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货
雨林的空气浓稠得能拧出绿汁,带着腐烂和泥土的腥气,死死糊在我的口鼻上。婆罗洲。这名字在骗子的嘴里曾是遍地黄金的天堂,如今只剩遮天蔽日的巨树,像无数沉默的、满怀恶意的巨人,把这片被称为血橡胶园的囚笼紧紧箍在中间。巨大的橡胶树整齐排列,树干上斜划着道道刀口,下方悬挂着半满的黑色胶碗,像一张张等着喂食的、贪婪的嘴。
我刚被粗暴地推搡到队列末尾。脚踝深陷在黏腻的红泥里,每一步都像在挣脱沼泽的拖拽。身边全是和我一样的人,眼神空洞,蜡黄的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头,活像一具具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骷髅。没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还有远处传来的、节奏单调的皮鞭破空声,每一次响起,都让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新货一个嘶哑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恶臭。
我猛地一哆嗦,扭头看见一张被油灯昏黄光线切割得异常狰狞的脸。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像一条粗大的蜈蚣,从他的左眉骨一直爬到嘴角,把整张脸都扯得歪斜变形。他的眼睛浑浊,却透着一种打量牲口般的冰冷。他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背心,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面布满新旧交叠的鞭痕和刺青。一只铁钩代替了他的左手,钩尖在昏暗的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这就是疤脸,这片活地狱里最令人胆寒的监工。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探出,铁钳般捏住我的左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
细皮嫩肉,疤脸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疤痕随着他的动作扭动,更显恐怖,可惜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也钻进周围每一个麻木躯壳的深处。来了这儿,就别想当人了。你们是树,是产胶的树!
他拖着我,像拖一袋垃圾,径直走向离我最近的一棵高大橡胶树。粗糙的树皮磨蹭着我的皮肤,生疼。疤脸用那只铁钩手哐地一声敲在树干上,震得树冠簌簌作响,几片叶子打着旋飘落。他俯下身子,带着腐臭气息的嘴几乎贴到我的脸上。
看见这口子了吗他用铁钩的尖端,漫不经心地刮过树干上那道斜斜的、渗出乳白色汁液的割口。汁液沿着钩尖缓缓滴落。树流的是白浆,你流的,他那只完好的手猛地一翻,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特制弯刀瞬间压在了我被他捏住的手腕内侧,是血!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你的血,混进胶汁里,疤脸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陶醉,那胶…才值钱!懂吗金子一样的价钱!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像是在欣赏一件得意的作品。所以,这口子,他用刀面拍了拍我的手腕内侧,那个即将被切开的位置,不能让它合上!不能结痂!不能愈合!要一直流!像这树一样,懂不懂
不…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却被粗糙的树皮死死抵住。
嗤——回应我的是一声轻蔑的冷笑。疤脸手腕猛地一压!
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剧痛,只有一种怪异的、冰凉的割裂感,像被极薄的冰片划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内侧蜿蜒而下。我僵硬地低头,看见鲜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从手腕上那道约莫两寸长的、细细的口子里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树下那个半满的黑色胶碗里。乳白的胶汁瞬间被染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晕,像一朵妖异的花在黑暗中绽开。
疤脸满意地松开手,用他那肮脏的手指,蘸了点碗里混合着我鲜血的胶汁,放到鼻子下贪婪地嗅了嗅,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对,就是这个味儿!金子的味儿!他抬脚,用沾满泥泞的靴子狠狠踹在我的小腿上,滚去干活!放够一碗!少一滴,今晚就别想有饭吃!
