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荒岛迷踪
死寂。除了海浪永不疲倦地舔舐着礁石,重复着那单调又永恒的节奏。我瘫在沙滩上,粗粝的沙粒硌着后背,咸腥的海风灌满口鼻。这气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亿万年前的原始蛮荒。
上一刻的记忆碎片般刺入脑海:滚烫的宫保鸡丁餐盒,那个小区门口穿着古怪长衫、眼神却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的男人。他接过外卖时,嘴角那抹洞悉一切的笑意,还有那句轻飘飘的话:也许我能解答你心中的疑惑。然后……天旋地转,刺眼的白光吞没了一切。
疑惑我那时满脑子想的,不过是这个月的房租、下一单外卖的方向、还有手机屏幕上那个催命的超时倒计时。卑微打工人的日常焦虑,怎么配得上如此盛大的……放逐
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心彻底沉入冰海。视线所及,只有碧蓝得令人心慌的天空,无边无际、吞噬一切蔚蓝的大海,以及身后那片沉默得可怕的原始丛林。没有鸟鸣,没有虫嘶,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生命的气息。绝对的寂静,像一块沉重的裹尸布,紧紧勒住了我的喉咙。
喂——有人吗我的声音嘶哑,带着恐惧的颤抖,瞬间被空旷吞没,连一丝回声都没有施舍。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成了唯一的参照。我用从海水里捞起的、一个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金属外卖箱碎片,在身后一块巨大礁石的背阴面,刻下一道又一道划痕。起初是细密的,带着逃离的侥幸;后来变得稀疏,如同逐渐枯萎的希望;最终,刻痕变得深而漫长,每一道都像是岁月用钝刀在心上缓慢拖曳的痕迹。
礁石表面,那些刻痕早已层层叠叠,覆盖了最初绝望的印记,又被更新的、更深的绝望覆盖。它像一块沉默的墓碑,记录着一个现代灵魂在亘古荒芜中的缓慢风化。多少次,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它们是我存在于此的唯一证明,也是时间将我遗忘的证据。
我用海水蒸馏出苦涩的淡水,用削尖的木棍叉起浅滩里笨拙的鱼,用藤蔓和棕榈叶勉强搭起能遮蔽风雨的窝棚。现代社会的便利像一场褪色的旧梦,模糊得只剩下概念。篝火成了夜晚唯一的光明与慰藉,也是防御未知恐惧的微弱壁垒。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黑暗,噼啪作响,映照着我因营养不良和孤独而日益凹陷的脸颊。火焰的温暖短暂地驱散身体的寒意,却永远无法触及心底那片冰冷的冻土。
那本是我用最后的塑料打火机点燃的。当那簇微弱的蓝色火苗最后一次跳跃后熄灭,塑料外壳也终于碎裂成齑粉时,一种比失去火种本身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那是与旧世界彻底断裂的宣告。
我疯了似的冲进丛林,寻找燧石。记忆里模糊的课本知识成了唯一的稻草。一次次徒劳的敲击,火星吝啬得如同嘲笑。手掌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石屑和泥土,黏腻而刺痛。失败像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理智的堤岸。我对着毫无反应的石头咆哮,吼声在空寂的林间回荡,更衬出世界的庞大与我的渺小。
终于,在一个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缘的黄昏,当两块燧石再一次狠狠撞击时,一粒微小却璀璨的火星,带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精准地溅落在早已准备好的、蓬松如鸟巢的干枯苔藓上。一缕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带着生命的气息,袅袅升起。
我的心跳停止了。时间仿佛凝固。我屏住呼吸,像一个朝圣者捧着最神圣的祭品,小心翼翼地将那缕青烟凑近嘴边,用尽全身力气,以最轻柔、最虔诚的方式吹拂。一下,两下……青烟渐浓,一点橘红骤然在灰白的苔藓中心亮起,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枯草纤维,迅速蔓延开来,最终化作一簇稳定跳动的、温暖而神圣的火焰!
2
火种重生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这亲手取得的火种,不再是便利店的赠品,它是我的生命线,是我在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孤岛上,对抗虚无的唯一武器。那跳动的橘红色光芒,瞬间驱散了漫长岁月积压下的厚重阴霾,在无边的死寂中,为我圈出了一小块属于人的、温暖而坚定的领地。
不知又过去多少年。礁石上的刻痕早已模糊一片,如同被海水反复冲刷的记忆。时间的概念彻底失效,只剩下身体能感知的缓慢衰变和环境的无声变迁。
直到那个同样晴朗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我正蜷缩在礁石巨大的阴影下躲避毒辣的日头,手指无意识地在一小块相对平坦的沙地上勾画着早已遗忘的城市轮廓。突然,一种异样的喧嚣撕破了永恒的寂静。
声音!不是海浪,不是风声!是某种……尖锐、粗糙、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呼喊和杂乱的奔跑声!
