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十三楼的黄昏信箱 > 第一章

1
电梯爬得很慢,像在一点点吞噬时间。顾箐站在狭小的轿厢内,手边提着行李箱,沉重且安静。十三楼到了,数字13跳动一下,灯灭了。
她拉开门,走进长长的走廊。楼道尽头的灯不亮,墙上漆面脱落,露出斑驳水渍。她住在最里面那户,1303,门牌的边角翘着,被胶带草草粘住。
钥匙插进去略有些涩,转动时传出金属碰撞的咯吱声。门一打开,一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墙角有蜘蛛网,吊灯微微摇晃,像是有人刚走过。
她先是开窗通风,随后把带来的纸箱一一拆开,把书整齐地码在书架上。检察院的工作不允许她乱,无论是物品还是情绪。书架旁的墙有道裂缝,从天花板蜿蜒至地板,像某种抽象的书写痕迹。
当她最后一次弯腰拾起工具箱准备收起来时,察觉到门缝里有东西。她走过去蹲下,是一封信。信封泛黄,边角有些卷曲,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给未亡人。
她皱了眉。信很薄,信纸却有股奇怪的温度,像是刚从掌心里取出。她撕开封口,纸张发出细微摩擦声,字迹浮现:墨迹新鲜,内容却令人心寒。
我依然等待。你走得太快,我看不清你最后的脸。十三层黄昏,是否还有你影子留下的温度
她看完整张纸,字不多,却不知为何胸口堵得发紧。她将信摊在桌上翻来覆去看,又试图从字迹判断寄信者性别、年龄、意图。但这一次,她的理性分析失了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乱了线。
夜深,她将信丢进垃圾桶,倒了杯水,靠在沙发上试图入眠。可耳边一直有细碎的风声穿过走廊,仿佛有人在她门前走动。
凌晨三点半,她起身,悄悄走到垃圾桶前,把信从废纸下掏出来,重新摊平,放进了抽屉最底层。
门外静悄悄的。
但她忽然听见,有个低哑的声音贴在门上,极轻地说了一句:
你也会来……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靠近,只紧紧握住抽屉的边缘,直到指节发白。
2
那封信被锁进了抽屉,但顾箐总觉得它还在桌上,压着她的眼皮,沉得她无法入睡。
第二天黄昏,她早早拉了张椅子坐在门边,没开灯。落地窗映出她的身影,轮廓模糊。她盯着门缝,像盯着一个无底的黑洞。
六点四十六分,一张纸慢慢地,被塞了进来。
她没有立刻去捡。直到纸完全落地,她才起身弯腰,捏起那封信。信封一模一样,纸黄如旧,署名仍是那行熟悉的字:
——给未亡人。
她坐下拆信,动作比前一晚慢了许多,仿佛手中握着的不只是一封信,而是一具未凉的骨。
信很短:
那年秋天的走廊上,风把你裙摆吹起。你站在我面前,说‘本院认为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你看我一眼,像看一份冷透的卷宗。我站在生与死之间,看不清你的脸,只记得你说,我将被执行死刑。
信的末尾,画着一片落叶,旁边注了时间:三年前,10月13日。
顾箐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寒意。她的脑海里泛起一段模糊影像:法庭上,一个女孩穿白衬衫、黑长裤,站在被告席。她眼睛很大,睫毛微颤,嘴唇发白,低声说了一句话:
如果人是错判的,您会不会做梦梦到我回来。
那语气既不是恨,也不是求生,像是在陈述天气。
她从抽屉里找出笔记本电脑,调出过去参与审理的案件。果然,那年的十月,她参与了一起凶杀案,受审者名叫林霄,24岁,女,被控故意杀人。
结案报告上,她亲笔签下意见:被告供述前后基本一致,情绪平稳,无自残或歇斯底里表现,心理状态正常,建议维持原判。
案件结语写着:于十三楼楼道处行凶,致人死亡。
顾箐盯着那一行字,手指在桌面轻敲。林霄。这个名字她记不清声音,也记不清脸,只记得案件当时引发争议,有人认为证据链存疑。可她站在程序和法理的一端,没有回头。
她重新打开信,那句你站在我面前的句子像针,扎得她后背发紧。
