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雨故人来
十年后的今天,当我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香格里拉大酒店的地下车库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事,有些人,原来真的躲不掉。
比如,刘雅琳。
2
那年春天,那场雨,那个狼狈的我
1997年3月,申城的春雨就像老天爷漏了底,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我叫林振国。
我穿着那件领口和袖口都已磨得起了毛边、洗得泛出灰白色的蓝衬衫,傻愣愣地杵在市中心那家叫左岸的咖啡厅门口。
手心里,腻腻乎乎的全是冷汗。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台失修的老旧鼓风机在拼命转悠。
今天,我要相亲。
介绍人是厂里食堂的李大姐,一个出了名的热心肠,也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
她说,那姑娘叫刘雅琳,长得水灵得能掐出水来。
乖乖,银行的正式工,铁饭碗!李大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
就是……要求高了那么一丢丢。她又补了一句。
我当时还跟个二傻子似的,憨憨地问:李大姐,啥叫要求高
李大姐一个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
她伸出两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
房子!
车子!
懂了伐
我懂了,又好像没懂。
我掰着指头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底。
每个月雷打不动的400块死工资。
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塞在钢铁厂那间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
哦,还有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
这算家当吗
我心里直打鼓,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当个孬种,扭头就跑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混着雨水和泥土的潮湿气息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抬手,用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叮铃——
门上挂着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一股混杂着咖啡香、奶油甜和暖气燥热的空气,瞬间糊了我一脸。
我局促地站在门口,像个误入天宫的凡人,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我四下里踅摸了一圈。
终于,在靠窗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她。
一袭鲜艳夺目的红色羊毛衫,在整个咖啡厅灰暗的色调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确实长得俊。
瓜子脸,大眼睛,一头时髦的卷发打理得蓬松又精致,一看就是那种被爹妈捧在手心里的城里姑娘。
我的心,怦怦地擂起了鼓。
我搓了搓汗津津的手,迈着两条有点发软的腿,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你好,我是林振国。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但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我伸出了手,悬在半空中。
刘雅琳缓缓抬起头。
她的目光,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从我的头发丝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剐。
划过我洗得发白的衬衫。
停留在我那条浆洗过无数次的工装裤上。
最后,落在我那双沾着泥点子的解放鞋上。
她脸上原本挂着的那一丝礼貌性的微笑,瞬间就凝固了,像被冬天的寒风吹僵了一样。
坐吧。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不带一丝温度。
我尴尬地收回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屁股刚沾到那软得不像话的沙发,我就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一个穿着马甲、打着领结的服务生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
先生,女士,请问需要点什么
我接过菜单,只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一杯什么……蓝山咖啡,要28块!
28块啊!
够我跟我妈吃一个星期的菜了!
我要一杯蓝山。刘雅琳连菜单都没看,说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那个……我……我来一杯白开水就行了。我把菜单递回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能感觉到,刘雅琳的眉头,像是被人用线拉了一下,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但她没吭声。
气氛,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
空气里只剩下旁边桌客人刀叉碰撞的轻响,和那首我听不懂的外国歌。
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听李大姐说,你在钢铁厂上班还是她先开了口,打破了这要命的沉默。
嗯,技术员。我赶紧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修机器设备的。
工资多少她问得直接了当,毫不拖泥带水。
……四百。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那表情,就像是喝了一口没放糖的苦咖啡。
接下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搜肠刮肚,想找点话题。
聊天气今天这鬼天气有啥好聊的。
聊工作她一个银行的,我一个炼钢的,八竿子打不着。
聊爱好我的爱好就是下班后躺在床上,啥也不干。
我的脑子,彻底成了一锅浆糊。
就在我快要被这尴尬的气氛憋死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了。
对了,你有房吗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锥子,直直地戳进我的心窝子。
我整个人一哆嗦,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没有。我住厂里分的宿舍。
那车呢她追问,不给我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也没有。我平时都骑自行车上班。
刘雅琳的脸色,彻底垮了。
那种失望和鄙夷,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像一张无形的判决书,宣判了我的死刑。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精致的女士手表。
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像是在演练过无数遍。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急事,得先走了。
说完,她抓起旁边的小皮包,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那杯价值28块,还冒着热气的蓝山咖啡,她一口都没碰。
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僵在座位上。
我看着她那道火红色的背影,穿过人群,推开门,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雨幕里。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割。
疼,但是流不出血。
我能感觉到,四周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有嘲笑的,有看热闹的。
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无数只小虫子,拼命往我耳朵里钻。
我恨不得地上能立马裂开一道缝,让我钻进去。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服务生走过来,礼貌地提醒我:先生,您该买单了。
我颤抖着手去掏口袋。
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把那些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零钱,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一张一张地摊在桌子上。
数了三遍,才凑够了那杯白开水和那杯蓝山咖啡的钱。
当我把那一把皱巴巴的钱递给服务生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轻蔑。
我低着头,逃也似的冲出了咖啡厅。
冰冷的春雨,毫不留情地砸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上。
我分不清,脸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还是不争气的眼泪。
我只知道,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比这三月的倒春寒,还要刺骨一万倍。
3
压垮骆驼的,不止一根稻草
回到那间只有十来平米的出租屋,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
我妈正靠在床头,一声接一声地剧烈咳嗽着。
她的脸色蜡黄,像是被秋风扫过的落叶,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本还算丰腴的身子,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振国,回来了
她看到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相亲……咋样了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三个字。
……没成。
我摇了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妈妈眼神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像两颗即将燃尽的星星。
是不是……是不是妈拖累你了她颤巍巍地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
妈!您瞎说啥呢!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一把抓住她那只干枯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
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是我自己没本事,跟您没关系!我咬着牙说。
咳……咳咳……咳咳咳……
妈妈又开始咳,这一次,比刚才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她用手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等她挪开手,我看到了她手心那一抹刺眼的殷红。
血!
