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能看见别人头顶的倒计时,那是我们关系的终点。
高三那年,转学生许曜头顶一片空白。我以为他是永恒,直到毕业那天,他的倒计时突然浮现。
那数字是0。
为什么我颤抖着问。
他苦笑着拥抱我:林晚,我的时间……从来只够遇见你。
1
粉笔灰在午后斜射的光柱里无声漂浮,像一群迷路的微型幽灵。教室里闷得像个蒸笼,只有头顶老旧吊扇的嗡鸣,还有后排几个男生压低声音讨论昨晚球赛的碎语,搅动着凝滞的空气。
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同呼吸一样自然——捕捉着他们头顶悬浮的数字。那些半透明的、微微发光的倒计时,像是某种无法卸载的人生插件,忠实地记录着我与他们之间关系的剩余长度。
同桌陈晓头顶是醒目的327天,大概率是我们大学分道扬镳的日子;前排总借我笔记的班长李薇,头顶是41天,大概高考结束,她就会全家搬去另一个城市;就连讲台上唾沫横飞、激情讲解立体几何的老张,他头顶那个巨大的3年也随着他挥舞三角板的动作微微颤动,那是他退休的时间,也是我和他师生关系的终结。
这些数字,大大小小,或长或短,像一片无声的、注定消逝的潮汐,日日夜夜冲刷着我的视野。它们是我与世界之间一道冰冷的刻度尺,精确到秒,也冷漠到骨子里。我早已学会不去深究,只是沉默地旁观着这些注定到来的告别。
直到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又一次落在他身上。
许曜。
2
他就坐在靠窗最后一排那个角落。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却似乎刻意绕开了他,只在他身周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带着毛边的光晕。他依旧套着那件宽大得有些不合身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严严实实地兜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和过分苍白的肤色。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像一团凝固的、拒绝融化的阴影。
而他的头顶,空空如也。
没有倒计时。没有那串该死的、宣告终结的数字。一片虚无的空白,像一块突兀的、未被渲染的画布。
这该死的、不合常理的空白!从我转学来这所高中、第一次在教室门口与他擦肩而过时,它就像一道刺眼的强光,蛮横地撕裂了我习以为常的数字世界。整整一年了,三百多个日夜,这道空白悬在那里,固执地挑战着我认知的边界。
我看过无数人的倒计时,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头顶那漫长的、几乎望不到头的数字,到临终病榻前亲人头顶那令人窒息的、飞速跳动的个位数。唯独他,许曜,像个异类,像个bug,像个悬在我世界规则之外的谜。我曾偷偷观察过他和别人的互动,极其有限——他总是一个人,像一座孤岛。但即使是面对那个偶尔收他作业的物理课代表,或者小卖部那个总给他多盛一勺饭的胖阿姨,他们的头顶也清晰地显示着1年或几个月的数字。唯独我看向他时,视野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
这空白意味着什么永恒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更彻底的终结每一次探究都像一脚踏入深不见底的浓雾,只带回满心冰凉的不安。
3
林晚!林晚!陈晓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我一下,压低的声音带着焦急,老张盯你呢!发什么呆啊!
我一个激灵回过神,猛地抬头。果然,讲台上,老张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在我脸上。他手中的粉笔停顿在复杂的几何图形旁,教室里所有目光也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探究。空气凝固了一秒。
脸颊腾地烧起来,滚烫。我慌忙低下头,胡乱翻开面前的练习册,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处戳出几个墨点,心却还在那个角落的阴影里打转。
某些同学啊,老张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高三了,心思要放在正道上!窗外是有金子捡,还是有什么别的宝贝,值得这么魂不守舍的
后排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我感觉自己的耳朵也烧着了,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书里。眼角余光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角落——许曜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连帽衫的阴影纹丝不动。那片悬在他头顶的、该死的空白,在周围同学头顶或长或短的数字映衬下,显得更加突兀和……刺眼。
下课铃像救命的号角终于响起。我几乎是立刻抓起桌上的保温杯,逃也似的冲出令人窒息的教室,奔向走廊尽头的水房。冰凉的冷水冲刷着不锈钢水槽,也让我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却。我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的烦躁和那一丝隐秘的羞恼。
都是那该死的空白害的!
