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临终前逼我守棺七天:曾祖奶奶的棺材不能离人。
我每晚都听见棺中传来指甲刮擦声,爷爷却说这是祖宗在保佑后人。
第七夜,爷爷突然将我塞进棺材:躺进去,你曾祖奶奶想你了。
黑暗中,我摸到棺材底部刻满陌生名字。
当指尖触到陈默时,棺盖轰然关闭。
爷爷的声音隔着木板传来:陈家香火就靠你了。
我终于明白——
棺材里摸到的那个人,正在用指甲一遍遍刮着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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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撕开这闷热的夏夜。我站在堂屋门口,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砸在脚边干燥的泥地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转眼就被燥热的空气吸干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浓重得让人胸口发堵——那是劣质香烛燃烧后呛人的烟味,混合着某种陈旧木头散发出的、如同朽坏树根深处的沉腐气息,还隐约夹杂着一丝……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的,甜腻腻的怪味,像是放了很久的糕点彻底变质了。
爷爷就躺在屋子最里头那张老旧的架子床上,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像一截彻底失去水分的枯木。昏黄的灯泡悬在屋顶,光线微弱得可怜,仅能勉强勾勒出他深陷眼窝的轮廓,颧骨高高地耸着,皮肤蜡黄得发暗,紧紧绷在嶙峋的骨头上。每一次艰难地吸气,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便微弱地起伏一下,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响。
屋子里很静,静得只剩下爷爷艰难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爹、我娘、还有几个本家的叔伯,都垂着头立在床边,影子被昏暗的灯光拉扯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发黄的墙壁上,像一群沉默的鬼魅。
默娃子……
爷爷枯槁的手突然动了动,摸索着朝我伸过来,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刮擦。
我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指尖触到他那只冰凉、干枯得如同老树皮一样的手。那触感让我脊背蹿起一股寒意。
过……过来点……
他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浑浊得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爷…爷不行了…有件事…得…得交代你……
我爹在旁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算是默认。我娘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没发出声音。
爷
我喉咙发干,应了一声。
爷爷的指尖冰凉,死死扣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咱…咱家那口…老棺材…你曾祖奶奶…在里面…躺了…快七十年了…
我的头皮瞬间麻了一下。那口黑沉沉的棺材,从我记事起就停放在西厢房最里头那间废弃的杂物屋里,门常年挂着把锈迹斑斑的大铜锁。小时候不懂事,和小伙伴捉迷藏曾好奇地扒着门缝往里瞧过,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陈旧木头味和尘土气扑面而来,吓得我连着做了好几晚噩梦。村里老人偶尔提起来,也是讳莫如深,只说是陈家的老祖宗,不能惊动。
你…你替爷爷…
爷爷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眼珠死死盯着我,仿佛要把这命令刻进我的骨头里,守…守她七天……七…七整天!棺材不能离人!…一…一刻也不行!…听见没…默娃子!
他最后那一声默娃子喊得异常凄厉,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干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那浑浊眼里的光,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直勾勾地钉在我脸上,看得我浑身发冷,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爷…我…
一股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喉咙,我本能地想往后缩。守着一具死了快七十年的老尸整整七天七夜光是想想那棺材里可能的东西,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答应他!
