到!
喉咙里勉强挤出应答,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放下话筒,掌心瞬间全是冷汗。
要暴露了!
小赵、小李!跟我去B区!
强行压下翻滚的恐惧,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的紧绷让两个小年轻吓了一跳。
赶到现场,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已经弥漫开来。越靠近王强被塞进去的那个角落,味道越冲鼻。保洁捂着鼻子站在外围指指点点。
小赵胆子大,打着强光手电凑近那条黑黢黢的缝隙。哇靠!这什么鬼东西……不像死老鼠啊手电光柱扫进去的瞬间,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猛地后退一步,撞在我身上!
紧接着,他用一种几乎破音、带着哭腔的恐惧大喊起来:
老…老大!里面有个…有个死人啊——!!!
死寂瞬间被尖叫和骚乱打破!
警笛声如同海啸般由远及近,以撕裂耳膜的方式宣告终结的到来。锐利、冰冷的警笛声像是宣告末日的丧钟,狠狠撞进我的耳膜。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摆,血液冻住,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那刺耳的嘶鸣。
几名身穿深蓝色警服的警察神情肃穆地拨开惊恐的围观人群,如同开进浑浊水面里的钢刀。他们的目光锐利地在现场扫过,最后定格在惊魂未定的小赵和被发现的尸体藏匿位置之间。没有多余的动作,带头的警官直接朝我和小赵走过来,每一步都踏在心尖上。
你们俩,第一发现人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对…对……小赵吓得语无伦次,脸色惨白如纸。
警官的视线略过他,鹰隼般紧紧攫住我。你负责这个区域巡逻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试图剖开每一个细微表情,最后一次彻底清理这里是什么时候
……大概,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大概上周……周四左右。
日期是我精心回忆的,那时王强刚死不久。
这么久了警官眉头紧锁,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那条散发着冲天恶臭的黑暗缝隙,死者的身份和具体死亡时间初步推断是近三天内。这段时间的监控……
他顿了顿,视线锐利地扫过我僵硬的脸,你昨晚下班后,是否发现任何异常
异常…没…没发现明显的。
我强迫自己摇头,垂在裤缝边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还残留着那晚尸体皮肤上冰冷滑腻的触感。汗水从额头滑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警官没再追问,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无法撼动的怀疑。麻烦两位跟我们回去,做个详细的笔录。
命令式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警灯无声闪烁,像恶魔的眼睛在跳动。
我被带进审讯室。惨白刺眼的灯光从头顶泼洒下来,将空气中每一粒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墙壁是冰冷的灰色,吸音材料包裹着四壁,死寂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隔音门在身后嘭地关上时,那沉重的闷响像棺材板阖上。
陈默。坐在对面的警官翻开文件夹,声音平板得像在念机器指令,职业。退伍前服役兵种。家庭情况。
双子大厦保安队班长……曾经是武警机动部队中队长……
审讯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下进行。每一个问题都像精心打磨的探针,一遍遍试图穿透我早已摇摇欲坠的防线。汗水浸透了衬衫后背,黏腻冰凉。当被问到发现尸体时具体的动作、感受,以及更关键的——三天前深夜那个时间点我的确切行踪时,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虚。
我需要去趟洗手间。审讯进行到焦灼处,我哑声提出请求。警官审视般看了我两秒,最终还是挥挥手让一个年轻警员带我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炭火上。
走到洗手间门口,透过金属门框的反光,我瞥见墙角上方那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又一个监控探头。心脏骤然停跳!
我几乎是冲进最里面的隔间,啪地撞上门。身体靠着冰冷的门板滑下去,蜷缩在冰凉的地砖上。双手死死揪住头发,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不行了……快撑不住了……那警笛声、腐臭味、还有此刻隔间门外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像无形的绞索勒紧了喉咙。
就在这时,贴着裤袋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在极度紧绷的死寂里,这震动清晰得如同鼓槌敲击!
我惊恐地掏出来,几乎握不住。屏幕亮着,显示的来电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眼睛——苏晚!
她知道了!一定是警察联系了她还是……那个该死的邮箱附件!
嗡——嗡——手机在手里无声却剧烈地嘶鸣着,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震动顺着麻木的指骨一路燎到心脏最深处。屏幕上那个名字——苏晚。这两个字在幽暗的隔间里,发出刺眼、冰冷的光芒,像是末日的审判。
它固执地持续了十几秒,然后,屏幕缓缓暗了下去。
空气凝固。汗珠从我额头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滴答声。几乎在屏幕完全熄灭的下一秒,新的震动猛地传来!不是电话,是一条新短信的提示!
