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眼,头砰的一声撞在颠簸的马车车厢壁上。
疼!
钻心的疼!
不止是头,我感觉我的灵魂都在被一寸寸撕裂、重组。
小姐,您醒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我的贴身丫鬟,小桃。
她眼眶红得像兔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姐,我们……我们真的要去皇觉寺了吗
皇觉寺
那不是京城贵女们被家族放弃后,自生自灭的活死人墓吗!
我不是应该在自己的闺房里,为祖母绣一幅万寿图吗
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我的脑子里!
一个来自异世的孤魂,占据了我的身体整整三年!
她自称新时代独立女性,把我们沈家,堂堂的相府,搅得天翻地覆!
她盗用我闻所未闻的诗句,说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成了京城第一才女!
她用什么化学萃取法做出几块破香皂,就敢自称商业奇才!
她穿着暴露的改良襦裙,顶撞父亲,气晕祖母,把我的未婚夫,当朝七皇子萧珏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
而我,沈妤,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却像个可怜的囚徒,被禁锢在灵魂深处,眼睁睁看着这个冒牌货,用我的身份,过着她所谓的大女主人生!
现在,这个蠢货终于玩脱了!
她在陛下的寿宴上,夸下海口,说要献上一种名叫水泥的祥瑞,能让大夏的城墙坚不可摧!
结果呢
她他妈的连配方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名字!
寿宴上,她捧着一堆烧废了的石头和烂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龙颜大怒!
圣旨下来,斥责我沈家妖言惑众,欺君罔上!
父亲被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而我,这个罪魁祸首,被一道懿旨,即刻送往皇觉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那个冒牌货的灵魂,大概是承受不住这种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打击,竟然……消失了。
然后,我醒了。
醒在了这个通往地狱的囚车上!
呵。我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小姐,你别吓我……小桃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抬起眼,透过她惊恐的瞳孔,看到了我现在这副鬼样子。
头发散乱,眼神阴鸷,嘴角还挂着一丝疯狂的笑。
我能不疯吗!
那个冒-牌-货!
她享受了所有的风光,所有的追捧,现在屁股一拍,灵魂跑路了,留下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的摊子给我!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心安理得地偷走我的人生,又在把它毁掉之后,不负责任地消失!
小桃。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们到哪了
快……快到西城门了。
西城门外,就是通往皇觉寺的官道。
一旦出了这个门,我沈妤的人生,就彻底完了。
不。
我绝不认命!
那个冒牌货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我就要亲手,把它一点点,从泥潭里拽出来!
我掀开车帘,冰冷的雨丝瞬间打在我的脸上。
停车!我厉声喝道。
押送我们的两个嬷嬷,是继母王氏身边最得力的走狗,此刻正骑着马,一脸不耐烦。
大小姐,这可是太后的懿旨,你想抗旨不成其中一个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冷冷地看着她:张嬷嬷,我只问你一句,懿旨上写的是,让我去皇觉寺‘静思己过’,可有说不许我带自己的东西
张嬷嬷一愣:这……
我的一些首饰和私房钱,还放在府里,我需要回去取。还是说,你们想私吞了我的嫁妆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们的脸。
她们的脸色瞬间变了。
另一个李嬷嬷赶紧打圆场:大小-姐说的哪里话,我们这就陪您回去取。
她们不怕我跑,因为全京城都知道,我沈妤已经是弃子,无处可去。
马车调转方向,重新驶回相府。
当我再一次踏进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时,迎接我的,不是家人的关怀,而是冰冷的白眼。
我的好妹妹,庶女沈薇,正扶着继母王氏,站在廊下,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哟,姐姐怎么回来了不是应该在去皇觉寺的路上了吗难道是舍不得离开这富贵窝沈薇娇滴滴地开口,话里却藏着针。
王氏则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妤儿啊,不是母亲心狠,实在是……你这次闯的祸太大了,连累了整个家族。你就安心去吧,也算是为家族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了。
贡献
我心底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那个冒牌货出风头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跟着沾光,与有荣焉!现在她闯了祸,就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
贡献我冷笑一声,一步步走向她们,我为家族做的贡献还少吗那个冒牌……我,为父亲挣来多少脸面为沈家带来多少利益你们跟着我出入宫宴,享受着旁人艳羡的目光时,怎么不说这话
我的气势太盛,王氏和沈薇竟被我逼得后退了一步。
你……你还敢顶嘴!王氏色厉内荏地叫道。
我为什么不敢我扬起下巴,目光直视着她,我今天回来,只为两件事。第一,拿回我的东西。第二,告诉你们,我沈妤,还没死!
