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佛子座下的一株雪莲,开在昆仑之巅的冰崖上,沐浴他周身的梵光千年。
他是我唯一的神祇,唯一的信仰。
他为证无情大道,需斩断最后一缕尘缘。
而我,是他亲手栽种的尘缘。
于是,在飞升前夜,他引我化形,温柔地对我说:莲心,你是我得道前,最后一道劫。
然后,他亲手剖开我的胸膛,剜走了我赖以为生的慧根。
剧痛撕裂神魂,我看着他圣洁无瑕的脸上,溅上我滚烫的血。
他却连眉都未曾皱一下,只将那枚尚在跳动的慧根置于琉璃盏中,转身,一步步踏上通往天界的金色阶梯。
尘缘已了,从此你我,仙凡殊途。
他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金光将他吞没的瞬间,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下凡尘,坠入无尽轮回。
1
神魂坠落的感觉,像是被人从万丈高空狠狠抛下,穿过罡风,穿过云层,最后砸进一片冰冷刺骨的泥沼里。
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唯一剩下的,是胸口一个空洞洞的窟窿,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
醒了醒了!阿爹,捡回来的那个姐姐醒了!
一个清脆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我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关切的小黑脸,和一个叼着旱烟袋、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
姑娘,你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家住哪儿
男人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茫然地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
唉,怕是摔坏了脑子。
男人叹了口气,对那个小男孩说:石头,去给你姐姐倒碗水。
好嘞!
叫石头的小男孩欢快地跑开了。
就这样,我被这对善良的渔民父子收留,留在了这个叫忘川渡的小渔村。
因为是在河边被捡到的,他们便给我取名叫阿莲。
我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所有前尘过往。
胸口的空洞依旧在,但渔村朴实又热闹的生活,像温暖的潮水,一点点将其填满。
白天,我跟着石头的阿爹去打渔,学着撒网、划船。
傍晚,我跟着村里的婶婶们在河边浣纱洗衣,听她们讲东家的长西家的短。
夜晚,石头会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
我哪里会讲什么故事,只能把白日里听来的趣闻,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
他却总能听得津津有味,抱着我的胳膊沉沉睡去。
日子像忘川渡的河水,平缓而安宁地流淌。
我渐渐习惯了自己是个凡人,一个叫阿莲的普通渔女。
我甚至开始喜欢这样的生活。
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冰崖,没有千年不变的孤寂,有的是人间的烟火气,和最质朴的温暖。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村东头那座荒废了许久的山神庙。
村里人都说那座庙早没了香火,山神也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可我总觉得,那座庙里好像住着什么。
有时候深夜,我会被胸口的隐痛惊醒,睡不着便会跑到河边坐着。
这时,我总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从山神庙的方向传来,安静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没有恶意,却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沉到化不开的悲伤。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
我看过去,那边只有一片漆黑,和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林子。
许是野兽吧。
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抱紧双臂,匆匆跑回我那间温暖的小屋。
2
忘川渡的日子并非总是风平浪静。
这一年夏天,天逢大旱,数月未下一滴雨。
河床见了底,田地干裂,村民们赖以为生的庄稼和渔业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村长领着全村老小,在干涸的河床上跪拜求雨,磕得头破血流,苍天也毫无反应。
绝望的情绪在村子里蔓延。
是妖孽!一定是村里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惹怒了河神!
村里的神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忽然指着我尖叫起来。
她没有过去,来历不明,就是个妖孽!把她祭天,河神就会息怒!
村民们原本只是绝望,被她这么一煽动,看向我的眼神瞬间变了。
怀疑、恐惧,最后变成了狂热的愤怒。
烧死她!
烧死这个妖孽!
他们举着火把和草叉,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石头的阿爹把我护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都疯了!阿莲是个好姑娘!这跟她没关系!
可是在巨大的恐慌面前,个人的声音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王老三!你敢包庇妖孽,就跟你一起烧死!
