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撕书那天,我被校霸陈野拽进了废弃琴房。
>教导主任的怒吼在门外炸开时,他喘着粗气把我按在满是灰尘的钢琴上。
>同学,借躲躲他指尖的篮球防滑粉蹭脏了我的校服。
>后来他总翻墙来看我练琴,用比赛奖金买下我人生第一张独奏门票。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晚,他骑车穿过半座城敲响我的窗:林晚,我们……
>我撕碎了中央音乐学院的录取书:陈野,我要去深圳打工了。
>七年后商业酒会上重逢,他已成为科技新贵。
>众人起哄让他点评我的演奏,他晃着酒杯轻笑:
>现在,我能买下你所有时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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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空气,闷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教学楼的每一扇窗户都成了宣泄口,雪片似的卷子、习题、笔记本,被撕扯着,尖叫着,从高处纷纷扬扬地砸下来。楼下空地上,白花花的纸屑积了厚厚一层,被无数只兴奋的脚践踏、翻滚,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灰尘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解脱气息。
解放了——!
去他妈的函数!去他妈的之乎者也!
吼叫声此起彼伏,混在纸片翻飞的哗啦声里,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我抱着一摞刚从五楼教室清理出来的、早已蒙尘的旧音乐课本,侧着身子,艰难地穿过这片沸腾的、失控的白色漩涡。那些狂喜的、扭曲的脸庞在我眼前晃动,像隔着一层晃荡的水,喧嚣得极不真实。我只觉得胸口发堵,只想快点把这堆东西送到那间早已无人问津的、位于老实验楼顶层的废弃音乐教室,然后彻底逃离这片混乱的噪音。
老实验楼像个被遗忘的孤岛,远离了主教学楼的喧嚣。越往上走,灰尘和陈腐的气味就越重,楼梯扶手上的红漆斑驳剥落,踩上去的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顶楼走廊尽头,那扇油漆剥落得厉害的绿色木门虚掩着,门轴缺油,推开时发出悠长而刺耳的吱呀——声,在空寂的走廊里荡开,带着点阴森的回音。
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束光柱里狂乱地舞蹈。角落里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黑漆早已失去光泽,盖满了厚厚的灰,像一头蹲伏在时光尘埃里的沉默巨兽。空气里只有尘埃缓慢沉降的静谧。
我把那摞沉重的旧课本轻轻放在墙边布满蛛网的破旧柜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架钢琴吸引。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走过去,掀开同样落满灰尘的琴盖。里面的象牙琴键早已泛黄,有些键甚至塌陷了下去,露出里面深色的木质。我犹豫了一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轻轻按了下去。
哆——
喑哑、干涩、严重走调的琴音猛地撕破了室内的寂静,像一个垂死之人发出的呻吟,刺耳得让人心悸。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那难听的回音兀自在空旷的房间里嗡嗡作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就在这时,走廊外由远及近,骤然炸响一阵粗野狂暴的咆哮,像平地惊雷:
陈野!又是你!给我站住!无法无天了你!
是教导主任雷公那把标志性的、能把玻璃窗都震得发抖的破锣嗓子!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下意识地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在这种废弃地方被抓到,绝对百口莫辩。
念头刚起,砰!一声巨响,音乐教室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绿漆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重重拍在墙上又弹回,带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一个高大得像堵墙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热气和汗味,旋风般冲了进来。
我还来不及看清,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一股巨大的冲力就猛地攫住了我的手臂。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钢琴侧板上,痛得我眼前发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飞扬的灰尘呛得我猛烈咳嗽。
咳…咳咳…
视野被撞得一片模糊金星乱冒,只感觉一个滚烫、带着剧烈奔跑后粗重喘息的身体,像山一样压了下来,将我死死地抵在了那架布满灰尘的老旧钢琴上。坚硬冰冷的琴板硌着我的脊骨,生疼。
鼻尖瞬间充斥着一股浓烈的、属于运动后的汗味,混合着一种奇特的、类似白垩粉的干燥气息。一片混乱中,一张脸猛地凑近,近得几乎要贴上我的额头。
汗水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线往下淌,滴落在我的校服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额前几缕桀骜不驯的黑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瞳孔深处燃烧着不管不顾的野性火焰,直直地撞进我的眼底。呼吸灼热地喷在我的脸上。
短暂的死寂。只有门外雷公气急败坏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由远及近,伴随着他暴跳如雷的咒骂:小兔崽子!我看你往哪跑!翻了天了!敢撕老子的教师评优材料!给我滚出来!