4
我拧紧杯盖,转身往回走。水房在走廊尽头,回教室要经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堆放着一些废弃桌椅的短廊。刚拐过弯,我就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个熟悉的、笼罩在灰色卫衣阴影里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窗外操场的方向。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肩线,连帽衫的兜帽依旧严严实实地罩着。
心跳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我下意识地想退回水房,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张歪倒的椅子腿,发出哐当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边的身影瞬间僵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完了,他听到了。他会怎么想觉得我在跟踪他还是……觉得我像个偷窥狂
就在我尴尬得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时,许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兜帽的阴影依旧很深,但这一次,距离足够近,近到我终于看清了他大半张脸。那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薄得似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鼻梁很高,嘴唇很薄,颜色很淡。最让我心头一窒的是他的眼睛——眼型是漂亮的,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显得无辜,可那瞳仁的颜色却异常深,深得像两潭望不到底的寒水,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荒芜的空洞。那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没有探究,没有疑问,甚至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彻底的漠然。
仿佛我只是墙角的一粒尘埃,引不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预想中的质问、尴尬或者厌恶都没有出现,只有这种冰冷的、彻底的漠视。这比任何反应都更让人难受,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静静地看了我大约两三秒——那短暂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他侧了侧头,目光似乎在我脸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几秒。紧接着,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转回头,面朝着窗外。那个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的转身和注视只是我的幻觉。
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5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羞愤猛地冲上我的眼眶。我死死咬住下唇,攥紧了手中的保温杯,杯壁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我几乎是逃一样地低着头,飞快地从他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里穿过,脚步凌乱地冲回了喧闹的教室。教室里的嘈杂声浪扑面而来,可方才那几秒钟死寂的漠然,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下午的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老张的三角函数讲解成了背景噪音,练习册上的题目像天书。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那双深潭般的、空洞漠然的眼睛,还有那片悬在他头顶、无声嘲弄着我的空白。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独独对他失效这该死的永恒假象,像个恶意的玩笑。
放学铃响,我几乎是最后一个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教室里很快空了,只剩下值日生懒洋洋地挥着扫帚扬起的灰尘。我磨蹭着,心里憋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视线却总忍不住瞟向那个角落。
许曜的位置,果然已经空了。桌肚里空空荡荡,桌面上干干净净,连一片橡皮屑都没有留下,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只有那个靠窗的位置,光线斜斜地打进来,留下一片安静的、无人占据的空白。
心里的烦闷感更重了。
我抓起书包,闷头走出教室。初夏的傍晚,空气带着点湿润的闷热。刚走出校门没多远,铅灰色的云层就沉沉地压了下来,天色迅速暗沉。几滴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圆点,紧接着,密集的雨幕就哗啦一声倾泻而下,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
我暗骂一声倒霉,抱着书包狼狈地冲进路边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冷气混着关东煮和烤肠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潮气。我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走到靠窗的塑料高脚凳坐下,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街景发呆。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便利店里人不多,店员靠在收银台后刷着手机。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玻璃窗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便利店那扇沾满水珠的玻璃门被叮咚一声推开,带进来一股潮湿清冽的雨气。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是许曜。
6
他依旧穿着那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只是帽子被雨水打湿了,软塌塌地贴在头上,几缕湿透的深色头发黏在他苍白得惊人的额角。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卫衣下摆还在往下滴水,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微微低着头,径直走向饮料柜,侧脸线条在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脆弱。
他很快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收银台前。店员似乎和他很熟稔,一边扫码一边熟络地笑着搭话:哟,小许,又没带伞啊今天这雨下得邪乎!
许曜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几乎被雨声盖过。他递过一张纸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同样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店员找零,又顺手从旁边的保温柜里拿出一罐热可可,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喏,拿着暖暖!看你脸白的,别又冻着了!
