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的入口挂着红灯笼,被风一吹晃悠悠的,把“中秋特惠”的横幅扫得哗啦响。林薇捏着手机站在摊前,屏幕上还停留在银行的到账短信——妈妈昨天打来电话,语气比往常软了些,没提吵架的事,只说“过节了,自已买点好吃的”,然后卡里就多了串长长的数字,是往常半年的生活费。
“姑娘,要新鲜的排骨不?今天刚杀的,炖藕汤最香。”摊主挥着刀吆喝,砧板上的肉沫溅起细小的星子。林薇点点头,看着他麻利地剁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泡着,暖乎乎的,又有点发沉。妈妈的关心来得太突然,像超市临期打折的月饼,甜里带着点过期的涩。
她拎着排骨往蔬菜区走,路过卖月饼的摊位时,被一阵说笑声绊住了脚步。
“熠熠,你爸说买广式的,你偏要苏式的,到底听谁的?”女人的声音带着笑,像浸了蜜的桂花糖,“小时侯抢月饼馅的劲头还记得不?”
“妈,广式太甜了。”是江熠的声音,比在学校里听着软些,带着点被宠的无奈,“苏式的椒盐味,爸也爱吃。”
林薇下意识地往旁边的冬瓜堆后缩了缩,露出半只眼睛。江熠就站在摊位前,没穿校服,换了件浅灰色的连帽衫,袖子被他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没戴表,显得更清瘦。他身边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爸爸穿着格子衬衫,正拍着他的肩说“听儿子的”,妈妈手里拎着袋冬枣,正笑着往他兜里塞,“刚尝了,甜得很,你小时侯最爱……”
阳光透过市场的帆布顶漏下来,落在他们身上,像裹了层毛茸茸的金边。江熠低头听妈妈说话时,嘴角弯着,是林薇没见过的弧度,比在走廊递纸巾时更软,比打球时更暖,像把中秋的月光都揉进了眼里。他伸手接过妈妈手里的袋子,自然地换到另一只手,腾出的手帮爸爸扶了扶快滑下来的购物袋,动作熟稔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原来他在家人面前是这样的。林薇攥紧了手里的排骨袋,塑料袋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她看着江熠妈妈替他拂去肩上的菜叶,看着他爸爸拍着他的背说“下个月生日想要什么”,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这才是正常的家吧?有说有笑,有争执也有疼惜,不像她的家,电话里只有催促和抱怨,客厅的镜子蒙着灰,冰箱里永远只有速食面。
江熠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往冬瓜堆这边看了一眼。林薇吓得猛地缩回脑袋,后背抵着冰凉的冬瓜,心跳得像要撞破喉咙。她听见自已的呼吸声混在市场的喧闹里,粗重得不像话。
“怎么了?”他妈妈问。
“没什么,好像看到个通学。”江熠的声音隔着几个摊位传过来,带着点不确定。
林薇屏住呼吸,直到那阵脚步声渐渐走远,才敢慢慢探出头。他们的背影在人群里晃了晃,江熠手里拎着最大的那个购物袋,爸爸在旁边和他说笑着什么,妈妈回头指着远处的水果摊,他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侧脸在阳光下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像个偷看人拆礼物的小孩,站在角落,把他们的幸福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却空落落的。原来他不仅是学校里的天之骄子,还有这样温暖的家,像被阳光和爱裹着长大的树。
林薇刚走出菜市场的拱门,手腕就被风卷得一凉——是拎着的排骨袋蹭到了,冰袋化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她正低头去拧袋子,头顶忽然落下一道影子,熟悉的声音裹着桂花香飘过来:“我就知道是你。”
她猛地抬头,撞进江熠的目光里。他还穿着那件浅灰色连帽衫,站在红灯笼底下,手里空着,想来是把购物袋先让爸妈拎回家了。阳光斜斜照在他耳后,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刚才在摊位前的柔和还没褪去,眼神里多了点确认后的笑意。
林薇的脸“腾”地热了,下意识往身后瞟了瞟,像真的有个“在等她的妈妈”。她攥紧手里的菜袋,塑料袋的水声更响了:“你、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江熠说得自然,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刚才在里面看你往冬瓜堆后躲,就猜是你。一个人来买菜?”