夜里十一点,她又看了一遍卷宗,又读了一遍信。第三遍,她读到本院认为那一句,忽然眼眶发涩。
她靠在椅背上,仰头闭眼,灯光透过她睫毛投下阴影,像牢笼。
她不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但她知道,信里写的那一刻,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没再丢掉信,而是把它放进书桌第二层抽屉,压在那份三年前的判决复印件下。
门外依旧无声。但顾箐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回来。
3
顾箐坐在检察院资料室的灯下,一页页翻阅三年前的案卷。林霄的名字在页面上反复出现,像是从未离开。她死于审判结果公布后第七日,官方说法是羁押期间自缢。
林霄,二十五岁,大学毕业,母亲早逝,父亲酗酒,她从小成绩优异。案发前一个月,她在一家便利店打工,恋人名叫沈寒,失踪至今,警方未能查到去向。
她低头继续看下一页,落款处却有一个词赫然印入眼底。
——擎天。
那不是她的字,却出现在她签名旁,和她的笔迹风格极不一致。
她盯着那个字良久,脑中缓慢浮现一个画面。法庭上,林霄站在玻璃围栏内,穿着白裙,双手被铐着,脚腕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细微金属声。她抬起头,直视审判席上的人,眼睛通红,泪水未落,却带着分明的恨意。
那一刻,顾箐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记得林霄的声音,也不记得她当时说了什么,可那个眼神,她确实见过,在梦里、在镜中、在所有她独自坐着的夜晚里。
夜幕降临,顾箐回到公寓,没有开灯。她坐在窗边,开了一瓶未喝完的白葡萄酒。屋里静得出奇,风吹过窗帘,像是有人轻轻拂过她肩。
她喝了几口,抬头望向窗外十三楼的另一边,有个阴影正立在对面楼层窗户里,模糊、不动,像是静静看着她。
她眨眼,那影子消失了。
她起身去抽屉翻出前两封信,又拆开新的一封。这次的信比前几封短,只有一句话:
你,曾生擎天,宣判我死。
她指尖一紧,那句话像电流穿透手掌。她回头看着镜子,镜中的自己轮廓清晰,眉眼却生疏。她忽然想不起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也想不起自己是从哪一刻起,开始执着于正义如冰。
擎天——不是名字,更像一段身份,被刻在记忆深处某个她一直回避的地方。
她的视线落在镜子旁的一张照片,那是入职时拍的证件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冷静、眼神锐利,可她突然觉得,那张脸,不完全属于自己。
半夜,梦里有人坠楼,裙摆翻飞,风声撕裂耳膜。她想去抓,却只摸到一片冷空气。
她惊醒,酒杯翻倒在地,窗外天微亮,像沉雾中的旧年。
她走到阳台,看见楼下角落堆着一张纸——被风卷过的那封信,正静静躺在那里。
她慢慢走下楼去,捡起它。
那一刻,她确定——她不是第一次读到这些话,也不是第一次,目送某个灵魂从十三楼消失。
4
镜子斜挂在浴室门边,夜色下没有灯,玻璃泛着一层冷灰色的光。
顾箐擦完脸,正准备转身,余光却捕捉到镜中的人微微歪头,不知为何,她猛然止步。镜子里的自己站得笔直,眼神却空洞,发尾散乱,一缕垂在右侧额角处,像是谁轻轻拽了一下。
她盯着那双眼睛良久。那不是她日常里见惯的眼神,没有疲惫、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点她熟悉的思考痕迹。它平静得近乎死寂,像一口封了多年的井。
她靠近镜子,仔细打量眉形、嘴角、瞳孔,每一处都没错,可越看越觉得陌生。她转身离开,却在客厅的桌面看到一封新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字迹是她最熟悉的书写方式——横笔利落,收尾克制,一丝不苟。
回到那里。
她愣住,将信摊平,一字一句反复看。那种笔势,她几乎肯定是自己写的。她从抽屉里抽出工作笔记本,将这封信放在旁边比对。两份字迹如出一辙。
