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山魈归乡记 > 第一章

村后山传说有怪物,却从未有人见过。
直到那天血色黄昏,全村被鳞爪反光的怪物群包围。
我躲在山石后偷看,发现怪物首领脸上挂着泪痕。
它们跪在村口荒废多年的古祭坛前,摆上褪色的花环。
入夜后怪物们搭起发光的游乐场,妹妹竟跑向旋转木马。
当小怪物把野花戴在她头上时,全村人屏住的呼吸突然松了。
我悄悄回家,发现菜园的黄瓜熟了。
月光下,怪物首领站在篱笆外,轻轻放下一把生锈的镰刀。
那是我家祖传的农具,爷爷说三十年前被山神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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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黄昏,来得格外凶险。太阳像一颗被砸烂的熟透果子,沉甸甸地坠在西山梁上,泼溅出漫天粘稠的、不祥的赭红。浓得化不开的红光,浸透了每一片颤抖的树叶,染红了每一块沉默的山石,连村口那条终年浑浊的老溪,也流淌着一条血色的河。
死寂。连平日里最聒噪的知了都噤了声。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村子里,家家门户紧闭,连狗都缩在窝里,喉咙深处滚动着恐惧的呜咽。我趴在自家窗台,脸紧贴着冰冷的玻璃,只看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剧烈摇晃的阴影,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无形的东西正在粗暴地践踏它。
阿川!父亲低沉压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回屋来!把门闩死!
可一股莫名的、近乎蛮横的冲动攫住了我。后山。我必须去后山!那里地势高,能看清这一切。趁着父亲转身查看后窗的刹那,我像条滑溜的泥鳅,猛地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缝,一头扎进那片令人窒息的、猩红的暮色里。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村后那道熟悉的陡坡。粗粝的石棱刮破了手肘,火辣辣地疼,可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盖过了所有感觉。终于,我扑倒在半山腰一块巨大、冰冷的花岗岩后面,岩石带着白日未散尽的余温,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
视线越过稀疏的灌木丛,投向村口那片开阔地。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它们在那里。
密密麻麻,如同传说中从地狱裂缝里涌出的潮水,无声地漫过田野,围住了整个村子。难以计数的身影,在血色残阳下投下扭曲拉长的巨大阴影。它们的身躯覆盖着暗沉的鳞甲,边缘在夕照下反射出金属般冰冷锐利的光。粗壮虬结的肢体末端,是巨大、带着钩爪的手掌,每一次无意识的抓握,都仿佛能轻易捏碎石块。空气里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味,此刻浓烈到了顶点,伴随着它们沉重、潮湿的呼吸,汇成一股沉闷压抑的声浪。
恐惧像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尖叫。
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鳞甲之海中,一个身影如山岳般矗立在最前方,正对着村口那片早已荒废、只剩几块残破基石的古祭坛。它比周围任何一个怪物都要高大魁梧,暗青色的鳞片覆盖着虬结隆起的肌肉,嶙峋的脊骨高高凸起,像一柄柄倒插的利刃。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动,侧脸的线条在残阳下勾勒出一个极度丑陋、扭曲的轮廓——塌陷的鼻梁,外凸的獠牙,深陷的眼窝。这丑陋的面容仿佛承载着世间所有的狰狞。
然而,就在那张丑陋面孔的深陷眼窝之下,一道清晰的、湿润的痕迹,在夕照中闪着微弱的光。
它在……流泪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我浑身一颤。我用力眨了眨眼,几乎怀疑是自己被恐惧烧坏了脑子。可那反光的水痕,真真切切地挂在那张恐怖的脸上。
只见它缓缓抬起一只覆盖着厚厚角质层、长着可怕钩爪的手掌。它微微颤抖着,异常轻柔地,将一个小小的、早已褪尽了颜色、干瘪得几乎要散架的花环,小心翼翼地放在祭坛中央那块最大的基石上。那动作里蕴含的某种笨拙的虔诚,与它可怖的外形形成了令人心魂震荡的错位。
然后,它后退一步,庞大的身躯轰然矮了下去。覆盖着坚硬鳞片的膝盖,重重地砸在祭坛前龟裂的黄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如同被无形的号令驱动,它身后那一片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鳞甲之海,齐刷刷地矮了下去。成千上万的怪物,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地跪伏在地。巨大的头颅低垂,狰狞的背脊弯成一片沉默的山峦。它们朝着那荒废的古祭坛,朝着那个小小的、褪色的花环,俯首。