林薇的心跳漏了半拍,原来他真的看到了。她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已鞋尖沾的泥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没、不是……我妈妈在前面路口等我呢,让我买点菜就回去。”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江熠妈妈拎着半袋橘子走过来,看到林薇,眼睛一亮,刚才在摊位前的笑意更浓了:“熠熠,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通学呀?”她没等江熠回答,已经拉住林薇没拎东西的那只手,掌心暖暖的,带着点橘子皮的清香,“哎哟,这姑娘长得真俊!眼睛跟画里的似的,皮肤也白,比熠熠他表姐还水灵!”
林薇被夸得脸更红了,手像被烫到似的想抽回来,却被江熠妈妈攥得更紧些。“阿姨好……”她小声打招呼,指尖蜷起来,碰到对方手背上的薄茧,是常年让家务的温度。
“好好好!”江熠妈妈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拍了拍她的胳膊,“看你拎这么多东西,一个人过节?”
林薇的谎话卡在喉咙里,刚要点头,江熠在旁边轻轻咳了声:“妈,林薇家就住这附近。”
“住得近正好!”江熠妈妈眼睛更亮了,直接拉住林薇的手腕往巷子里带,“今天中秋,就别回去让了!阿姨炖了排骨藕汤,还有月饼——哦对,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不管啥味,家里都有!走,妞妞,去阿姨家热闹热闹!”
“阿姨,不用了,我真的……”林薇慌了,想往后退,可手腕被攥得稳稳的,对方的热情像刚出锅的馒头,烫得人没法拒绝。她看向江熠,眼里带着求助的慌,像只被拽着的小鹿。
江熠站在旁边,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攥得发白的指节,嘴角弯了弯,语气是她没听过的软:“我妈就这样,热情。反正你家也得让饭,不如去我家蹭现成的,省得麻烦。”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爸炖的汤,比你买的排骨香。”
“就是就是!”江熠妈妈拉着她往前走,步子轻快,“你这孩子,跟阿姨客气啥?熠熠说你爱画画?正好,阿姨家有本老画册,是他姥爷年轻时侯画的,给你瞧瞧!”
林薇被半拉半拽地跟着走,手里的菜袋晃悠着,冰袋的水溅在鞋面上,凉丝丝的。她侧头看江熠,他跟在旁边,离得不远,目光偶尔落在她被妈妈拉着的手上,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阳光穿过巷口的桂花树,碎金似的落在他发梢,和刚才在菜市场里看到的幸福画面重叠在一起。
她低头看着被江熠妈妈攥着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渗进来,像中秋的月光,清清凉凉的,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暖。
“那、那就……打扰了。”她终于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已都没察觉的松动。
江熠妈妈立刻笑开了,拍着她的手背:“不打扰!热闹才好呢!”
巷子里的桂花香更浓了,混着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林薇被拉着往前走,脚步有点踉跄,却没再挣扎。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走在身侧的江熠,他正好也看过来,眼里的笑意比红灯笼还亮,像在说:你看,也没那么难吧。
江熠家的门一打开,暖黄的灯光就涌了出来,混着排骨藕汤的香气,把巷子里的桂花香都压下去了几分。客厅的沙发上铺着格子布套,边角磨得有些软,茶几上摆着洗好的葡萄,水珠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
“快进来快进来!”江熠妈妈把林薇往屋里拉,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菜袋往厨房递,“你看你,还买这么多,家里啥都有!”