心脏猛地撞击着肋骨。我像受惊的蜥蜴般弹起,手脚并用地攀上身后最高的礁石顶端,借着嶙峋怪石的掩护,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一片模糊的黑点正缓缓移动。它们越来越近,轮廓逐渐清晰。那不是鱼群,也不是漂浮的杂物。它们直立着,用一种笨拙却异常坚定的姿势,沿着海岸线跋涉而来。
猿猴!一群能够直立行走的猿猴!它们身形粗壮,覆盖着浓密的、深浅不一的棕褐色毛发,在阳光下油亮亮的。它们的手臂比例还很长,行走时身体微微前倾,步伐沉重而充满力量感。它们彼此推搡着,不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砾石摩擦般的呼嗬、呀啊之声,眼神里混杂着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和一种近乎盲目的探索冲动。
它们终于抵达了这片海滩。疲惫驱使它们瘫倒在沙滩上,大口喘息。一个年轻的个体挣扎着爬向浅浅的潮水线,试探着将头埋下去,贪婪地啜饮着。下一秒,它猛地抬起头,剧烈地呛咳起来,发出痛苦的呃!呃!声,显然被苦涩的海水狠狠教训了。旁边的同伴只是发出几声短促的、类似嘲笑的嘶鸣。
它们的目光扫过丛林边缘的果树。饥饿驱使它们笨拙地爬上去,争抢着尚未成熟的果实。酸涩的汁液让它们龇牙咧嘴,却仍狼吞虎咽。偶尔有倒霉蛋被粗糙的树皮划伤,也只是用沾满泥土的手掌胡乱抹一把渗血的伤口,便又投入下一场争夺。一只体弱的幼崽被挤下树杈,摔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微弱哀鸣,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另一只冲过去寻找食物的同伴无意中踩踏,瞬间没了声息。它的母亲发出一阵悲鸣,但很快就被饥饿和生存的洪流裹挟着,奔向下一棵果树。死亡在这里轻如鸿毛。
它们也捕猎。几只强壮的雄性猿猴在浅水区笨拙地围堵一群银鱼。它们用石片砸,用削尖的木棍刺,更多的时候是用蛮力扑打水面。最终,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被一只猿猴死死咬住,鲜血染红了它的口鼻和胸前的毛发。它兴奋地嘶叫着,立刻被其他同伴围住,一场原始的撕扯瞬间爆发。没有分享,只有赤裸裸的抢夺。生鱼肉被撕开,带着血丝和鳞片,被它们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3
猿群初现
我躲在礁石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恐惧和怜悯交织着,但一种更强烈的念头压倒了它们——那是我的同类吗那遥远模糊的进化树图谱,此刻竟以如此残酷而鲜活的方式铺展在眼前。现代文明的记忆碎片剧烈地翻腾起来,冲击着眼前这幅原始图景。生存的本能像冰冷的潮水,冲刷掉了我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文明人的犹豫。观察,学习,然后……活下去。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礁石的阴影里,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只剩下眼睛,贪婪而冰冷地记录着这生命起源的残酷序章。
它们对自然充满了原始而直接的恐惧。当天空骤然阴沉,厚重的乌云翻滚着压向海面时,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立刻攫住了整个猿群。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如同巨神的战锤狠狠砸在头顶。猿群瞬间炸开了锅!
呀——嘎!一个离我藏身处不远的雄性猿猴猛地跳起,浑身毛发倒竖,惊恐地指着天空那狰狞的裂痕,喉咙里爆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那声音并非单纯的恐惧,更像是一种面对不可理解之伟力时,试图赋予其意义的原始命名。
雷!另一个猿猴立刻呼应般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狂风接踵而至,卷起漫天沙砾,吹得丛林枝叶疯狂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风!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这原始的合唱,带着同样的惊恐和命名冲动。
密集的雨点如同鞭子般抽打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
雨!呼喊声在风雨中连成一片,成了它们对抗未知的唯一武器。它们蜷缩在巨大的岩石下,瑟瑟发抖,相互拥挤着寻求一丝可怜的慰藉。每一次电闪雷鸣,都引发新一轮的尖叫和指向天空的、颤抖的手指。在这天威之下,它们渺小如尘埃,只能通过呼喊雷、风、雨这些音节,来为这恐怖的未知力量贴上标签,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点掌控的幻觉。
雷暴终于过去,天空重新放晴。猿群惊魂未定地爬出来,舔舐着彼此的伤口,寻找着被风雨打落的果实。饥饿很快又驱散了恐惧。它们开始笨拙地尝试用石头砸开坚硬的贝壳,用木棍挖掘沙地下的根茎。然而,生食的代价很快显现。几个吃了某种颜色鲜艳浆果的猿猴开始痛苦地呕吐、抽搐,其中一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另一些喝了浑浊溪水的猿猴,几天后开始腹泻,虚弱地躺在沙滩上,皮毛失去光泽,眼神涣散,最终在同伴麻木的注视下悄然死去。疫病如同无形的镰刀,在它们中间随意收割。
4
神之降临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如同野火般蔓延,再也无法抑制。或许,我该现身了。
我精心选择了时机。那是一个闷热无风的黄昏,血色的残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熔化的金红。猿群结束了一天的觅食,疲惫地聚集在靠近丛林边缘、相对开阔的沙滩上。空气中弥漫着生肉和腐烂果实的混合气味。几只幼崽在母亲身边不安地扭动,发出细弱的呜咽。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喉咙口的干涩。我离开了藏身许久的礁石阴影,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猿群的方向走去。我刻意挺直了腰背,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我穿着那身早已破烂不堪、被反复缝补的外卖员制服——虽然肮脏褪色,但依旧是这片天地间绝无仅有的覆盖物。我的皮肤,因长期暴露而粗糙黝黑,但比起它们浓密的体毛,显得异常光洁。
距离在缩短。死寂如同实体般压了下来。沙滩上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咀嚼声、幼崽的呜咽声、相互抓挠皮毛的窸窣声……瞬间消失。
无数双眼睛,从最初的茫然、疑惑,迅速转变为极度的惊骇。它们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我裸露的手臂、我短少的毛发、我身上那层怪异的皮(衣服)……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它们贫瘠的认知范畴。那是彻头彻尾的异己,是闯入它们世界的、无法理解的怪物。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海浪声单调地重复着。
突然,一个离我最近的雌性猿猴猛地向后一窜,发出了一声短促尖锐到极致的嘶鸣,如同裂帛:嗬——呀!