门外的咆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挣扎和质问。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硌人的钢琴侧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每一次沉重的心跳都清晰地撞击着耳膜,咚咚,咚咚,盖过了门外雷公越来越近的怒吼,也盖过了眼前这个男生滚烫的、带着剧烈奔跑后粗重喘息的气息。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滚过。
终于,那狂暴的脚步声带着不甘心的咒骂,咚咚咚地冲过了门口,又沿着空旷的楼梯一路咆哮着追了下去,渐渐消失在楼下。
压在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
我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冰冷的钢琴板滑坐下去,跌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干得发痛,剧烈的心跳震得指尖都在发麻。
喂,没吓死吧一个带着明显调侃、尾音微微上扬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逆着那扇破旧高窗投下的刺眼光柱,那个高大的身影轮廓显得有些不真实。他随意地拍了拍自己沾满了灰的黑色运动短裤,动作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野性。然后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大,指节分明,带着长期握球留下的薄茧。但更显眼的是,他掌心到指腹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干爽的白色粉末。刚才就是他这只沾满防滑粉的手,死死地按在了我的校服袖子上,留下一个清晰无比、带着粗糙颗粒感的白色手印,像某种突兀的烙印。
我盯着那个刺眼的白手印,又抬眼看了看他伸出的手,没有动。
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瞥见了自己留在我袖子上的杰作,以及我脸上残余的惊惶和狼狈。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错觉的窘迫,随即被更浓的满不在乎所覆盖。
啧,他收回手,随意地在自己的裤腿上蹭了蹭,那层白粉被抹开,留下淡淡的痕迹,同学,谢了啊。刚才……借躲躲。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齿,笑容带着点痞气,又有点少年人特有的坦荡,我叫陈野。高三七班。你呢
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沉降。我扶着冰凉的钢琴腿,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校服裙摆上的灰,声音还有点发颤:林晚。高三一班。
目光扫过他掌心残留的白粉,你……打球
嗯哼,陈野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我这个看起来只会死读书的一班生居然认得出篮球防滑粉,刚打完,回来就撞上‘雷公’发疯,撕了他宝贝材料。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那老家伙,追了我半个校园,肺活量真好。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破败得如同时光墓穴的教室,目光落在那架积满厚灰的钢琴上,又看了看我放在墙边柜子上的那摞旧音乐课本。你在这儿干嘛收拾古董他踢了踢脚边一个滚落的、同样布满灰尘的节拍器。
送点东西。我言简意赅,不想解释太多,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充满意外和灰尘的地方。弯腰抱起那摞沉重的旧课本,准备放到墙角柜子最底层。
喂,林晚。陈野的声音带着点玩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抱着书,疑惑地回头。
他斜倚在门框上,午后的阳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指了指那架老掉牙的钢琴,嘴角勾起一个饶有兴味的弧度,眼神亮得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刚才那声儿,是你弹的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仿佛被人戳穿了什么尴尬的秘密。那声干涩刺耳的哆——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却绊到了钢琴凳腐朽的腿。
小心!陈野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伸,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也托住了那摞摇摇欲坠的旧书。
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惊人的热度,掌心那层粗糙的防滑粉颗粒感异常清晰。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书哗啦一下全散落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
对…对不起!我慌忙蹲下去捡,手忙脚乱。
陈野也蹲了下来,长手长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点局促。他没说话,只是动作麻利地帮我把散落一地的课本拢到一起。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一本封面印着巴赫头像的乐理书时,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林晚,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灰尘,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探究,你喜欢这玩意儿
他的眼神太直接,太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反而让我一时语塞。喜欢对着这堆落满灰的、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旧课本,和这架连音都调不准的破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窘迫猛地涌了上来。
我没有回答,只是快速地把所有书胡乱堆好,塞进柜子最底层,用力关上了柜门,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震得柜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该走了。我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和那过于明亮的注视。
行。陈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侧身让开了门口。他很高,站在门框下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一班林晚,对吧他看着我匆匆从他身边挤过去,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嘴角又勾起那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谢了。下次翻墙被抓,还找你掩护
我没理会他那不正经的调侃,几乎是逃也似地冲下了老实验楼吱呀作响的楼梯。身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玩味的轻笑,很快被楼梯间的死寂吞没。
那个沾着白色防滑粉的手印,顽固地留在了我的校服袖子上,像一个突兀的标记。
几天后,晚自习的铃声像疲惫的叹息,终于拖沓着响彻了教学楼。教室里瞬间被合上书页、拖动桌椅的嘈杂声填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后的躁动。我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摸向口袋里的钥匙——通往老实验楼顶楼那间废弃音乐教室的钥匙。那是我无意中在旧柜子角落里发现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却意外地打开了那扇尘封的门。
夜风带着初夏微醺的气息,吹散了白天的闷热。老实验楼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匍匐在深沉的夜色里。推开那扇沉重的绿漆木门,吱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比白天似乎少了几分阴郁。我摸索着拉开墙边那盏接触不良的老式拉线开关,昏黄的光线挣扎着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角落里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在昏黄的光晕下沉默依旧。
指尖拂过冰冷的琴盖,拂去一层薄灰。深吸一口气,我掀开了琴盖。那些泛黄、塌陷的琴键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颓败。然而,指尖落下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流淌开来。我闭上眼睛,任由生涩的、带着杂音的旋律从指间艰难地流淌而出,像一条在干涸河床上蹒跚前行的溪流。肖邦的《夜曲》片段,在无数个走调的音符里扭曲变形,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正当我沉浸在那不成调的宣泄中时——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小石子落地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琴音戛然而止。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缩紧。这里是顶楼!谁会……
屏住呼吸,我踮着脚尖,极其缓慢地挪到那扇积满灰尘、布满蜘蛛网的破旧高窗边。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我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透过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的缝隙,向下望去。
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个人影正利落地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他仰起头,朝着窗户的方向,嘴角咧开一个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不是陈野又是谁
他居然……翻墙上来了!