我不再理会她们,径直走向我的院子。
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却一片狼藉。
冒牌货不喜欢我那些雅致的陈设,把房间搞得不伦不类。墙上挂着她画的什么抽象画,桌上摆着她做失败的各种小发明,简直像个垃圾场!
我懒得收拾,直接走向梳妆台,打开一个暗格。
里面,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还有一个小小的账本。
这是我真正的底牌。
那个冒-牌-货,自诩聪明,却对我母亲留下的这些老古董不屑一顾,根本不知道这其中藏着怎样的秘密。
我将账本和几件不打眼的首饰贴身藏好,然后又翻出了几张银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殿下,您不能进去!大小姐她……她马上就要走了!是王氏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冰冷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滚开。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身穿墨色锦袍的七皇子萧珏,站在门口,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寒霜。
他就是那个被冒牌货迷得团团转的男人。
曾经,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自从那个冒牌货来了,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欣赏她的特立独行,赞美她的惊世才华,甚至为了她,不惜与整个皇室为敌。
现在,他的心上人成了笑话,他也成了笑话。
我能从他眼中,看到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厌恶。
沈妤。他开口,声音比外面的雨还冷,你还有脸回来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平静。
那个冒牌货留下的记忆里,全是她如何对这个男人死缠烂打,如何用那些现代情话撩拨他。
而我,沈妤,对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为了那个冒牌货,当众退掉我们婚约的那一天。
他说:沈妤,你太无趣了,像一潭死水。而她,像一团火,能照亮我的人生。
现在,那团火把他烧得体无完肤。
真是活该!
我为什么没脸回来我平静地反问,这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萧珏嗤笑一声,一步步逼近我,从你欺君罔上,让本王沦为笑柄的那一刻起,这里就不再是你的家了!
哦我抬起眼,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殿下,你搞错了一件事。让你沦为笑柄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那点可怜的识人眼光。
你!萧珏的眼中瞬间燃起怒火。
他大概从未被我这样顶撞过。
毕竟,从前的沈妤,在他面前永远是温顺的,柔弱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我什么我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殿下是被我说中痛处,恼羞成怒了你喜欢的,不过是一个会说几句漂亮话,能给你带来新奇感的玩物罢了。如今玩物坏了,你就急着把她踩进泥里,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高明萧珏,你可真是……薄情又虚伪。
闭嘴!萧珏一把扼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我的话刺激得不轻。
沈妤,你以为你现在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就能掩盖你愚蠢的本质吗你毁了你自己,也毁了本王对你最后的一丝情分!
情分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殿下,你我之间的情分,早在你为了那个冒-牌-货,当众退婚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你现在来跟我谈情分,不觉得可笑吗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因为用力,手腕上立刻出现了一圈红痕。
还有,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你不是喜欢那团火吗可惜,那团火是个哑炮,炸膛了。而我这潭死水,至少,还能清醒地活着。
说完,我不再看他,拿着我的东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很好。
愤怒就对了。
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那我就让你们看看,这垃圾,是怎么一步步,爬出泥潭,站到你们所有人都需要仰望的高度!
***
皇觉寺,果然名不虚传。
破败,阴冷,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灰和霉菌混合的味道。
我和小桃被丢在一个荒草丛生的偏僻小院,只有两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屋。
送我们来的张嬷嬷和李嬷嬷,临走前还不忘搜刮走了我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只留下几句刻薄的诅咒。
小姐,我们……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小桃抱着一床又薄又潮的被子,哭得快要断气了。
我拍了拍她的背,眼神却异常坚定。
哭什么死不了。
我环顾四周,院子里虽然荒芜,但角落里长着几株无人问津的皂角树。
那个冒牌货,仗着自己那点半吊子的化学知识,搞什么精油皂,成本高,工艺不稳定,一旦失败就血本无归。
而她却不知道,最天然、最简单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小桃,去,把那些皂角都摘下来,砸碎了,用热水煮。我吩咐道。
小桃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很快,一锅浓稠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皂角液就煮好了。
我用这最原始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
洗去的,是这几日的晦气,也是那个冒牌货留下的所有痕-迹。
从今天起,我只是沈妤。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条不紊地规划我的反击。
皇觉寺虽然清苦,但并非与世隔绝。
寺里的姑子们也需要生活,她们会定期下山采买,也会接一些抄经、刺绣的活计来补贴香火。
这就是我的机会。
冒牌货为了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对我从小学习的女红、书法嗤之以鼻,荒废了整整三年。
但幸好,这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手感,并没有消失。
我用藏在身上的那几张银票,从小桃下山采买时,换回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和丝线布料。
然后,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抄经,刺绣。
我的书法,师从前朝大家,笔锋清隽,自成一派。
我的绣工,是我母亲亲手所教,双面绣法,冠绝京城。
这些,都是那个冒牌货永远也学不来的,真正属于我沈妤的本事!
