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竹,你可知罪
周翠兰把算盘拍得山响,祠堂里的族老们都缩着脖子。
我跪在蒲团上,膝盖硌得生疼——这是她这个月第三次以不敬婆母为由拉我来受审。
罪我抬头,儿媳每日天不亮煮早饭,每月蚕茧卖的钱全交您,您要的金镯子、珍珠钗,哪样没置
可你没给林家留后!周翠兰抄起茶碗砸过来,三年了,肚子比石板还平!这样的媳妇,留着何用
茶碗擦着我耳边碎在墙上。
林知远站在族老堆里,握着《论语》的指节发白,到底没敢替我说句话。
当天夜里,休书就摆在我床头。
我收拾包袱时,周翠兰站在院里喊:只准带随身衣物!蚕房是林家的,半粒蚕种都不许拿!
我摸着枕头下母亲留的蓝布包——里头裹着她临终前塞给我的半筐蚕种,早被我偷偷藏了三个月。
后来的事,青竹村的人都说像戏文。
我在村外搭了间草棚,用柳月娘借的织机缫丝。
头批雪蚕结茧那天,白得晃眼的蚕茧堆成小山,苏州府的陈大官人骑着高头大马赶来,红封袋装着五百两银票拍在我面前:沈娘子,这蚕我包了!
再后来,我的雪蚕庄占了镇西头最大的院子,连苏州知府夫人都派人来求雪蚕被。
直到那日,我正数着新收的账册,伙计来报:娘子,林家人在门口跪着,说要见您。
我掀开门帘——周翠兰穿着我去年送柳月娘的缎子袄,林知远攥着她的衣角,脸上全是汗。
幼竹,周翠兰爬过来抓我裤脚,是我错了,你跟阿远回家吧。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我蹲下来,看着她鬓角的白发。
三年前她逼我签休书时,也是这样跪着哭,说不为林家养儿子,就是断我林家香火。
婆婆,我抽出她抓着我的手,您当年说‘女人没儿子就活不成’,可我没儿子,活成了镇里首富。
我把休书抖开,墨迹在风里晃:这东西,我留着不是为记恨。是想告诉您——
沈幼竹的命,从来不由儿子,不由婆家,只由自己。
阳光透过廊下的绸子洒下来,我听见周翠兰的哭声混着蝉鸣,可那声音,早追不上我向前走的脚步了。
1
第1章
休书一纸寒,蚕种半筐情
青竹村的祠堂外,朔风如刀。
沈幼竹的膝盖早已被青石板磨得没了知觉,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心脏里钻。
三年了!整整三年!连个蛋都下不出来,你还有什么脸面待在我林家,占着我林家儿媳的位置!
婆婆周翠兰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一下下扎在沈幼竹的尊严上。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一张张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脸,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窃窃的私语声像无数只蚂蚁,爬满她的后背,噬咬着她最后一丝体面。
不下蛋的母鸡,留着也是白费粮食。
林家这下可算解脱了,不然香火都要断了。
可惜了沈家那么丰厚的嫁妆……
沈幼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绝望地望向她的丈夫,林知远。
那个曾许诺会护她一生的男人,此刻却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成拳,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任由他母亲的辱骂和村民的议论将她淹没。
他的沉默,比周翠兰的咒骂更让她心寒。
族里最年长的三叔公重重地用拐杖磕了磕地,浑浊的眼睛扫过林知远:知远,休书,签了吧。林家的香火,断不得。
这道苍老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林知远的身子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看了沈幼竹一眼。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懦弱和屈服。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他的家族,他的香火。
一张写着七出之条,无子为首的休书被递到他面前,墨迹未干,字字诛心。
林知远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支笔。
但在周翠兰灼热的目光和族老们无声的催促下,他还是颤抖着,在休书的末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幼竹看着那两个字落在纸上,仿佛听到自己心碎裂的声音。
三年婚姻,一朝梦碎。
她被两个粗壮的妇人从地上架起来,踉踉跄跄地推回那个她曾以为是归宿的家。
收拾东西的时候,周翠兰就跟在后面,像个监工,眼神锐利如鹰。
这件锦被是我沈家的陪嫁。
不行!你嫁进林家就是林家的人,你的东西自然也是林家的!你人可以走,东西都得留下!周翠兰一把抢过被子,扔到一边。
那张梳妆台……
留下!
还有那套银首饰……
想都别想!