手机屏瞬间又亮了起来。一条短信息。发信人未知号码。
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却像淬毒的匕首直插心窝:
【精彩全程已投递,苏总果然守时,今天会准时赴约与风投的谈判桌吧祝她成功签下百亿大单!】
血液瞬间冻结!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风投谈判……百亿……王八蛋!他不仅发到苏晚私人邮箱,还要在这种关键时刻炸开一颗毁灭性的定时炸弹!苏晚的整个商业王国都可能被这个视频拖进深渊!她引以为傲的事业、她所有的骄傲……都会被这张肮脏的网撕得粉碎!
完了。彻底的完了。
咚咚咚!隔间门被敲响,年轻警员的声音带着一丝戒备在外面响起:陈先生好了吗
我扶着隔间冰冷的门板,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每一寸骨头都像散了架又强行拼凑起来。镜子里的我,头发凌乱,脸色死灰,眼睛里布满蛛网般的猩红血丝,活脱脱一个穷途末路的疯子。
年轻警员无声地朝审讯室方向侧了侧身。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跟着他走回去。
重跨进审讯室的门槛时,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
那个询问过我的中年警官坐在桌后,脸色冷峻如铁。另外一名技术警员急匆匆推门进来,在他耳边急促地说了几句。警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阴沉。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猛地射向我,不再是之前冰冷的审视,而是蕴含着洞悉一切的寒意。
陈默!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冰冷的话语像一枚子弹射穿沉闷的空气,水韵丽华酒店6808号房那个微型摄像头取回的数据,刚刚恢复完成!画面显示,9月27日深夜到28日凌晨,进入该房间,与非法按摩女发生争执并将其赶走的男性,就是你,陈默!
我的脚踝猛地一软,像是支撑全身的柱子瞬间被抽走,几乎栽倒,狼狈地扶住了冰冷的金属椅背才勉强站稳!9月27号……那正是我收到那张粉色卡片、踏入深渊的夜晚!技术警员刚才低声耳语的,是这个警方动作太快了!
警官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带给我巨大的压迫感,他踱近两步,眼神锋锐如钩,死死钉在我骤然失血的面孔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现在!老实交代!地库B区发现的男性死者王强,也就是敲诈你勒索一百五十万的嫌疑人,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回答我!
所有构建的谎言堡垒,在这双重铁证面前土崩瓦解。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几乎是解脱般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吞噬了我。
是……是我……
话音落地的瞬间,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又被我死死憋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
押下去!严密看管!警官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两个警员立刻上前,动作专业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冰冷,反剪住我的双臂。
第五章
无声惊雷
我被两名警员反扭着手臂带出审讯室。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惨白冰冷,打在身上,驱不散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大脑一片混沌,唯一的念头在盘旋:苏晚怎么样了那个视频……那个该死的百亿合同签约日!她被毁了……被我亲手拖进地狱……
脚步沉重地走向临时羁押室的通道口。拐过墙角,眼前豁然是一片巨大的空间。保安室巨大的玻璃幕墙背后,就是双子大厦一层奢华空阔的大堂。水晶灯的光芒从穹顶泼洒下来,将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照得熠熠生辉。
就在这时,大堂入口旋转门一阵急促的光影闪动。
高跟鞋清脆、急促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如同一串点燃引信的惊雷,瞬间撕裂了大堂的沉寂!每一下都重重敲在我的心鼓上!
是她!
苏晚!
她穿着一套极致简约、剪裁利落的银灰色职业套装,勾勒出久经商场历练的挺拔气场。步履急促,仿佛带起一阵旋风。可她那张脸,在顶灯冷白的强光下,竟是惨白的!白得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大理石,没有丝毫血色!一双平日里盛满从容或锐利的眼眸,此刻像是凝固的寒潭,深不见底。那里面,看不到愤怒,看不到悲伤,只有一种能将一切焚毁成灰烬的、彻骨的冰冷与沉寂!她的下颚绷得死紧,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这最后一层坚硬的外壳。
她的视线,如同锁定目标的激光,穿透透明的玻璃幕墙和走道里押送的警察,不偏不倚,毫无温度地死死定格在我的脸上。
整个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我的心跳在喉咙口疯狂挣扎,血液冻住,四肢僵冷如尸体。
完了。她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那不堪入目的视频,此刻一定像烙印般深深刻在她脑子里!我的愚蠢,我的下作,我最后穷凶极恶的谋杀……全都彻底暴露在她面前!
