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琵琶雨 > 第一章

窗外暴雨如注,连绵不绝,将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种沉闷而巨大的水声里。檐下铁马叮当作响,衬得这夏夜格外寂寥。我坐在听雨阁后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琵琶光滑的冰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那扇紧闭的包厢木门。
屏风之后,空无一人。
七点五十。七点五十五。八点整。
那个位置,那个每晚八点准时亮起召唤小灯的包厢,此刻一片漆黑。铃声没有响起。雨点凶狠地拍打着窗棂,如同某种不祥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整整三年了,一千多个夜晚,无论风霜雨雪,屏风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从未缺席。他总是点同一首曲子——《春江花夜月》。我也习惯了在拨动第一个音符时,朝着那朦胧的绢丝屏风微微颔首,如同一种隐秘的问候。私下里,我唤他朱砂痣,一个只属于我心底的烙印。他姓朱,可他的模样,他的神情,甚至清晰的身形轮廓,都融化在那片屏风氤氲的光影里,像一颗只可远望、无法触碰的红色印记,点在心头。
茶馆老板老周探头进来,胖脸上带着歉意:小苏,朱先生那边…今晚怕是来不了了。这雨太邪乎,路上怕是不好走。他搓着手,要不…你随便弹点别的或者,歇歇
我摇摇头,指尖轻轻划过弦丝,发出细微的颤音:没事,周叔。我再等等。
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其实等什么呢连点曲的灯都未曾亮起。或许,只是习惯了在这个时间,为屏风后的那片朦胧光影而准备。那模糊的影子,早已成了我琵琶弦上的一部分。
雨声越发狂躁,仿佛要将整个茶馆的屋顶掀翻。八点半了。我起身,抱起琵琶,走向那个熟悉的包厢。门虚掩着,推开时,一股清冷的、混合着旧书页和上好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他独有的味道。包厢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偶尔撕裂夜空的闪电,短暂地照亮方寸之地:一张红木小几,两把圈椅,还有那道熟悉的、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绢丝屏风。屏风上,淡墨晕染的山水在电光中忽隐忽现。
我走到他惯常坐的位置前。椅子上空空的,仿佛从未有人在此长久停留。目光扫过桌面,一本摊开的线装书映入眼帘,是李商隐的诗集。书页有些卷边,显然被主人反复摩挲过。书旁,随意搁着一方青玉镇纸,沁着温润的光。指尖拂过冰凉的镇纸,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我轻轻掀开了诗集下面压着的一本硬皮册子。
那是一本茶馆过往的演出单合集,封面已有些褪色。我随手翻开。泛黄的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一张,两张,三张……我愣住了。每一张演出单的背面,都用极细的墨笔,画着一轮月亮。
不是印刷的,是手绘的。
第一张,是细细的一弯新钩,伶仃地悬在纸页一角,旁边标注着一个小小的日期,正是三年前我刚来听雨阁不久的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细雨绵绵,我有些生疏地弹着《春江花夜月》,心神恍惚间错了一个音,屏风后却响起了第一声轻轻的、鼓励般的掌声。那掌声,像落在心湖上的第一滴春雨。
指尖微微颤抖着,一张张翻下去。纸页簌簌作响,如同岁月无声的叹息。新月,上弦月,满月,下弦月……月相流转,记录着流逝的时光。每一轮月亮下方,都工整地写着一个日期,密密麻麻,几乎没有间断。这些日期,正是这三年来,他坐在屏风后听我弹奏《春江花夜月》的每一个夜晚。月亮画得越来越娴熟,越来越传神。满月时清辉遍洒,新月时纤弱含羞,有时旁边还点缀着几笔疏淡的云丝,仿佛能感受到作画时窗外真实的天光云影。
翻到最新的一页,是前天的演出单。背面画的是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清辉皎洁,墨迹犹新。而在月亮的右下方,赫然多了一行小字,是熟悉而内敛的笔锋:
檐月,何日共剪西窗烛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地撞击着肋骨。何日共剪西窗烛李商隐诗里那穿越千年的温柔期盼,此刻竟如此清晰地、带着体温,烙印在我眼前这张薄薄的纸上。
檐月……
我的名字被他如此念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悠长的思念,在寂静的包厢里无声地回荡。指尖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外的雨声、雷声仿佛骤然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行墨字在眼前无限放大,灼烫着视线。三年模糊的守候,屏风后无声的凝望,都在这一笔一画里被赋予了清晰而滚烫的重量。他画下了我弹奏时映照在他心上的月光,他在等一个共剪西窗烛的寻常夜晚。而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模样。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摩擦声,自身后响起。是包厢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一股饱含雨水腥气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桌案上的书页哗啦翻动,也吹熄了角落里唯一一盏小灯豆大的火苗。包厢彻底陷入昏暗,只有窗外惨白的闪电,如同鬼魅的利爪,瞬间撕裂黑暗,又倏然隐去。
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光影明灭的门口,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深色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清瘦却挺拔的轮廓。雨水顺着他垂落的发梢、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角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的木地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闪电的光芒一闪而过,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下颚线条清晰,鼻梁很高,唇薄而紧抿着。最清晰的,是眉骨下方,靠近右眼尾的地方,一点小小的、深红色的痣,如同溅落的朱砂,在惨白的光里骤然显现,又瞬间被黑暗吞没。朱砂痣!