周翠兰的贪婪和刻薄暴露无遗。
最终,她只允许沈幼竹带走一个半旧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粗布衣裳。
那些曾经十里红妆、风风光光抬进林家门的嫁妆,如今成了禁锢她的牢笼,她一件也带不走。
沈幼竹的心已经麻木了。
她默默地将几件衣服叠好,眼角余光瞥见了床底下的那半筐蚕种。
那是她娘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留给她的。
她的心猛地一紧,转身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周翠兰面前,这是她最后的请求。
婆婆,那些衣服首饰我都可以不要,求您让我把床底下的那筐蚕种带走吧,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
周翠兰一听,眉毛顿时倒竖起来,一口浓痰吐在沈幼竹脚边:呸!一个被休出门的丧气货,还想要东西那养蚕的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留在家里都嫌晦气,你还想带出去丢人现眼!滚!
说罢,她一脚踹开沈幼竹,转身锁上了房门,仿佛里面有什么稀世珍宝。
沈幼竹被踹得跌坐在地,手肘磕在门槛上,疼得钻心。
但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地上,直到夜色降临。
夜深人静,她听见隔壁周翠兰和林知远压低声音的谈话。
娘,你何必做得这么绝,幼竹她……
闭嘴!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我做得绝要不是她肚子不争气,我用得着这样吗现在好了,休了她,娘明天就托媒婆给你说个能生养的!沈家的那些嫁妆,正好拿来当聘礼!
沈幼竹的心,彻底冷了。
她趁着夜色,悄悄撬开了自己房间的窗户,像个贼一样翻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周翠兰搜刮一空。
她径直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那只不起眼的竹筐。
筐里,铺着厚厚的棉絮,棉絮上是一片片桑叶,桑叶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比芝麻还小的蚕种,黑黢黢的,毫不起眼。
可沈幼竹却视若珍宝。
她将蚕种小心翼翼地分装好,藏进那个破旧包袱的夹层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临终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竹儿,这可不是普通的蚕种,是你娘花了大半辈子心血才育出来的‘玉指’。它们吐的丝,比寻常的蚕丝更韧、更亮。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外人知道。若有一日你落难了,它能救你。
当时她只当是母亲的慰藉,如今看来,却是一语成谶。
她背起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三年青春和血泪的房间,没有丝毫留恋,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刚走到院门口,一个黑影从墙角闪了出来,拉住了她。
幼竹!
沈幼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是村里最好的姐妹柳月娘,才松了口气。
柳月娘眼圈通红,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和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塞到她手里。
幼竹,我……我拦不住他们。这里有些银钱,你先拿着防身。这张图纸,是我爹早年得来的织机图,据说能织出上好的云锦。你手巧,或许能派上用场。
柳月娘哽咽着说: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别想不开,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温热的银钱和那张粗糙的图纸,像一簇火苗,点燃了沈幼竹冰封的心。
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
三年的委曲求全,换来的只有羞辱和抛弃。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无比轻松。
她抬起头,一直黯淡无光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发出坚定而决绝的光芒。
月娘,谢谢你。你放心,我沈幼竹,未必就要靠男人活。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
沈幼竹背着她唯一的家当,走出了林家大门,走出了青竹村。
身后,是林家紧闭的大门,是村里人探头探脑的冷眼与若有若无的嘲讽。
前方,是茫茫的晨雾和未知的未来。
她没有回头。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她停下脚步,打开包袱,轻轻抚摸着夹层里那沉甸甸的希望。
风吹过,带来山野清冽的空气,也吹散了她最后的迷茫。
用这蚕,织出自己的锦绣前程。
用这手,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的目光越过村落,投向远处那片荒凉寂静的山坳。
那里有一间早已废弃、无人敢靠近的老屋,传闻是百年前瘟疫横行时留下的不祥之地。
但此刻,在那片人人避之不及的荒芜中,沈幼竹却看到了一条绝处逢生的路。
她攥紧了包袱的背带,深吸一口气,迈开了脚步。
路,就在脚下。
2
第2章
孤女养蚕记,雪丝初现光
破屋漏风,冷雨顺着茅草顶滴滴答答地落在沈幼竹单薄的肩上。
自从被周家以善妒不育的罪名一纸休书赶出来,她便成了全村的笑柄。
娘家早已无人,她只能蜷缩在村外这间废弃的老屋里,靠着柳月娘偷偷送来的一架旧织机,和心善的赵阿婆隔三差五从指缝里省下的柴米,才没在第一个冬天就冻死。
但沈幼竹眼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簇不灭的火。
她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柳月娘送来的那批蚕种上。
这批蚕种是她娘亲生前留下的,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如今,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蚕宝宝破卵而出,通体晶莹,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玉色。
它们的食量惊人,不过几日,就将沈幼竹采来的桑叶吃得干干净净,长得比别家养了半个月的蚕还要肥硕。
等到吐丝结茧时,沈幼竹更是惊住了。
那吐出的丝,又密又韧,在昏暗的屋里竟泛着雪一样的光泽。
这天,长舌的王三娘路过,恰好瞥见沈幼竹正在晾晒的蚕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家的蚕丝灰黄暗淡,可沈幼竹这屋里挂着的,简直就是一匹匹的月光!