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钢琴侧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窗外的陈野显然听到了动静,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他抬起手,冲着我这个方向,随意地挥了挥,动作轻松得像在打招呼。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插在运动裤兜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身影很快融入了实验楼侧面那片浓重的树影里,消失不见。
只剩下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那晚之后,陈野像一颗不期而至的流星,以某种我无法预料的方式,频繁地闯入我这座隐秘的孤岛。
有时是在我练习最投入的时刻,窗玻璃会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叩响,笃笃笃,节奏轻快。回头望去,他可能就蹲在窗外窄窄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雨棚上,手里捏着颗小石子,冲我扬扬下巴,笑容在夜色里亮得晃眼,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更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窗沿外,背靠着冰冷的砖墙,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狭窄的雨棚边缘,仿佛悬在虚空里。他什么也不做,就那么歪着头,隔着蒙尘的玻璃,听着里面断断续续、不成调的琴音,眼神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有嘴里叼着的那根没点燃的草茎,随着他偶尔的晃动轻轻摇曳。
他从不进来,似乎也知道这方寸之地是我最后的堡垒。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界限。
直到那天晚上,琴房里回荡着格外刺耳的噪音。一段本该流畅的琶音在我手下变得支离破碎,走调得厉害。我烦躁地停下,手指狠狠砸在几个不听话的琴键上,发出一串混乱刺耳的噪音。
啧,这破琴,比我奶奶家的老风箱还难听。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在窗外响起。
我猛地回头。
陈野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窗台上,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正隔着玻璃看着我。路灯的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
要你管。我有些恼羞成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嘿,脾气还不小。他乐了,非但没走,反而屈起指节,又笃笃敲了两下玻璃,喂,林晚,手汗多
我下意识地蜷了蜷有些湿黏的指尖,没吭声。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身影倏地消失在窗外。
没过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纸包,带着夜风的微凉,啪地一声,被精准地从打开的窗户缝隙丢了进来,正好落在我脚边的琴凳上。
我疑惑地捡起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包,很轻。拆开,里面是一种细腻的白色粉末,带着一种淡淡的、类似石灰粉的干燥气味。
防滑粉。窗外传来他带着点得意的声音,我们打球出汗多了,手滑抓不住球,就抹这个。你试试,抹手指头上,琴键就不滑溜了。
我捏起一点粉末,触感细腻干燥,在指尖捻开。一种奇特的暖流悄然滑过心尖。我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将一点点粉末均匀地涂抹在有些汗湿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光滑的、泛黄的琴键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和掌控感从指尖传来。虽然那架琴依旧破败走音,但手指打滑的问题,竟然真的被这粗糙的、来自篮球场的白色粉末解决了。
谢…谢谢。我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窗外传来一声轻笑,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管用就行!走了!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夜色里。
我握紧了那个小小的纸包,细腻的粉末沾在指尖,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和他身上那种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慌乱,悄悄在心底蔓延开。
时光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琴键喑哑的呻吟中飞快流逝,黑板右上角那个触目惊心的高考倒计时数字,像雪崩般一天天坍塌下去,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硝烟味,连翻飞的试卷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成了我越来越频繁的避难所。指尖下流淌出的旋律,无论多么破碎走调,都成了唯一能短暂抽离那窒息压力的出口。
陈野依旧像个不请自来的幽灵,时常出现在窗外。只是他出现时脸上的疲惫越来越重,有时甚至带着训练后的淤青。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更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靠在窗外的墙上,听着琴声,眼神放空地望着远处被教学楼切割成块的夜空,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一次,我弹完一段格外艰难的练习曲,累得趴在冰冷的琴盖上,脸颊贴着那布满灰尘的粗糙表面。
窗外的陈野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喂,林晚。
嗯我侧过头,隔着蒙尘的玻璃看向他模糊的轮廓。
想过以后吗他问,语气是少有的认真,弹这个。
以后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盯着琴键上那些顽固的灰尘,声音闷闷的:没想过。可能……考个师范教教小孩子唱歌什么的。这几乎是所有家境普通、又有点音乐爱好的女孩最务实的归宿。
窗外沉默了几秒。
没劲。陈野嗤了一声,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屑,你该去更大的地方。
更大的地方我扯了扯嘴角,一丝苦涩蔓延开。更大的地方需要钱,需要背景,需要无数我和妈妈无法负担的东西。这个念头沉甸甸的,压在心头,比高考倒计时更让人窒息。
你呢我反问他,试图转移话题,以后打职业球我知道他是校篮球队的绝对主力,省青训队的苗子,前途似乎一片光明。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他仰头灌了一口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矿泉水,喉结滚动了一下,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也许吧。他最终吐出三个字,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和沉重,像被什么东西拖着往下坠,谁知道呢。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似乎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窗里窗外,两个被不同重压困住的灵魂,在高考的阴影下,各自挣扎。
命运的转折点,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空气粘稠得化不开。我正埋首在题海里,同桌蒋依依猛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眼睛瞪得溜圆,压低的声音里全是兴奋:晚晚!快看!公告栏!特大新闻!