我爹猛地低吼了一声,声音又急又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严厉。他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我肩膀上,力道大得让我膝盖一软,几乎站立不稳。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只有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娘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着抖,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浓重的香烛味和朽木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堵得人喘不过气。爷爷枯槁的手还在死死抓着我,冰凉刺骨,像铁箍一样。我爹的手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肩膀生疼。
答…答应爷爷…
爷爷喉咙里嗬嗬作响,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我,仿佛我不答应,他这口气就咽不下去。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我看着爷爷那张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脸,看着爹娘沉默却沉重的逼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我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砾摩擦:
……我…我守。
爷爷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软软地垂落在床边。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呼气,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浑浊的眼珠最后转动了一下,似乎还想再看一眼那西厢房的方向,终究是彻底不动了。
那口传说中的老棺材,就停在废弃西厢房的最深处。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脸上。几十年积累的灰尘、木头深层的腐朽、还有那几乎已经渗透进每一寸木料纹理的、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猛地灌进鼻腔。我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当场吐出来。
房间不大,角落里堆满了蒙着厚厚灰尘的破烂农具和杂物。只有中间那块地方是空的,地面被特意清扫过,留下扫帚划过的凌乱痕迹。就在那片空地的中央,稳稳地停放着它。
一口巨大无比的黑漆棺材。
昏黄的灯泡悬在房梁上,光线吝啬地洒下来,只能勉强照亮棺材的上半部分。那黑漆不知刷了多少遍,厚得看不出木头的纹理,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的墨色。棺身异常厚重,边角打磨得异常方正,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静静地蛰伏在阴影里,像一头沉睡的古老凶兽。
棺材头正对着门口的方向。那里立着一块小小的、同样漆成黑色的牌位。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中间一个笔画繁复的陈字,孤零零地悬在幽暗里。
我爹在我身后,沉默地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放在门边墙角,里面塞着几床旧被褥,一个装水的旧军用水壶,还有几个冷硬的馒头。他没看我,只是哑着嗓子,声音干巴巴的:点灯,烧香,看着火别灭。七天,守住了。
说完,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关紧,随即是铁锁咔哒落下的刺耳声响。
黑暗和死寂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淹没。
整个西厢房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这口棺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黏腻地浸透了薄薄的夏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我死死地咬着下唇,牙齿甚至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向那口棺材。
定了定神,我几乎是挪着步子,蹭到门边那个麻袋旁,摸索着拿出一个插在粗糙铁皮底座上的白蜡烛,又翻出一盒火柴。手指抖得厉害,划了三四次,才嗤地一声点燃。昏黄跳动的烛光勉强撑开一小圈光亮,却让周围那些堆积的杂物在墙壁上投下更加巨大、扭曲、摇曳不定的黑影,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我端着蜡烛,一步步挪到棺材头前。烛光摇曳,勉强照亮了那块小小的黑漆牌位。牌位前的青砖地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旧陶香炉。我哆嗦着从袋子里抽出三根暗黄色的线香,凑近蜡烛的火苗。香头慢慢变黑,蜷曲,终于冒出一缕细细的、带着浓烈刺鼻气味的青烟。
我把点燃的香插进香炉里积满的陈年香灰中。三缕青烟笔直地向上飘升,在浑浊的空气中散开,那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奇异味道更加浓郁了。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到了门边,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门。门缝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夜风,带着点青草的气息,却丝毫吹不散这屋子里的沉闷和恐惧。我裹紧了一床带着霉味的旧被子,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几米外那口在烛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的巨大棺材。
时间粘稠而缓慢地流淌。烛火偶尔爆开一个极小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在这死寂里都显得格外惊心。每一次声音响起,我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猛一哆嗦。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后背凝结成一片冰凉的盐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腿脚发麻,久到眼睛因为长时间瞪视而干涩发痛,久到紧绷的神经开始麻木……
沙……
一个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死寂,钻进我的耳朵。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像被通了电,猛地坐直了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了声音的来源——那口棺材!
那声音极其细微,短促,带着一种……一种干燥的摩擦质感。
像是……像是有人用指甲的尖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在粗糙的木板上轻轻刮过了一下。
沙……
又来了!