她转身就跑回村里,扯着嗓子喊:快去看啊!那个被休的沈幼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怪蚕,吐的丝比咱全村的加起来还白!还多!
这话很快传到了周家。
当初设计赶走沈幼竹,如今已是周家新妇的周翠兰正嗑着瓜子,听完轻蔑地啐了一口瓜子皮:一个丧门星,能养出什么好东西怕不是用石灰水泡过,中看不中用罢了。
村里人将信将疑,但谁也不愿去沾沈幼竹的晦气。
沈幼竹对外界的流言充耳不闻。
她将这些雪白的蚕丝小心翼翼地收拢,坐在那架吱呀作响的旧织机前,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当最后一根丝线织入,一匹绸缎在她手中展开。
那绸缎薄如蝉翼,轻若云霞,在微弱的烛光下流淌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触手生凉,滑不留手。
柳月娘来看她时,一眼就看到了这匹绸缎,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幼竹……这,这是你织的这料子,我……我在苏州府最大的布庄都没见过!
她当机立断,拉着沈幼竹的手道:这东西不能埋没在村里!我有个远房亲戚在苏州府的商行做事,我这就去信,让他带人来看看!
七日后,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商人跟着柳月娘来到破屋。
他本是看在亲戚面子上勉强走一趟,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耐。
可当他的手触到那匹绸缎的一角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沈幼竹,声音都在发颤:这绸……这绸我全要了!市价双倍!不,有多少我要多少!
第一笔银子到手,沉甸甸的,几乎要灼伤沈幼竹的手。
她没有去买米买肉,而是第一时间托商人换回了更多的优质蚕种和两架崭新的织机。
她将养蚕的诀窍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柳月娘,两人一个主内养蚕,一个主外织造,小小的破屋第一次有了兴旺的迹象。
村里的风向彻底变了。
当初看笑话的人,如今路过破屋时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里面的财神爷。
王三娘更是见人就夸:我就说嘛,幼竹那孩子是有大福气的!那丝,啧啧,跟天上的云彩一样!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屋里屋外,都码满了雪白的蚕茧,在月光下像一颗颗饱满的玉石。
沈幼竹轻轻抚摸着一个蚕茧,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她对着窗外的月亮,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娘,女儿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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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那位姓钱的苏州商人竟连夜赶了回来,他一脚踹开院门,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狂喜与焦灼的神情,冲进屋里,指着新织好的几匹雪绸,声音沙哑地喊道:快!所有的货,我都要!马上跟我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3
第3章
雪丝惊四座,旧人悔上门
不过短短数月,一种名为雪丝的料子就在苏州府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丝,色如初雪,触之若无物,轻盈滑腻,在光下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宝光。
苏州府的贵妇小姐们几乎是一瞬间就疯了,谁要是能在裁衣时添上一匹雪丝,那便是身份与品位的最佳象征。
一时间,各大布庄为了抢到雪丝的货源,几乎打破了头。
而这雪丝的来源,竟是苏州府下属一个不起眼小镇上的织坊。
织坊的主人,是一个名叫沈幼竹的和离妇人。
人们不知她的过往,只因她一手出神入化的织丝手艺,尊称她一声丝绸娘子。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飞回了青竹村。
村里炸开了锅。
当初那个被林家休弃,走投无路只能去镇上讨生活的可怜女人,竟然成了人人敬仰的富商
那些曾经在背后戳她脊梁骨,说她败坏门风的村民,如今见了从镇上回来的柳月娘,话风全变了。
哎哟,月娘啊,你跟幼竹关系好,能不能帮我问问,她那织坊还招不招人
是啊是啊,我家闺女手也巧着呢!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王三娘。
她曾是嘲讽沈幼竹最起劲的人,此刻却提着一篮子鸡蛋,堵在柳月娘家门口,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月娘妹子,你看,我能不能跟你去镇上见见幼竹我不是想去织坊,我就是想跟她学学怎么养蚕,她那蚕宝宝,咋就养得那么金贵呢
柳月娘看着她那张前倨后恭的脸,心中只觉得一阵快意,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幼竹忙得很,怕是没空教你。
另一边,林家的气氛则沉闷得能滴出水来。
林知远坐在桌前,手里摩挲着一个空了的茶杯,脑子里全是镇上关于丝绸娘子的传闻。
他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年母亲拿着一纸休书逼沈幼竹画押时,他就在一旁站着。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哀求与绝望,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懦弱地别开了头。
他以为她离了林家,这辈子就算完了。
可谁能想到,她不仅没完,还活成了他需要仰望的样子。
想什么呢!还不赶紧去把人给我接回来!周翠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满脸的急不可耐,现在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丝绸娘子是我林家出去的媳妇,你把她接回来,那织坊不就是咱们林家的往后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是你娘一句话的事!