我踉跄着扑向那棵树,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腕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起来,鲜血汩汩而出,顺着指尖滴落。我笨拙地用右手拿起挂在树上的特制小铁片——它的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学着前面那些行尸走肉的动作,颤抖着在树干的旧割口上方,再划开一道新的、浅浅的口子。乳白色的胶汁混合着我的鲜血,沿着引导的凹槽,缓慢地、粘稠地流进那个悬挂着的、等待着吞噬我生命的黑色胶碗。
汗水、泪水混合着雨水,糊满了我的脸。每一次抬手划割,都牵扯着手腕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那痛感是真实的,是疤脸留在我身体里的烙印,是这座活地狱给我的第一课——在这里,生命只是产胶的耗材,鲜血只是提高售价的添加剂。每一滴流入碗中的血,都在无声地计量着我生命的倒计时。
日子在无休止的疼痛和麻木中碾过,像生锈的钝刀割肉。手腕上那道疤脸留下的放血口,成了我身体上永不愈合的溃烂之源。汗水、泥浆、乳胶汁液和自身不断渗出的血液反复浸泡、侵蚀,让伤口周围一圈的皮肉变成了恶心的暗红色,肿胀发亮,边缘溃烂,渗出浑浊的黄水,稍微触碰一下,就疼得钻心刺骨。
疤脸像一头嗅觉灵敏的鬣狗,总在我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边缘准时出现。他那沉重的皮靴踏在泥泞地上的声音,是所有人最深的梦魇。
废物!流这么点没吃饭吗!粗粝的咆哮伴随着鞭影破空而来。我本能地一缩脖子,背上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楚瞬间炸开。鞭梢甚至扫到了我溃烂的手腕边缘,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跪倒在地。
啪!又是一鞭,抽在我旁边的树干上,树皮飞溅。看什么看你也想尝尝疤脸对着另一个因恐惧而动作迟缓的工人吼叫,随即铁钩手猛地一挥,狠狠砸在那人的肩胛骨上。沉闷的骨裂声和凄厉的惨叫同时响起,那人像破麻袋一样瘫软在地。
疤脸啐了一口浓痰,精准地吐在那人痛苦扭曲的脸上,铁钩粗暴地拽起他的头发:拖走!没用的东西,丢后面坑里!两个打手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那个还在微弱呻吟的人拖向雨林深处。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土坑,是这片橡胶园最终的归宿。没有人在意他是否还活着,在这里,失去劳动能力就等于死亡。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橡胶汁液滴落的粘稠声响和压抑到极致的喘息。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个被拖走的同伴身上撕开,重新聚焦在眼前不断涌出混合液体的胶碗上。颤抖的手拿起铁片,忍着腕部溃烂处传来的阵阵灼痛和牵扯感,麻木地、机械地在树干上划下新的一刀。乳白色的胶汁和着暗红的血丝,缓慢地流下。每一次划割,都像是在自己腐烂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活下去。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尖叫。像那个坑一样腐烂掉不!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电光,劈开了绝望的浓雾。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疤脸和他的打手们像一群巡视领地的鬣狗,在胶林间逡巡。他们的眼睛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胶碗,任何一点异样都会招致残酷的惩罚。想藏起一整块凝结的胶块无异于自杀。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溃烂的手腕上。每一次动作,每一次被汗水、胶液浸泡,都会撕扯下一点点腐烂的皮肉组织,粘稠地混进滴落的胶血混合物里,最终凝结在胶块中。这些污秽的杂质,恰恰是我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它们本就是这痛苦和腐烂的一部分,是被允许存在的副产品。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死寂的心底悄然滋生,微弱却顽强。
我开始变得笨拙。在用小铁片刮取碗中初步凝结的混合胶块时,我的手会不经意地剧烈颤抖,铁片刮过碗底粗糙的陶壁,发出刺耳的噪音。每一次颤抖,每一次刮擦,都会故意带下一点点碗壁上粘附的、已经凝结的、颜色暗沉发黑的血胶混合物。它们像肮脏的皮屑,或者凝结的血痂,沾在我的手指上,或是随着动作掉落在树根下的泥泞里。