她忽然想到什么,翻出旧手机,相册中有一张去年在十三楼顶拍的黄昏照。她记不清当时为何会在那里,只觉得那天风很大,她站在栏杆边,望着远方发了很久的呆。
那张照片被她定格下来,栏杆边有一段斑驳锈迹,上面似乎刻着几个字。
她把照片放大,调光,字迹隐约显现——擎天。
她拿起钥匙,披了件风衣,走进夜色。
楼道漆黑,楼上楼下没有动静。她一步一步往上走,楼梯间回音密集。她数着每层台阶的裂纹,仿佛唯有这种重复才能压住心里的震颤。
十三楼顶门锁坏了,轻推便开。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吹乱她的头发和衣角。
月光被云遮了一半,昏白的光投在地面上,脚边落满灰尘,地砖边缘却赫然留下一串新鲜脚印,朝着栏杆延伸。
她走过去,半蹲下,拨开锈斑和污渍,终于在栏杆边缘看到那两个字:擎天。划痕浅浅,但像被反复描摹过。
风大得几乎要把她吹下去,她抓紧栏杆,背后传来楼道门哐地一声撞墙,惊起一道尖锐回响。
她回头,只看到黑暗。
下楼途中,一个老太太正好出门倒垃圾,看见她,眯眼看了几秒。
你搬来的啊老太太声音沙哑,我住十楼,好久没人住十三楼了……你,长得真像那个从十三楼跳下去的女孩。
顾箐愣住。
老太太却只是摆摆手回屋去了,门咔哒一声锁死,楼道恢复安静。
她回到家,脱下风衣,走到镜前,镜中的人也正低头看她,神情怔怔。
那晚,她梦见自己从高楼坠下,耳边风声呼啸,有人在楼下喊她名字,可她听不清。
她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天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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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5
顾箐拨通了一个许久未用的号码,对方接得很慢,声音低哑:顾箐
陈检察,是我。我们能谈谈林霄的案子吗
对面沉默了几秒:你现在想谈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说了个地点。
两小时后,她坐在老城区一家茶馆里,对面是昔日的导师——陈宏山,头发全白,拄着一根旧手杖,眉目比记忆中更疲倦。
他端着茶杯不说话,直到水凉了才问:你是最近才后悔的吗
顾箐愣住。
陈宏山放下杯子,从包里拿出一份复印文件推给她。
这份纪要是你当年亲手签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写的。
她翻开看,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证据链已完整,再调查无意义,建议执行。
落款处,名字写得工整:顾箐。
她手指发紧,盯着那句冷硬的结语。那一年她穿着深蓝裙,站在法庭审判席,一字一句宣判林霄死刑。
她记不清当时林霄是如何反应的,只记得她一直低头,嘴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
你知不知道,沈寒来过一次。陈宏山低声道。
什么时候
林霄判决后第二个月。他来找你,说有新证据。你让他去申诉中心,然后……没人见过他了。
顾箐一句话都说不出,像有人把她喉咙用冷铁堵住。
你太相信‘程序’,顾检察。陈宏山看着她,但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低头不语。眼前那行字越来越沉重——再调查无意义。
她离开茶馆时天已昏沉,路灯一盏盏亮起,风从巷口刮来,把她发丝吹得零乱。
夜里回到家,她拉开衣柜,深处那件深蓝色的裙子还挂着,带着洗后干涩的味道,像一块早已凝固的记忆。
她站着盯了它很久。
门口传来轻响,她走过去,门缝又被塞进一封信。
这一次,纸封有折痕,墨迹深重,像压着情绪写下的愤怒。
你判我死时,眼都未眨。
你忘得太干净了。
她捏着信的手不自觉发抖,嘴唇咬得发白。
凌晨两点,她坐在沙发上,屋里所有灯都开着,四面通明,却抵不住一种更深的黑。