林知远被母亲眼中的贪婪刺痛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母子二人备了礼,雇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去了镇上。
沈幼竹的织坊就开在镇上最繁华的街口,三层小楼,门脸阔气。
他们到时,沈幼竹正在一楼检查刚缫好的蚕丝,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静与威严。
看到林知远母子,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吩咐身边的柳月娘:柳姐,看茶。
周翠兰自来熟地坐下,打量着织坊里忙碌的工人,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幼竹啊,你可真是有出息了!你看这地方多气派!你一个女人家在外头抛头露面多辛苦,如今风光了,也该回林家主持中馈了吧知远可一直给你留着位置呢。
沈幼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她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周翠兰,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片冰冷的疏离。
生意上的事可以谈,私情免了。
周翠兰的笑容僵在脸上。
沈幼竹却不看她,只是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那是一纸休书,上面的指印殷红如血。
我沈幼竹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都不劳婆婆再费心。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当年这张纸,写得明明白白,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转向柳月娘,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柳姐,送客。
你……周翠兰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知远站在那里,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第一次发现,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万水千山。
他被母亲拉扯着,狼狈地离开了织坊。
沈幼竹站在织坊门口,看着那辆马车仓皇远去,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怯懦,只剩下经历风雨后的坚定与从容。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屋时,织坊的伙计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激动和紧张。
娘子,娘子,街口来了一辆马车,好家伙,那叫一个气派!比县太爷的还阔绰!瞧那方向,是打苏州府那边来的!
4
第4章
丝市风云起,暗潮涌中立
沈幼竹的雪丝在苏州府一夜之间成了抢手货,那些官家小姐、富商夫人,谁要是没件雪丝做的衣裳,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不过三日,吴大掌柜的马车就停在了青竹村的织坊门口,人还没下车,那张笑成弥勒佛的脸就先探了出来。
沈姑娘,沈老板!吴某人登门拜访,叨扰了!
吴大掌柜进了屋,开门见山,说要跟沈幼竹签长约,预付一半的定金,只要她能保证供货。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织坊里的织娘们眼睛都亮了。
沈幼竹却只是浅浅一笑,奉上清茶,不疾不徐地开口:吴掌柜的诚意,幼竹心领了。合作可以,定金我也收。但我有个规矩,每一匹要交出去的绸缎,都必须由我亲手验过,盖上我的私印,方能出坊。
吴大掌柜一愣,随即抚掌大笑:沈老板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严苛些好,严苛些好啊!就这么定了!
送走吴大掌柜,柳月娘端着茶盘,忧心忡忡地凑过来:小姐,这人面上和气,心里未必没算计。咱们可得防着点。沈幼竹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如水。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生意场上。
果不其然,麻烦来得比预想中还快。
城东李家的锦绣坊,李三爷听着账房报上来的流水,气得把手里的紫砂壶摔了个粉碎。
他家的生意,被沈幼竹的雪丝蚕食了近三成。
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在我李三头上动土!他眼神阴鸷,对着心腹低语了几句。
不出两日,织坊里就多了个手脚麻利的帮工。
王三娘眼神尖,喂蚕时总觉得这人眼神躲闪,干活时专往存丝的库房里凑。
她留了个心眼,悄悄跟过去一看,正撞见那人将一捆色泽暗沉的劣质蚕丝混进准备上机的好丝里。
王三娘吓得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跑去找沈幼竹。
坊主,不好了!有人要害我们!
沈幼竹听完,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安抚地拍了拍王三娘的手:三娘,别怕,做得好。你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去吧。
支走王三娘,她立刻叫来柳月娘,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月娘,你带两个最信得过的人,今晚通宵,把库里所有待交货的绸缎,一寸一寸地给我重新筛查一遍。另外,马上去一趟赵阿婆家,请她帮忙,在村里寻几个德高望重的老织户,明早来我这一趟,就说请她们品鉴新丝。
柳月娘心领神会,重重点头,转身便去安排了。
第二天,吴大掌柜如约而至,满面春风地准备验货。
他拿起一匹绸缎,手指刚一捻,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他猛地将那匹绸缎扯开,阳光下,几根粗糙暗黄的劣丝赫然夹杂在光洁如雪的丝线中,格外刺眼。
沈老板!吴大掌柜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这就是你说的,你亲手验过的货
织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幼竹却像是早有预料,她不辩解,只是平静地对门外喊了一声:赵阿婆,可以请您和几位婶子进来了吗
赵阿婆领着三个村里最有声望的老织户走了进来。
沈幼竹将吴大掌柜手里的绸缎递给她们,又拿出自己保留的原始样品,朗声道:还请几位长辈和吴掌柜看一看,这混进去的劣丝,和我坊中用的雪蚕丝,究竟是不是同一种东西。也请吴掌柜看看,我昨夜连夜查验后,封存起来的、真正要交给您的货。
说着,柳月娘便捧出了十几匹盖着红印的绸缎,每一匹都完美无瑕。
赵阿婆等人只看了一眼,就纷纷摇头:这劣丝又干又涩,跟沈丫头那宝贝雪丝,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瞎子才分不清!