眼看村民们就要冲上来,我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冰凉。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如果我的死,真的能换来一场雨,能救下收留我的这个村子,或许……也算值得了吧。
就在我放弃抵抗的那一刻,天地间风云突变。
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黑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天都要塌了。
雷声滚滚,闪电如银蛇般在云层中乱窜。
轰——
一道水桶粗的紫色闪电,不偏不倚地劈在神婆面前的地上,劈出一个焦黑的大坑。
神婆吓得瘫倒在地,屁滚尿流。
村民们也都被这天威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丢了手里的东西,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老天爷息怒!老天爷息怒啊!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线。
大雨倾盆,浇熄了他们手中的火把,也浇熄了他们心中的狂热。
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甘霖,龟裂的河床重新被水流覆盖。
一场足以毁灭村庄的危机,就这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化解了。
村民们欢呼着,雀跃着,在雨中奔跑。
没有人再记得要烧死我这个妖孽。
只有我,怔怔地站在瓢泼大雨里,抬头望向村东头那座破败的山神庙。
直觉告诉我,这场雨,和那道目光的主人有关。
3
那场大雨过后,村民们对我态度大变。
他们不再说我是妖孽,反而开始敬畏我,说我是福星,是我的到来才让老天爷降下甘霖。
我哭笑不得,却也乐得清静。
那道来自山神庙的目光,依旧时常伴随着我。
但我不再害怕,反而生出了一丝好奇。
我想去看看,那里到底住着什么。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瞒着石头的阿爹,偷偷溜出了门,朝着山神庙的方向走去。
山路崎岖,月光透过树影,在地上洒下斑驳的碎片。
周围很静,只有虫鸣和我的心跳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座破败的山神庙便出现在眼前。
庙宇不大,木制的梁柱早已腐朽,墙壁也多有坍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架子。
神台上空空如也,神像早已不知所踪。
借着月光,我看到神台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与夜色融为一体。
长发披散,遮住了他的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寂与……痛苦。
是的,痛苦。
那是一种仿佛从骨子里滲出来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气息,让我胸口的那个空洞,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我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过去。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靠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直到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问:你……是这里的山神大人吗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的猛兽,豁然抬头。
那一瞬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俊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
可他的眼睛,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血红,里面翻涌着疯狂、偏执与毁天灭地的暴戾。
只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那所有的暴戾,都瞬间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狂喜,有痛苦,有悔恨,还有……我看不懂的,小心翼翼的卑微。
你……
他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是谁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老实回答:我叫阿莲,是山下忘川渡的村民。前些天的大旱,是您降的雨吗谢谢您救了我们。
阿莲……
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的血色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
他缓缓地,向我伸出手,指尖似乎想要触碰我的脸颊。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
但他的指尖在离我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在发抖。
他在害怕什么
别过来。
他猛地收回手,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离我远点。
为什么
我不解,你不是坏人,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闭上了眼睛,周身那股暴戾的气息再次翻涌起来。
黑色的魔气,像有生命一般,从他身体里逸散出来,在他身后张牙舞爪。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感受到了我的恐惧,眼中的痛苦更甚。
滚。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心里有些委屈,也有些害怕。
我咬了咬唇,转身跑了出去。
跑出很远,我才敢回头看。
他依旧蜷缩在那个角落里,月光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看起来,比这破败的庙宇还要孤独。
4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山神庙。
但我知道,他还在那里。
有时候,我会让石头给他送些吃的过去。
一些晒干的鱼,几个热乎的饼子。
石头问我送给谁,我就说是送给山神大人的。
石头每次回来都说,他把东西放在庙门口,一转眼就不见了,山神大人肯定收下了。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一年。
忘川渡来了一个外乡人,一个自称是游学书生的年轻公子。
他叫林子轩,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说话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说是被忘川渡的风景吸引,想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
村里很久没有来过外人了,村民们对他都很热情。
林子轩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时常会来找我说话,给我讲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还送我一些漂亮的小玩意儿。
村里的婶婶们都开玩笑说,林公子是看上我了。
我对他,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讨厌。
他像一阵和煦的春风,给我平淡的生活带来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那天,林子轩约我去河边放灯。
他亲手做了两只漂亮的莲花灯,说在灯里写下心愿,顺着忘川河漂流,就能实现。
我接过他递来的毛笔,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我没有什么大的心愿,只希望石头的阿爹身体康健,希望村子风调雨顺,希望……山神庙里的那个人,不要再那么悲伤。
我正想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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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玄衣人。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黑暗里,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和林子轩,眼神阴鸷得可怕。