许曜似乎怔了一下,拿着那罐热可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罐壁。他没有道谢,只是又低低地嗯了一声,便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就在他快走到门口时,脚步却顿住了。
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隔着便利店里氤氲的热气和水汽蒙蒙的玻璃窗,准确地捕捉到了坐在角落高脚凳上的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按下了暂停键。便利店里的背景音——收银机的提示音、关东煮锅咕嘟的轻响、窗外哗哗的雨声——都瞬间退潮,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我和他之间这不足十米的距离,以及那两道在空中无声交汇的视线。
他眼底那片荒芜的空洞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惊讶意外还是……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狼狈我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他手里还握着那罐店员强塞的热可可,指尖微微蜷缩着。
我僵在座位上,大脑一片空白。方才在教室走廊里那种被漠视的委屈和此刻猝不及防的相遇带来的冲击混杂在一起,让我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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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想说什么,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那双深黑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最终归于沉寂。然后,他猛地转回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推开了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面瓢泼的雨幕之中。
灰色的身影瞬间被密集的雨帘吞没,消失不见,只留下玻璃门上剧烈晃动的水痕,和门口地板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湿漉漉的水印。
便利店的冷气似乎骤然增强了,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我盯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手里无意识地捏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那仓促消失的背影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那罐店员强塞给他的、带着暖意的可可,被他遗落在了收银台旁边的台面上。深棕色的罐体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静静反射着微光,像一个无人认领的、沉默的句点。
7
雨声,铺天盖地。
那场雨之后,我和许曜之间那层无形的冰,似乎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悄然凿开了一道缝隙。他依旧独来独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但偶尔,极其偶尔地,我捕捉到他投向我的目光,不再仅仅是空洞的漠然。
有时是在堆满试卷的晚自习课间,我揉着发涩的眼睛抬起头,会猝不及防地撞上他望过来的视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隔着几排桌椅的距离,里面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像寒冰深处悄然游弋的微光,带着一点迟疑的、生涩的探究。可一旦视线相触,他又会立刻垂下眼睫,或者迅速转开脸,只留下一个仓促的侧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只是我的错觉。
更让我心脏失序的,是那些无声的、细小的痕迹。课间操拥挤的楼梯口,人群推搡,我的笔袋差点从敞开的书包侧袋滑落,一只苍白的手会快得几乎看不清地从旁伸出,轻轻一托,将它推回原位。等我惊愕地回头,只看到他灰色卫衣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或者某个闷热的午后,我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醒来时发现头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吊扇不知何时被调低了档位,不再疯狂地摇头晃脑。而窗边那个角落,他依旧埋着头,好像睡着了一般。
这些微小的、带着笨拙温度的动作,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那片悬在他头顶的空白,不再仅仅意味着困惑和不安,开始掺杂进一种隐秘的、带着甜味的期待。我甚至开始放纵自己,在自习课上,在老师转身板书的间隙,在透过窗棂的光线里,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那个靠窗的角落,描摹他低垂的脖颈线条,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他偶尔被风吹起一角的灰色兜帽。
那片空白,是否真的指向永恒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心底最深处悄然萌发,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妄想。
那天下午,物理课漫长而枯燥。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嗡嗡作响。强烈的困意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我强撑着,脑袋却一点一点地往下坠。终于,意志力在某个临界点溃败。我放任自己侧过脸,额头抵在冰凉的课桌边缘,假装伏案小憩,实则悄悄将脸转向了许曜的方向。眼帘低垂,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
视野里一片朦胧。窗外刺目的阳光被窗帘过滤成柔和的暖黄,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那个角落的身影,在我刻意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安静的、灰色的轮廓。他低着头,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间在困倦和一种奇异的、紧绷的期待中缓慢流淌。教室里只剩下老师单调的讲解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8
然后,那声音出现了。
极其细微,极其克制,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噪音,精准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沙……沙沙……
不是写字时那种快速、流畅的书写声。而是缓慢的,带着一种近乎磨蹭的、小心翼翼的犹豫。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一种独特的、带着颗粒感的轻响。
沙沙……沙沙……
像某种隐秘的、只有我能接收到的密码。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像一面被擂响的鼓,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血液瞬间涌上耳根,脸颊烧得发烫。那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牵引着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偷来的时刻。
他在做什么写什么还是……画什么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理智。那片空白的倒计时带来的妄念,此刻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
就一下……就看一眼……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紧闭的眼睑掀开一条更宽一些的缝隙。目光越过堆叠的书本边缘,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投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许曜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他部分眉眼。他的侧脸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专注却无比清晰。他右手握着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左手压着一本摊开的、看起来像是普通笔记本的册子。他画得很慢,很专注,笔尖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而我的目光,最终凝固在他笔下的那片纸上。
尽管距离不算太近,角度也有些偏斜,但我还是清晰地辨认出了——那是我。
是我趴在课桌上,侧脸枕着手臂,只露出一点额头和鼻尖的轮廓。是我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头发。是我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外套……甚至,连我袖口上那个不小心蹭上的墨水渍都被他细致地勾勒了出来!