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静默。风似乎也停滞了,只余下它们粗重的呼吸,汇成一种低沉的、大地脉动般的回响,在这血色的黄昏里弥漫开来。时间仿佛被这巨大的静默冻结,只留下祭坛上那抹脆弱的色彩,在残阳下倔强地诉说着什么。
夜色终于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血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过我的后颈,冻得我牙齿开始不自觉地打颤。我趴在冰冷的岩石后,四肢早已麻木僵硬,像几截不属于自己的木头。
祭坛前的跪拜仍在继续,那片沉默的黑色山峦纹丝不动。
就在我以为这片死寂会一直持续到天亮,甚至更久时,变化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祭坛中央,那个丑陋的首领缓缓抬起了它巨大的头颅。它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含混的咕噜声,音节古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像一首失传已久的古老歌谣。
随着这歌谣的响起,跪伏的怪物群如同被注入了生机的黑色潮水,开始缓缓涌动。它们站起身,动作依旧沉默,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许多小个头的怪物,它们身上的鳞片在浓重的夜色里,竟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幽光。一点点的绿,一点点的蓝,还有星星点点的黄,如同夏夜里散落在草丛深处的萤火,微弱,却执着地刺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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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奔向村子周围的空地,动作迅捷得不可思议。粗壮有力的臂膀轻而易举地扛起巨大的、不知从何处变出的原木和藤蔓。没有喧嚣,没有杂乱,一切都像演练过千百遍。木桩被深深砸入泥土,粗壮的藤蔓被灵巧地编织缠绕。巨大的骨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篝火被点燃了。
不是一堆,而是围绕着整个即将成形的游乐场外围,每隔一段距离就燃起一堆。跳动的火焰舔舐着黑暗,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的光芒照亮了那些正在忙碌的怪物们专注而奇异的面孔。它们丑陋的轮廓在火光中扭曲变幻,巨大的影子在村舍斑驳的土墙上狂舞,然而那专注的神情,却奇异地中和了狰狞。
最中央的空地上,一个庞然大物最先被点亮。那是用发光的藤蔓和坚韧木材缠绕搭建而成的巨大轮盘,上面悬挂着一个个简易却结实的座舱。几头格外强壮、身上幽光最盛的怪物,正合力推动着轮盘的中心轴。那巨大的轮盘开始转动,起初缓慢、滞涩,发出吱吱呀呀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沉睡了太久太久。渐渐地,随着推动的加速,那呻吟声竟奇异地变得连贯、流畅起来,最终汇成一种生锈铁器摩擦般的、沉闷而悠长的吟唱——哐啷…哐啷…哐啷…
旋转木马。一个在深山里长大的孩子只在课本上见过的词,此刻以如此荒诞、如此惊心动魄的方式,矗立在我家村口,由一群传说中食人的怪物点亮、推动。
紧接着,发光的秋千架起来了,粗藤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跷跷板的两端,坐着两个体型悬殊的小怪物,大的轻轻一压,小的便高高飞起,喉咙里发出细碎、尖锐却并非恐惧的嘶鸣,倒像是……兴奋的尖叫更远处,几个矮小灵活的怪物不知从哪里拖来一些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菌类,它们拍打那些菌盖,菌类便一明一灭地闪烁起来,成了光怪陆离的灯。
一个简陋却生机勃勃的、散发着微光的游乐场,在死寂的村庄边缘,在无数怪物沉默的忙碌中,如同一个不可思议的梦,迅速成形。
村子的死寂被彻底打破了。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掺杂了无法理解的巨大震惊和骚动。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压抑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受惊蜂巢的骚动。门板被拉开一条细缝,窗户纸上贴满了惊恐又好奇的眼睛。
就在这片骚动和无数窥探的目光中,一个小小的、穿着碎花布衫的身影,猛地从我家那扇被推开一条缝的木门里冲了出来。
是妹妹阿禾!
她像一颗脱膛的小小炮弹,目标明确,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片灯火最盛、转动得正欢的发光旋转木马直冲过去!她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篝火映照下,在周围那些静止的、覆盖鳞片的庞大身躯的阴影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那么……不知死活!
阿禾——回来!