这声惊叫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猿群!
呀——嘎!
呜——嗷!
各种惊恐万状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如同被滚水烫到一般,惊慌失措地向后退缩,互相推挤践踏,乱成一团。有的试图逃向丛林,有的则像吓傻了一样僵在原地,浑身筛糠般抖动。恐惧的气味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就在这时,一个年纪稍长、体型格外魁梧的雄性猿猴,似乎是这群猿猴中隐约的领头者,它强压下自己的恐惧,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它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撼和一种试图理解的疯狂光芒。它猛地抬起粗壮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指向我站立的方向,喉咙里爆发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异常清晰而洪亮的音节:
神——!
这个音节如同魔咒,瞬间击中了所有混乱中的猿猴。它们短暂的呆滞之后,恐惧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归依的对象。
神!
神!
神!
……
呼喊声起初是试探的、零散的,带着浓重的颤音。但很快,这呼喊如同燎原的野火,连成了一片震撼沙滩的声浪!它们不再后退,反而纷纷朝着我的方向,笨拙地、充满敬畏地匍匐下去,将额头紧贴在滚烫的沙地上。恐惧并未消失,但它被一种更强大的、面对无法理解之存在的原始崇拜所覆盖。它们找到了解释——这个突然出现的、形态迥异的东西,就是那操纵雷、风、雨的至高存在!它们用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为我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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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火神传说
神……
这个音节在它们粗糙的喉咙里反复滚动,带着恐惧、敬畏和无上的崇拜,在海浪声中回荡不息。
篝火在沙滩上燃烧,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黑暗。我盘膝坐在火堆旁,刻意与匍匐在沙地上的猿群保持着一段距离。它们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跪伏着,头颅低垂,偶尔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偷瞄一眼跳跃的火光和我模糊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无法理解的神秘感。
我拿起两根事先准备好的干燥木棍。一根粗短,表面被我刻出一道浅浅的凹槽;另一根细长,顶端削得尖锐。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黑暗中闪烁的、充满原始求知欲的眼睛。它们捕捉到我的动作,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将细木棍的尖端,稳稳地抵在粗木棍的凹槽里。深吸一口气,双手开始用力搓动细木棍,动作由慢到快,稳定而持续。粗糙的木棍摩擦着我的掌心,带来火辣辣的痛感。起初,只有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猿群中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它们看不懂这奇怪的动作,但神的行为本身,就足以让它们屏息凝神。
汗水从我额头渗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掌心传来的灼痛感越来越强。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瞬间,一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烟,带着一股木头焦糊的独特气味,从凹槽处袅袅升起!
呜……
猿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无数双眼睛瞬间瞪圆,死死盯住那缕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青烟。
我心脏狂跳,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敢停顿,反而更加快速、用力地搓动!青烟渐浓,颜色加深。终于,一点微小却无比清晰的橘红色火星,如同黑暗中诞生的奇迹,在凹槽里被摩擦出的黑色木屑粉末中,猛地跳跃出来!
成了!
我立刻停下动作,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捧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团蓬松干燥的枯草和苔藓,如同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易碎品。我屏住呼吸,将那点微弱的火星轻轻倒进枯草苔藓的中心。然后,凑近嘴边,用最轻柔、最稳定的气息,缓缓吹拂。
一下,两下……橘红色的火星在气流中顽强地闪烁、蔓延,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易燃物。青烟越来越浓,终于,噗的一声轻响,一簇温暖而稳定的火焰,在枯草苔藓的中心欢快地跳跃起来!