这一次,更加清晰。声音的来源,就在那厚重的、黑沉沉的棺材板内部!仿佛有一个东西,正静静地躺在里面,用它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刮擦着困住它的牢笼。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手脚冰凉一片。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架,咯咯作响。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点声音泄出来,惊动了那个棺中的存在。
指甲刮擦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但那种感觉,那种被窥视、被棺中某种东西隔着木板注视着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背上。阴冷的气息仿佛从棺材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无声地弥漫了整个房间。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线骤然黯淡了一瞬,墙壁上那些扭曲的影子随之疯狂地摇曳、拉长,像是无数只舞动的鬼手。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口棺材,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和臂弯组成的狭小空间里,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钝痛。指甲刮擦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但那短暂的、清晰的沙…沙…声,却像带着倒钩的毒刺,深深扎进了我的脑海里,反复回放。
我蜷缩在门边冰冷的角落里,裹着那床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旧被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瑟瑟发抖的幼兽。那口黑沉沉的棺材,此刻在我眼中已不再是简单的木头容器,它更像一个活物,一个在昏黄烛光下无声呼吸、散发着冰冷恶意的庞然大物。每一次烛火轻微的摇曳,都仿佛牵动着棺身阴影的蠕动;每一次空气微弱的流动,都像是它沉睡中缓慢的吐纳。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油锅里煎熬,被拉得无比漫长。我竖起耳朵,捕捉着房间里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灰尘从房梁飘落的簌簌声,屋外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狗吠,甚至是我自己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沙……
那声音又来了!
我浑身猛地一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差点从地上弹起来。指甲死死抠进掌心,尖锐的疼痛稍微拉回了一点理智,才勉强抑制住夺门而逃的冲动。
这一次,声音似乎更靠近棺材的尾部,依旧是那种干燥、短促的刮擦。它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积蓄力量。
沙……沙……
间隔很短,连续两下!声音比之前更清晰,仿佛那东西的指甲就在贴着我的耳朵刮擦棺壁!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哭腔。我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默娃子!
是我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试图驱散什么似的粗犷,开门!爹给你送点吃的!
那脚步声和喊声,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去拨弄门栓。沉重的木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终于被拉开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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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清冷的夜风灌进来,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屋内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我爹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几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白面馍馍。他身后,院子里的月光清亮如水,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安全。
爹!
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棺材…棺材里有声音!我听见了!真的!像…像指甲在刮…刮棺材板!
我爹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端着碗的手很稳,但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月光,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掠过我的脸,投向屋内那口在烛光下幽幽泛着冷光的棺材,瞳孔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东西——那绝不是单纯的惊诧或恐惧,更像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阴鸷
胡说八道什么!
他猛地沉下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像是在呵斥,又像是在驱赶某种无形的存在,小孩子家家的,眼花了!耳朵也出毛病了那是祖宗显灵!在保佑我们陈家后人呢!
显灵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指甲刮擦的声音还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那…那声音…那么清楚…
清楚个屁!
我爹粗暴地打断我,把碗往我手里一塞,动作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力道,守好你的灵,点好你的香!别整天疑神疑鬼!祖宗保佑,那是福气!