我被她拽着挤进教学楼一层布告栏前喧闹的人群。红底黑字的大海报异常醒目:
星耀杯青少年音乐大赛·本市分赛区决赛!
特邀评审: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
秦朗教授!
一等奖获得者将有机会获得秦朗教授大师班亲授资格及专业推荐!
海报下方,印着秦朗教授那张在音乐杂志上经常出现的、严肃而权威的面孔。
周围同学的议论嗡嗡作响:
秦朗啊!央音的活招牌!
要是能被他看上……
做梦吧,这种比赛,没点背景和名师,门都没有!
我的血液却在那一刻轰地冲上了头顶,耳边的喧嚣瞬间远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秦朗!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偷偷翻阅的、早已翻烂的音乐杂志上的名字!那个象征着顶尖音乐殿堂的名字!大师班亲授专业推荐这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狠狠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渴望。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贫瘠的心田里疯长出来:我要参加!我要站在秦教授面前演奏!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再也无法遏制。放学铃声一响,我几乎是冲回了家。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廉价烟草味混合着隔夜饭菜的气息扑面而来。继父王强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油腻的饭桌旁看电视,啤酒罐堆在脚边。妈妈局促地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着,锅铲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妈……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我想……报名参加个比赛。
什么比赛妈妈擦着手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惯有的疲惫。
一个音乐比赛,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在市里,如果能得奖,可能会有……很好的机会。我不敢提秦朗的名字,怕显得太不切实际。
啪嗒!继父手里的啤酒罐重重顿在桌上,浑浊的眼睛斜睨过来,嘴角向下撇着,带着浓重口音的不耐烦:音乐比赛又搞那些没用的玩意儿烧钱!有那功夫不如多做几套卷子!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
不是的,王叔,我急切地解释,这个比赛很重要,一等奖有机会……
有机会王强嗤笑一声,打断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有机会花钱吧报名费多少培训费多少路费住宿费呢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你妈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挣那几个钱,供你读书还不够还想着弹琴那是你该想的事吗啊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刀子,一下下剜在心上。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妈……我看向她,声音里带上了哀求。
妈妈避开我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晚晚……要不……算了吧快高考了,心思……还是放在学习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在继父刻薄的咆哮和妈妈懦弱的沉默中,彻底熄灭了。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默默转身回了自己那个用布帘隔开的、仅能放下一张床的小小空间。外面,继父粗声大气的抱怨和电视里嘈杂的广告声依旧在继续。
我扑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把脸深深埋进带着淡淡霉味的枕头里,肩膀无声地颤抖。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脸颊。不甘心,委屈,还有对未来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我难道我的梦想,就真的只配在这间充满油烟味和斥责声的狭小出租屋里,腐烂发霉吗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陷入一种疲惫的寂静。隔壁房间里继父如雷的鼾声和母亲压抑的、细微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我蜷缩在小小的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面前摊开的一本厚厚的《肖邦练习曲集》。书页已经翻得起了毛边,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些冰冷的音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无法呼吸。
秦朗教授那张严肃而权威的脸,海报上刺目的大师班、专业推荐字样,继父鄙夷的咆哮,母亲懦弱的沉默……像破碎的幻灯片,在脑海里疯狂闪回。那个刚刚破土就被无情掐灭的希望,此刻正化作无数细小的毒针,反复刺穿着神经。
嘶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书页的一角死死攥在了手里,用力得指节发白,那薄薄的纸张已经被我无意识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不能认输!不能就这样算了!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猛地照亮了混沌的思绪——报名费!只要凑够那笔不算多、但对此刻的我来说如同天堑的报名费!只要站到台上,只要让秦教授听到我的琴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可是,去哪里找钱向妈妈开口想到她为难的眼神和继父必然的暴怒,我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朋友蒋依依家境也普通。打工时间根本来不及……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那道撕裂的痕迹,一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带着冰冷的绝望和最后的倔强。我猛地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红色的、硬挺的盒子——里面是我珍藏了好几年、几乎从未舍得戴过的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钉。那是奶奶去世前留给我的,唯一值点钱的东西。