成功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眼前的情景让我心头一震。所有的猿猴都僵住了。它们不再匍匐,而是直挺挺地跪坐在沙地上,身体微微后仰,嘴巴大大地张开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中那簇跳跃的火焰,瞳孔里倒映着跳动的光芒,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恐惧的狂喜!仿佛我刚刚不是点燃了一堆火,而是从虚无中召唤出了太阳的碎片!
一个离火堆稍近的年轻猿猴,似乎被那温暖的光芒吸引,又或许是神迹的诱惑太大,它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根粗短、覆盖着黑毛的手指,颤抖着,试探着想要去触碰那跳跃的橘红色精灵。
嗷——!
旁边一个年长的猿猴猛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厉喝,粗暴地一巴掌打掉了那只伸出的手。年轻的猿猴吃痛,缩回手,发出委屈的呜咽,看向火焰的眼神更加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6
文明曙光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串着新鲜海鱼的、削尖的长木棍,将鱼伸向跳跃的火焰。鱼肉在高温炙烤下迅速卷曲、变色,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郁的肉香开始在沙滩上弥漫开来。
这香味如同魔咒,瞬间攫住了所有猿猴的感官。它们贪婪地抽动着鼻子,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咕噜声,眼睛死死黏在烤鱼上,原始的饥饿本能第一次被如此诱人的气味彻底点燃。然而,对神火的敬畏又让它们不敢有丝毫靠近,只能在原地焦躁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眼神在火焰、烤鱼和我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充满了渴望与恐惧交织的痛苦。
我将烤好的鱼从火边移开,吹了吹,撕下一小块熟透的、散发着热气的白色鱼肉,当着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慢慢地送入口中,咀嚼,吞咽。
然后,我指了指旁边一条未经处理的、血淋淋的生鱼,又指了指篝火,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动作简单,重复。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火焰噼啪作响,鱼肉香气弥漫。
终于,那个被我救过、曾被我投喂过浆果的年轻雌性猿猴——我曾在它感染疫病、奄奄一息时冒险给它喂食过几种我认识的、可能有消炎作用的苦涩草叶——它似乎比其他猿猴对我少了一丝纯粹的恐惧,多了一点懵懂的信任。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堆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火焰和旁边那条生鱼。强烈的饥饿感和对神迹的模仿冲动,最终压倒了恐惧。
它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决心的低鸣,猛地爬起身,冲到生鱼旁,一把抓起。它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用木棍串起那条还在微微抽搐的鱼,然后,在无数道惊骇目光的注视下,它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勇气,将串着鱼的木棍伸向了那跳跃的、散发着光和热的橘红色火焰!
滋啦——!
鱼肉接触火焰的瞬间,发出剧烈的声响和焦糊的气味。年轻的雌性猿猴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鱼扔进火堆。但它咬着牙,强忍着恐惧和扑面而来的热气,死死攥着木棍,模仿着我之前的动作,笨拙地在火上翻动着。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所有的猿猴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在火焰上翻滚的木棍,盯着那条在高温下逐渐变得焦黄、散发出难以抗拒香气的鱼。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肉香的混合气息。
终于,雌性猿猴觉得差不多了(或许只是被烫得受不了了),它猛地将木棍从火里抽了出来。鱼身焦黑一片,冒着热气。它试探着,用爪子撕下一点点边缘没有完全焦糊的鱼肉,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飞快地塞进了嘴里。
咀嚼。它的动作起初很慢,很谨慎。但很快,它的眼睛猛地睁开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它从未尝过这样的味道!没有生肉的腥膻和滑腻,只有一种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焦香和柔韧的口感!
呜——呀!呜——呀!
它激动地跳了起来,指着嘴里的鱼肉,对着周围的同伴发出兴奋到变调的嘶鸣,手舞足蹈。它迫不及待地撕下更大块的鱼肉,不顾烫嘴,狼吞虎咽起来,脸上流露出一种纯粹的、近乎幸福的满足感。
这景象,如同点燃了引信。对食物的渴望和对神迹的效仿欲望,瞬间压倒了残存的恐惧。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猿猴带着敬畏和期待,学着雌性猿猴的样子,抓起生肉或鱼,小心翼翼地串在木棍上,颤抖着伸向那曾经令它们魂飞魄散、此刻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温暖火焰。
7
部落崛起
篝火旁,笨拙的模仿和此起彼伏的、被烫到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沙滩上,第一次弥漫开熟食的浓烈香气,取代了生肉的腥膻。篝火的噼啪声,猿猴们满足的咀嚼声和偶尔被烫到的惊呼声,汇成了一曲原始而生机勃勃的乐章。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被烟熏得发黑、却洋溢着满足和惊奇的脸庞。在那一刻,火焰不再仅仅是光与热,它是被驯服的雷,是安全的象征,是美味的源泉,是神赐予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温暖驱散了夜晚的寒冷,也悄然在它们蒙昧的心中,点燃了第一粒文明的火星。
篝火成了部落的中心。每一个夜晚,温暖的光芒驱散黑暗和寒冷,也驱散着无处不在的、对未知的恐惧。熟食带来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的。呕吐、腹泻、因寄生虫而痛苦扭动的景象大大减少。猿群,或者说,这个原始的人类部落,开始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幼崽的存活率悄然提升,老人脸上的沟壑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我并未过多干涉。我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只在关键处投下一颗石子。当他们被海边大潮冲毁临时栖身的岩洞时,我默默地在离海岸稍远的林间空地,用粗大的树枝示范性地搭建了一个简易的A字形框架,覆盖上厚厚的棕榈叶。他们观察着,模仿着,很快,更坚固、能遮风挡雨的窝棚取代了岩洞和树杈。
当他们追逐猎物越来越吃力时,我捡起一根柔韧的藤蔓,两端用力绷紧,向他们展示其弹性。又将一根坚韧的细木棍弯曲,用藤蔓连接两端。然后,我拾起一块尖锐的石片,绑在另一根笔直的木棍顶端。我拉开藤蔓,将细木棍卡在笔直木棍顶端的凹槽上——一把最简陋的弓和石镞箭成型了。我瞄准不远处一棵芭蕉树粗大的叶柄,松手。
嘣!