母亲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夜空,带着绝望的哭腔。父亲的身影紧跟着扑出家门,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腔而出!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从岩石后直起身,双腿却软得如同面条,根本迈不动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个巨大、生锈、由怪物推动的轮盘。
整个村子仿佛被瞬间抽成了真空。所有的议论声、惊呼声、犬吠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旋转木马那沉重而单调的哐啷…哐啷…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敲打在每一个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阿禾已经跑到了旋转木马的边缘。轮盘转动的速度并不快。推动轮盘的那几个强壮怪物停下了动作,它们覆盖着鳞片的巨大头颅缓缓低下,深陷的眼窝里,幽光闪烁,沉默地注视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小小的、毫无防备的人类幼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一只体型格外矮小、身上鳞片闪烁着柔和绿色幽光的小怪物,从旁边一个巨大的蘑菇灯后面探出头来。它只有阿禾一半高,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轻盈。它歪了歪脑袋,似乎在辨认什么,然后迈开细短的腿,朝着阿禾哒哒哒地小跑过去。
它停在阿禾面前,仰起头。阿禾也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看着它,大眼睛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纯粹的天真和探究。
小怪物伸出它那只覆盖着细密鳞片、指爪却意外显得钝圆的小手。它的爪子里,紧紧攥着一把刚从附近野地里揪下来的、细碎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野花。花茎被掐断的地方,还渗出新鲜的汁液。
它踮起脚——尽管这努力在巨大的身高差面前显得有些徒劳——极其专注地,用那钝圆的小爪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朵小小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花,插在了阿禾乌黑柔软的鬓发边。它的动作笨拙,甚至弄乱了阿禾的头发,但那专注的神情,却像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
阿禾愣了一下,随即伸出小手摸了摸鬓边那几朵微颤的小白花。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灿若星辰的笑容,小小的牙齿在篝火映照下白得晃眼。她甚至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小怪物头顶一片光滑的鳞片。
噗——
一声清晰的、长长的、仿佛憋闷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呼气声,不知从哪家紧闭的门窗后传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整个村子,那根紧绷欲断的弦,似乎在这一刻,被那几朵微不足道的野花和一个孩子纯真的笑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松开了。
僵硬的气氛如同冰雪消融。更多的门被推开,更多的村民试探着走了出来。起初是孩子,被那闪烁的灯火和奇异的游乐设施吸引,在父母紧张的目光中,一步步靠近。接着是年轻人,壮年人……恐惧并未完全消失,但好奇和一种莫名的、被那野花和笑容所催生的微弱信任,暂时压倒了它。
旋转木马重新转动起来,这次上面坐了几个村里的孩子,还有那个绿色的小怪物,它坐在阿禾旁边,紧紧抓着粗糙的藤蔓扶手,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兴奋的嘶嘶声。秋千上荡起了笑声,跷跷板的两端,一个村里的男孩和一个体型相仿的小怪物正玩得兴起,此起彼伏。篝火旁,几个胆大的村民甚至尝试着将自家带来的烤饼分给靠近的怪物,那些怪物迟疑着,用巨大的爪子小心地接过,笨拙地嗅闻,然后……塞进了布满獠牙的嘴里。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那片被奇异灯火点亮的、喧嚣又和谐的景象,看着阿禾在旋转木马上快乐的笑脸。胸口那团堵了几个时辰的、冰冷的硬块,似乎也随着这喧闹的声浪,一点点化开了,变成一种温热的、带着酸涩的暖流。
该回家了。
我悄悄溜下山坡,绕开村口那片喧闹的光影之地,沿着熟悉的、被夜色浸透的田间小路往家走。路过村口那片空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巨大的首领身影。它独自站在那古祭坛的阴影里,远离了游乐场的喧嚣灯火,像一个沉默的黑色礁石。深陷的眼窝,正望着那片被怪物和村民共同占据的、灯火通明的区域。跳跃的火光偶尔掠过它丑陋的脸庞,照亮那双眼睛里……一种难以解读的、深沉的平静。
推开自家虚掩的院门,熟悉的鸡舍气味和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喧闹声隐约可闻,父母大概还在村口守着阿禾。月光清冷,水银般洒满了小小的院落,也清晰地照亮了角落那片用竹竿搭起的黄瓜架。
我下意识地走过去。
脚步在瓜架前顿住了。
月光下,浓密的叶子呈现出墨绿的色泽,其间,缀满了一条条饱满、修长的黄瓜。它们形态完美,通体碧绿,顶端还带着未曾褪去的嫩黄花蕊。表皮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白霜,在清冷的月色下,竟幽幽地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如同上好的碧玉雕琢而成。夜露凝结在瓜刺上,像一颗颗细碎的钻石。