她闭眼时,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句低语,贴在她颈后:
你会还回来的。
6
手机在凌晨两点零三分响起。
顾箐从沙发上惊醒,整间屋子漆黑一片。她记得自己明明开了灯,现在只剩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出她苍白的脸。
来电显示为空号。
她接起,耳边传来一段沉默。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低哑、遥远,像隔着厚重水泥墙传来。
你看见我了,对吗
她猛地站起,指尖发冷,额角沁出薄汗。电话挂断。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几秒,门缝唰地被塞进什么。她走过去,拾起一封信。
纸张干脆而厚重,边角微卷,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气——像干枯玫瑰混着旧纸的味道,极淡却极执拗。
她撕开信封,纸上只有一句话:
来,十三楼顶端。
她披上外套,走出门。楼道灯一盏接一盏亮着,她每走一层,头顶的灯就闪一次,随后熄灭。
她像被某种声音引着,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踏上那段她曾极力逃避的楼梯。
十三楼顶的铁门半掩着,风吹得门嘎吱作响。她推开门,风一下子灌进来,卷起她的衣角和头发。
楼顶灯光昏黄,时明时暗。风很大,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低语。
她走近栏杆,远远看见那个人影——林霄,背对着她,站在风中,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白裙贴着腿,像从水中走来。
顾箐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林霄缓缓地转身。
半边脸藏在发丝后,另一边露在光影里,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嘴唇失血,眼神空洞却沉静。
她望着顾箐,嘴唇动了一下,像在说什么。
顾箐向前一步,风声骤然暴涨,灯光同时熄灭一瞬。
等她再看时,林霄已不见了。
只剩栏杆上挂着一缕头发,缠绕着一枚旧钥匙,锈迹斑驳。
她站在原地不动,冷风灌满胸腔。她弯下腰,手指抓紧栏杆,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她从不轻易流泪,但那一刻,所有支撑她的理性、身份、冷静,像那缕头发一样,被风一缕一缕抽走。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身体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风中,有一个声音轻轻飘过,像有人贴在她耳边,温柔地吐气。
回来吧。
7
第二天清晨,顾箐披着外套走进检察院档案室。值班员愣了一下,轻声问:顾检察不是调离这一组了吗
她没有作答,只将调阅申请递过去。签名处,她迟疑了一秒,最终还是写下顾箐。
卷宗在下午三点送来,灰色纸封落满尘。她将其带进独立放映间,调出当年林霄庭审的录音与审讯记录。
黑暗中,屏幕蓝光投在她脸上,音频播放键按下的瞬间,她几乎听到自己心跳声。
林霄,关于案发当晚,你是否承认你与死者有激烈争执
……我承认吵过,但我没有杀他。我只是……
接下来,录音突然跳段。
屏幕上时间码断裂,顾箐暂停,倒回,再放——同样的缺口。
她调出备份硬盘,试图恢复原始录音,却发现文件标记为手动剪辑,时间恰好与沈寒证词录入段重合。
她呼吸微紧,继续播放最后一段录音:
本院认为,被告供词矛盾,现场证据已充分,综合审理,拟定维持原判。
说话的声音低沉冷漠,不似她的音色,语调冷静到机械。
但最让她无法移开视线的,是那个自报身份的名字:
擎天。
她按暂停,指节泛白。室内空调温度适中,她却像置身冰窖。