疤脸的目光偶尔扫过,带着惯常的轻蔑和厌恶。蠢货!连刮胶都学不会!他有时会吼一句,但更多的只是不耐烦地移开视线。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又一个被折磨得快报废的废物在垂死挣扎,不值得浪费他宝贵的鞭子。那些掉落的、沾满泥污的肮脏碎屑连野狗都不会去嗅一下。
每一次成功让一小片带着我的血、我的烂肉的暗黑胶块脱离碗壁,落入泥泞,我的心跳就会狂乱地加速。等疤脸的目光移开,等巡逻的打手走远,我就会装作弯腰整理破烂的裤脚,或者被树根绊倒,用最快的速度,用指尖把那点微小的、散发着血腥和腐败气息的暗色胶块抠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冰冷黏腻的触感,像握着一小块来自地狱的炭火。
回到那个比牲口棚还要污秽恶臭的窝棚,在同伴们麻木的鼾声和痛苦的呻吟掩护下,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席角落。颤抖着摊开手掌,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用命换来的垃圾塞进草席下,一个我自己偷偷用指甲在泥地上抠出来的、核桃大小的浅坑里。
一天,两天……每一次笨拙的刮取,每一次惊心动魄的弯腰,每一次在窝棚角落的黑暗里,把新的战利品按进那个小坑。溃烂的手腕疼痛日夜不休,高烧的晕眩感如同跗骨之蛆,但我收集的动作却越来越稳定,眼神深处那点微弱的火苗,在极致的痛苦和仇恨的浇灌下,反而燃烧得更加执拗。
那个浅坑,在黑暗中,无声地聚集着来自地狱的燃料。
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铅灰色的天幕仿佛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橡胶汁液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甜腥味。泥地变成了沼泽,每一步都带着吸力,要把人拽进地狱深处。高烧像毒蛇一样缠上了我,视野模糊,四肢百骸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抬手去割胶,溃烂的手腕都像被烙铁反复灼烫。
疤脸的心情比这鬼天气还要恶劣。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野兽,在胶林里横冲直撞,鞭子甩得噼啪作响,任何一点迟缓都会招来他狂暴的怒火。
快!快!一群蛆虫!下这么点雨就想偷懒胶汁呢!血呢!他的咆哮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扭曲。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的、濒死的呜咽从不远处传来,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是阿水,那个才十五岁、瘦小得像只雏鸟的女孩。她蜷缩在一棵橡胶树下,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涣散。她面前那个胶碗里,只有浅浅一层几乎被雨水冲淡的混合液体。
疤脸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就冲了过去。铁钩手粗暴地揪住阿水枯草般的头发,把她整个人从泥泞里提了起来。
装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唾沫星子喷了阿水一脸,老子让你装死!
监…监工…我…咳咳…烧…烧得厉害…阿水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痰音,眼泪混着雨水滚落。
烧老子给你退烧!疤脸狞笑着,猛地将阿水掼倒在泥水里。沉重的皮靴带着泥浆,狠狠地踹在她单薄的腰腹上。一下,又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和骨头断裂的脆响,被哗哗的雨声掩盖了大半。
呃啊——阿水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嚎,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抽搐了一下,随即瘫软下去。她的眼睛还半睁着,瞳孔却已迅速扩散,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不断落下雨水的天空。暗红的血沫从她嘴角和鼻孔里汩汩涌出,瞬间被浑浊的泥水稀释。
疤脸喘着粗气,低头看了看脚下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嫌恶地皱了皱眉,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废物!浪费粮食的废物!他朝着尸体啐了一口,铁钩手随意地挥了挥,拖走!丢坑里!看着晦气!