一声轻响,箭矢飞出,深深扎入叶柄!
围观的部落成员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狂热的、意义不明的欢呼。弓箭的出现,极大地提升了捕猎的成功率和安全性。部落的食物来源变得相对稳定,领地也悄然向外扩张。
但神的敬畏,并未因我的沉默和这些恩赐而减弱,反而在口耳相传的传奇故事中,被涂抹上越来越浓重的神话色彩。那最初被我点燃的火焰,成了神火。雷电狂风,则成了神明的手段——那是神在发怒,在展示祂无边的威能。
尤其当风暴再次降临,闪电撕裂墨黑的天空,炸雷撼动大地时,整个部落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呼喊雷、风,而是将惊惧的目光投向丛林深处——我最后消失的方向。他们惊恐地认为,这是神对他们某种未知过错的惩罚。
于是,一种仪式在恐惧中诞生了。每当神明的手段肆虐,部落中最年长的萨满(通常由最初那批见过我的老人担任)便会发出凄厉的呼喊,指向丛林深处。人们立刻像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疯狂地冲向储存的干柴,在部落中央的空地上,用颤抖的手拼命钻木、敲击燧石,试图重新点燃火焰!即使外面狂风暴雨,他们也要在简陋的窝棚中心,燃起一堆尽可能大的篝火!
当橘红色的火焰终于升腾起来,驱散窝棚内的黑暗和湿冷时,他们会手拉着手,围绕着跳跃的火焰,用尽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那个音节:
神——!
神——!
神——!
呼喊声穿透风雨和雷鸣,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与归属感。火焰温暖着他们的身体,呼喊则仿佛温暖着他们的灵魂。在这重复的呼喊和火焰的光热中,他们似乎确信自己重新与那神秘而强大的存在建立了联系,分享了祂的力量,成为了神的一部分。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便在集体的呼喊和光明的包围中,奇异地消退了。篝火成了他们的精神图腾,对神的敬畏与依赖,如同藤蔓般缠绕着部落的根基,在每一次风暴雷电的洗礼后,变得更加牢固。
8
泰勒斯之问
岁月在孤岛的礁石上刻下更深的痕迹,也在我的脸上犁出沟壑。那个曾依靠我点燃的篝火和模仿我的技艺而壮大的部落,早已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藤蔓,在时间的滋养下,不断分裂、迁徙,将星星点点的火种撒向更遥远的陆地。我像一个幽灵,一个被遗忘的坐标,依旧徘徊在这片最初的沙滩和丛林之间。
现代的记忆如同褪色的壁画,斑驳模糊,只剩下一些顽固的碎片:闪烁的屏幕,刺耳的鸣笛,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油腻的宫保鸡丁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这片土地亿万年不变的呼吸——海风咸涩,泥土腥腐,丛林深处朽木散发出甜腻的衰败气息。我习惯了用燧石生火,习惯了咀嚼粗糙的烤鱼和根茎,习惯了在寂静中倾听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那个被困的外卖员的焦虑,似乎已被漫长的时间磨平了棱角,沉入意识的最深处。存在的意义,仿佛只剩下观察,如同礁石观察潮汐。
我偶尔会远行,沿着海岸线,循着人类迁徙留下的模糊踪迹,去看看。不是为了干预,只是好奇。好奇那被我点燃的文明火种,最终会燃烧成何等模样。
这一次,我沿着一条宽阔、浑浊的大河逆流而上,走了很久。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闷,两岸是茂密得不见天日的雨林。最终,在一片被艰难开垦出的林间空地上,我找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部落聚居地。这里与我最初教导的那个沙滩部落已截然不同。窝棚不再是简陋的A字形,而是出现了低矮的土坯墙和更复杂的茅草屋顶。河边开辟出大片的、形状不规则的田地,里面种植着绿色的、类似黍类的作物。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牲畜粪便和发酵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我隐藏在河对岸茂密的芦苇丛中,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静静观察。部落中心有一个较大的圆形土台,似乎是议事或举行仪式的地方。此刻,土台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穿着粗糙的麻布或兽皮,皮肤黝黑,身体健壮,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的疲惫,但眼神已不再是我最初见过的、那种纯粹的蒙昧和惊恐,而是多了一种…属于定居者的、混合着忧虑和期待的复杂神色。