她强迫自己听完录音,却在关机那刻,手一抖,鼠标掉落在地。
她匆匆离开资料室,走廊上,同事纷纷回头张望,有人低声议论:她怎么又开始查那案子、不是结案很久了吗
她装作没听见。
傍晚回家,门缝里果然又塞来一封信。她握着它站了许久,直到屋里光线彻底暗下,才缓缓拆开。
里面是一张照片。
沈寒站在十三楼顶,脸朝她窗户的方向。远远的,他看不清表情,但手插在兜里,背影挺直,像在守着某种沉默。
她浑身一震,照片背面写着四个字:
——你在看我。
她猛然转头望向窗外,楼顶空无一人。但她知道,沈寒来过。他看见了她,也知道她正在一步步接近林霄的真相。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林霄在庭审时说的那句话:
你不懂爱,就别审我生死。
她那时没有回答,只是翻了翻卷宗。
而现在,卷宗翻回来,字字句句都在向她索命。
8
顾箐将那张沈寒在顶楼的照片反复翻看,背面那句你在看我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眼里。
她查出一个地址,是林霄案卷里沈寒的旧登记住处,离这片公寓不到十分钟步行路程。
那栋楼更破旧些,三层老楼,墙上贴着剥落的广告纸。她敲门无人应,门却没锁。门轴发出老旧金属摩擦的尖响,她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出奇干净,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有书桌凌乱。桌上摊着一本旧笔记本,封皮已经被翻得起毛。她戴上手套,翻开来看。
第一页写着——霄姐,我们会再见。
后面整整几十页,写满重复的句子,有的潦草如血,有的写到纸张渗透,甚至写在书页边缘。
中间几页夹着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她回来了,你得还命。
笔记本末页掉出一块细小的石子,黑色,边缘不规整。她拿起仔细端详,那形状……她曾在十三楼栏杆缝里看到过相同的石屑。
那不是普通的碎石,而是栏杆年久脱落的锈蚀残片。她脑海中浮现出沈寒站在顶楼的画面——他站在那里,不止一次,也许一直都在那里。
窗帘微微晃动。她回头,窗没关,但风向不对,空气中没有动静,却有股难言的冷意拂过脊背。
她把笔记和石头收进包里,快步离开。
夜幕降临,她回到公寓,天色刚暗,门缝又被塞入一封信。
这次不只是纸,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林霄靠在沈寒肩头,笑得很轻,背后是当年还未老旧的十三楼,阳光落在他们身后,如电影定格。
她看着那张照片许久,直到模糊处出现泪痕。
她突然意识到,时间像在这栋楼里打了个结,过去的风,吹进了她的屋里,吹乱了她的审判,也吹到了她的梦。
她将照片摆在桌上,与信并排。信上这次没再有责难,只有一句:
你站的位置,曾是我望向他的窗。
顾箐捂住额头,闭上眼睛。胸腔某个角落像被剥开,一种无从言说的情绪涌上来——像悔,像痛,又像妒。
她不知林霄到底想她明白什么,但她开始怀疑,自己也曾站错了位置。
9
凌晨一点,顾箐披着厚外套站在十三楼顶。
夜风呼啸,天边挂着一枚残月,薄云如裂。她站在栏杆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处常有人影浮现的角落。
她没开灯,也不拿手电,只借天光勉强辨认四周。楼顶寂静得过分,偶有楼下城市噪音传上来,却像被空气吞噬,仅剩嗡鸣。
风变得越来越大,刮得她脸颊发疼,发丝贴在皮肤上像冰片。耳边有声音在动——不是风,是沙沙脚步声,一下,一下,极轻。
她缓缓转头。
栏杆边站着一个人影,瘦削、静默,裙摆随风摆动,仿佛立在风里许久。那身影一点点回头,缓慢得像旧片倒放。
顾箐屏住呼吸。
林霄的脸终于露出来,一半隐在暗中,另一半映着月色,惨白无声。
她向前迈了一步,刚要开口。
林霄却猛然后退半步,脚尖离开地面,整个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仿佛坠落,又仿佛只是从现实中褪出。
林霄!