很快,我的经文和绣品,就通过寺里的渠道,流传了出去。
起初,只是在一些富贵人家的女眷中悄悄流传。
她们惊叹于那经文的笔力,那绣品的精妙,纷纷打听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当得知这些都出自皇觉寺一个被废弃的罪女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渐渐地,皇觉寺有位奇女子的传闻,开始在京城流散开来。
当然,我也听到了关于我的新传闻。
听说了吗相府那个大小姐,怕不是疯了!
是啊,听说她在皇觉寺里不思悔过,天天搞些没用的东西。
唉,真是可惜了,以前多有灵气的一个人,现在……怕是彻底废了。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我只是一笑置之。
废了
好得很。
我就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废了,然后,在你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们致命一击!
机会,很快就来了。
我从下山采买的小桃口中得知,我那个好继母王氏,最近遇到了一件烦心事。
她掌管的沈家布庄,因为冒牌货之前瞎指挥,囤积了一大批华而不实的新潮布料,颜色俗气,花样古怪,根本卖不出去,眼看就要砸在手里,亏损巨大。
王氏急得上火,却毫无办法。
我笑了。
反击的第一个目标,就从这里开始。
我让小桃传话给王氏,就说,我有办法,能让这批布料起死回生。
王氏自然不信。
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弃女,能有什么办法
我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于是,我送了她一样东西。
那是一方小小的手帕。
手帕的料子,就是那批滞销布料里最俗气的一种——俗称猪肝紫。
但在我的手下,这块猪肝紫的手帕上,却用淡金色的丝线,绣出了一副意境悠远的寒江独钓图。
右下角,还用蝇头小楷,题了一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句诗,不是那个冒牌货剽窃来的。
而是我根据眼前的处境,有感而发。
俗气的猪肝紫,配上高雅的诗画,非但没有不伦不类,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颓废又华贵的美感。
这是一种全新的审美!
王氏不是傻子。
她看到手帕的那一刻,就知道,我不是在说大话。
她派人来请我。
我拒绝了。
告诉夫人,我对来人说,想让我出手,可以。但不是我回去,而是她,亲自来皇觉寺,求我。
来人面露难色,但还是回去复命了。
我笃定,王氏会来。
因为沈家的布庄,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和她女儿沈薇在相府立足的根本。
为了钱,她什么都愿意做。
果然,三天后,王氏那辆熟悉的、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了皇觉-寺破败的山门外。
她穿着一身低调的衣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愁容,在小桃的引领下,走进了我那间堪称家徒四壁的破屋。
妤儿……她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你在这里,受苦了。
我看着她精湛的演技,心中冷笑。
夫人不必如此。我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表演,我们开门见山吧。布庄的生意,我可以帮你。但我有条件。
王氏的眼泪一滞,随即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布庄从今往后,我要三成利。不是分红,是净利。
王氏的脸色瞬间变了:三成沈妤,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夫人可以不答应。我端起桌上那杯粗瓷碗里的凉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那就等着布庄倒闭,你和你女儿,被我父亲厌弃吧。
王氏的嘴唇哆嗦着,显然在天人交战。
第二,我没有理会她,继续说,我要你,亲自去父亲面前说,是我,沈妤,在你束手无策的时候,力挽狂狂澜。我要让他知道,这个家,离了我,不行。
王氏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我的野心,竟然不止是钱。
我还要名!
我要把那个冒牌货丢掉的脸面,一点一点,亲手挣回来!
第三,我放下茶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把当年克扣我母亲嫁妆的那些铺子和庄子,全都,吐-出-来!
你……你都知道了!王氏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
我笑了。
笑得云淡风轻。
夫人,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母亲留给我的,只有几件首饰吧
我拿出了那个小小的账本。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我母亲当年的十里红妆,有多少被她用各种手段,中饱私囊,变成了她自己的私产。
这是她最大的把柄!