我心头一跳,手里的笔也掉在了地上。
阿莲,怎么了
林子轩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
我慌忙捡起笔,胡乱在纸上画了几笔,就把灯放进了河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梦见自己是一株雪莲,长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有一个穿着白衣、周身散发着佛光的男人,每天都会来给我浇水,对我念经。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像梵音。
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柔和圣洁。
我很喜欢他,很依赖他。
后来,他好像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最后一次来看我,对我说:莲心,我要走了。
我很难过,我想留住他。
然后,梦境就变成了一片血色。
我的胸口好痛好痛,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尘缘已了,仙凡殊途。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胸口的空洞,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要将我撕裂的剧痛。
5
我病了。
那场噩梦之后,我便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整日里说胡话。
石头的阿爹请遍了附近所有的大夫,都说我这是心病,药石无医。
我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变得模糊,我时常会看到那个白衣佛子的身影,和他决绝的背影。
为什么……要丢下我……
我喃喃自语,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林子轩几乎每天都来看我,给我喂药,用湿布巾帮我降温,脸上写满了担忧。
阿莲,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焦急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知道,我好痛。
痛得快要死掉了。
在我昏迷的第三天夜里,我感觉有人进了我的房间。
不是林子轩,也不是石头的阿爹。
那个人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冰冷又悲伤的气息。
是山神庙里的那个人。
他走到我床边,俯下身,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不是眼泪。
那是一滴……血。
那滴血顺着我的额头滑落,融入我的眉心。
一股精纯又磅礴的力量,瞬间涌入我干涸的四肢百骸。
胸口的剧痛,奇迹般地被抚平了。
我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了那双血红色的眸子。
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暴戾,只有无尽的温柔和心疼。
你……
我虚弱地开口。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
然后,他低下头,在我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冰冷至极的吻。
那个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虔诚。
活下去。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求你,活下去。
说完,他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二天,我的烧退了,病也好了大半。
石头的阿爹和林子轩都说是老天保佑。
只有我知道,是那个神秘的玄衣人救了我。
用他的血。
6
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忘川渡的生活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林子轩向我提亲了。
在一个开满了野花的傍晚,他拿着一支亲手雕刻的木簪,单膝跪在我面前。
阿莲,我心悦你。我知道我只是个穷书生,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我会用我的一生,让你安乐无忧。嫁给我,好吗
他的眼神真诚而热烈。
村里所有人都围着我们起哄,让我快答应。
我看着他,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嫁给他吗
像村里其他的姑娘一样,相夫教子,平淡地过完这一生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可是,我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俊美而痛苦的脸,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和那个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吻。
我到底是谁
他又是谁
我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着我的心,让我无法做出选择。
子轩,你……让我想想。
我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林子轩有些失望,但还是温柔地笑了笑:好,我等你。多久都等。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我走出屋子,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山神庙。
他依然在那里,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头被世界遗弃的困兽。
我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轻声开口:林公子向我提亲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继续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嫁给他,我应该会很幸福。
我说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的判决。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那很好。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像被一块巨石砸中,闷得发疼。
是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也觉得很好。
我转身,想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可我刚走一步,手腕就被人从后面死死攥住。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回头,对上他那双再次变得猩红的眼睛。
不许嫁给他。
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为什么
我迎上他的目光,固执地问,你凭什么不让我嫁给他你又是我的谁
我……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
说我是他亲手斩断的尘缘
说我是他证道路上,被他毫不留情抛弃的绊脚石
他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腕,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像是在与什么可怕的东西对抗。
你不能嫁。
他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为什么他不行
我追问。
他不是人。
7
他不是人。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你什么意思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身上的气息……是天界的。
他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我,他是冲着我来的。你待在他身边,会有危险。
天界
这个词,让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我甩开他的手,连连后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看你才是疯了!