窗外,城市巨大的霓虹灯光芒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变幻的光带,冰冷而疏离。
第二天放学,我攥紧了口袋里那个装着珍珠耳钉的红色小绒布盒,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走进那家位于街角、门脸狭小却挂着大大的金字招牌的典当行时,扑面而来的陈旧金属和尘土气息让我一阵窒息。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面无表情的干瘦老头。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回手中的旧报纸上,语气冷淡:当什么
我颤抖着手,把那个小小的红绒布盒推到他面前,打开。两颗小小的、圆润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老头用两根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耳钉,对着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眯着眼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淡水珠,成色一般,小了点。死当活当
……活当。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活当两百,死当三百五。最多放你三个月。老头的语气毫无波澜,像在谈论一颗白菜。
三百五!我的心猛地一沉。报名费需要三百块,这刚刚够……可这是奶奶留下的……
死当。我闭上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老头麻利地开票、点钱。三张一百元,一张五十元的纸币,带着油墨和灰尘的味道,被推到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我抓起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币,逃也似地冲出了典当行。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张钱连同当票一起,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自己唯一仅存的、沾着奶奶气息的未来。
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成了我最后的战场。时间被压缩到极限,白天是争分夺秒的刷题和课堂,夜晚则全部献给了那架喑哑的钢琴。陈野送的那包防滑粉被我用到了极致,白色的粉末沾满了琴键的缝隙,也沾满了我的指尖。
陈野依旧时常出现在窗外。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来的次数更多了,有时会带一瓶冰镇的矿泉水,用石子敲敲窗框示意我放下琴盖休息一下。但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陪伴着琴房里每一个近乎癫狂的、与时间赛跑的深夜。
决赛的日子终于到了。
市艺术中心明亮的灯光晃得人眼晕。后台狭窄拥挤,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松香、还有浓重的紧张气息。穿着华丽演出服的选手们在化妆镜前补妆,在角落里压腿开嗓,或是对着谱子做最后的默背。他们的身边围绕着嘘寒问暖的父母,或是提着乐器箱、低声叮嘱的专业老师。
我抱着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旧琴谱,独自缩在后台最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旧道具箱上。身上是洗得发白、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校服,在一众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像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指尖冰冷,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下一位,37号选手,林晚。演奏曲目:肖邦《革命练习曲》。
工作人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紧张和怯懦都压下去。我站起身,走向那扇通往舞台的、被厚重天鹅绒幕布遮挡的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审判台。
厚重的幕布缓缓向两侧拉开。刺目的舞台追光灯瞬间打在身上,像无数根灼热的针。台下黑压压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前排评委席的轮廓。正中央,坐着秦朗教授。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正低头看着手中的选手资料。
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走向舞台中央那架光可鉴人的黑色斯坦威三角钢琴,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上。在琴凳上坐下,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琴键,那昂贵的、完美的触感反而让我指尖的颤抖更加剧烈。眼前似乎闪过老实验楼里那架破旧走音的钢琴,闪过陈野蹲在窗外叼着草茎的侧影,闪过典当行老头冷漠的脸……
闭上眼睛,再睁开。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冲出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力量仿佛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压制了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那不是技巧的娴熟,不是对乐谱的精准复刻,而是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近乎绝望的呐喊,是奶奶留给我的珍珠被当掉时的钝痛,是继父的咆哮,是母亲沉默的眼泪,是无数个在灰尘中与破琴相伴的深夜……所有的不甘、委屈、愤怒、还有那一点点渺茫却不肯熄灭的希望,全都化作指尖狂暴的力量,倾泻在黑白琴键之上!
肖邦的《革命练习曲》,这首饱含着抗争与悲怆的乐曲,从未像此刻这样,与我灵魂深处的风暴如此契合。旋律不再是纸上的符号,它成了我汹涌澎湃的心声,在指尖下咆哮、奔腾、挣扎、升华!每一次重音都砸在心上,每一次快速的跑动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决绝。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顺着鬓角滑落,砸在琴键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舞台的灯光,评委的目光,台下的观众……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架琴,只剩下这首在血脉里燃烧的曲子!