王氏看着那本账本,像是看到了催命的阎王,浑身都在发抖。
良久,她颓然地坐了回去,声音嘶哑:好……我答应你。
***
王氏的动作很快。
当天下午,一车又一车的猪肝紫、翠鸟绿、屎壳黄……那些冒牌货眼中的时尚单品,被送到了皇觉寺。
我没有立刻动手。
我先是让小桃去京城最大的书局,买回了所有能买到的山水画册和诗集。
然后,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七天。
七天后,我拿出了一叠设计图。
我对王氏派来的管事说:按照这些图样,去找京城最好的绣娘。告诉她们,工钱,我出双倍。但有一个要求,慢工出细活,每一件,都必须是艺术品。
那些设计图,彻底颠覆了当时所有的服装样式。
我没有用冒牌货那种不伦不类的改良,而是将传统服饰的典雅,与诗画的意境,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我在猪肝紫的裙摆上,用银线绣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
我在翠鸟绿的袖口,用白线勾勒出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灵动。
我在屎壳黄的衣襟,用墨线点染出枯藤老树昏鸦的禅意。
每一件衣服,都是一幅画,一首诗。
我给这个系列,取名为风雅颂。
第一批风雅颂制成后,我没有急着拿到布庄去卖。
我让王氏,把其中最惊艳的一件,送给了当朝最受宠的安阳公主。
安阳公主是太后的嫡亲孙女,是京城贵女圈子里,当之无愧的潮流风向标。
她收到了那件名为踏雪寻梅的斗篷。
纯白的底料上,用血红色的丝线,绣出几枝傲雪的红梅,旁边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高贵,冷艳,又充满了诗意。
安阳公主一见倾心。
三天后,宫中设宴。
安阳公主就穿着这件斗篷,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效果,是轰动性的。
所有的目光,都被她吸引。
那些贵女们,看着自己身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俗气。
宴会结束后,安阳公主的踏雪寻梅斗篷,立刻成了整个京城讨论的焦点。
风雅颂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王氏的布庄,门口排起了长龙。
那些曾经无人问津的垃圾布料,经过我的重新设计,成了千金难求的珍品!
价格,翻了十倍不止!
王氏赚得盆满钵满,笑得合不拢嘴。
她也信守承诺,把三成利,以及那些侵占的铺子庄子,都悄悄地转到了我的名下。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在父亲面前,为我说了好话。
老爷,您是不知道,妤儿这次,可真是……神了!那些布料,请了多少老师傅来看,都说没救了。结果妤儿几张图纸一出,就……就点石成金了!
我能想象得到,我那个古板又好面子的父亲,在听到这些话时,脸上是怎样一副震惊又复杂的表情。
他开始重新审视我这个被放弃的女儿。
而我,在皇觉寺里,听着外面关于风雅颂的种种传闻,只是平静地喝着茶。
这,才只是第一步。
***
风雅颂的成功,自然也传到了宫里。
传到了七皇子,萧珏的耳朵里。
那天,他又来了。
依旧是一身墨色锦袍,依旧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站在我那间破屋的门口,看着院子里晾晒的那些价值千金的布料,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不解。
这些,都是你做的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异。
我正在整理新画出的图纸,头也没抬:殿下是来买衣服的抱歉,‘风雅颂’系列,概不售卖给男客。
萧珏的脸色一沉。
沈妤,你非要用这种态度跟本王说话吗
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那殿下希望我用什么态度像以前一样,对你含情脉脉,唯唯诺诺还是像那个冒牌货一样,对你死缠烂打,投怀送抱
我顿了顿,勾起一抹冷笑:抱歉,殿下。那两种沈妤,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你惹不起。
你!