林子轩温文尔雅,怎么可能是什么天界的人
这一定是他的借口!
是他不想让我嫁给别人,胡乱编造的谎言!
阿莲!
他想上来拉我,却又顾忌着什么,停在了原地,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红着眼眶冲他吼,你连名字都不敢告诉我,连脸都不敢让我看清!你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跑回村子,一口气跑到林子轩的住处。
他正在灯下看书,见我脸色苍白地闯进来,连忙起身扶住我。
阿莲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关切的脸,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会是天界的人吗
不,不可能。
他身上只有淡淡的书卷气,哪里有什么危险的气息
一定是那个人在骗我。
子轩,我看着他,下定了决心,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林子轩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阿莲,你……你答应了
我点了点头。
既然忘不掉过去,那就索性斩断它,重新开始。
嫁给林子轩,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或许才是我最好的选择。
太好了!阿莲!太好了!
林子轩激动地将我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温暖,也很陌生。
靠在他怀里,我却忍不住回头,望向村东头那片漆黑的山林。
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心碎的声音。
8
我和林子轩的婚事定了下来。
村子里张灯结彩,比过年还要热闹。
石头的阿爹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说总算看到我有了归宿。
林子轩对我很好,好得无懈可击。
他会陪我去看日出,会给我画眉,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
所有人都说我嫁了个好郎君,都羡慕我。
可我却越来越不安。
那种不安,不是来自于林子轩,而是来自于我自己。
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我开始频繁地做那个关于雪莲和白衣佛子的梦。
梦里的情景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让我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现实。
我梦见我刚刚拥有灵智时,他把我从冰崖移植到他的莲池。
我梦见他日日为我诵经,用他最精纯的佛力滋养我。
我梦见我为了让他开心,努力修炼,终于在他飞升前化为人形。
我还梦见了……那把剖开我胸膛的,冰冷的戒刀。
和那张圣洁到残忍的脸。
尘缘……陈渊……
我从梦中惊醒,无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心口,传来一阵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婚期越来越近,我的不安也愈发强烈。
尤其是对林子轩。
他对我越是温柔体贴,我心里的排斥感就越是强烈。
我开始下意识地躲避他的触碰。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疏离,眼底偶尔会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阴郁。
大婚前夜,我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看着水中的月亮发呆。
还在想他
林子轩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他。
月光下,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可我却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森冷的寒意。
子轩,我……
我知道,你忘不了山神庙里的那个‘东西’。
他打断我,语气平淡,却让我毛骨悚然,没关系,明天过后,你就没机会再想他了。
你什么意思
我警惕地站了起来。
他缓缓向我走来,脸上的笑容变得诡异。
意思就是,他明天,必须死。
他周身的气质猛然一变。
那股温和的书卷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高高在上的神圣威压。
金色的神光从他体内迸发出来,将他整个人笼罩。
他不再是那个穷书生林子轩。
他是……天神。
你……你到底是谁
我颤抖着问。
吾乃天界神君,雷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只蝼蚁,奉天帝之命,前来诛杀堕魔的佛子——陈渊。
佛子,陈渊。
堕魔。
这几个字,像一道道天雷,狠狠劈在我的神魂之上。
山神庙里的那个玄衣人……是陈渊
是那个……剜我慧根,弃我于轮回的陈渊!