他语速极快,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与我对视,只是再次严厉地叮嘱:记住你爷爷的话!七天,棺材不能离人!一刻也不行。听见没有
说完,不等我再开口,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西厢房的门口,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院子的夜色里。
哐当一声,厚重的木门被他从外面重重带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空气和微弱的月光。铁锁落下的咔哒声,像一把冰冷的铡刀,再次将我锁死在这座腐朽的囚笼里。
我端着那碗已经没什么热气的馍馍,僵立在门后。爹刚才那严厉的呵斥还在耳边回荡,可他那瞬间阴鸷的眼神,那刻意拔高的、仿佛要掩盖什么的声调,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祖宗保佑指甲刮棺材板是保佑
一股寒意,比之前听到棺中异响时更甚、更刺骨、更绝望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蛇一般地向上爬,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我慢慢地转过身。摇曳的烛光下,那口巨大的黑棺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三柱线香燃烧的顶端,猩红的火点在幽暗中明灭不定,袅袅升起的青烟扭曲盘旋,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无声地缠绕着那漆黑的棺身。
接下来的六个夜晚,成了炼狱的轮回。
白天,爹娘会按时送来冰冷的饭食和清水,偶尔替换一下燃尽的蜡烛。他们总是沉默地来,沉默地走,目光躲闪,绝口不提棺材,更不问我夜里如何。每当我想开口,哪怕只是嘴唇刚动一下,我爹那严厉得近乎凶狠的眼神就会立刻扫过来,像冰冷的刀子,生生把我喉咙里的话逼回去。
夜晚,则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折磨。那指甲刮擦棺壁的声音,成了挥之不去的背景音,如同跗骨之蛆。
它不再像第一夜那样偶尔试探。它变得规律,变得执着,甚至……变得像是在摸索。
沙…沙…沙…
有时在棺头,有时在棺尾,有时在侧板。那声音不再是单一的刮擦,有时会变得短促而密集,像是指尖在焦急地叩击;有时又会拖得很长,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缓慢的研磨感,仿佛指甲正沿着木板的纹理,一点一点地刮过去,感受着木头的每一丝起伏。每一次声音响起的位置都毫无规律,像是棺中那个存在正不知疲倦地、一寸寸地探索着它那狭小而永恒的囚笼内壁。
每一次异响,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我蜷缩在门边的角落里,用被子蒙住头,用拳头塞住耳朵,可那声音却总能穿透一切阻碍,清晰地钻进我的脑海。我的精神被拉扯到了极限,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强烈的睡眠需求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但每一次刚被疲惫拖入昏沉的边缘,那该死的沙沙声就会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我激醒,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浸透衣衫。白天送来的食物几乎没动,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没有丝毫食欲,只有一阵阵恶心反胃的感觉。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如同被这棺材吸干了生气。
爷爷在第六天的傍晚来了。
他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西厢房门口。仅仅几天不见,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瘦得脱了形,宽大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张布满褶皱的脸,蜡黄中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几乎失去了焦距,只能茫然地对着前方。
搀扶他的是我本家一个沉默寡言的堂叔。堂叔把他扶到门边一张破旧的条凳上坐下,自己则退开几步,垂手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默…默娃子……
爷爷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风箱的残喘,几乎湮灭在空气里。
我连忙凑近,蹲在他面前。他枯枝般的手在虚空中摸索着,终于抓住了我的胳膊。那触感冰凉僵硬,力道却出乎意料地大,抓得我生疼。
爷…
我看着他枯槁衰败的样子,喉咙发堵。
好…好孩子…
他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似乎想看清我的脸,最终只能徒劳地对着我声音的方向,守…守得好……祖宗…都…都看着呢…
他的气息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而腐朽的味道,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烂木头深处渗出的沉腐气味混合在一起,浓烈得令人窒息。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
爷,我……
我想说棺材里的声音,想说我快撑不住了,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香…香火旺……
爷爷却自顾自地打断我,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棺材头前那三炷燃烧的线香。香灰积了厚厚一层,三缕青烟笔直地向上飘散。好…好啊…阿绣…她…她高兴……
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怪异、极其扭曲的笑容,松弛的皮肉牵动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她…她想你了…默娃子…她…她可想你了……
阿绣
我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很陌生。
想你了…
爷爷仿佛没听见我的疑问,只是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快了…快了…就快了……
他枯槁的手突然用力,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白翳之后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狂热在燃烧:明天…第七天…就…就都好了!陈家…香火…全靠你了…默娃子…靠你了……!