土台中央,站着一个中年人。他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穿着相对整洁的葛布短衫,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沾着河岸的泥点。他的脸庞方正,颧骨突出,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能穿透表象的锥子。他并非萨满那种神秘的装扮,看起来更像一个常在河边劳作的农人。
人群很安静,一种压抑的、期待又不安的安静。显然,这个中年人要说的话,不同寻常。
他环视众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沉闷的空气:我们敬畏神明!我们供奉祂!我们相信是祂点燃了最初的火,赐予我们弓箭和庇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部落边缘那些新开垦的、被浑浊河水反复浸渍又退去的肥沃土地,扫过河边停泊的简陋独木舟,最后,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空,投向那传说中神最初降临的海的方向。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质疑,既然神创造了这一切,既然祂如此伟大地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赐予了我们生命和技艺……那么,祂为何没有再出现过为何任由洪水淹没我们的田地为何任由干旱晒死我们的禾苗为何……我们再也无法亲眼见证祂的荣光
死寂。
这大胆的质疑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无数双眼睛猛地睁大,充满了震惊、恐惧,甚至一丝被冒犯的愤怒。几个须发皆白、显然是部落长老的老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台上的中年人,嘴唇哆嗦着,却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一时说不出话来。
中年人毫无惧色,他迎着那些愤怒和恐惧的目光,反而向前踏了一步,声音更加坚定有力,如同敲击着每个人的灵魂:也许……也许并非神创造了这一切!也许并非祂在操纵着风雨雷电!
他猛地指向脚下泥泞的土地,指向身边奔流不息、浑浊泛黄的大河:看!这水!它滋养万物!黍米离了水会枯死,牛羊离了水会渴死,我们人,离了水连三天也活不下去!水无处不在!它从高山流下,汇入大河,奔流入海,升腾为云,又化作雨雪落下!万事万物,哪一样离得开水哪一样不带着水赋予的‘湿性’
他的手臂有力地挥动着,仿佛要将无形的真理具象出来:所以,我大胆地猜测!万物都诞生于水!一切的生命,都起源于这潮湿的本性!水,才是万物的本源!是我们存在的基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结论: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神存在,那么祂也必定是水神!祂的居所,必定在那孕育一切、也吞噬一切的——大海!因为所有先祖的传说都说,神最初降临的地方,就在海边!
9
老子论道
哗——!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如同沸腾的油锅被泼进了冷水。
亵渎!这是对神明的亵渎!
一个长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凄厉的尖叫,枯瘦的身体因愤怒而剧烈摇晃。
魔鬼!这是魔鬼的低语!水怎么能是神水会淹死我们!
一个壮年猎手挥舞着拳头怒吼,脸上充满了被颠覆信仰的恐慌。
抓住他!把他献给神明赎罪!
恐惧和愤怒的浪潮瞬间淹没了人群。无数人叫嚣着,向前涌去,要将台上那个大逆不道者撕碎。
我隐藏在芦苇丛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随即又被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充满。泰勒斯!这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我尘封的记忆!那个被记载在课本角落、提出万物源于水的古希腊哲学家!他竟然……真的存在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浑浊的大河岸边,对着他的族人,发出了这惊世骇俗的呐喊!