9
原来是他……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个日日夜夜守着我,为我降下甘霖,用自己的心头血救我性命,蜷缩在破庙里满身伤痛的男人……竟然是他。
那个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陈渊。
佛子陈渊,本是天界万年不遇的奇才,前途无量。奈何为证无情道,亲手斩断情根,却在飞升之际,心魔入侵,自甘堕落,成了一介魔头。
雷霄神君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以为躲在这凡尘俗世,就能逃过天界的制裁真是可笑。为了引他出来,我才化身凡人,接近你这个他唯一的弱点。
明天,就是你我的大婚之日。他若在乎你,就一定会来。届时,我便在这忘川渡,布下天罗地网,让他有来无回!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利用我,引他出来,然后杀了他。
好一个名门正派的天界神君。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抬头,红着眼睛看他,他堕落成魔,可曾伤过一个凡人他躲在这里,不过是想守着我……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放过他
雷霄神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魔就是魔,人人得而诛之!这是天道!
更何况,他顿了顿,眼神变得玩味,一个堕神,居然还妄图染指你这株……曾被佛光普照的雪莲。他,也配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知道我的身份。
你……
别紧张。
雷霄神使了个眼色,两个穿着银甲的天兵凭空出现,将我架了起来,我不会杀你。毕竟,像你这样纯净的灵物,用来炼丹,可是上好的药引。待我杀了那魔头,便带你回天界,献给天帝。
炼丹
药引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在他眼里,我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可以利用,可以献祭的东西。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天道。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你们放开我!
我拼命挣扎,可凡人之躯,如何能撼动天兵
带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大婚,她可是最重要的诱饵。
雷霄神君冷漠地挥了挥手,转身,重新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林子轩。
我被天兵押走,关进了一间被设下结界的屋子。
我拍打着门,嘶吼着,哭喊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绝望,像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不想做什么诱饵。
我也不想,再看到陈渊。
可我更不想,看到他为了我,走入一个必死的陷阱。
那个傻子。
那个全世界最傻的傻子。
10
我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外面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喜乐声。
天亮了。
大婚的时辰到了。
两个天兵押着我,给我换上了鲜红的嫁衣。
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吉时已到,有请新娘——
随着一声高亢的唱喏,我被推搡着,走出了屋子。
外面,整个忘川渡都变了样。
原本朴实的渔村,此刻却处处杀机。
屋顶上,巷弄里,河岸边,到处都隐藏着身披金甲的天兵,他们手中的法器,闪着森然的寒光。
村民们都不见了,想来是被雷霄用术法藏了起来。
所谓的婚礼,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而我,就是那个被绑在屠宰场中央,用来引诱猎物的,最可悲的祭品。
我被押到早已搭好的礼台之上。
雷霄一身红衣,站在我身旁,脸上带着胜利在望的笑容。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英俊期待的新郎。
若不是亲耳听到他的计划,谁能想到这张温润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何等冰冷恶毒的心。
魔头,你的新娘已经在此。再不现身,我可就要……与她拜堂成亲了。
雷霄的声音,用法力传遍了整个忘川渡。
山林里,一片寂静。
没有回应。
雷霄的脸色沉了下来。
看来,这魔头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为了他,你居然拒绝我阿莲,你可真是……瞎了眼。
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
我没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村东头的方向。
别来。
陈渊,求你,千万别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太阳越升越高。
山林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雷霄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既然他不来,那留着你,也没用了。
他扼住我的喉咙,将我提了起来,我就先杀了你,再踏平这座山,把他像老鼠一样揪出来!
窒息感传来,我痛苦地挣扎着。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的时候,一个冰冷到极致,又充满了无边怒火的声音,从天际炸响。
放——开——她!