熟了。就在这个怪物围村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熟透了。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清冽的、带着植物汁液特有的微腥的甜香,冲淡了白日里残留的土腥与不安。
阿禾!阿禾!拿篮子来!我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语气,这内容,熟悉得恍如昨日,又遥远得像隔了一生。
回应我的只有微风拂过瓜叶的沙沙声。阿禾还在村口的怪物游乐场里呢。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俯下身,指尖触碰到一条冰凉光滑的瓜身。饱满、坚实,充满了生命的力量。我小心地掐断瓜蒂,清脆的啪嗒一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一条、两条……丰收的喜悦,朴素而踏实,悄然驱散了白日积累的疲惫和紧绷。
就在我半蹲着,专注地采摘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并非声音,也不是气味,而是一种……存在感。一种巨大、沉默、带着温度的存在感,无声无息地迫近,笼罩了篱笆外的阴影。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凝固了。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我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低矮的竹篱笆,投向院墙外那片被浓重夜色包裹的阴影。
它就在那里。
那个庞大、丑陋、覆盖着暗青色鳞片的怪物首领。它比在祭坛前和游乐场边缘时看起来更加巨大,仿佛夜色的一部分具现化。它微微低着头,深陷的眼窝像两口无光的深井,正无声地望着我。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它嶙峋头颅和宽阔肩膀的轮廓,在它身后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我手中刚摘下的那条黄瓜,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带着微凉的湿意,一滴一滴,落在我脚边的泥土里。
它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着,如同山岳。
接着,它动了。
那只覆盖着厚重角质层、长着可怕钩爪的巨大手掌,缓缓地从身侧的阴影里抬了起来。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轻柔的谨慎。巨大的爪子张开,露出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在清冷的月光下,那东西反射出黯淡的、陈旧的金属光泽。约莫半臂长,木质的柄早已朽坏发黑,只剩下小半截,与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铁质镰刀头勉强相连。整个物件布满厚厚的红褐色锈斑,刃口钝得如同一条肥胖的蚯蚓,弯月般的弧度却还依稀可辨。
它保持着那个姿势,巨大的手掌摊开,将那把锈蚀不堪的镰刀,无声地递向我篱笆的方向。
然后,它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那动作对于它庞大的身躯来说显得笨拙而艰难。它将那只摊开的手掌轻轻垂下,小心翼翼地把那把破镰刀,放在了篱笆外、靠近我家院门的那一小片光秃秃的泥地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它缓缓地直起身。深陷的眼窝最后看了我一眼——或者说,是我感觉到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它转过身。庞大的身躯融入篱笆外更深的夜色里,像一块移动的山岩,悄无声息地退去,没有惊动一片草叶,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把生锈的镰刀,静静地躺在月光和阴影交界处的泥地上。
我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过了许久,直到那冰冷的夜风吹得我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才找回一点力气,踉跄着扑到篱笆边。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布满厚厚锈垢的镰刀头。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带着浓重的铁腥味和泥土的陈旧气息,顺着指尖直冲脑海。
爷爷苍老的声音,带着烟袋锅子的辛辣气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那把镰刀啊嗨,老物件了,你太爷爷传下来的,钢口好得很哩!可惜啊,三十多年前,闹饥荒那会儿,我跟你爹在后山开荒,晚上歇在山神庙里,就……就‘借’给山神老爷使唤喽……再也……没回来……
爷爷每次说起,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深深遗憾的迷离,仿佛那不是丢失,而是某种宿命的交接。
冰冷的镰刀躺在手心,沉甸甸的,像一块来自过去的墓碑。
远处村口,怪物游乐场的光影依旧在夜色里跳跃,隐约传来孩子和怪物们模糊交织的嬉闹声。晚风掠过黄瓜架,带来一阵浓郁的、清冽的瓜果甜香。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把沉睡三十年后归来的山神信物,又看了看月光下满架碧玉般的果实。最后,我拿起脚边篮子里刚摘下的那根最饱满的黄瓜。
凑近嘴边,牙齿用力咬下。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清甜的汁液瞬间溢满口腔,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可在这纯粹的甘冽之中,舌尖却分明尝到了一丝难以忽视的、铁锈般的微腥。
像血,像泪,像被漫长岁月深深蚀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