那点红痣烙印般刻在我眼底,印证了心底那个私密的称呼。
黑暗重新合拢,将他大部分身影重新包裹进混沌里,只剩下一个被雨水浸透的、沉默的剪影。我僵在原地,手中那沓画着月亮的演出单仿佛重逾千斤。我们隔着几步之遥,隔着三年模糊的光阴,隔着无数个屏风后的夜晚,在骤雨声中无声对峙。空气凝固了,只有雨水从他身上滴落的声音,嗒…嗒…嗒…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他动了。向前迈了一步,湿透的鞋底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吸饱了水的声音。又一步。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又似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水痕在他身后蜿蜒。
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向了我,走向那扇隔绝了他三年、也保护了他三年的绢丝屏风。
在离屏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住了。隔着薄薄的、绘着水墨山水的绢纱,我们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面。屏风上晕染的墨色山峦,仿佛成了他身影的背景。我能透过绢纱,隐约看到他挺直的鼻梁轮廓,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雨水的寒气和一种灼人的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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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琵琶,冰凉的木面紧贴着胸口,却丝毫无法平息那剧烈的狂跳。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沓演出单,那些背面画着月亮的、沉甸甸的纸。
我……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被雨水浸泡过一般,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斟酌字句。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路上积了水,车走不了。他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被雨水浸透的石头,带着沉甸甸的湿意。走了很远的路。
这简单的解释,却道尽了暴雨中的狼狈与坚持。他并非缺席,只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了奔赴约定的途中。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下意识地落回手中那沓演出单上,那行何日共剪西窗烛的墨字在昏暗中仿佛有微光流动。屏风后,他的目光似乎也穿透了薄绢,落在我紧攥着纸张的手上。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加粘稠,几乎令人窒息。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衣角滴落的声音,嗒…嗒…嗒…在寂静的包厢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带着审视,带着询问,更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期待。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穿透了雨幕和屏风的阻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喟叹:
原来……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我怀中的琵琶和手中的纸张间逡巡,最终,那灼热的视线定格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象征性的绢纱,看清我每一寸表情。
原来每晚的月亮,都藏在这儿。
嗡——!
仿佛有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在我脑海中骤然崩断。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他说什么他说月亮藏在这里藏在哪里藏在这琵琶弦上流淌的《春江花夜月》里藏在我每一次为屏风后的他专注拨弦的指尖还是……藏在我这个人身上
怀中的琵琶变得沉重无比,我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抱着它的手臂。左手一直死死攥着的那沓演出单,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脱了力。厚厚的一沓泛黄的纸张,像一群失去了翅膀的白鸟,无声地从我指间滑落,散开,飘飘荡荡地,坠落在脚下深褐色的木地板上。那些纸上精心描绘的、形态各异的月亮,正面朝上,背面朝上,在昏昧的光线下铺陈开来,如同一地破碎又皎洁的银辉,铺满了我和他之间短短的距离。
屏风后的身影猛地一震。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些散落的月亮,看到了他三年心事的具象化,此刻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灯光下,暴露在我面前。
短暂的死寂。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动了。不再是之前的迟疑和沉重,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冲动。他猛地向前一步,不再是隔着屏风,而是直接绕过了那扇象征了三年距离的绢丝屏障!