11
随着那声怒吼,一股磅礴的黑色魔气,如海啸般从东山的方向席卷而来。
所过之处,天兵们布下的结界、法阵,摧枯拉朽般被尽数撕碎。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天兵,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魔气吞噬,化为飞灰。
整个天地,瞬间被染成了暗红色。
一道玄色的身影,踏着漫天魔气,从空中缓缓降落,停在了礼台之前。
正是陈渊。
此刻的他,与我在山神庙里见到的那个落魄孤寂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长发无风自动,一身玄衣猎猎作响。
那双血红色的眸子里,是足以焚尽三界的滔天怒火。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力量,那股毁天灭地的魔尊威压,让在场所有天兵都控制不住地双腿战栗。
陈渊,你终于肯出来了。
雷霄放开我,脸上非但没有惧意,反而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容。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再说一遍,陈渊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心疼得像是在滴血,放、开、她。
可以啊。
雷霄笑了笑,一把抽出腰间的金色长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只要你自废修为,束手就擒,我便饶她不死。
你敢!
陈渊目眦欲裂。
你看我敢不敢。
雷霄的剑刃,在我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我的血,滴落在鲜红的嫁衣上,更添一抹凄厉。
不要……
我看着陈渊,虚弱地摇头,不要管我……快走……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整个天界的围剿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陈渊没有看我,他只是看着雷霄,那双血红的眸子,渐渐归于一片死寂。
他周身的魔气,开始缓缓收敛。
他竟然……真的要为了我,自废修为
不!陈渊!你疯了!
我尖叫起来,你忘了我是谁了吗!我是你亲手抛弃的!不值得!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唤醒他。
我想让他想起,他是如何亲手剜掉我的慧根,如何冷漠地说出仙凡殊途。
他应该恨我,应该怨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了陈渊的心里。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眼中的死寂,裂开了一道缝隙,流淌出无尽的痛苦。
我知道。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所以,这次,换我来还。
他闭上眼,抬起手,一掌,就要朝着自己的天灵盖拍去!
12
住手!
就在陈渊即将自毁道基的那一刹那,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雷霄的钳制。
我冲了过去,不是冲向陈渊,而是直直地撞向雷霄手中的那把长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冰冷的剑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的胸膛。
正好是从那个空洞洞的,本该是慧根所在的位置,穿了过去。
噗——
我喷出一口鲜血,溅了陈渊满脸。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喜乐声停了,风声停了,所有人的呼吸声,都停了。
我感觉不到疼痛。
只是觉得……好累。
身体里的力气,随着生命力的流逝,被一点点抽空。
我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了一个冰冷,却又让我无比熟悉的怀抱里。
……阿莲
陈渊颤抖着,接住了我。
他看着我胸口那个血流如注的窟窿,看着那把贯穿我身体的金色长剑,整个人都傻了。
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和巨大的恐慌。
不……不……不会的……
他语无伦次地,想要用手去堵住那个伤口,可鲜血却怎么也堵不住,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涌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抱着我,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那个高高在上的佛子,那个毁天灭地的魔尊,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傻子……
我抬起手,想要擦去他脸上的血和泪,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你才是……最大的傻子……
神君的长剑,带着至刚至阳的神力,不仅摧毁了我的肉身,也彻底击碎了我神魂之上的那层枷锁。
被遗忘的千年记忆,如潮水般,悉数涌回我的脑海。
昆仑之巅的千年相伴。
莲池月下的低语诵经。
化形之初的懵懂爱恋。
还有……戒刀入体的无边痛苦,和那一句冰冷决绝的仙凡殊途。
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爱逾性命,也曾恨之入骨的男人。
原来,他堕魔,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飞升的金光里,看到了我在轮回中受苦的幻象。
他毁了自己的无情道,从九天之上坠落,只为了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被他亲手抛弃的我。
然后,像个卑微的罪人一样,默默守护。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陈渊……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清澈如琉璃,如今却只剩一片血红的眼睛。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证道失败了呢……
你看,你的无情道,终究……还是输给了我。
没有……我没有输……
他拼命摇头,将我越抱越紧,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莲心,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死……我带你回昆仑山,我把慧根还给你……你别离开我……
他还想把慧根还给我
可他不知道,被剜走的慧根,一旦离体,便会化为他证道的基石,与他的神格融为一体。
除非……他神格俱毁。
晚了……
我轻轻地说,陈渊,都太晚了……
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生命,正在走向尽头。
真好。
终于……可以解脱了。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若有来世……再不相见。
13
我的死,成了压垮陈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抱着我的身体,怔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声,初时很低,像是从喉咙里压抑着。
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最后,变成了响彻天地的,充满了无尽悲怆与绝望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再不相见
莲心,你好狠的心啊……
他笑着,血泪从那双猩红的眸子里,滚滚而下。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无情大道!什么普度众生!都是狗屁!