就在我与她视线隔空碰撞的瞬间,苏晚猛地停下脚步!
没有丝毫犹豫,像是要印证我最深的恐惧。她一只手飞快地伸进那只精致的手包里,掏出了手机!屏幕上清晰可见是邮件界面!
她用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手机,像举起一道宣判的令牌!惨白的屏幕上,赫然是一张静止的画面——正是那晚水韵丽华6808房间里,我暴怒踹倒花架的瞬间!画面不算特别高清,只能看到一个男人穿着便装(正是我那晚出门的外套)的侧影和后肩,但身形轮廓足以让她认出!
那张定格画面,被冰冷地举在透明的玻璃幕墙外,像一个鲜血淋漓的耻辱烙印,死死烙在我的眼睛上,也烙死在她冰冷的目光里。
嗡——嗡嗡——嗡嗡嗡——!!!
就在这死寂般凝固的刹那,巨大的、几乎要撕破耳膜的尖锐蜂鸣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炸响!整个保安室里所有待机的、连接着双子大厦成千上万个监控探头的屏幕,瞬间全部变成了疯狂闪烁的血红色!刺目的红光翻滚跳跃,如同地狱之火倾泻满整个空间!
呜啦——呜啦——呜啦——!!!
比蜂鸣声更暴烈的火警警报声冲天而起,像是无数台超高分贝的绞肉机同时启动,裹挟着地狱的声浪,凶狠地碾碎了刚刚那一秒令人窒息的死寂!巨大的声浪汹涌而来,将我吞没!
时间定格在那一刻。
我看到苏晚依旧高举着手机。那张定格了我丑陋瞬间的屏幕,像一面碎裂的照妖镜,在血色的警报光芒和刺耳的警笛声中折射出冰冷绝望的幻影。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似乎也被彻底抽干,只剩下纯粹的、冰冻千里的心死。那双曾经蕴含过无数情感的眼睛里,冰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碾成了冰冷的粉末。
我也看到押解我的两个警员脸上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那疯狂闪烁的血红色警报海洋,另一个则更用力地锁紧了我的手臂!
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王强的尸体难道……难道在那堆垃圾里引发了火灾还是……他临死前设置了什么自动报警程序!混乱的念头像海啸在脑中翻滚。
……押进羁押室!严加看管!立刻!
混乱中,押解我的警官对着对讲机咆哮着下达指令,声音盖过了刺耳的警报。他脸色铁青,狠狠扫了我一眼,那眼神混杂着严厉、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我的双臂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架起,身体像一片轻飘飘的破布,强硬地被拖着转身,踉跄地朝着临时羁押室那扇沉重冰冷的铁门走去。那扇门无声地敞开,背后是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脚步向前。我挣扎着、竭力地扭过僵硬的脖子,最后一眼投向那片巨大的玻璃幕墙。
血红色的警报光芒像沸腾的岩浆在每一寸玻璃上流淌、滚动。在这动荡刺目的背景中,苏晚的身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放下了那只举着手机的手臂,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再看我一眼,甚至没有再看那片制造混乱的血色警报。仿佛身后那席卷了整个双子大厦核心的灭顶之灾与我这个保安杀人犯无关。
她挺直了那几乎被残酷真相压垮的脊背,如同孤绝的冰峰。高跟鞋沉稳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朝着大门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上,却异常坚定。她的目标依旧明确——那场即将决定她商业帝国命运的百亿谈判桌。哪怕每一步都可能踏碎最后的心,哪怕她为之奋斗的一切,可能都已被我打上无法洗刷的污点。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穿过旋转门,最终消失在门外警灯与火警红光交织的迷乱光晕中。
冰冷沉重的铁门在我的身后轰然关闭。
所有的喧嚣——那撕心裂肺的警报声,警员们急促的指令声,玻璃外翻滚的红光——瞬间被隔绝。
囚室里只剩下死寂。隔绝一切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僵立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倒。水泥地面冰冷刺骨。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无声地从眼眶深处汹涌而出,滑过冰冷的颧骨,无声地砸落在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