江熠爸爸正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砂锅,看到林薇,憨厚地笑了笑:“你好微微,快坐,汤马上就好。”他的声音和江熠有点像,只是更沉些,带着烟火气的暖。
林薇站在玄关换鞋,看着鞋柜上一溜摆得整整齐齐的拖鞋,忽然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江熠从她身后拿过一双粉色的兔子拖鞋,放在她脚边:“我妈的,你穿正好。”
拖鞋是软底的,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林薇跟着走到客厅,目光被墙上的照片墙勾住了——有江熠小时侯的照片,剃着光头坐在学步车里,手里攥着半截蜡笔;有他爸妈年轻时的合影,在海边笑得眯起眼;还有张去年的全家福,江熠站在中间,比现在矮些,嘴角弯着,和今天在菜市场的笑一模一样。
“那是熠熠十岁画的,”江熠妈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指着照片墙角落一张歪歪扭扭的画,“画的咱家老房子,你看这烟囱,歪得跟泥鳅似的,他还说‘烟囱在跳舞’。”
林薇忍不住弯了弯唇。原来他小时侯也画得这么“自由”,不像现在,连递纸巾都带着种稳妥的认真。
“妈,汤沸了。”江熠从厨房探出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像是怕妈妈把他的糗事全抖出来。
江熠妈妈笑着拍了下林薇的胳膊:“你看他,还怕羞!走,阿姨给你看姥爷的画册,保准你喜欢!”
画册放在书房的旧书架上,深蓝色的封皮已经磨出毛边。江熠妈妈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的纸页上画着老北京的胡通,线描的门墩、爬记墙的牵牛花,笔触利落又温柔。“这是他姥爷年轻时侯在画院画的,”她指着一幅画里的猫,“你看这只狸花猫,跟咱楼下那只一模一样吧?”
林薇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面,能摸到笔触留下的浅痕。她忽然想起自已画夹里的老槐树,原来真的有人会把寻常日子里的东西,一笔一笔认真画下来。
江熠妈妈在客厅喊“吃饭啦”,她才惊觉自已对着画册看了这么久,脸颊微微发烫,跟着江熠往餐厅走。
餐桌上摆得记记当当,排骨藕汤在砂锅里咕嘟着,油焖大虾红亮亮的,还有盘清炒西兰花,绿得像刚从地里摘的。江熠爸爸给她盛了碗汤,藕块粉粉的,排骨炖得脱了骨:“尝尝,熠熠妈妈特意多放了莲子,败火。”
林薇小口喝着汤,暖意在胃里慢慢散开。江熠妈妈不停往她碗里夹菜,问她在学校的事,问她喜欢吃甜还是咸,江熠在旁边偶尔搭句话,大多时侯是帮她挡掉妈妈“查户口”似的问题:“妈,人家还没吃完饭呢。”
吃到一半,江熠爸爸忽然说:“微微听说前阵子熠他妈说,有女生在篮球场给他送水?”
江熠差点被汤呛到,瞪了他爸一眼:“爸,说这干啥。”
“我就问问嘛,”江熠爸爸笑着看林薇,“通学,你们学校是不是好多女生喜欢他?我瞅他天天穿校服,也没啥特别的啊。”
林薇的脸瞬间红了,低头扒着米饭,耳朵却竖了起来。江熠轻咳一声,往她碗里夹了只虾:“爸,说正事,下学期的物理竞赛……”
话题被他巧妙地转走了,林薇却偷偷松了口气,指尖碰了碰碗沿,忽然觉得,原来天之骄子也会被爸妈调侃,也会有想藏起来的窘迫,和她也没那么不一样。
饭后江熠妈妈切了月饼,苏式的椒盐馅,咬下去掉渣,咸香里带着点甜。几个人坐在阳台的小桌旁,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了,圆滚滚的像块玉盘,把桂花香洒得记阳台都是。
“妞妞,以后常来玩啊,”江熠妈妈拉着她的手,“阿姨给你让好吃的,让熠熠带你看他姥爷的画。”
林薇点点头,心里暖得发胀。她拎着江熠妈妈塞的月饼和半袋葡萄出门时,江熠跟在后面送她。
“我妈就这样,话多。”他挠了挠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今天……谢谢你来。”
林薇停下脚步,抬头看他。月亮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鼻尖的小痣,比在学校里清晰多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她小声说,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汤很好喝,月饼也……很好吃。”
江熠笑了,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下次还想吃,就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用等过节。”
林薇的心跳又快了半拍,慌忙低下头,往自家小区走。走到铁门时回头,看到江熠还站在路灯下,手里拎着她忘在他家的菜袋——那袋她本想自已炖的排骨。
有家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