看着台下汹涌的愤怒人群,看着台上那个孤立无援、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我胸中激荡。是悲哀是荒谬还是……一种迟来的欣慰
他们开始质疑了。质疑那个被奉若神明、实则早已消失无踪的存在。
当他们开始质疑神的存在时,他们才真正开始作为人而存在。
人群的愤怒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眼看就要将土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吞没。泰勒斯站在风暴的中心,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和固执。他昂着头,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那些因信仰被动摇而陷入狂怒的面孔。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磐石般压过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且慢。
人群的喧嚣为之一滞。无数双愤怒的眼睛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清癯的老者,分开人群,缓缓走向土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葛布长袍,宽袍大袖,步履从容,仿佛脚下不是泥泞的土地,而是云端。他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庞清瘦,颧骨微凸,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如同蕴藏着星河的深潭,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牵着的缰绳,绳子的另一端,系着一头体型健硕、毛色青黑、神态安详的水牛。老者就这样牵牛徐行,与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10
大道无形
他走到土台下,轻轻拍了拍青牛的脖颈。那牛竟通人性般,温顺地停下脚步,低头啃食起地上的青草。老者这才抬眼,目光先是落在愤怒的人群身上,带着一丝悲悯的叹息,随即转向土台上同样看向他的泰勒斯,最后,他的视线仿佛越过了所有人,投向那不可知的远方。
诸位,
他的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让躁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愤怒源于恐惧,恐惧源于未知。这位朋友(他看向泰勒斯)敢于质疑,其心可嘉,其勇可佩。
他微微颔首,对泰勒斯表示了一丝认可。
泰勒斯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随即是警惕。
老者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众人:然而,将万物本源归于‘水’,如同将神祇具象为‘水神’,恐怕……仍是着了相,落了下乘。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神
老者微微摇头,唇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并非嘲讽,而是一种洞悉的淡然,若神存在,祂岂能被束缚于江河湖海之一隅岂能被具象为风雨雷电之形态岂能被我们凡俗的言语所命名、所定义
他缓缓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垂落,指向头顶浩瀚无垠的青天,指向脚下广袤深沉的大地,指向奔流不息的大河,指向茂密无边的丛林,指向风中摇曳的野草,甚至指向人群中的每一个人……他的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展示一幅无形的、囊括一切的画卷。
神,若有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宏大的韵律感,必是那生化万物、包容万有、至大无上之存在!祂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祂无始无终,却又贯穿始终!祂非是某物,而是万物之所以然!祂是那创生的本源,亦是那运行的法则!祂是‘有’,亦是‘无’!祂是‘一’,亦是‘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语来捕捉这不可名状的存在。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长河,最终,一个洪亮而古老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如同黄钟大吕,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
道——!
我称祂为‘道’!
老者的声音充满了力量与确信,‘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因其至大无外,无所不包,故其名本应为‘大’!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众人,然,‘大’者,终有其形,终有其限。一旦我们以‘大’名之,便已将其限定于我们所能想象的‘大’之中,便已失去了祂那真正的、无可名状的浩瀚!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勾勒着无形的轨迹:故,‘大’不足以名之!强为之名,曰‘道’!何也‘道’者,路也,行也,万物循之而生的根本途径!‘大曰逝’——因其至大,故运行不息,永不停滞;‘逝曰远’——运行不息,故超越时空,广漠无垠;‘远曰反’——虽广漠无垠,运行至远方极致,最终又循环往复,回归本初。此乃‘道’之玄妙!此乃神之真容!
他环视着那些因震撼而陷入沉思的面孔,声音渐渐低沉,却更加悠远:我们所见之惊雷,所感之狂风,所惧之暴雨,乃至这滋养万物的水……皆非神明本身,亦非神明之手段。它们皆是‘道’在某一时刻、某一方面的自然显化,是那宏大运行中的一片涟漪、一声回响。执着于名相,执着于具象,执着于祈求神明降下具体的恩惠或平息具体的灾祸……如同缘木求鱼,南辕北辙。
我们未曾再见那最初点燃火焰的‘神’,
老者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投向那传说起源的海的方向,带着一丝洞察的了然,并非祂遗弃了我们,而是祂本就不曾是一个需要现身、需要被我们看见的‘具体之物’。祂就是这‘道’本身,是这天地万物运行不息的规律!祂就在这奔流的河水中,在这生长的黍苗里,在你我的呼吸之间,在日月的轮转之中,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却又无形无相,不可执取。
敬畏它,
他最后说道,声音如同古老的箴言,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遵循它,感悟它在这天地间的自然显化,而非恐惧一个臆想中的、喜怒无常的具象神明。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11
神之幻灭
老者说完,不再理会台上台下陷入巨大思想冲击和沉默的人群。他对着依旧安详吃草的青牛轻轻唤了一声,牵起缰绳,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在无数道或迷茫、或震撼、或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宽大的葛布袍袖在潮湿的河风中微微飘动,背影清癯而孤独,仿佛融入那混沌初开、大道无形的背景之中。
李耳。老子。
我藏身于茂密的芦苇丛深处,连呼吸都几乎停滞。老者的话语,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我灵魂深处那片被时间尘封的冻土上。无形的道生化万物、包容万有、至大无上运行不息(大曰逝),广漠无垠(逝曰远),循环往复(远曰反)
这些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锈迹斑斑的锁。我曾在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翻看过一本蒙尘的《道德经》。那些佶屈聱牙、玄之又玄的句子,当时只觉得是古人的呓语。此刻,却在这蛮荒的河岸边,从一个骑牛的老者口中,以如此鲜活、如此震撼的方式流淌出来,直接砸在我的认知之上!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钻木取火;就是这双手,曾笨拙地示范如何搭建窝棚、弯折弓箭。我教会了他们火,于是他们奉我为神。可我……真的是神吗
老者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祂本就不曾是一个需要现身、需要被我们看见的‘具体之物’……是这天地万物运行不息的规律!