那眼神,那话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靠我靠我什么守着这口棺材守着里面那个用指甲刮擦棺壁的阿绣
爷爷说完这些莫名其妙、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得像只虾米,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堂叔立刻上前,沉默地将他搀扶起来,半扶半抱地拖着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西厢房,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我独自留在迅速降临的黑暗中,浑身冰冷。爷爷最后那几句话,如同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阿绣想你了…就快了…陈家香火全靠你了。
那口黑沉的棺材,在角落里沉默地蛰伏着。香炉里,三炷香顶端猩红的火点,在幽暗中幽幽地亮着,像三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第七夜。
最后一夜。
西厢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固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尘埃味道,异常艰难。那口巨大的黑棺,在仅剩的一根蜡烛微弱摇曳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像一头蹲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巨兽。
我蜷缩在门边的角落,裹着那床早已被冷汗浸透、散发着浓重霉味的被子。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连续六天非人的折磨,极度的精神紧张和睡眠剥夺,已经把我掏空了。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眼都异常艰难,视野边缘阵阵发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昏沉的边缘摇摇欲坠。
沙……
指甲刮擦棺壁的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它不再像之前那样四处游移、摸索。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异常集中。就在棺材头部内侧的位置,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刮擦着。那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节奏感,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又像是在……在计数。
沙…沙…沙…
每一下刮擦,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我昏沉的神经上。我努力想集中精神去听,去分辨,但极度的疲惫如同浓雾般包裹着我的大脑。那声音渐渐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被传来。我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下去,沉重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合拢。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深渊的那一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鼓面上,猛地将我惊醒!
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猛地睁开眼,身体因为极度的惊吓而剧烈弹动了一下。
沉重的木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夜风呼啸着灌入,瞬间卷灭了屋内那唯一一根摇曳的蜡烛!
绝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间泼满了整个空间,吞噬了一切!
爷…爷爷
我惊恐地嘶喊出声,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调。
一个佝偻、枯瘦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浓重的夜色剪影里。那轮廓熟悉得令人心头发寒——是爷爷!可他此刻的动作,却完全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步伐急促,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踉跄着,却又目标明确地,直直朝着屋子中央那口巨大的棺材冲了过来!
默娃子!
爷爷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开,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疯狂的急促和亢奋,像铁片刮过骨头,快!快过来!
我还没从灭灯和巨响的惊吓中回过神,更不明白他想做什么。身体的本能让我在黑暗中惊恐地向后缩去,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
过来啊!你这不孝的东西!
爷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暴怒。他枯瘦的手在黑暗中精准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量大得惊人,如同冰冷的铁钳,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中混杂着浓烈腐朽木头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几乎窒息!
我被他硬生生从地上拖拽起来,踉跄着向前扑去!
爷!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惊恐地尖叫,拼命挣扎,脚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地蹬踹。
爷爷对我的挣扎和叫喊充耳不闻。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拖着我,几步就冲到了那口巨大黑棺的旁边!
躺进去!
他猛地将我往前一搡!巨大的力量让我完全无法抗拒,上半身狠狠地撞在了冰冷坚硬、散发着浓烈朽木和土腥味的棺材板上!
什么!
我魂飞魄散!
躺进去!听见没!躺进去!
爷爷的声音嘶哑狂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魔怔般的命令,你曾祖奶奶…阿绣!她想你了!她想看看你!快!躺进去!
他一边狂乱地嘶吼着,一边用那双枯瘦如柴、却力大无穷的手,死死按住我的肩膀,拼命地将我往那敞开的棺材口里塞!冰冷的棺材边缘硌着我的肋骨,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腐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墓穴深处渗出的阴冷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不!放开我!爷爷!我不进去!死也不进去!
极度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尖叫、踢打、扭动身体,指甲胡乱地在爷爷枯槁的手臂上抓挠,试图挣脱这地狱般的钳制。
由不得你!陈家香火!靠你了!
爷爷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和决绝。他猛地用尽全力,将我往棺材里狠狠一推!
天旋地转!
我只感觉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袋沉重的沙包,头下脚上地栽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棺材里!
咚!
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木板上,眼前金星乱冒,一阵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紧接着,是身体砸落时沉闷的声响,和身下木板传来的冰冷、坚硬、毫无生气的触感。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头顶那沉重的、黑沉沉的棺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合拢!严丝合缝!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彻底消失!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沥青,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将我彻底吞噬!