我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要这大道何用!我要这三界何用!
他仰天长啸,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的恐怖魔气,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他身后的空间,寸寸碎裂,化为一片虚无的混沌。
既然你不在了,那这天,这地,这众生,便都给你陪葬吧!
他抱着我冰冷的尸体,缓缓站起。
他看向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雷霄神君,那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看死物的,绝对的漠然。
是你。
是你杀了她。
他只说了这六个字。
下一秒,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雷霄神君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扼住了喉咙。
魔……魔头……你……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曾不可一世的天界神君,连元神都来不及逃出,就被陈渊轻描淡写地,捏碎了神格,魂飞魄散。
他随手丢掉雷霄的尸体,像丢掉一件垃圾。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天际。
那里,天兵天将组成的诛魔大阵,已经降临。
金光万丈,神威赫赫。
来得好。
陈渊抱着我,一步步,踏空而上。
他走向那漫天神佛,走向那所谓的天道。
今日,我便以我之道,为她……殉情。
14
那是一场……三界有史以来,最惨烈,也最绝望的战争。
堕魔的佛子,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界。
他就像一尊来自地狱的杀神,所过之处,神血染红了苍穹。
法宝碎裂,神殿崩塌,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九天。
他没有用法术,也没有用兵器。
他只是抱着我,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撕碎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天帝震怒,倾尽天界之力,降下九天神雷,布下诛神大阵。
可都没用。
这些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落在他身上,甚至无法让他停下脚步。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毁灭。
毁灭这一切。
毁灭这个没有了我的,冰冷的世界。
战争持续了七天七夜。
九重天,被打得支离破碎。
无数神佛陨落,天河倒灌,整个仙界都化为了一片废墟。
最终,陈渊抱着我,杀到了天帝的凌霄宝殿。
昔日辉煌的宫殿,此刻只剩断壁残垣。
天帝手持天帝剑,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上,看着这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死死抱着一具凡人女尸的魔头,眼中是无尽的复杂。
陈渊,你可知罪
天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陈渊笑了。

他低头,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指,轻轻梳理着我凌乱的头发。
我唯一的罪,就是当年,不该妄图斩断她。
我唯一的罪,就是亲手,将我的全世界,推开了。
天帝,他抬起头,看向宝座上的那个人,你坐在这个位置,真的快乐吗
你守着这所谓的三界秩序,可曾有过片刻的真心
天帝沉默了。
没有她的三界,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陈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今日,我便打破这座囚笼。
让一切,重归混沌。
说完,他周身燃起了黑色的火焰。
那是……自毁元神的业火。
他要用他证道万年才修成的元神,来引爆整个三界,让一切都回归到最初的虚无。
疯子!你这个疯子!
天帝终于变了脸色,他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色的业火,瞬间吞噬了陈渊,吞噬了我,吞噬了整个凌霄宝殿,然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向整个三界蔓延。
在神魂彻底消散的前一刻,我仿佛听到了陈渊在我耳边,最后的低语。
莲心,等我。
这一次,黄泉路上,我陪你一起走。
我们,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