两个打手面无表情地上前,像处理垃圾一样,抓起阿水纤细的脚踝,拖着她软绵绵的身体,在泥泞中留下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拖痕,消失在雨幕深处。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噩梦。
我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内侧,直到嘴里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声即将冲出的悲鸣。牙齿深深陷进皮肉,疼痛尖锐地刺激着神经。我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视线却死死钉在阿水消失的方向,钉在疤脸那张写满残暴和冷漠的、疤痕纵横的脸上。
手腕上溃烂的伤口,在雨水和高烧的侵蚀下,传来一阵阵锥心刺骨的锐痛。这痛楚,此刻却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犹豫瞬间焚毁殆尽。
够了。
真的够了。
窝棚角落那个浅浅的土坑里,静静躺着十几块大小不一的暗黑色胶块。它们散发着混合了血腥、腐败和橡胶特有的甜腻气息,冰冷而沉重。这就是我的武器,来自地狱的馈赠。
我蜷缩在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草席上,像一具等待最后指令的躯壳。高烧让我的意识在灼热和冰寒的交界处漂浮,但手腕上溃烂伤口传来的每一次锐痛,都像冰冷的钢针,将阿水那双空洞望天的眼睛、她嘴角涌出的血沫、疤脸那残忍的狞笑,无比清晰地钉在我的脑海里。
窝棚里鼾声、梦呓和痛苦的呻吟交织。黑暗中,我缓缓地、无声地挪动着身体,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溃烂的手腕触碰到身下潮湿冰冷的泥土,带来一阵钻心的凉意。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探入那个我挖掘了无数个夜晚的浅坑。
指尖触碰到第一块胶块。冰冷,坚硬,带着泥土的湿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抠出来,握在掌心。它不大,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每一块暗沉的、混合了我血肉的胶块被抠出泥土,都仿佛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尖叫。我用破烂囚衣的下摆,将它们一块块仔细包裹起来,动作轻得像是在处理易碎的珍宝,又像是进行一场沉默的祭奠。最后,这包沉甸甸的祭品被我紧紧绑在腰间,紧贴着皮肤,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不断提醒着我它的存在和即将到来的使命。
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停了。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雨林特有的腐败甜腥和橡胶汁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窝棚里弥漫着绝望的鼾声和压抑的呻吟。我像一条无声的蛇,贴着冰冷泥泞的地面滑了出去。
整个营地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岗哨塔楼上昏暗的灯光,像垂死野兽的眼睛,无力地扫过地面。加工区巨大的炉膛口在黑暗中张着狰狞的大嘴,炉膛深处还残留着昨夜燃烧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令人窒息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烧焦橡胶的刺鼻气味。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溃烂的手腕在每一次动作时都传来撕扯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紧贴在背上,冰冷粘腻。我利用巨大橡胶树和堆积如山的胶块原料作为掩护,在浓重的阴影里潜行。每一次岗哨灯光扫过,我都死死贴在树干或原料堆的背面,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暂时停止。
近了,更近了。炉膛口散发出的灼热气流已经扑打在脸上,带着硫磺和焦糊的味道。腰间那包沉甸甸的胶块,此刻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又像即将引爆的炸弹。
终于,我抵达了炉膛下方巨大的进料口。这里堆满了等待被投入熔炉的、散发着生胶气味的块状原料。巨大的传送带静止着,像一条沉睡的钢铁巨蟒。
就是现在!
我猛地扯开腰间的破布包裹,十几块暗沉、冰冷、散发着血腥和腐败气息的胶块暴露在炉膛口微弱的光线下。它们像凝固的污血,像来自地狱的诅咒之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捧起这团冰冷而粘稠的祭品,高高举起!
炉膛深处残余的暗红炭火,映照着我因高烧和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映照着我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边缘溃烂翻卷、不断渗出黄水的恐怖伤口。
阿水……一个无声的名字在我心底炸开,带着无尽的悲怆和决绝的疯狂。
双手猛地向前一送!
那包凝聚了所有痛苦、仇恨和腐烂血肉的暗黑胶块,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精准地、狠狠地砸进了炉膛深处那堆尚未熄灭的暗红余烬之中!
噗嗤——!
一声沉闷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紧接着,炉膛深处猛地爆开一团极其妖异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烟雾!这烟雾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腥甜气息,像是千万朵腐烂的毒花瞬间绽放,又像是无数怨魂同时喷出的毒息。它翻滚着,膨胀着,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瞬间充满了整个炉膛空间,甚至顺着进料口和炉壁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向外疯狂弥漫!
呃——!
咳咳咳!什么…什么鬼东西!
几乎是烟雾爆开的同一瞬间,靠近炉膛操作区的方向,传来几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和剧烈到撕心裂肺的呛咳!是值夜的两个打手!他们的身影在弥漫的墨绿色烟雾中痛苦地扭动、抽搐,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随即像两截朽木般重重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成功了!