真相大白。
吴大掌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是傻子,立刻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这是有人栽赃陷害,想一石二鸟,既毁了沈幼竹的名声,也让他吴家吃个哑巴亏!
能在苏州府里干出这种事的,除了那个心胸狭窄的李三爷,还能有谁
好个李三!手段如此卑劣!吴大掌柜怒不可遏,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里掏出与李家锦绣坊的供货契书,一把撕得粉碎。
沈老板,今日是我错怪你了。从今往后,苏州府的雪丝,我吴某人包了!我与你签独家代理!
夜晚,风波平息。
织坊里灯火通明,机杼声声,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声响。
沈幼竹站在院中,满足地看着这一切。
这世上,果然没有不劳而获的富贵。她轻声自语,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要扩建织坊,招收更多的织娘,让这片土地因她而不同。
这是她的心血,她一手打下的江山。
可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声极轻、极犹豫的脚步声,突兀地停在了门前。
那声音不属于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带着一种与这方天地的热闹格格不入的迟疑。
织坊内的喧嚣,似乎瞬间被这道门隔绝开来。
沈幼竹嘴角的笑意淡去,缓缓转过身,望向那扇紧闭的院门。
5
第5章
旧梦难回头,雪丝织锦绣
林知远再来织坊时,天正下着濛濛细雨。
他脱下了国子监那身挺括的官服,换了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整个人都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败叶,透着一股颓唐。
他站在织坊门口,望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和穿梭的织机,竟有些近乡情怯。
沈幼竹正在看新染出的一批云霞色丝线,听到小厮通报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让他进来吧。
林知远走进来,身上带着潮湿的寒气。
他看着沈幼竹平静的侧脸,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幼竹,我辞官了。
沈幼竹终于转过头,目光在他身上淡淡一扫,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与我何干
林知远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急切地上前一步:我知错了,当年是我懦弱,是我糊涂,我如今什么都不要了,只想……
你想如何沈幼竹打断他,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林知远,你放下的是你的官职,你的前程,是你自以为是的过去。而我,早已走向了我的未来。她伸手指了指这满室喧嚣的织机,我的未来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它不会因为谁的懦弱而背弃我。
这话像一盆冷水,从林知远的头顶浇到脚底。
他所有的悔恨和准备好的说辞,在沈幼竹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面前,都显得可笑又苍白。
一旁奉茶的小翠将这一切听得真真切切,她端着茶盘退下,心里却翻江倒海。
回到村里,她终究没忍住,跟相熟的姐妹提了一嘴。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到了王三娘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听说了吗那林秀才为了沈娘子连官都不要了!我看啊,这两人是旧情未断,早晚要和好!
消息传回林家,周翠兰气得当场砸了一个茶杯。
等林知远一进门,她便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为了那个连蛋都下不出来的女人,你连官都不要了我们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无子的女人林知远这些天积压的悔恨与憋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双眼赤红,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响亮,娘!我娶她时,以读书人的身份敬她重她;我休她时,为了您的脸面负了她!如今我悔了,想弥补了,这件事,也该由我自己做主!
吼完这句话,他摔门而出,留下周翠兰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林家的鸡飞狗跳,很快就成了李三爷手里的新武器。
他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一个女人,便联合了镇上几个眼红沈家生意的小织户,开始在布商之间散布谣言。
听说了吗沈家那什么雪蚕,其实是得了病,吐出来的丝看着白,一捻就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加上李三爷暗中许以高薪,偷偷去挖沈家织坊里手艺最好的织娘,一时间,沈家织坊内人心浮动。
柳月娘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几个平日里手脚麻利的织娘最近总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手上的活计也慢了不少。
她立刻找到沈幼竹,忧心忡忡地将事情说了。
沈幼竹听完,脸上却不见半点慌乱。
她只是看着窗外,淡淡道:既然有人想走,强留也无用。与其让她们心里长草,不如我们帮她们一把。
第二天,平日里嘴最快的小翠在织坊里大发了一通脾气,嚷嚷着工钱太少,沈幼竹太苛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卷了包袱,怒气冲冲地投奔了李三爷的织坊。
李三爷大喜过望,以为沈幼竹众叛亲离,当即将小翠奉为上宾,还让她负责看管新丝的染色,以示信任。
他哪里知道,小翠每天将李三爷如何用劣质蚕丝混充、如何用化学染料冒充植物染色的手段,一五一十地记下,悄悄传回了沈家。
半个月后,沈幼竹广发请帖,邀请苏州府所有的大布商前来参观织坊。
李三爷也混在人群里,准备看她的笑话。
只见沈幼竹站在高台上,气定神闲。
她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让人抬上几筐活蹦乱跳的雪蚕,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抽丝开始,演示了完整的织造流程。
那雪蚕丝在织娘的手中被拉得又长又韧,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接着,她又让人抬上几大缸从茜草、栀子等植物中提取的染料,现场进行染色。
整个过程公开透明,毫无取巧。
布商们都是行家,一看便知真假。
李三爷的脸当场就绿了。
吴大掌柜更是激动地一拍大腿:好!这才是真正的雪蚕丝!沈娘子,之前订的货翻三倍,我全要了!