线条流畅而干净,带着一种超越技巧的生动。他捕捉到了我睡着时那种毫无防备的、带着稚气的安静。那不是冰冷的复制,那里面灌注着一种……温柔。
一种我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沉静的温柔。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忘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被窥破心事的巨大羞耻感,像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念头在尖叫:他画我!他在画我!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我忘了控制自己的伪装。我猛地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他。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几乎在我睁眼的同一瞬间,许曜握笔的手猛地一抖!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长长的、刺眼的痕迹,瞬间破坏了那幅刚刚显露出雏形的侧影。他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
兜帽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向后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他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写满惊骇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剧烈的震惊、无措、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狼狈。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纸还要苍白。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里的素描本狠狠合上!动作之大,带倒了桌上的笔袋,几支笔哗啦一声滚落在地。他手忙脚乱地去抓滚落的笔,又想把那本素描本死死塞进桌肚深处,整个人慌乱得像个做错了天大事情的孩子。
9
巨大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讲台上,物理老师的声音戛然而止。全班几十道目光,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疑惑、探究和被打断的不满。
许曜!怎么回事!物理老师皱着眉,语气严厉。
许曜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低着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剧烈起伏的胸膛。他死死攥着那本刚塞进去的素描本一角,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教室里清晰可闻。
周围的视线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我看着他孤立无援的、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他用力到泛白的指节,看着他极力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姿态……方才的震惊和羞耻感瞬间被一种尖锐的、针扎般的心疼取代。那片悬在他头顶的空白,此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
老师……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连我自己都意外的干涩和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目光瞬间又转向了我。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物理老师询问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对不起老师,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桌子,吓到他了。
物理老师狐疑的目光在我和许曜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最终大概是觉得高三学生压力大、神经敏感也正常,没有再深究,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都高三了,稳重一点!许曜,你坐下!我们继续!
课堂的秩序很快恢复,老师重新拿起粉笔,讲解声再次响起。可教室里那紧绷的空气并未完全散去。许曜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低着头,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再碰那本素描本。他只是沉默地垂着眼,盯着摊开的物理书,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直到下课铃响,他都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那片笼罩着他的阴影,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喧嚣着涌出教室。我故意磨蹭着收拾书包,眼角的余光紧紧锁着那个角落。许曜依旧坐在那里,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物理书的封面上划拉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本素描本,被他塞进了书包最深处。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书包带子,鼓足勇气走了过去。脚步声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察觉到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抬头。
我在他旁边的空位站定,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书本油墨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他身上传来的、干净的皂角气息。
许曜。我轻轻叫他的名字,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柔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黑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浓重的戒备像一层坚硬的壳,壳下是来不及完全掩藏的惊惶,甚至还有一丝……受伤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随时准备着反击或者逃离。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那点残存的尴尬和羞怯反而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酸酸软软的疼。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一些,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眼底那片翻涌的暗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你画得……很好看。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许曜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眼中浓重的戒备和惊惶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骤然碎裂开来,露出底下更深、更复杂的茫然和无措。他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的情绪剧烈得几乎要溢出来。他苍白的脸颊上,似乎隐隐地、极其缓慢地,晕开了一抹极其浅淡的、近乎透明的红晕。
那抹红晕像投入冰湖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我心里某种隐秘的勇气。那片空白的倒计时带来的巨大不安和此刻他笨拙的反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无视了教室里可能还有没走完的同学,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清晰: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在走廊里无声的搀扶谢谢你在闷热午后调低的风扇还是谢谢你在那个雨天的便利店……让我看到了你狼狈之下的另一面或许都有。这句谢谢,迟到了太久,也包含了太多我无法用语言精确表达的东西。