巨大的狂喜和毁灭的快感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瞬间压倒了高烧的晕眩和手腕的剧痛。我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站直身体,不再隐藏。炉膛口透出的、被那诡异墨绿烟雾晕染得如同鬼火般的光,跳跃着映在我脸上,映在我因极度亢奋而睁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溃烂的手腕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伤口被热浪炙烤着,传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灼痛。这痛楚此刻却像燃料,让心底那簇名为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我抬起那只伤痕累累、见证过所有屈辱和痛苦的手,直直指向炉膛深处翻滚的墨绿毒云,指向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橡胶园,指向那些尚在沉睡的恶魔巢穴。嘶哑的声音冲破肿胀疼痛的喉咙,带着一种来自地狱深渊般的冰冷和快意,在死寂的黎明前轰然炸响:
现在——
该轮到你们了!
炉膛深处翻滚的墨绿色毒烟,如同被囚禁了千百年的恶灵骤然释放。那浓得化不开的腥甜气息,带着血肉腐烂和剧毒橡胶焚烧的特有焦臭,瞬间吞噬了附近的一切。
倒下的两个打手只是开始。
距离炉膛更近些的原料堆旁,一个正在偷懒打盹的监工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醒。他刚睁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吸了一口气——
嗬…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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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喉咙里立刻发出被滚烫砂纸摩擦般的怪响。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仿佛想阻止某种无形的东西钻进去。他的眼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凸起,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暗红的血液混着粉色的泡沫,无法控制地从他的鼻孔和嘴角涌出。他踉跄着,像喝醉了酒一样原地打转,皮肤在短短几秒钟内就泛起一层诡异的青紫色斑点。最终,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还在神经质地抽搐,身下迅速洇开一滩混合着血沫的污秽。
整个加工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死寂被瞬间打破,又被更深的恐惧攫住。混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毒!是毒烟!
跑啊!快跑!
疤脸老大!疤脸老大!
惊恐的尖叫、混乱的奔跑、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声交织在一起。有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浓烟边缘乱撞,吸入一丝便痛苦地蜷缩倒地;有人试图冲向水源,却一头栽倒在泥泞里;更多的人则本能地朝着远离炉膛、远离那翻滚的墨绿死亡的方向抱头鼠窜。
我站在炉膛进料口下方的阴影里,毒烟在我头顶上方翻涌、扩散。灼热的气流裹挟着那致命的腥甜,扑打着我溃烂的手腕。伤口被这高温和剧毒的气息刺激,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仿佛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这痛楚是如此尖锐,几乎让我晕厥,却又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将复仇的火焰烧得更旺、更疯狂。
火光和毒烟在我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狰狞光影。我死死盯着混乱的中心,等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混乱和哀嚎。疤脸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带着狂暴的戾气,硬生生从惊恐溃散的人群中撞开一条路。他那张标志性的疤痕脸,在炉膛透出的、被毒烟染绿的诡异光线下,扭曲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狂怒的火焰,死死锁定在炉膛口翻滚的墨绿毒烟上,随即,那噬人的目光如同淬毒的标枪,猛地钉在了阴影中的我身上!
是你!臭婊子!
他瞬间就明白了。那声嘶哑的宣告,那包消失的、带着腐烂气息的垃圾!前所未有的暴怒让他脸上的蜈蚣疤痕剧烈地抽搐跳动,仿佛活了过来。
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蛮牛,无视了周围弥漫的、足以致命的毒烟边缘,无视了地上痛苦翻滚的手下,巨大的身躯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直直地向我猛冲过来!沉重的皮靴踏在泥泞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泥浆。
我站着没动。溃烂的手腕暴露在热浪和毒烟中,痛得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微微摇晃。但我的眼睛,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迎向那扑来的凶兽。
疤脸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个呼吸间就冲到了近前。浓重的毒烟边缘掠过他,他呛咳了一声,动作却丝毫未缓。那只完好的、布满刺青和伤疤的巨手,如同鹰爪般带着腥风,狠狠抓向我的脖颈!他要像捏死一只鸡那样,当场扭断我的脖子!