众商户纷纷响应,订单雪片般飞来。
事后,沈幼竹当着所有织娘的面,将小翠叫上高台,把她探听来的消息公之于众,然后将一间新盘下来的小织坊地契交到她手里。
小翠此次立下大功,这间织坊便是你的了。从今往后,我们沈家织坊欢迎所有勤劳本分的人,也鼓励你们学成之后,像小翠一样,出去自立门户。
织娘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那些动了歪心思的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风波平息,沈幼竹独自一人站在织坊的二楼,望着远方连绵的青山。
林知远、李三爷、村里的流言蜚语……这些曾经让她痛苦挣扎的人和事,此刻都已成了过眼云烟。
她终于明白,困住她的从来不是那纸休书,而是她不肯放过自己的心。
真正的自由,是不再回头。
就在她心境一片澄明之时,柳月娘快步走了上来,神色有些奇异和紧张。
东家,坊外……坊外来了一辆马车。
沈幼竹不以为意:是哪家的布商吗
柳月娘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不是,那马车上……挂着苏州府衙的牌子。
6
第6章
锦绣成风华,雪丝映红妆
苏州知府的一纸公文,像春雷般在小小的村落炸响。
为表彰本地商户,特设女商风采评选,沈幼竹的雪丝赫然名列头等贡品。
这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没过半日,知府千金苏小姐的马车就停在了织坊门口。
苏小姐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当那匹雪丝在她眼前展开时,依旧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布,那是流淌的月光,是凝固的晨露。
入手轻若无物,滑不留手,在日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辉,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此物只应天上有。苏小姐爱不释手,当场拍板,府中即将举办庆典,这雪丝我要百匹。
百匹!
整个织坊都沸腾了。
坊内一夜之间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
村里人提着鸡蛋、拎着米酒,挤满了小小的院子。
为首的便是王三娘,她一改往日的刻薄,拉着沈幼竹的手,嗓门大得全村都能听见:哎哟我的沈娘子!你可真是咱们的女中豪杰!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
一旁的赵阿婆红着眼眶,只是一个劲地抹泪,喃喃道:好孩子,出息了……你娘若在,定会为你骄傲。
沈幼竹笑着一一收下乡亲们的心意,心里却平静如水。
这些祝贺,来得太晚,却又刚刚好。
数日后,苏州府女商宴。
沈幼竹着一袭自织的雪丝长裙踏入席间,满堂珠光宝气瞬间黯然失色。
她如月华披身,步履轻盈,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清冷的光晕,瞬间便夺走了所有人的呼吸。
席上,江南最大的绸缎庄吴大掌柜端着酒杯,遥遥一敬,高声道:沈娘子这身手艺,堪称江南第一织娘!依我看,这雪丝合该定为我苏州府的府贡丝绸,呈送京城,让天家也开开眼!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随即附和声四起。
沈幼竹成了苏州府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风声,自然也吹进了林知远和周翠兰的耳朵里。
他们提着重礼,再一次登上了沈家的门。
林知远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眼神躲闪,周翠兰则强撑着笑脸,言语间满是讨好,意图再明显不过——想借沈幼竹如今的声望,为林知远的科举之路铺桥搭线。
沈幼竹没赶人,反而好酒好菜地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她不急不缓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织机图,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二人面前。
那正是当年她母亲视若珍宝,却被林家弃如敝履的东西。
她看着林知远,眼神淡漠得像看一个陌生人:这,是我娘留下的。我的所有,都源于此。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林家,已与我无关。
林知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盯着那张图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翠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羞愧与难堪交织,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终,两人连句场面话都没说,几乎是落荒而逃。
夜深人静,喧嚣散尽。
沈幼竹独坐在织坊里,望着满屋码放整齐的蚕茧与绸缎,指尖轻轻抚过母亲留下的那一小罐珍贵的蚕种。