她冲上去,双手扑空。风撕扯着她的衣袖和嗓子,吹出一句耳语:
回来啊……
她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冰冷的水泥地板,眼泪在瞬间涌出。她不是怕,而是心底那道最硬的防线,终于断了。
林霄……她低声唤着名字,像第一次叫出那个曾经只存在于卷宗上的称谓。
她回到屋里,推门时门缝又有纸屑拂过鞋尖。她俯身捡起,是信。
这次纸张更粗,字迹明显急促,笔锋戾气交错。
——你要等多久
那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是林霄庭审那天穿的那件白裙上,散发出的干净清甜——玫瑰和雨后草地的混合味道。
那时她站在审判席上,林霄抬头看她,顾箐一言不发,却在她走出法庭时,不经意地吸了口气,记下了这味道。
如今,这香气再次浸进她的意识,像一只手,抚摸她心里那块早已干裂的地方。
她跪坐在地,脸埋进掌心。
她终于意识到,她不是忘记了,而是不敢面对。
那个女孩曾站在她面前,说:我杀了人,可不是你以为的理由。
而她什么都没问,就转身让铁门合上。
她第一次,在黑暗中喃喃开口。
对不起。
10
顾箐循着一行旧书脚注找到温茹。
那是本冷门心理随笔,封面印着模糊的女性背影,题为《生者未明》。她记得书中提及林霄这个名字,一笔带过,却句句惊心。
温茹在城南一间老旧书屋工作,年约五十,语调轻缓,眼神沉静。她泡了一壶茶,将顾箐引进后院的木桌旁。
你也是来找她的吧温茹一开口,顾箐便知道,她知道得比自己想象中更多。
林霄是我见过最清醒的‘将死者’,温茹说,她不信命,但信魂——信灵魂的执念可以借黄昏留下来。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日记,边翻边说:她说过,如果生死由他人决定,那她要在另一个时空继续等待,等那个‘判她死的人’回头。
顾箐低头,看到日记最后一行——
我在冥界等她回头。
字体柔美,却像用血泡过的花瓣,写得干净、脆弱,又绝望。
她抬起头,她等的,是谁
温茹将目光移向她,语气微缓:你来之前,我就知道,冤还没散。
顾箐站起身时,天色已晚。她步出书屋,走在回程路上,风冷得直刺骨缝。她不停回想着那句话:等那个‘判她死的人’回头。
她忽然意识到,信中也写过相似的话。
她加快脚步回到公寓,打开门时,果不其然,门缝有一张新信纸落地。
这次除了信,还有一张纸片。
是林霄的剪影,黑白反光纸,背影纤瘦,长发披肩,站在模糊的审判席上。背后墙上隐约是执行通告四个字。
顾箐打开信:
我不死,只等她知罪。
你披着我的名字登堂入室,可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的手微微颤抖,纸的香气隐隐,混着墨香与尘灰。
她缓慢坐下,看着那张剪影,呼吸紊乱。她越来越无法确定——
如果擎天不是某人,而是某个身份、一段宿命、一种轮回,那她是谁
顾箐是谁她究竟是顾箐,还是林霄口中的她
那夜,她把信锁进抽屉,但在梦中,听见钥匙咔哒一声落地。
梦里有个声音温柔又冷漠地说:
若你不来,我便上门。
11
这不是催眠,温茹坐在她对面,语调平稳,它更像一种沉潜,是把你放进你逃避的记忆深海里。
顾箐点了点头,闭上眼,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三次。
耳边响起微弱的潮声,又像风掠过长楼梯间的回音。她意识模糊间,仿佛站在一条无限循环的楼梯上——她上不去也下不来,脚下的十楼与头顶的十三楼永远不重合,却彼此呼应。
她一步步走着,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她不敢回头,但能感受到一个人靠近,气息带着冷意。
一只手轻轻搭上她肩膀,指尖冰凉。她浑身一颤,却又奇异地熟悉。
你判死了我们三个人。
声音轻得像风,却一句一句落在耳中。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秒,她仿佛置身于法庭。
审判席上,她不是顾箐,而是身穿黑袍、面无表情的擎天。
林霄站在被告席上,白衣沾血,眼神直视她,嘴唇微动,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台下空无一人,墙上的钟指向13:13。