萧珏的拳头,在身侧握紧又松开。
他似乎想发怒,但看着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不知从何发作。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换一种策略。
你……在皇觉寺,过得还好吗他问,语气生硬得像是在背书。
我差点笑出声。
这是在……关心我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托殿下的福,死不了。我面无表情地回答,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我下了逐客令。
萧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精彩极了。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冷遇。
尤其是,从我这个,曾经把他视若神明的女人这里。
他没有走,反而走进了屋子,目光落在我桌上的那些设计图上。
这些诗……他拿起一张图纸,眉头紧锁,‘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诗句,意境深远,气势磅礴,完全不像你以前的风格。更不像……她那个时候,写的那些‘口水诗’。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那个冒牌货。
冒牌货为了出名,剽窃了无数诗词。但她没什么文化底蕴,选的都是些朗朗上口,但意境相对浅白的情诗或者豪放诗。
比如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或者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乍一听很唬人,但经不起推敲。
而我现在的这些,是真正的,沉淀下来的东西。
殿下不也说了吗以前的沈妤,已经死了。我淡淡地说道,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
我的话,意有所指。
萧珏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是一团打结的线。
有震惊,有怀疑,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懊悔。
沈妤,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水泥的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他还是不信。
他不信那个在寿宴上出尽洋相的蠢货,和眼前这个能点石成金,出口成章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我笑了。
殿下,你信与不信,重要吗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中,我冷漠的倒影。
重要的是,圣旨已下,罪名已定。在全天下人眼里,我沈妤,就是那个欺君罔上的罪人。而你,七皇子殿下,就是那个被罪人蒙蔽的,最大的笑话。
我每说一个字,萧珏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至于殿下你的名声,你的颜面,与我何干
我转身,不再看他。
送客。
这一次,萧-珏没有再停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怪物。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萧珏,这只是开始。
你欠我的,那个冒牌货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全部讨回来!
***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那个冒牌货留下的,最大的烂摊子——水泥。
这个词,如今在京城,已经成了一个禁忌,一个笑话。
所有人都知道,相府大小姐,就是因为这个叫水泥的东西,才落得如此下场的。
但我知道,水泥,不是笑话。
它是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东西。
冒牌货虽然蠢,但她带来的这个概念,却是划时代的。
她失败,只是因为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的记忆里,只有石灰石、黏土、高温煅烧这几个零碎的词。
但具体的配比,温度的控制,她一概不知。
所以她只能烧出一堆废渣。
而我,不同。
我虽然不懂什么化学,但我有我母亲留下的,那些看似无用的杂书。
其中一本,叫做《天工开物札记》。
是我外祖父亲手所书。
我的外祖父,曾是工部最有名的巧匠,他一生痴迷于各种机关建造之术。
这本札记里,就记载了一种古代的胶凝材料——用火山灰、石灰和砂石混合,制成的三合土。
其坚固程度,远超当时的任何建筑材料。
冒牌货记忆里的水泥,和这三合土,原理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现代的概念,一个古代的智慧。
在我脑中,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把这个东西,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机会。
机会,说来就来。
两个月后,江南大涝,洪水冲垮了数十座城池的堤坝。
朝廷紧急下拨赈灾款,修复堤坝成了头等大事。
但传统的土石堤坝,根本经不起下一次洪水的冲击。
工部尚书为此愁白了头,皇帝也在朝堂上大发雷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立刻写了一封信,不是给父亲,也不是给萧珏。
而是直接呈给了当今陛下。
我在信中说,罪女沈妤,有办法,造出一种金刚土,坚逾磐石,水火不侵,可保堤坝百年不毁。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还附上了一小块我根据《天-工开物札记》和冒牌货的记忆,在皇觉寺后山,用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土窑里,烧制出的水泥样品。
那是一块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小石头。
但它的坚硬程度,超乎想象。
我的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一潭的朝堂。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这个沈妤,真是死不悔改!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就是!还什么金刚土,我看是疯人土吧!
陛下,万万不可再相信此等妖言啊!
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我的父亲,相爷沈从安,更是吓得跪在地上,连连请罪,说自己教女无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再次龙颜大怒的时候。
御座上的天子,却沉默了。
他手里,正拿着我送去的那块水泥样品。
他让殿前侍卫,用铁锤去砸。
哐的一声巨响!
铁锤,被弹开了。
而那块小小的石头,完好无损!