娘,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
她缓缓起身,推开窗,望向苏州府灯火通明的方向。
远处的夜色深沉如墨,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的机遇与挑战。
昔日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强者的锐利与光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织坊门外。
一个身着官府服饰的信使,手捧一个金丝楠木匣子,神色肃穆地敲响了院门。
沈幼竹打开匣子,里面只有一封信,封口处是她从未见过的、代表着更高权威的火漆印。
她拆开信,只看了一眼,那双沉静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惊涛骇浪。
7
第7章
蚕丝牵朝堂,风云暗涌来
苏小姐走后不过数日,苏州府的天,说变就变。
京城来的王御史,奉旨巡查江南贡品,第一站,便是苏州。
车马仪仗停在府衙门口,陈知县那张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点头哈腰地将人迎了进去。
当那匹名为雪丝的贡品绸缎在王御史面前展开时,满堂皆静。
那丝,轻若云絮,亮如月华,在堂前日光下,竟泛着一层浅浅的流光,仿佛将天上的雪和月光都织了进去。
好!好一个雪丝!王御史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激赏之色,此等神物,出自何人之手本官要亲自见见。
陈知县心头一跳,暗道一声来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脸上堆着假笑,躬身道:回大人,织造此丝的,乃是乡野一介民女,名叫沈幼竹。只是……按我朝律例,民间女子不得擅自面见朝臣,恐有不妥啊。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想见人,可以,得意思意思。
消息传到青竹村,沈幼竹正在院中检视新一批的蚕茧。
她听完传话人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传话人一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对身旁的柳月娘道:月娘,你即刻动身,连夜去一趟苏州府城,找吴大掌柜。
她从房内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卷轴,郑重地交到柳月娘手中。
这里面,是我亲手绘制的雪蚕饲养之法、缫丝工艺、织造流程,我称之为《雪蚕织经》。你将它交给吴掌柜,让他务必,亲手呈给王御史。
柳月娘心领神会,揣着那卷沉甸甸的织经,消失在夜色里。
沈幼竹知道,对付陈知县这种人,你越是顺着他的道走,越是会被他拿捏。
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开他,直接让能做主的人,看到你的价值。
次日一早,王御史果然收到了吴大掌柜呈上来的《雪蚕织经》。
他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图文并茂,从蚕种的甄选、桑叶的湿度,到缫丝的水温、织机的改良,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清清楚楚,严谨得如同一本兵法书。
王御史抚掌赞叹:奇女子!真乃奇女子!仅凭一卷织经,便可知其胸中丘壑,远非寻常匠人可比!
他当即决定,这沈幼竹,不见也罢,但她的功劳,绝不能被埋没。
陈知县在府衙等了一上午,没等来沈幼竹那边派人来打点,却等来了王御史不再提见人的消息,他一张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他想不通,煮熟的鸭子,怎么就飞了
恼羞成怒之下,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你不让我得好处,我便让你身败名裂!
装箱启运的前一夜,陈知县以查验贡品为名,命心腹偷偷将几匹劣质的湖州绸,掺进了装雪丝的贡箱之中。
他算盘打得极好。
这贡品到了京城,一旦查出以次充好,便是欺君之罪。
到那时,沈幼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一死。
王御史启程回京那日,亲自监看贡品封箱。
当衙役抬起最后一箱雪丝时,王御史目光一凝,突然喊道:等等!
他快步上前,用手指敲了敲箱壁,又凑近闻了闻。
他久在江南,对丝绸再熟悉不过。
雪丝清雅,而这箱子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劣质染料的酸腐气。
开箱!王御史声如寒冰。
陈知县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道:大人,这贡品都已封存,岂能轻易开启……
本官说,开箱!王御史一声怒喝,声震整个府衙。
箱子被当场撬开。
一箱丝绸,上面几匹光华流转,正是雪丝。
而下面,却塞着数匹色泽暗沉、手感粗糙的劣绸,两相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满场哗然!
陈知县!王御史的怒火终于爆发,你可知罪!贪赃枉法,调换贡品,此乃欺君罔上之大罪!