爷——!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厚重的棺盖死死闷住,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自己的耳膜。
嗬…嗬…嗬…
爷爷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隔着厚厚的棺木传来,带着一种病态的、如释重负般的兴奋,好…好…好孩子…躺好…别动…别怕……
他的声音贴着棺壁,仿佛就在我的头顶上方:
陈家…香火…就…就靠你了……
靠你了……
那声音渐渐远去,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随即,是西厢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再次用力关上的声音,以及铁锁落下的、冰冷的咔哒声。
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粘稠如墨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
我被活埋了。
活埋在这口停放着我曾祖奶奶遗骸、散发着七十年腐朽气息的棺材里!
巨大的惊恐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和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朽木味和尘土味,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腻的陈腐气息。我发疯般地用手去推头顶的棺盖,用脚去踹四周的棺壁!
咚!咚!咚!
拳头和脚掌砸在坚硬厚重的木板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木板纹丝不动,连一丝震颤都没有。这棺材的厚重程度远超我的想象!我的捶打,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如同蚍蜉撼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力气在疯狂的挣扎中迅速流失。剧烈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哭腔。汗水、泪水混合着灰尘,糊满了我的脸。冰冷的绝望感顺着脊椎爬升,冻结了四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剧烈的挣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瘫软在冰冷的棺底,像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喉咙里压抑的呜咽。恐惧并未消失,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包裹着我。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绝望边缘,一种异样的触感,从我的指尖传来。
我正无意识地用手在身下摸索,试图找到一个支撑点。指尖划过的地方,不再是光滑的木板。
是刻痕。
深深的,用某种尖锐硬物刻划出来的痕迹。
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
我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纯粹的恐惧,一种近乎病态的好奇和绝望驱使着我。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移动手指,沿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一点一点地摸索着。
刻痕很深,边缘锐利,带着一种疯狂的力道。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有规律地排列着。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我的指尖在冰冷的木板上颤抖着游移,辨认着那些深深刻入棺底的、扭曲的笔画。
陈…守…业…
我无声地念出第一个名字,指尖感受到刻痕的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陈…福…贵…
第二个。依旧陌生。
陈…满…仓…
第三个。
我的指尖继续在冰冷粗糙的木板上摸索,每一次移动都带来细微的刺痛和更深的寒意。刻痕深深浅浅,有的边缘锐利如刀锋,显然是新近刻下的,指腹划过时能清晰地感受到木刺;有的则边缘圆钝,覆盖着一层粘腻滑溜的苔藓状东西,散发着更浓重的腐朽气息,显然是年代久远的痕迹。
这些名字,一个接一个,冰冷地躺在棺底,如同墓志铭。
陈…铁…柱…
陈…来…顺…
陈…长…生…
每一个名字都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却又透着一种刺骨的陌生。他们是谁为什么他们的名字会刻在曾祖奶奶的棺材底部是陈家的先人可为什么我从未听爷爷提起过为什么他们的名字会被如此隐秘、如此疯狂地刻在这里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指尖的动作因为恐惧和不解而变得僵硬、迟疑。
就在这时,我的指腹触碰到一片区域。那里的刻痕似乎格外密集,也格外深重,仿佛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或执念。指尖划过一道横折,接着是两个点……这笔画走向……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我的手指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不…不可能!
指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沿着那熟悉的笔画轮廓,再次描摹了一遍。
横折…点…点…
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熟悉得令人心胆俱裂!
陈…默…
是我的名字!
陈默两个字,深深刻在冰冷的棺底,笔画扭曲,如同垂死挣扎的蚯蚓!
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死寂的黑暗中疯狂擂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
谁刻的什么时候刻的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就在我的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痉挛般蜷缩,想要逃离那刻着自己名字的冰冷木板的瞬间——
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刮擦声,就在我的耳边响起!
近在咫尺!
那声音…那声音我太熟悉了!就是过去六天夜里,无数次将我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指甲刮擦棺壁的声音!
但这一次,它不再来自棺材的侧面!
它来自棺材的底部!
就在我的身体下方!
而且…而且那声音传来的位置…似乎…似乎正好就在我刚才指尖触摸到陈默那两个刻字的地方!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所有的感官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放大!