她转身想逃,整个法庭却在震颤中消失。
她睁开眼,鼻息急促,全身冷汗。
屋内所有灯泡啪地闪了三下,然后熄灭。手机自动黑屏,窗外雷声滚动。
她下意识看向门口。
门下有一封血红色信封正静静躺着。
她起身走过去,捡起信封,指尖沾到红色墨水,像鲜血刚写完。
纸上只有一句话:
——回来吧。
她回到书桌前,脑中还残留着梦中那个声音。
她忽然想起梦里的一个细节——楼梯间某级踏板上刻着4734。
她突然起身,翻出林霄案卷,找到了她入押时的编号:4734。
她怔住了,片刻后,她打开自己一份旧档案。那是她童年住院时留下的医疗记录。
病历照片中,绑在她手腕上的布质编号牌上,赫然也是:4734。
她站在灯光下,久久未动。
那个编号,是林霄的。
也是她的。
她开始怀疑——她和林霄,不只是审判者与被审者。
而是,失散的同一灵魂。
12
夜色如墨,十三楼顶风大得近乎尖叫,楼梯间灯泡接连熄灭,空气中弥漫一种混合铁锈与湿土的气味。
顾箐站在栏杆边,望着那段她梦中曾无数次穿行的楼梯。现实与梦境像两道交错轨迹,在这一刻重叠。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破寂静。
她转身,看见沈寒。
他瘦了许多,脸颊内陷,眼神却意外清明。他没有打招呼,只从风衣内袋中缓缓抽出一封泛黄信纸。
她走了,他说,但她把我留下来,盯着你。
顾箐迟疑着接过信,展开阅读。
纸上字迹潦草却稳定,一行一行写得极清楚。
不是控诉,而是一段完整的处刑程序。
审判者,需自证清白。
冤判者,不愿索命,只愿让她知痛。
最后一步,需你自愿。
每一句都像从顾箐胸腔里吐出来,读到最后,她几乎无法分辨这些字是写在纸上,还是刻在她心里。
她死前,沈寒忽然说,对我只说了一句——‘我死得不冤,只怕她一生无悔’。
他低头笑了一下,眼里泛着疲惫与痛苦交缠的湿光。
我以为她会放下,他说,结果她没放过你,也没放过我。
顾箐望着那封信,眼神空洞。她仿佛听到林霄声音在耳边响起:擎天,你不是判我死,你是判自己死。
信中提到的替命终点,是十三楼最边缘的那道红线——她梦中曾站过的地方。
她一步步走近,栏杆下是黑夜深渊,风仿佛拉住她的衣角不让她走。
她想起法庭上林霄的眼神、判决书上的落款,还有那个编号4734,那是她的编号,也是林霄的。
她不是顾箐,她是某个终将偿命的擎天。
她回过身,对沈寒说:我没有资格请求原谅。
沈寒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准备下楼,刚踏上第一步,身后传来沈寒压低的声音——
你准备好了吗
顾箐脚步一顿,风从楼梯缝隙吹上来,像是谁轻声应答。
13
门缝剧烈震动,像有人用尽全力将信硬塞进来。顾箐还未来得及反应,信封已砸在她脚边。
她捡起那封信,封口不是黏胶,而是铁丝缠绕,一圈圈,像某种仪式的封印。她徒手拆开,指尖被划破,血一滴滴渗入纸角,晕开。
里面是她曾亲笔签下的——林霄的死刑判决书。
可落款处并非她熟悉的现代检察章,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陈旧印章:
擎天铁路检审部。
那是一家早已不存在、甚至未曾在历史上出现的机构。
顾箐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终于明白,这不是一桩司法错案,而是一段被时间反复书写的因果业债。她不是第一次审判林霄,也不是第一次将她送上死亡。
她颤抖着走回书桌,取出纸与笔,手指还在流血,滴落在信纸左上角。
她开始写:
致林霄:
我不再逃避,不再以法律的名义掩盖自己的恐惧与傲慢。你不是没有说过实情,是我不愿听;你不是没有哀求过命,是我不愿见。
一行行文字如水般涌出,她眼前浮现林霄在庭上的样子——头发蓬乱,眼神湿亮,却并不愤怒。
那最后一个眼神,不是仇恨。
而是失望。
她泪水终于落下,纸面湿了一角。她写到最后:
愿以此身,还前生债。
落款那一刻,她犹豫了几秒,终于写下:
——擎天。
她合上信,手掌按在纸上许久。
书桌上的检察官证静静躺着,她伸手推开它,像推开过去一切权威、标签与自我设限。
她站起身,走到屋中央,望向窗外。
黄昏正在来临,天边被烧得赤红,像某种天启前的血色审判。
画面切换。