是啊!在我被那个神秘顾客像扔垃圾一样抛到这鬼地方之前,太阳难道不在升起落下海水难道不在潮涨潮退这孤岛上的丛林,难道不是照样生长、衰败天地万物,自有其亘古不变的律动。我,一个倒霉的外卖员,不过是机缘巧合(或者说,是那个神秘顾客的恶趣味),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把钻木取火这个人类迟早会自己摸索出来的技能,提前演示给了一群懵懂的猿猴看罢了!
没有我李恩,人类就不会发现火吗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入脑海。或许会晚一些,或许方式不同,但火焰终将被掌握。就像那弓箭,就像那简陋的农具……文明的进程,或许有其偶然,但更多的,是蕴藏在生存本能和智慧萌芽中的必然!是那道在生命长河中自然而然的流淌!我那所谓的神迹,在时间长河里,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我不是神。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被困在时间缝隙里的……打工人。一个被强行按在了文明起点的、茫然无措的旁观者。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我,比这孤岛上任何一个寒夜都要刺骨。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浸染下来,彻底吞噬了那场思想风暴肆虐过的河岸。人群早已散去,带着各自的迷茫、震撼或固执的愤怒,回到了他们简陋的窝棚。空旷的河滩上,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河水永不停歇的、浑浊的流淌声。
我依旧蜷缩在冰冷的芦苇丛深处,像一块被遗忘的朽木。老者的箴言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心上:道可道,非常道……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每一个音节都在嘲笑我那火神身份的虚幻。
我不是神。我只是李恩。一个被困在时间尽头的外卖员。
嗬!嗬!神!
呜——神佑!
12
篝火狂舞
嘎!火!神火!
一阵粗粝、原始,却异常狂热的呼喊声,混杂着沉重的鼓点(或许是敲击空心树干的声音),突然从河对岸的部落聚居地深处爆发出来,撕裂了夜的寂静。
我猛地抬头,透过摇曳的芦苇缝隙望去。
只见部落中心的空地上,一堆巨大的篝火正熊熊燃烧,冲天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黑暗,将周围低矮的窝棚和攒动的人影映照得如同鬼魅。一群部落的成员,脸上涂抹着用赭石和泥巴混合的、象征火焰和闪电的红色与白色条纹,赤裸的上身也画满了扭曲的图腾。他们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围绕着那堆象征着神迹的烈焰,正用尽全力,以一种近乎癫狂的节奏跳跃、跺脚、甩动着身体。
每一次沉重的跳跃落地,都伴随着地面微微的震颤和从胸腔深处迸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神——!
神——!
神——!
那呼喊汇聚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声浪,在夜空中翻滚、激荡,充满了极致的敬畏、依赖和一种身处无边黑暗中对光明的病态渴求。火光在他们狂热的脸上跳跃,扭曲了表情,只剩下空洞的眼眶和因呐喊而大张的、黑洞洞的嘴巴。他们手舞足蹈,动作夸张而笨拙,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献祭给那跳跃的火焰。有人甚至抓起燃烧的树枝,在头顶疯狂地挥舞,火星如同泪雨般四散飞溅。
是仪式。是萨满在主持一场盛大的祈福仪式还是因为泰勒斯白天的亵渎言论,而进行的赎罪与安抚
无论原因为何,眼前这一幕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与我当年在沙滩上,第一次点燃篝火后,那些猿猴因恐惧雷电而围绕火焰呼喊我名字的场景……何其相似!百万年的时光长河奔涌而过,人类学会了耕种,学会了建造,甚至开始了对世界本源的哲学思考(泰勒斯的水,老子的道)……然而,骨子里对具象神明的依赖,对无法掌控之力量的恐惧,对集体仪式寻求慰藉的原始冲动……似乎从未真正改变。
火光跳跃着,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那狂热呼喊的神字,如同冰冷的钢针,一下下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刚刚被老子那宏大的道所冲击过的心房。
荒诞。
极致的荒诞。
13
孤独放逐
泰勒斯质疑神的具象,老子解构了神的形态,将之升华至无形无相的大道。而就在同一片星空下,相隔不过数里,他的族人们,却依旧在篝火旁,用百万年前蒙昧先祖的方式,呼喊着那个早已被时间遗忘的、属于一个外卖员的代号——神!
我是谁
李恩被困的时间囚徒一个被误读的符号还是……这荒诞剧里,一个连台词都模糊不清的龙套
孤独感从未如此刻骨。它不再是物理上的形单影只,而是灵魂被彻底放逐于所有认知维度之外的、绝对的孤绝。我既不属于那个有宫保鸡丁和房租压力的现代世界,也不属于这个篝火熊熊、神灵鬼魅的原始时空,甚至……也不属于那玄奥深邃、运行不息的大道。
我只是一个错误。一个被卡在时间齿轮缝隙里的、名叫李恩的错误。
篝火还在燃烧,呼喊还在继续。我慢慢地、无声地向后挪动身体,更深地退入冰冷潮湿的芦苇丛深处,让无边的黑暗将自己彻底吞没。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荒诞的火焰,逃离那震耳欲聋的、属于神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