他眼底的茫然更深了,那抹红晕似乎也更明显了些,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他像是完全没料到我会说这个,整个人显得更加无措,甚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脊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那双紧握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
10
他依旧沉默着,像一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空气在我们之间凝固,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声。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勇气像退潮的海水,留下的是更深的决心。我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打破他的沉默。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此刻他脸上那抹罕见的、带着生涩温度的红晕刻进脑海里。然后,我转过身,背起书包,一步一步,走出了教室。
身后,那道沉默的、复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消失在教室门口。
雨后的黄昏,天空像是被洗过,呈现出一种澄澈而温柔的蓝紫色。空气里漂浮着湿润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清凉的风拂过滚烫的脸颊,带走了一丝躁动。
我和许曜并肩走在通往公交站台的那条林荫路上。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却又不至于显得过分亲密。放学的人流早已散去,路上很安静,只有我们踩在湿漉漉落叶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自从那天在教室里的简短对话后,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依旧沉默,但不再刻意避开我的目光。有时在走廊相遇,他会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而我,也习惯了在自习课间,借着去饮水机接水的机会,从他的座位旁不经意地经过,偶尔会瞥见那本素描本的一角安静地躺在他敞开的书包里。
此刻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舒适感。我偷偷用余光打量他。他依旧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灰色卫衣,帽子没有拉起来,露出了完整的侧脸轮廓。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梧桐叶,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跳跃,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颜色很淡的唇线。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易碎的精致感。
那个……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安静的林荫路上显得格外清晰,我能看看吗
他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你的画,我补充道,指了指他背在身后的书包,我是说……你画的其他东西。不只是……呃……我有点说不下去了,脸又开始发热。
他明白了。那双深黑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就在我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他却伸手拉开了书包拉链,动作有些迟疑,但还是从里面拿出了那本熟悉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素描本。
他没有递给我,只是自己翻开了。修长的手指划过一页页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我屏住呼吸,凑近了一些。
映入眼帘的是窗台上积了灰尘的旧花盆,里面顽强地探出几片嫩绿的新芽;是学校后门那只总在晒太阳、胖得像个毛球的三花猫,眼神慵懒又警惕;是教室窗外那棵老梧桐树虬结的枝干,在黄昏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影子……他的笔触细腻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力,却又在细节处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情。
翻过几页,画面变了。
是空荡荡的教室,夕阳把桌椅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是堆满练习册和试卷的书桌一角,凌乱中带着一种真实的疲惫;是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窗户,窗外是被铁栅栏切割的天空……
越往后翻,画面里的空间感越强,却也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寂静。那种无处不在的空和静,像一种无声的呐喊,透过纸张传递出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仿佛他笔下记录的不是风景,而是他灵魂深处无人踏足的荒原。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看着这些画,那片悬在他头顶的空白所带来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这哪里是永恒分明是……预兆。
翻页的手指停住了。
这一页,不再是静物,也不再是空旷的场景。
画面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正趴在课桌上熟睡。她的侧脸线条柔和,散落的发丝贴着微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她,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睡得毫无防备,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孩子气的笑意。整幅画弥漫着一种近乎圣洁的、静谧的温柔。
是我。
是那天物理课上,他偷偷画下的我。
笔触比之前任何一幅都要温柔、细腻。光线处理得极其精妙,仿佛能感受到阳光的暖意。画中的我,安静得像一个被小心翼翼珍藏的梦。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脸颊烫得惊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我抬起头看向他。
许曜也正看着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深黑的眼底,像是投入石子的寒潭,终于泛起了一点微光。那光芒很微弱,却奇异地驱散了他眼底惯有的沉寂,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脆弱的温度。他的耳根又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就在这无声对视的瞬间,一阵带着湿意的晚风毫无预兆地吹过林荫道,卷起几片落叶,也吹起了他宽大的卫衣袖口。
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他苍白的手腕上,赫然交错着几道狰狞的疤痕!它们像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脆弱的腕骨附近,颜色有深有浅,显然不是一次留下的。其中一道最深、最长的,颜色已经发暗,边缘却依旧带着一种刺目的锐利感。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刚才因那幅画而升腾起的暖意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彻底驱散。那片悬在他头顶的空白,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实体,带着冰冷、沉重的绝望感,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那不是永恒!那分明是……一片早已被宣判的、无声的荒原!