沈寒站在林霄墓前,手中展开顾箐的忏悔书。他读得很慢,风一吹,纸页轻颤,他却一字不落地念完。
墓碑上花束枯黄,他却将忏悔书轻轻放在其下方。
她看见你了。他说,晚了一步,但……她走来了。
镜头回到十三楼,顾箐站在楼道口,脚步轻缓,神情空静。她的身后,铁门吱呀自开。
最后一封信躺在门口:
黄昏时,她会上来接你。
14
傍晚六点四十七分,天边如烧。
顾箐穿着那条深蓝裙,裙摆贴着小腿,在风中浮动。她站在十三楼顶,栏杆前的位置,正是林霄梦中坠落的方向。
她低头看了眼信箱——那只贴着未亡人的老式铁匣。
咔——咔——咔。
它第一次自己打开。
机械缓慢的声音,像心跳,又像一场缓缓开启的命运仪式。
她弯腰,从信箱中抽出一封信,信封微黄,封口未贴。
里面是一张薄纸,是林霄留给沈寒的最后一封留言:
若她看见了,请带她走。若她愿意,我们还可以做回彼此。
顾箐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只是看了一眼信,又轻轻叠好,将它放入怀中。
天光染红整座楼,像火从楼下烧到楼顶。城市噪音被一种奇异的寂静包裹,风声仿佛也缓了下来,只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支随身小刀,走到栏杆前。
咔——
她在冰冷铁栏上刻下一个字。
赎。
她将写好的忏悔书贴上,风轻轻吹动,纸角微颤,像某种灵魂的羽翼。
她闭上眼,把这一生的理性、冷静、判决与错判,全都归还给风中的那封信。
脚下铁板微震,风起。她感觉到,有人来了。
那只手,像从记忆中伸出。
苍白,冰凉,却异常轻柔。
轻轻搭在她右肩。
她没有回头,只是闭着眼,声音几乎不可闻:我来了。
她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贴近耳畔——不是控诉,不是哀怨,而是极其安静的,温柔的:
我等你很久了。
那一刻,风吹乱她的发,天空的血光也收进夜色。她睁开眼,眼前是漫天夕照如燃。
林霄的身影站在她身后,长发微扬,白裙如雾,双臂从背后缓缓环住她。
顾箐没有挣扎,也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那样站着,仿佛一起面对夕阳,又仿佛走向某个只有她们知道的归处。
镜头凝固。
无人知晓她是否跳下,只在次日天光初醒时,有人路过十三楼,发现栏杆边贴着一封纸——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赎。
15
顾箐醒来时,天色尚未全亮。
她蜷缩在客厅木地板上,阳光斜照进来,照亮她掌心——一封信还被她紧紧握着。
她缓缓坐起,手指展开,纸张已有些褶皱,边角发白。
信封上依旧写着那熟悉的称呼:
致未亡人。
她撕开最后一封信,字迹不像以往那般悲怨,也不再凌厉,只一行清秀短句:
放下吧,未亡人。
她怔怔望着那句话,泪水缓缓落下,无声无息。
敲门声响起。她擦干眼泪,走去开门。
是沈寒。
他站在门口,眼里湿润却平静。他看着她,轻声说:她走了。
顾箐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点了点头。
沈寒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照片——林霄生前最爱的那张,笑着坐在十三楼顶,阳光洒在脸上,眼睛半眯。
她……放过你了,他说,也终于放过自己。
他把照片递给她,轻轻合上门。
那天下午,顾箐将那封信和忏悔书一起,放在阳台小铁盒中点燃。
纸化作灰飞,随风而散。她站在火焰前,眼中映出灰烬升起的弧线,仿佛林霄的影子在向她挥手告别。
此后,每到黄昏,她仍会习惯性走到窗边,看向十三楼顶。
那里再没有信,也没有白裙的人影。
她开始整理旧物,写辞呈,离开了检察院,搬离了十三楼。
行李收拾妥当那天傍晚,她特意绕到楼下,仰望那段她曾一次次梦回的栏杆。
阳光恰好洒落在那块曾刻赎字的铁皮上,如金线嵌入旧伤。
她闭上眼睛,轻声说:谢谢你,林霄。
转身离开时,风从楼上传下来。
窗帘在空屋中轻轻扬起,像白裙的摆动。
是否还有谁在注视她
无人知晓。
但她知道,自己终于,从判人死中,学会了如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