整个太和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包括萧珏。
他站在百官之中,看着那块坚硬的石头,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天,我在皇觉寺,对他说的话。
人,总是会变的。
难道……她真的……
宣。
良久,御座上的天子,吐出了一个字。
宣罪女沈妤,进殿。
***
当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再一次踏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太和殿时。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身上。
有鄙夷,有好奇,有震惊,有探究。
我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罪女沈妤,叩见陛下。
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沈妤,你信中所言,可是真的
回陛下,千真万确。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答。
好。皇帝点点头,朕给你一个机会。朕命你,即刻前往工部,领一队人马,烧制你所谓的‘金刚土’。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成功,你欺君之罪,一笔勾销,朕,重重有赏。如果失败……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失败,等待我的,就是万劫不复。
罪女,领旨。我平静地叩首。
我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我将彻底翻身。
赌输了,我将粉身碎骨。
但我别无选择。
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在工部,我见到了愁眉苦脸的工部尚书,和我那个名义上的外祖父——他早已过世,但他的名声还在。
工部的官员们,对我这个戴罪立功的黄毛丫头,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们阳奉阴-违,处处给我使绊子。
我也不跟他们废话。
第一天,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我带来的那块水泥样品,和工部最好的石料,做了一场硬度对比测试。
结果,不言而喻。
那些原本对我嗤之以鼻的老师傅们,看着被砸得粉碎的石料,和完好无损的水泥,一个个都闭上了嘴。
眼神,从轻蔑,变成了敬畏。
我用最直接的方式,立了威。
接下来的日子,我吃住都在工部的窑厂。
我根据札记里的记载,和冒牌货那点可怜的记忆碎片,一遍又一遍地调整石灰石和黏土的配比,控制窑里的温度。
这是一个枯燥而艰辛的过程。
我的手上,脸上,全是灰尘和烫伤的痕迹。
整个人,又黑又瘦,像个从难民营里跑出来的乞丐。
小桃看得心疼,天天以泪洗面。
我却毫不在意。
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这期间,有个人,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是萧珏。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臭脸。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我这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在烟熏火燎的窑厂里,指挥着一群大老爷们,忙得团团转。
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我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水泥上。
终于,在第二十七天的时候。
当新一炉的成品,从窑里取出来,冷却,凝固。
我用铁锤,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
一声清脆的巨响!
火星四溅!
铁锤,被高高弹起。
而那块水泥,纹丝不动!
成功了!
我成功了!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眶里,喷涌而出!
我做到了!
我靠着我自己的力量,把那个冒牌货留下的,最大的笑话,变成了我沈妤,最大的荣耀!
***
三天后,太和殿。
我,工部尚书,以及几位朝中重臣,都站在殿下。
我们的面前,摆着两块用同样砂石和水凝固成的方砖。
一块,是用传统糯米石灰浆粘合的。
另一块,是用我的金刚土粘合的。
皇帝一声令下,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同时举起铁锤,砸向两块方砖。
砰!
当!
两声巨响,几乎同时响起。
结果,却天差地别。
用糯米石灰浆粘合的方砖,应声而碎,砂石散落一地。
而用金刚土粘合的那块,除了被铁锤砸中的地方,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其余部分,完好无损!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看着那块坚不可摧的方砖,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狂热!
他们知道,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夏的城墙,将坚不可摧!
意味着大夏的堤坝,将固若金汤!
意味着大夏的国力,将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创造这个奇迹的,竟然是他们之前,鄙夷、嘲笑、唾弃的那个罪女沈妤!
好!
御座上的皇帝,猛地一拍龙椅,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满是激动和喜悦!
好一个沈妤!好一个金刚土!
他走下御阶,亲自扶起了我。
沈妤听封!皇帝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响彻整个太和殿,你献宝有功,利国利民,功在千秋!朕赦你无罪,官复原职!不!朕要封你为……‘安国县主’!食邑五百户,赐金千两,锦缎百匹!另,你所献‘金刚土’之法,朕以你之名,命名为‘沈氏砂浆’,昭告天下!
轰!
整个朝堂,都炸了!
县主!
还是有封号,有食邑的实权县主!
这在大夏,是何等的荣耀!
我那个站在百官末尾的父亲,沈从安,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
他看着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失望和厌弃,只剩下无尽的骄傲和……愧疚。
而我,只是平静地叩首谢恩。
我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
我看到了继母王氏和妹妹沈薇,那惨白如纸的脸。
我看到了那些曾经嘲笑我,鄙夷我的人,如今那副谄媚又敬畏的嘴脸。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萧珏的身上。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懊悔,有痛苦,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炙热的占有欲。
他终于明白,他错过了什么。
他亲手推开的,不是一潭死水。
而是一颗,被尘埃掩盖的,绝世明珠。
可惜。
晚了。
从我被送往皇觉寺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我,沈妤,的人生,从今天起,将由我自己,全权执掌。
那些欠了我的,我会一一讨回。
那些害了我的,我会一一清算。
那个冒牌货留下的烂摊子,被我彻底逆转。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抬起头,迎着大殿外刺眼的阳光,缓缓地,勾起了嘴角。
这个世界,准备好,迎接一个全新的,沈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