就在那带着死亡气息的手即将扼住我喉咙的刹那,我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和疯狂,猛地向旁边一闪!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动作不可避免地变形踉跄,几乎摔倒。
疤脸势在必得的一抓落空,巨大的惯性让他向前冲了半步。就是这半步!
我就在他身侧!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臭、血腥和暴怒的气息。我那只完好的右手,此刻不再是割胶的工具,而是化作了最后的武器!五指并拢,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凶狠,朝着他那只浑浊的、因暴怒而布满血丝的左眼,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戳了过去!
指尖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突破某种坚韧薄膜的触感,紧接着是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溅!
嗷——!!!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嗥叫,骤然撕裂了混乱的夜空!疤脸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仰,左手那只冰冷的铁钩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身前挥舞,试图阻挡任何可能的再次攻击。他的右手死死捂住了左眼的位置,指缝间,暗红的、粘稠的液体如同小蛇般蜿蜒淌下,瞬间染红了他半张狰狞的脸,甚至流进了他那道标志性的蜈蚣疤痕里。
他踉跄着后退,剧痛和瞬间失去一半视野的恐慌让他彻底陷入了狂暴。他那只独眼——右眼,此刻只剩下最原始、最疯狂的杀意,死死地锁定了我,里面翻涌着要将我碎尸万段的怨毒。
杀了她!给老子剁碎了她!他嘶声咆哮,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如同恶鬼的诅咒。
周围的混乱被这惊天变故短暂地冻结了。打手和监工们看着他们心目中如同魔神般的疤脸老大捂着眼睛惨嚎,看着他那半边被血污覆盖的恐怖面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恐惧压倒了命令。
疤脸彻底疯了。剧痛和屈辱像岩浆般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不再指望那些被吓破胆的手下,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猛地松开眼睛,任由那恐怖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然后一把扯下了代替左手的冰冷铁钩!
沉重的铁钩被他像流星锤一样挥舞着,发出呜呜的破空声。他不再顾忌什么,独眼中只有我!那个毁了他眼睛、挑战了他绝对权威的、该死的奴隶!
老子要一点一点剐了你!他咆哮着,挥舞着铁钩,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再次向我扑来!这一次,没有任何技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和毁灭的欲望。铁钩划过的轨迹,带着死亡的尖啸。
我背靠着滚烫的炉壁,退无可退。高烧、剧痛和失血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已经开始模糊晃动。看着那挥舞着致命铁钩、如同地狱恶鬼般扑来的疤脸,看着他那半边血污狼藉、仅剩的独眼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怨毒,一股混合着极致疲惫和奇异解脱的平静,竟奇异地压倒了恐惧。
结束了。就算现在倒下,也值了。阿水,还有那些被丢进深坑的无名者,至少,我撕下了这头恶兽最疼的一块肉!
我用溃烂的手腕抵住身后滚烫的炉壁,那灼痛刺激着我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完好的右手在身边摸索着,抓住了一块散落在地的、坚硬的、边缘锋利的废弃金属碎片。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碎片粗糙的边缘割破了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让我感到一丝真实。
来吧!
我弓起身体,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准备用最后獠牙撕咬的野兽,死死盯住疤脸冲来的轨迹。毒烟在我们之间翻腾,死亡的阴影笼罩。
就在疤脸沉重的脚步踏入攻击范围,铁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即将砸落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清脆而急促的、如同爆豆般的枪声,毫无预兆地,从橡胶园外围的雨林深处,极其突兀地、穿透混乱的喧嚣,猛烈地炸响!
这声音是如此陌生,如此具有穿透力,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意味。
疤脸前冲的狂暴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一顿!他那只充满疯狂杀意的独眼,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无法理解的惊愕和……一丝源自本能的、深切的恐惧。
枪声这里怎么会有枪声而且是这种制式武器的连发声!