陈知县双腿一软,当场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王御史当即下令,将陈知县革职查办,抄没家产。
苏州府的天,一夜之间,清明了。
回京前,王御史派人专程来到青竹村,送来他亲笔题写的四个大字——雪丝织魂。
随行的官员还传达了他的承诺:回京之后,他将亲自上奏,请求朝廷设立专项,扶持江南养蚕业,推广雪丝织造之法。
沈幼竹接过那幅字,墨迹未干,力透纸背。
她望着院外那一片连绵的青山,轻声自语:蚕丝虽柔,亦可牵动朝堂。
只是,这织经上的技艺,终究是死物。
要让它真正活起来,让这雪丝的光华照亮更多地方,还需要人。
需要更多懂得它、珍惜它、能将它传承下去的人。
不远处,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双清亮的眼眸,正静静地望着她院子的方向,目光里,藏着比这江南烟雨更深远的东西。
8
第8章
旧人终作古,新梦织锦绣
那一日,青竹村的石板路上,响起了一个人格外沉重的脚步声。
林知远来了。
他脱下了一身引以为傲的儒生长衫,换上了最普通的粗布短打,像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
曾经那个手不沾尘,连看一眼蚕房都嫌污了眼的书生,彻底死了。
他站在沈幼竹的织坊门前,手里捧着一个木匣,里面是他熬了无数个日夜誊抄整理的《蚕经补遗》。
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赎罪。
我辞了私塾的教职。他声音沙哑,不敢抬头看沈幼竹那双清冷的眼,我想在村里开个蚕学堂,不收学费,只教养蚕。这是我这些年整理的心得,或许……能为你的织坊添砖加瓦。
他将木匣高高举过头顶,这是一个读书人最卑微的姿态。
沈幼竹的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封皮上的字迹,依旧是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如今,写下它的人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抹平。
她只是淡淡地对一旁的小翠说:收下吧,对织坊有用的东西,我们不能不要。
一句话,将他所有的忏悔与情感,都归结为有用二字。
林知远的背脊猛地一僵,随即又彻底垮了下去。
他明白了,沈幼竹已经将他从她的爱恨里彻底剥离,他于她而言,只剩下了这点利用价值。
这比任何责骂都来得更诛心。
没过多久,林家老宅传来了周翠兰病重的消息。
听闻儿子放弃功名,甘愿去当一个蚕农,她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彻底倒了。
躺在床上,她日日望着房梁,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比她一生喝过的茶水都多。
她不明白,自己处心积虑为儿子铺就的青云路,怎么就走成了一条乡间土路。
临终前,她拉着林知远的手,嘴里反复呢喃着一句话:我这一生,错看了太多人……错看了……
话没说完,人就咽了气。
林知远将母亲的遗言带给了沈幼竹。
沈幼竹正在检查一批新出的云锦,听完后,手里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林知远以为她不会有任何表示。
良久,她才对管事吩咐道:去库房里,取一匹最好的雪丝绸缎,送到林家去。她虽负我,我亦不愿她寒骨入土。
那匹雪丝,光滑如镜,皎洁如月,是她亲手织就的珍品,一寸千金。
这是她对过去所有恩怨的最后告别。
你加诸我身的,是鄙夷与羞辱;我偿还你的,是体面与尊严。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周翠兰下葬那日,赵阿婆领着村里几乎所有的织户,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织坊。
她们手里捧着一封联名信,信纸上按满了鲜红的手印。
沈娘子!赵阿婆高声喊道,如今咱们村都靠着你的织坊吃饭,可大伙儿的手艺参差不齐,有好些姐妹想学,却没个门路。我们老婆子们商量了,恳请您在村里设一个正式的‘蚕丝学堂’,由织坊提供种蚕和织机,让我们这些女人,也能凭手艺挺直腰杆!
沈幼竹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欣然应允,当场拍板:好!这个学堂我来办!不仅要办,还要办成江南最好的学堂!
她随即任命最得力的小翠负责学堂的日常管理,高声对众人道:进了我的学堂,就要记住,女子之手,不仅能描眉画凤,更能织出锦绣乾坤,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一时间,整个青竹村都沸腾了。
就在学堂开办得如火如荼之际,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织坊门口。
苏小姐带着一身清风,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卷盖着朱红大印的朝廷批文。
沈娘子,恭喜了。她展开批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闪着金光,朝廷已经准许,以你的织坊为基础,成立‘江南蚕丝总坊’,统管江南三路所有蚕丝产业的品级、交易与外销。从今往后,你便不再只是一个织娘了。
苏小姐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江南蚕丝的领头人。
沈幼竹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批文,指尖触到那温热的蜡封,眼眶瞬间就红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批文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从一个被休弃出门,连生计都成问题的妇人,到如今手握江南蚕丝命脉的总坊主事。
这条路,她走得太苦,也太值。
夜深了。
沈幼竹独自一人登上织坊最高处的望月台。
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学堂和一排排整齐的织坊,琅琅的读书声和织机的咔哒声交织在一起,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她从怀中摸出那个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小布包,里面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把蚕种。
就是这些小小的生命,开启了她波澜壮阔的一生。
她将布包贴在心口,望着漫天星辰,低声呢喃。
娘,女儿做到了。
我已不再是一个任人欺辱、被夫家休弃的妇人,而是一个能为天下女子织出锦绣人生的沈幼竹。
说完,她缓缓转身,望向那片由她亲手创建的灯火人间。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走了最后一丝牵挂。
她迈步走向属于她的未来,风轻云淡,心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