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雨夜的寒意,瞬间侵入了我身前这片狭小的空间。那股清冽的、混合着旧书页与檀香的气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此刻又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味道,将我完全笼罩。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体温,以及衣物吸饱雨水后那种沉甸甸的存在感。他站得如此之近,近到我能看清他湿透的额发下,那双眼睛——不是我想象中的温润平和,而是深邃得像此刻无星无月的雨夜,里面翻涌着激烈而复杂的光芒:有跋涉而来的疲惫,有秘密被撞破的狼狈,有不顾一切的灼热,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紧张。右眼尾下,那点小小的朱砂痣,因为距离的拉近,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我的脸,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波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这些……你都看到了
他的呼吸带着湿热的温度拂过我的额发。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迎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脚下,是散落一地的月亮,无声地见证着这屏风轰然倒塌后的时刻。三年模糊的守候,屏风隔绝的凝望,暴雨夜的奔赴,泛黄纸页上的月亮与诗句,所有积攒的情绪在此刻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发酵。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干涩得发痛。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目光却无法从他眼尾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上移开,它像磁石,牢牢吸附着我所有的慌乱和惊悸。
他眼底那复杂的火焰似乎烧得更旺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锐利。他再次向前逼近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步。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绊到了身后圈椅的腿,身体猛地一晃。
就在我失去平衡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掌闪电般地伸出,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胳膊肘。那触感冰冷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激得我浑身一颤。是雨水浸透的寒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滚烫的力度。他并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收紧了些,仿佛要确认我的存在不是幻影。
小心。
他的声音很低,沙哑依旧,却奇异地揉进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
这声小心和他掌心的温度(哪怕是冰冷的)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包裹着我心脏的那层冰壳。积压在眼眶里的温热液体再也无法控制,决堤般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泪水无声地、迅疾地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滴在衣襟上,也滴在我下意识抬起的手背上,滚烫。
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惊住了。托着我手臂的力道微微一松,深邃眼眸中的火焰瞬间被一种无措的慌乱取代。他飞快地收回了手,仿佛那手是烫的。视线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慌乱地扫过,又落向地上那些散落的、画着月亮的纸页,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对不起。
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干涩紧绷,带着浓重的懊悔和自责,我不该……吓到你。
他微微侧过脸,似乎想避开我泪水的锋芒,下颌线绷得极紧,那颗朱砂痣在侧脸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包厢里只剩下我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和他沉重紊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窗外的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不…不是的……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视线,鼓起所有的勇气,再次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他眼底的慌乱和无措清晰地映入我眼中,反而奇异地给了我一丝力量。
我微微侧身,避开他过于迫近的压迫感,弯下腰,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散落一地的纸页中,准确地捡起了最上面那一张——正是写着檐月,何日共剪西窗烛的那张演出单。纸张的边缘因为刚才的散落而微微卷起。我捏着它,仿佛捏着一块滚烫的炭,将它缓缓抬起,递向他。
指尖的颤抖传递到薄薄的纸张上,发出细微的、簌簌的声响。泛黄的纸页上,那行墨字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像一道无声的诘问,又像一道温柔的邀约。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泪水还在不受控制地滑落,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执拗和探寻。我想知道,当这行字真正地、赤裸裸地呈现在发出者面前时,他会如何回应这三年屏风后的月光,这暴雨夜跋涉而来的身影,这散落一地的心事,究竟指向何方
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死死地钉在我递过来的那张纸上,钉在那行熟悉的、由他亲手写下的字迹上。他脸上那无措的慌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滞的专注。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再次被抽空,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紧跟着,炸雷轰隆而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如同命运擂响的鼓点。
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余韵里,他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闪电的残光里亮得惊人,里面所有翻涌的情绪——疲惫、狼狈、紧张、懊悔——都被一种豁出去的、不顾一切的炽热所取代。那炽热如此直接,如此滚烫,瞬间烧穿了我泪眼朦胧的视线,也烧尽了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点距离感。
他向前一步,不再是试探,而是彻底的侵入。带着雨水寒气的身体瞬间靠近,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我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感受到他呼吸间喷出的灼热气息拂过我的额发。他没有去看那张纸,目光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看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耳膜,钉入我的心脏:
是!
他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檐月,
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力量,那月亮,那西窗烛……我等了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夜晚,我坐在那屏风后面,听你弹《春江花夜月》,听那弦上的月光流淌……可那月亮再美,它不在天上!它在这里!
他猛地抬手,却不是指向我手中的纸,而是直直地指向我——指向我的眼睛,我的心口!