最后一个震撼的和弦重重落下,余音在寂静的音乐厅里嗡嗡回荡,久久不散。
我虚脱般地从琴键上抬起手,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热烈、持久!
我站起身,腿有些发软,朝着评委席和观众的方向深深鞠躬。直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评委席中央。
秦朗教授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过舞台明亮的灯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依旧严肃,但那双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一点……惊讶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发现璞玉般的亮光!
他对我,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耳边所有的掌声都化作了模糊的潮音。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走下舞台,双腿依旧虚浮。后台入口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斜倚在墙上,双手插在运动裤兜里。
是陈野。
他不知何时溜了进来,站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灯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火焰,直直地钉在我身上。没有欢呼,没有祝贺,他只是那么站着,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却勾起一个清晰无比、带着强烈骄傲和野性光芒的弧度。
他朝我伸出拳头,悬在半空。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伸出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拳头,轻轻碰了上去。
两个紧握的拳头,带着汗水和尚未平息的震颤,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撞在一起。
命运女神似乎终于吝啬地投来了一瞥。一个月后,一封来自首都的、印着中央音乐学院庄严校徽的特快专递,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重量,沉甸甸地落进了我家那个堆满杂物的老旧信箱。
撕开信封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当录取通知书那几个烫金的大字和下方清晰印着的钢琴表演系撞入眼帘时,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汹涌的白光淹没。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膨胀,几乎要炸裂开来!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像海啸般席卷了全身每一个细胞!我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滚烫地砸在通知书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央音!秦教授!钢琴表演系!每一个词都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卑微、怯懦和长久以来的绝望!奶奶的珍珠,继父的咆哮,灰尘里的琴音……所有过往的沉重,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轻盈的羽毛。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抓起通知书,像一阵风般冲出了家门。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陈野!第一个!必须是他!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盖过了一切!
傍晚的风带着夏日的燥热,吹在滚烫的脸上。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声,穿过熟悉的街巷,掠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朝着城市另一端陈野家的方向拼命蹬去。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在车流中仓惶地穿梭。汗水浸透了后背的校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胸腔里燃烧着一团火,驱使着我不断向前、再向前!
终于,那片熟悉的、略显陈旧的居民楼出现在视野里。我喘着粗气,把自行车往楼下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一靠,甚至来不及锁,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昏暗的楼道。
咚咚咚!咚咚咚!我喘着粗气,用尽全力敲响了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绿色铁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门开了。
站在门内的却不是陈野。是他的母亲,一位面容和善却带着深深倦意的中年女人。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是林晚啊找小野他刚出去没多久,说是去……去市体育中心那边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她侧身让了让,要不进来等他
不…不用了阿姨!谢谢您!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我,但胸腔里那团喜悦的火苗依旧在熊熊燃烧,灼烧着我要立刻找到他分享的冲动。我去体育中心找他!丢下这句话,我转身就往楼下跑。
哎!林晚!慢点……身后传来陈野妈妈担忧的喊声。
我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扶起自行车,再次一头扎进傍晚的车流里。体育中心在市郊,很远。夕阳已经沉下了大半,天边只残留着一抹暗红的余烬。晚风渐凉,吹在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却吹不熄心头的火焰。
不知骑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叶火烧火燎地疼。当体育中心那巨大的、亮着惨白灯光的穹顶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空旷的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车,主馆入口处亮着灯,却不见人影。
陈野——!我双手拢在嘴边,朝着空旷的场地大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带着回音,却无人应答。
他会在哪儿训练馆还是篮球馆
我推着自行车,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巨大的场馆外围茫然地转着。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就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阵隐约的、有节奏的撞击声穿透了寂静的夜风。
砰…砰…砰…
沉闷,有力,孤独。
是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
心脏猛地一跳!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朝着最偏僻的室外篮球场狂奔而去。
绕过一片茂密的冬青丛,眼前豁然开朗。惨白的路灯灯光下,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篮球架。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跃、投篮。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黑色背心,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在灯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光泽。篮球撞击地面,发出沉重而规律的砰砰声,在空旷的夜里回荡,每一声都像砸在人心上。
是陈野!
陈野!我喊出声,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嘶哑。
运球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抓着篮球。汗湿的额发黏在饱满的额头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到我的一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所取代。那光芒里有惊讶,有疑惑,似乎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疲惫和沉重
林晚他喘着气,声音低沉沙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顾不上解释,也顾不上他脸上不同寻常的神色。胸腔里那团压抑了太久的火焰终于找到了出口!我几乎是扑到他面前,带着哭腔,又带着狂喜,颤抖着将那张一直紧紧攥在手里、早已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起,递到他眼前!