枪声如同死神的鼓点,密集而冷酷,瞬间撕裂了橡胶园上空弥漫的毒烟与混乱。它们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极其精准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向园区的核心区域!
噗嗤!噗嗤!
呃啊——!
岗哨塔楼上,那盏昏黄摇曳、如同垂死野兽独眼的探灯,在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和短促的惨嚎后,骤然熄灭!沉重的躯体从高处坠落的闷响紧随其后。
轰隆!
靠近铁丝网边缘的一处简易瞭望木棚,被什么东西猛烈击中,木屑和茅草混合着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化作一团燃烧的废墟。几个在附近惊惶奔逃的打手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掀飞,惨叫着摔进泥泞。
敌袭!是军队!有军队!一个尖利到破音的嘶吼划破夜空,带着无尽的惊恐,瞬间点燃了更大的恐慌。
警察!是警察来了吗
跑!快跑啊!
往林子里钻!别管了!
原本还在疤脸积威下勉强维持的打手和监工们,此刻彻底崩溃了。岗哨被拔除,据点被轰塌,那精准致命的枪声如同死神的镰刀悬在头顶。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再也顾不上什么老大,什么奴隶,像炸了窝的蚂蚁,丢下武器,哭爹喊娘地朝着枪声来源相反的方向,朝着漆黑幽深的雨林深处没命地逃窜。
疤脸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铁钩还握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中,但挥舞的势头早已消失。他那只完好的右眼,此刻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疯狂的血色被一种更深的、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左眼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冒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他肮脏的背心上,晕开更大的暗红。
军队警察怎么可能!这片被遗忘的法外之地,这片由贪婪和暴力构筑的王国,怎么会被外面的力量找到而且是以这种雷霆万钧、精准打击的方式!
他猛地扭头,那只独眼死死地、怨毒地再次钉在我身上。是我!一定是这个该死的女人引来的!她做了什么!
炉膛口翻滚的墨绿毒烟被爆炸的气流扰动,如同妖魔般变幻着形状。灼热的气浪舔舐着我的后背,溃烂手腕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意识。高烧让我的视野如同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雾,疤脸那张半边浴血、半边因极度惊怒而扭曲的脸,在绿色的毒烟背景中显得格外狰狞和不真实。
枪声还在持续,但变得更加密集,从多个方向传来,如同收紧的绞索。呼喊声、惨叫声、树木枝叶被子弹扫断的噼啪声……混乱的声浪从雨林的各个方向涌来,越来越近。
疤脸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独眼中的惊骇和怨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翻滚。他明白,他的王国完了。他猛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不甘到极点的嘶吼,不再看我,也不再理会那些溃逃的手下。他像一头嗅到致命陷阱的野兽,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逃!
他猛地转身,那只冰冷的铁钩不再作为武器,而是狠狠扎进旁边一棵橡胶树的树干,借力一荡,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朝着与枪声主要来源相反、毒烟相对稀薄的雨林深处,没命地狂奔而去!沉重的脚步踏在泥泞里,溅起高高的泥浆,狼狈不堪,瞬间消失在浓密的、如同巨兽獠牙般交错的树影藤蔓之后。
他逃了。
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抛下了他血腥的王国,抛下了他积攒的财富,甚至抛下了复仇的执念,只为了抓住一线渺茫的生机。
我背靠着滚烫的炉壁,身体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攥着金属碎片的右手无力地垂下,碎片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泞里。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眩晕和虚弱。
成了…真的成了…
视线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远处,雨林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来回扫射。隐约的、带着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呼喝声穿透枪声和混乱,越来越清晰。
放下武器!原地抱头!
我们是警察!反抗者格杀勿论!
医疗队!快!这边有幸存者!
获救了吗
溃烂的手腕传来一阵阵麻木的钝痛,提醒着我它所见证的一切。我看着疤脸消失的方向,那片黑暗的雨林深处,嘴角似乎想扯动一下,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滚烫的炉壁,缓缓地、无声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泥泞之中。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似乎有一道刺眼的白光扫过我的脸,耳边传来一个急促而清晰的声音:
这里!还有一个活的!快!担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