它就藏在你拨弦的指间!藏在你低眉的瞬间!藏在你唤我一声‘朱先生’的语调里!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压抑太久终于爆发的痛楚和渴望,画在纸上写在心里都不够!远远不够!我要的是——
他急促地喘息着,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濒临绝境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我要的是,有一天,你能看着我,只看着我,为我再弹一曲。不是在屏风后,不是在茶馆里……是在西窗下,烛火旁,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
何日
他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期待,重重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檐月,你告诉我……何日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包厢里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要沉重。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暴雨声交织在一起。他灼热的目光如同烙铁,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等待着我的回应,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那点朱砂痣在他剧烈起伏的情绪下,仿佛也燃烧了起来。
他话语中的滚烫岩浆裹挟着三年积压的月光,轰然冲垮了我所有的心防。那句月亮藏在你拨弦的指间如同魔咒,瞬间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怀中的琵琶再也无法承受这情感的重量,从我虚软的手臂间滑脱,咚的一声闷响,沉沉地砸在散落着月亮纸页的地板上。
这突兀的声响打破了死寂,也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我甚至来不及为琵琶心痛,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后退,而是向前。仿佛被那燃烧的朱砂痣和炽烈的目光所牵引,我猛地扑进了他冰冷而湿透的怀里!
冰冷的、吸饱了雨水的衣料瞬间贴上我的脸颊和手臂,带来刺骨的寒意。然而,下一秒,一股巨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收拢!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住了我的背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碎,嵌入他同样冰冷又似乎蕴藏着火山般灼热的胸膛。这拥抱毫无间隙,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我被他死死禁锢在怀中,脸颊紧贴着他湿透的衣襟,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檀香与旧书页气息,还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滚烫的体温,透过湿冷的布料,汹涌地传递过来,几乎将我淹没。
唔……
一声短促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溢出,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冲击。这拥抱如此陌生,如此冰冷,却又如此滚烫,如此……真实。屏风彻底消失了,三年的距离在暴雨夜被碾碎成齑粉。
我的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不知该往哪里放。脸颊紧贴的地方,是他胸膛急促而剧烈的起伏,那心跳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隔着湿冷的布料和冰冷的雨水,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我的耳膜,也撞击着我同样混乱的心跳。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秒,也可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紧紧禁锢着我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力量,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放松了一丝丝。不再是那种要将人揉碎的力度,却依然坚定地圈住我,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像月光一样消散。
他微微低下头。湿漉漉的、带着寒意的发丝蹭过我的额头。一个低沉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声音,在我头顶极近的地方响起,气息拂过我的发旋:
檐月……
这一声呼唤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求证和一种近乎脆弱的希冀。
这声呼唤,终于唤醒了我僵硬的四肢。垂在身侧的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迟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起。最终,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同样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腰身。这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一个带着试探的、笨拙的回抱。
就在我的指尖隔着湿冷的衣料,轻轻触碰到他腰背的瞬间——
他整个人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环抱着我的手臂骤然再次收紧,比刚才更用力,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浓重鼻息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滚落出来,沉重地砸在我的心尖上。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东西:跋涉的疲惫,长久等待的辛酸,秘密袒露的忐忑,还有此刻终于得到回应的、汹涌澎湃到无法言喻的狂喜。他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在我后颈裸露的皮肤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与他身上冰冷的雨水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冰冷的雨水,滚烫的泪水,沉重的拥抱,混乱的心跳,还有那散落一地、承载着三年无声月光的纸页……所有的一切,在这暴雨如注的狭小包厢里,无声地、激烈地交融、发酵。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滂沱的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而迷离的光海,如同沉入水底的星群。檐下的铁马不知疲倦地叮咚作响,与雨声交织成一片混沌而宏大的背景音。在这喧嚣与寂静的奇异交界处,在这被雨水隔绝的方寸之地,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凝固。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在冰冷的湿衣包裹下,隔着三年模糊的光阴,终于找到了相同的、沉重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节拍。
散落一地的演出单上,那些形态各异的月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柔和的黄晕。它们见证了屏风的倒塌,倾听了那孤注一掷的告白,最终,也沉默地铺就了一条被暴雨冲刷出来的、通向未知的路。
何日共剪西窗烛无人知晓答案。
但此刻,在这湿冷的怀抱里,在这泪雨交织的方寸之间,在脚下破碎的月光之上——我们共同拥有的,是这场倾盆而下的、名为相遇的暴雨,以及暴雨中,两颗终于停止漂泊、笨拙靠岸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