陈野!你看!你看啊!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带着破音,央音!中央音乐学院!我考上了!钢琴系!秦教授!我…我真的…考上了!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流了满脸。
路灯惨白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通知书上那枚庄严的校徽和烫金的字迹。
陈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纸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们两人粗重的喘息。
他脸上那种混杂着疲惫和沉重的复杂神色,在看到通知书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错愕、震惊、难以置信……最后,这些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凝固成一种近乎僵硬的空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燃烧着野性火焰的眼睛,此刻在路灯下,深得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他看着我,眼神穿过我满脸的泪水和狂喜,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陌生,还有一种……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悲哀
我举着通知书的手僵在半空,狂喜的火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滋滋地冒着白烟,迅速冷却。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恭喜。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那两个字,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温度,砸在地上,碎成冰渣。
陈野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你怎么了
他没有再看那张通知书,目光移开,投向远处体育中心巨大而沉默的黑暗轮廓。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抓着篮球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在手背上狰狞地凸起。
沉默在空旷的篮球场上蔓延,沉重得让人窒息。惨白的路灯灯光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两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幽灵。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转过头,重新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挣扎的痛苦,最终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黯所覆盖。
林晚……他的声音异常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我……
就在他即将吐出后面的话语时——
嗡——嗡——嗡——
一阵急促刺耳的手机震动声,猛地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野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猛地从运动短裤的侧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种混合着愤怒、屈辱和巨大压力的阴云瞬间笼罩了他整张脸。
他手指用力,几乎要捏碎那部手机,狠狠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压抑着狂暴的怒火,对着话筒低吼:……知道了!……我说了我知道!……别他妈再催了!我马上回去!
他猛地挂断电话,动作粗暴得像要砸碎什么东西。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被强行打断的焦躁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林晚,我现在……他语速极快,声音紧绷得像拉到极限的弓弦,我家里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他语无伦次,眼神甚至不敢再与我对视,带着一种狼狈的闪躲,你…你先回去!通知书…很好…真的…他胡乱地说着,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不清。
话音未落,他竟不再看我一眼,抓起地上的外套,转身就朝着停车场的方向大步跑去,背影仓皇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转眼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陈野——!我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嘶喊。
回应我的,只有空旷球场上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我单薄的校服猎猎作响,冰冷刺骨。那张被我视若珍宝的录取通知书,无力地从指尖滑落,飘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沾满了灰尘。
路灯惨白的光,像舞台最后的追光,孤零零地打在我身上,和我脚边那张躺在尘埃里的、象征着梦想与未来的纸。
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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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气氛,在我回去后,降到了冰点以下。
那张被灰尘弄脏的录取通知书,像一个无声的炸弹,引爆了积蓄已久的家庭风暴。继父王强在看到通知书的瞬间,脸就黑成了锅底。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瞪着我,随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中央音乐学院!你疯了吗林晚!那是什么地方是咱这种人能去的地方吗!他一把抢过通知书,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它捏碎,学费一年多少几万!几万块啊!把你妈卖了也供不起!
老王,你…你说话别这么难听……妈妈在一旁嗫嚅着,脸色苍白如纸。
难听老子说的都是实话!王强猛地转向妈妈,眼睛赤红,你看看!你看看她干的好事!一声不吭去参加什么狗屁比赛!现在好了!考上这种烧钱的学校!我们拿什么供啊拿西北风供吗他挥舞着那张纸,纸张在他粗壮的手指间哗啦作响。
晚晚……妈妈含着泪看向我,嘴唇颤抖着,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尽的痛苦,你王叔……说的……不是没道理……家里……家里真的……
妈!我猛地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这是央音!是秦教授……这是最好的机会!我……
机会什么狗屁机会!王强粗暴地打断我,将那张通知书狠狠拍在油腻的饭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弹琴能当饭吃能给你妈养老能给你弟弟攒钱娶媳妇啊!他喘着粗气,手指戳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已经托你张叔在深圳那边的厂子给你找了个工位!过几天就去报道!包吃住,一个月三千五!踏踏实实挣钱比什么都强!