许曜像是被我的目光烫到,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宽大的袖口瞬间滑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手腕,连同那些触目惊心的秘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刚才还要惨白,嘴唇抿成了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眼底刚刚泛起的那点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沉寂和……一种被彻底撕开的狼狈。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整个人像一尊骤然冷却的石膏像,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他迅速地将那本素描本塞回书包,拉链拉得又快又急,发出刺耳的嗤啦声。
方才那点因画作而弥漫开的微妙暖意,瞬间荡然无存。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冷的铅块。
许曜……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去,步伐快得近乎逃离。灰色的卫衣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迅速缩成一个孤独的、拒绝靠近的点。
我僵在原地,晚风吹在身上,透骨的凉。手腕上那狰狞疤痕的画面和那片悬在他头顶的、无声的空白,在我脑海里疯狂地交替闪现,最终重叠在一起,指向一个冰冷得让我浑身发颤的答案。
倒计时……空白……永恒的假象……
原来,那空白并非永恒。
而是彻底的虚无。
虚无得……连倒计时都不配拥有。
11
六月的风带着灼人的热浪,卷起操场上残留的彩带碎屑和离别的气息。毕业典礼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校长的致辞冗长激昂,优秀学生的发言引来阵阵掌声,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充斥着汗水的味道、香水的味道,还有青春散场前特有的、带着甜味的躁动。
我站在沸腾的人潮边缘,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角落。
许曜。
他独自一人,倚靠在操场尽头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的树干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那件标志性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他与周遭拥抱、哭泣、合影留念的喧嚣格格不入,像一块被遗忘在沸腾大海边缘的、沉默的礁石。
那片悬在他头顶的空白,此刻在我眼中,不再仅仅是困惑的象征,更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墓志铭。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起绵密的疼痛。手腕上交错狰狞的疤痕、素描本里那些空旷到令人窒息的画面、便利店里他苍白的脸和仓皇的背影……所有碎片都在此刻汇聚,指向一个我早已隐约猜到、却始终拒绝相信的终点。
那片空白……是零吗
12
这个念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脑海。我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心底汹涌而上的巨大恐慌。毕业的喜悦被彻底冲刷干净,只剩下冰冷的、灭顶的绝望。
人群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校长宣布典礼结束,无数彩色的气球被同时放飞,欢呼声浪直冲云霄。同学们尖叫着、拥抱着,互相在校服上签名,约定着永不分离的誓言。
就在这片狂欢的洪流中,我动了。
像一艘逆流而上的小船,我用尽全身力气,拨开欢笑的人群,朝着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朝着那个被世界遗忘在角落的灰色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沉重而坚定。无数张笑脸、无数声祝福从我身边掠过,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背景色。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倚靠在树干上的身影。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
在我距离他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像是有所感应,缓缓地抬起了头。
兜帽的阴影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望了过来。里面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悲悯的了然。仿佛他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到来,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等待我亲手揭开那层他无力编织的、关于永恒的假象。
我们之间隔着最后几步的距离,凝固在喧嚣的背景里。
我站定,仰起脸,深深地望进他沉寂的眼底。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看不见为什么那空白……是这种结局
这三个字,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也承载了我所有的恐惧、不甘和绝望。
许曜静静地听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浓重的、化不开的悲伤。那悲伤沉甸甸的,像积满了整个雨季的云。他看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他没有回答。
只是伸出了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手腕处被宽大的袖口严密地覆盖着。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感,像是电影里被放慢了无数倍的镜头。那只手越过我们之间最后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轻轻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掌心传来的温度,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力度。
下一秒,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
他猛地将我拉进怀里!
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孤注一掷的意味,仿佛用尽了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
我的脸颊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单薄的胸膛。灰色卫衣的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和一点干净的皂角味,瞬间将我包裹。耳边是他骤然急促、沉重的心跳声,擂鼓般撞击着我的耳膜。
13
我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上——他手臂环在我背后的力量,带着微微的颤抖;他下巴抵在我发顶的重量;还有他胸膛里那颗疯狂跳动的、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的心脏……
世界在拥抱中骤然失声。操场上震耳欲聋的喧嚣、离别的哭泣、放肆的笑语……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在这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在沉默的拥抱里,感受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绝望的体温。
就在这时,仿佛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混沌。
我的视野里,那片悬在许曜头顶、整整一年都空无一物的虚无之处,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出一串数字。
不是365,不是100,甚至不是1。
那是一个冰冷的、刺目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数字——0。
鲜红的、仿佛还在滴血的——0。
它悬浮在那里,像一个残酷的句号,一个最终的审判。
时间……归零了。
14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冰。我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动作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得僵硬。
许曜也正低头看着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可他的嘴角,却依旧维持着那个苦涩的、破碎的弧度。那双深黑的眼睛里,翻涌着无边无际的悲伤,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那悲伤之下,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他看着我眼中映出的巨大惊惶和难以置信,看着我因为那个0而瞬间惨白的脸色。他嘴角的苦涩更深了,眼底的悲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带着最后一点生命气息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他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林晚……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心上。
我的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环在我背后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仿佛想将我们彻底揉碎在一起。
……从来只够遇见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头顶那个鲜红的0,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猛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像被戳破的泡沫,无声地碎裂、消散。
连同那串冰冷的数字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环抱着我的手臂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力道。那具一直支撑着我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骼,无声地、沉重地,向下滑落。
他靠在我身上,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失去支撑的沙塔。
整个世界,在我怀中,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