嚓…嚓…
那声音又响起了!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清晰的质感。仿佛…仿佛有一根冰冷、坚硬、如同枯骨般的手指,正贴在我的后背下方,隔着一层薄薄的棺材底板,用它的指甲尖端,一下,又一下,极其耐心地、缓慢地…刮擦着我名字的刻痕!
它在刮我的名字!
它在棺材底下,刮刻着我名字的地方!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恶寒,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疯狂地向上蹿升!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
是那厚重的棺盖!
它像是被一股来自九幽地狱的、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吸合,严丝合缝地彻底盖死。最后一丝原本可能存在的微弱空气缝隙也被彻底断绝!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密封!
巨大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刺痛,脑浆似乎都在颅腔里晃动!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冰冷和死寂,如同亿万年的玄冰,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死死地包裹住我。空气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吸入浓得化不开的朽木味、尘土味和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陈腐气息。
棺材里的温度骤降,如同置身冰窟。
嗬…嗬…
我徒劳地张大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眼球因为窒息而痛苦地凸出,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濒死的边缘,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秒,一个冰冷彻骨的、带着无尽恶意的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的意识屏障——
那在棺材底部,用指甲一遍遍刮擦我名字的东西……
它不是在棺材底下。
它就在这棺材里!
就在我的身体下面!
它一直在这里!
它刮的不是棺材壁,它刮的……是棺材底板上刻着的名字!
而我的名字……刚刚被刻了上去!
嚓…嚓…嚓…
那缓慢、清晰、如同跗骨之蛆的指甲刮擦声,再次无比清晰地响起。这一次,它仿佛直接刮擦在我的心脏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所有权般的执念。
它在刮我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了我。
意识在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那永不停歇的嚓嚓声中,沉入一片死寂的虚无。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千年。
沉重的棺盖被移开的刺耳摩擦声,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强行将我从那无意识的深渊里拖拽出来。
光线,刺目的光线,粗暴地涌入。
我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刺痛感袭来,泪水瞬间涌出。肺里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入带着尘土和腐朽味道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剧烈的疼痛。
醒了默娃子
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嘶哑,苍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甚至…一丝诡异的满足
是爷爷。
他枯槁的脸出现在棺材上方,挡住了大部分刺眼的光线。那张脸依旧布满深刻的皱纹,蜡黄中透着灰败,但奇怪的是,几天前那种濒死的、沉沉的暮气似乎消散了不少。浑浊的眼珠里,那层厚厚的白翳似乎也淡去了一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审视,一种确认,还有一种…如释重负
爷…爷…
我喉咙干裂剧痛,发出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出来吧,孩子。
爷爷的声音异常地温和,甚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他向我伸出了那只枯瘦如柴、如同老树根般的手。
我浑身冰冷僵硬,像一具刚从冰河里打捞上来的尸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我大脑一片空白。看着爷爷伸过来的手,我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无比艰难地用手肘撑起身体,一点点地从那口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棺材里坐起来。
视线还有些模糊,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刚刚躺过的棺底。
深色的木质底板,粗糙,布满岁月的痕迹。除了那些纵横交错的刻痕——那些陌生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名字——陈默——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想象中腐朽的骸骨,没有令人作呕的残骸,只有冰冷的木头和深深的刻痕。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爷爷。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目光扫过棺材头内侧的木板。那里,靠近曾祖奶奶牌位下方的位置,原本光滑漆黑的漆面……
多了一道痕迹。
一道长长的、深深的、如同被野兽利爪狠狠抓挠过的刻痕!边缘锐利翻卷,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茬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那形状…那位置…赫然就是过去六天夜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指甲刮擦声最常响起的地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我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钉在爷爷身上。
他正微微佝偻着背,站在棺材旁,枯瘦的手还伸在半空等着扶我。那张布满褶皱、蜡黄灰败的脸上,因为我的注视,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僵硬。
就在他脸侧,靠近右耳下方那松弛的皮肤上,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血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清晰地蜿蜒着!