深圳打工三千五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砸得我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瞬间抽走。
不……我不去!我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不像自己,我要去上学!我去贷款!我去打工挣学费!我自己……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我整个人趔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颊瞬间火辣辣地肿起,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蜂鸣。嘴里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失焦。
继父扭曲狰狞的面孔,妈妈捂着脸压抑的痛哭,还有那张飘落在油腻饭桌上的、被拍出褶皱的录取通知书……一切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无声的黑白影像。
绝望。冰冷的、彻骨的绝望,像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那团支撑着我一路狂奔、想要和陈野分享喜悦的火焰,早已在冰冷的篮球场上被彻底浇灭。而此刻,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也被这一巴掌,彻底扇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心死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直身体。脸颊肿痛,嘴里满是血腥味,但奇怪的是,感觉不到疼了。眼泪也流干了。胸腔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
我一步一步,像个提线木偶般,挪到饭桌前。目光空洞地落在桌上那张纸上——那曾经承载着我所有梦想和眼泪的薄薄纸张,此刻沾满了油渍和灰尘,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我伸出手,指尖冰冷僵硬。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表情。
嘶啦——
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令人心颤。
嘶啦——嘶啦——嘶啦——
我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稳定,一下,又一下,将那张印着烫金校徽的纸,连同上面秦朗教授的名字,连同我十七年贫瘠生命里唯一燃烧过的、微弱的梦想之光,撕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碎片像肮脏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油腻的饭桌上,飘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最后一片碎片从我冰冷的指尖滑落。
我抬起头,看向目瞪口呆的继父和泣不成声的母亲,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我去深圳。
七年后。深圳。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味、雪茄的醇厚气息和食物精致的香气。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男人低沉的谈笑,女人娇柔的恭维,交织成一张浮华而疏离的网。
我穿着品牌赞助的、剪裁合体的黑色露肩长裙,坐在角落那架光可鉴人的白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前。指尖在黑白琴键上流畅地滑过,德彪西的《月光》清冷而空灵的旋律如同水银泻地,流淌在喧嚣的背景音之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无法真正融入这片浮华。
作为主办方高价聘请的暖场嘉宾,我的任务就是用这些高雅却安全的音符,为这场充斥着资本与利益交换的商业酒会增添一点所谓的格调。琴凳旁的玻璃小圆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气泡在杯底缓慢上升、破灭。
一曲终了,短暂的、礼节性的掌声稀疏响起。我微微颔首致意,准备起身稍作休息。
Bravo!林小姐的琴技真是越发精进了!一个略显浮夸的男声响起。主办方的李总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位西装革履、明显带着醉意的宾客。
李总走到我身边,带着一身酒气,故作熟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他的目光扫过琴键,又落回我脸上,笑容油腻:大家可能不知道,我们林晚小姐可不简单!当年可是差点就进了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呢!可惜啊……他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惋惜腔调,眼神却瞟向人群后方,是吧,陈总
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神经末梢。
心脏猛地一缩。
顺着李总的目光,人群似乎自动分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铁灰色高定西装的男人,正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斜倚在不远处的巨大罗马柱旁。水晶灯璀璨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也照亮了他那张褪去了所有青涩、只剩下成熟与冷峻的面孔。
陈野。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施了魔法,又像是经过了最严苛的淬炼。曾经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外放的野性和不羁被彻底打磨掉,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稳和内敛的锋芒。下颌线比七年前更加清晰冷硬,眼神深邃,像淬了冰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望过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般的疏离感。只有指间那枚铂金素圈戒指,在灯光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越过浮华的灯光,像精准的探针,毫无阻碍地、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周围的喧嚣、李总的聒噪、宾客的注视……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迅速褪色、模糊,扭曲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板。整个世界,只剩下宴会厅那头,罗马柱旁,那个穿着铁灰色西装、眼神冰冷深邃的男人。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深市尘土飞扬的流水线,廉价出租屋彻夜不熄的日光灯,手指被粗糙物料磨出的厚茧,还有无数个在城中村廉价琴行里、对着破旧电子琴无声练习的深夜……那些浸透了汗水和眼泪的时光碎片,在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冰块,瞬间蒸发,只留下尖锐的、呛人的白烟,灼烧着肺腑。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早已僵硬的、职业化的微笑。
李总显然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恶意的、看戏般的兴奋:陈总!您当年跟林小姐可是校友!老熟人啊!来来来,您可是我们今晚的贵宾,也是懂行的!您给点评点评,林小姐这琴弹得如何值不值我们今晚这个价他故意加重了值不值三个字,眼神在我和陈野之间暧昧地扫视,引得他身旁几个醉醺醺的宾客也发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陈野身上,然后又带着好奇和探究,落回我的脸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好戏开场的兴奋感。
陈野依旧斜倚着罗马柱,姿态未变,只是指间那杯琥珀色的液体,被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地、优雅地晃动着。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叮当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清晰得刺耳。
他深邃的目光,像无形的锁链,牢牢地缠绕着我。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故人相遇的感慨,只有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仿佛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又像是在评估一段早已尘埃落落的过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绷紧,脊骨僵硬,脸上那抹职业的微笑如同干涸的面具,随时可能龟裂脱落。
终于,他薄削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冰冷得像手术刀的锋芒。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喧嚣的空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一切的漠然,落定在我因极力维持平静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大理石地面,冷硬而清晰,回荡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奢华宴会厅里:
现在,
他顿了顿,晃了晃杯中剔透的冰块,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我的视线。
我能买下你所有时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