那血痕的宽度、走向,甚至边缘那种细微的翻卷痕迹……与棺材头内侧那道崭新的、狰狞的抓痕,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所有的碎片——爷爷临终前疯狂的命令,爹娘躲闪的眼神和沉重的逼迫,六夜无休止的指甲刮擦声,爷爷那病态的祖宗保佑说辞,他第七夜突然爆发的恐怖力量,将我强行塞入棺材的疯狂举动,棺材底部那些层层叠叠的陌生名字,刻着我名字的位置下方传来的刮擦声,还有此刻爷爷脸上这道新鲜的、与棺内抓痕如出一辙的血痕……
所有的线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这一刻猛地汇聚、缠绕、绞紧!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真相,如同黑暗中骤然劈下的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撕裂了我的意识。
那不是曾祖奶奶的指甲在刮擦!
那一直被困在棺材里、用指甲疯狂刮擦着棺壁、发出令人崩溃声音的东西……
是爷爷!
或者说,是某种……寄居在爷爷身上的……东西!
那口棺材困住的,从来不是曾祖奶奶的遗骸!那是一个牢笼!一个用来囚禁和转换某种东西的容器!而那些刻在棺底的名字……陈守业、陈富贵、陈满仓、陈铁柱、陈来顺、陈长生……还有我,陈默……我们这些名字的主人,从来不是守棺人!
我们是祭品。
是那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的不可名状之物,用来……换命的祭品!
爷爷此刻脸上那道血痕,就是最确凿、最恐怖的证据!那是他在棺材里,在黑暗中,疯狂抓挠棺壁时,被翻卷的木刺划伤的!
陈家香火就靠你了……
他昨夜隔着棺木说出的话,此刻带着无尽的阴寒和恶毒,在我脑海里轰然回响!那不是期许!那是诅咒!那是宣告!宣告我的命格、我的生机,已经被某种方式,强行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所以他脸上那濒死的暮气才会消散!所以他才能像一个鬼魅般出现在第七夜的门口!
我死死地瞪着爷爷,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寒!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我眼神的剧变。他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爷爷的浑浊温情也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物品般的漠然,甚至……还带着一丝刚刚饱餐后的餍足
他伸在半空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
出来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以后…你就是陈家的顶梁柱了…默娃子…
那声默娃子,叫得毫无温度,如同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代号。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占据了我爷爷躯壳的东西,看着他那张枯槁灰败却又诡异透着一丝生气的脸,看着他耳下那道狰狞的血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我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恶心而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和胆汁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黄昏。
我坐在堂屋门槛上,手里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米粒少得可怜,汤水寡淡无味。几天前那场噩梦般的经历,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口,沉甸甸地喘不过气。身体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明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感觉力气正一点点从骨缝里流失,手脚时常冰凉发软。
吱呀——
西厢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爷爷从里面走了出来。
夕阳惨淡的光线斜斜地照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整齐的旧布衫,背脊似乎挺直了一些,虽然依旧枯瘦,但步履间却没了之前那种油尽灯枯的踉跄,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沉稳。脸上那道靠近耳下的血痕已经结了深褐色的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
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是那个小小的、漆黑的曾祖奶奶牌位。
他走到堂屋的八仙桌前,停下脚步。那里原本空空如也。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黑漆牌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桌子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昏黄的光线下,牌位上那个模糊的陈字,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些,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爷爷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看我,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门外沉沉的暮色,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阵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了地上几片枯叶。
堂屋角落,那面蒙着厚厚灰尘、早已模糊不清的旧水银镜子,镜面上厚厚的尘埃被风吹动,簌簌滑落了几缕,露出巴掌大一块稍显清晰的镜面。
镜子里,映出了爷爷此刻的侧影。
枯槁,灰败,背脊挺直。
但就在那模糊的镜面中,在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苍老面孔之上……
我分明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极其年轻的脸!眉眼甚至透着几分青涩的熟悉感!
那是我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我,正咧开嘴,对着镜子外的我,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冰冷而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