我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妈!咱们去医院!现在就去!我慌了,彻底慌了。
不去,不去……妈妈虚弱地摆着手,去医院……太花钱了……我吃两片药……缓缓就好了……
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吃药,已经不管用了。
上次我背着她,偷偷拿着她的片子去问过医生。
医生说,是严重的肺部感染,拖得太久了,必须马上住院,用最好的抗生素。
治疗费,至少要三千块。
三千块!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才四百块。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上班,脑子里浑浑噩噩。
刚到车间,就被通知去开全厂大会。
厂长站在主席台上,脸色凝重地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响应国家号召,进行国企改制,咱们厂……要进行人员优化。
人员优化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所有人的头顶轰然炸响。
整个会场,瞬间死寂。
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坐了趟失控的过山车,直直地往无底深渊里坠。
人员优化
说得好听,不就是裁员嘛!
具体名单,下周公布。厂长的声音还在继续,被裁掉的同志们也别担心,厂里会根据工龄,发放一笔补偿金。
会议一结束,整个厂区都炸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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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和不安。
我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岗位上,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这种没背景、没关系、性格又闷的,不裁我裁谁
果不其eren,一周后,那张红纸黑字的名单贴在了厂门口的公告栏上。
我一眼就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林振国。
我捏着那800块钱的补偿金,在钢铁厂的大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这个我待了快十年的地方,这个我洒下了无数汗水的地方,就这么……不要我了。
巨大的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声音,像是给我这十年的青春,画上了一个潦草而又残酷的句号。
我成了无业游民。
4
黑夜里的光,网吧里的未来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给我妈凑够那笔救命钱,我开始豁出命去打零工。
工地上搬砖,码头上扛包,饭店里刷盘子……
只要能挣钱的活,不管多脏多累,我都抢着干。
最苦的时候,一天只舍得吃一顿饭,就着免费的白开水,啃两个硬得能硌掉牙的冷馒头。
有一次,我给一家新开的网吧送装修材料。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台电视机摆在一起。
一群和我年纪相仿,甚至比我还小的年轻人,坐在屏幕前。
他们的手指在一种奇怪的板子上飞快地敲打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屏幕上,变幻着各种我完全看不懂的、花花绿绿的画面。
我像个乡巴佬进了大观园,看得眼睛都直了。
师傅,这……这是啥玩意儿啊我忍不住,凑到老板跟前,小心翼翼地问。
电脑呗。老板是个戴着金链子的大胖子,头也不抬地回了我一句,现在最时髦的东西。
还能上网呢!他吐了个烟圈,听人说,以后买东西、跟人聊天、看新闻,都能在这上头弄。
我被老板的话,深深地撼动了。
我的直觉,声嘶力竭地告诉我:这玩意儿,绝对不简单!这里面,藏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正好,网吧要招一个看夜班的网管。
我几乎是扑上去的,主动找到了老板。
老板,你看我行不我能吃苦,保证不偷懒!
工资不高,一个月才三百块。
但老板说,不忙的时候,可以免费上机。
就冲着这句免费上机,我干了!
于是,我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
白天,我去各个工地搬砖扛包,挣那份救命的钱。
晚上,我拖着一身的疲惫来到网吧,当那个可以触摸未来的网管。
每天夜深人静,等那些打游戏打得两眼通红的年轻人都走了,就到了我最兴奋的时刻。
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坐在电脑前,开始我的学习。
从最基本的开关机,到认识键盘上那一个个英文字母。
从笨拙地用一根手指头戳键盘,到后来学会了五笔打字,速度越来越快。
我发现,网上的世界,简直太他妈神奇了!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网站,有看不完的新闻,有听不完的歌。
有人在上面开店卖东西,有人在上面高谈阔论,甚至有人在上面,做起了跨国的大生意!
我像一块干涸了几个世纪的海绵,被扔进了知识的海洋,贪婪地、疯狂地吸收着一切。
我舍不得睡觉,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虽然身体累得像散了架,但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不服输、不认命的狠劲!
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叫新浪的网站上,看到了一条新闻。
新闻说,美国有个叫亚马逊的公司,创始人叫贝索斯,专门在网上卖书。
短短几年时间,年营业额就搞到了几千万美金!
我盯着那串数字,激动得一宿没合眼。
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这不就是天大的商机吗!
美国人能在网上卖东西,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
虽然现在用得起电脑、上得起网的人还不多,但总有一天,这玩意儿会像电视机、电话一样,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琢磨,我能在网上卖点啥
5
平地起高楼,我的天网时代
1999年,我用这两年打零工攒下来的、牙缝里省出来的两千块钱,在我妈住的出租屋附近,租下了一个只有七八平米的小门脸。
我扯了块红布,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大字——振国电脑。
白天,我帮人修电脑、装系统、杀病毒。
晚上,我就关起门来,一头扎进那个由代码和程序组成的虚拟世界,琢磨怎么做网站。
我发现,很多开店的小老板,都想赶个时髦,给自己的店也弄个网站,在网上宣传宣传。
但他们自己不懂,找专业的公司做,又贵得吓人。
我的机会来了。
我的第一个客户,是隔壁开兰州拉面馆的胡老板。
我熬了三个通宵,用最简单的语言,给他做了一个简陋的网站。
上面有店面照片,有菜单,还有他和他老婆乐呵呵的合影。
我收了他500块钱。
胡老板看着能在电脑上出现的自家面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非要拉着我喝两杯。
振国!你这手艺,牛B啊!以后我那些开饭店的朋友要做网站,我都给你介绍过来!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
靠着口碑和低廉的价格,找我做网站的人越来越多。
从饭馆老板,到服装店主,再到五金店老板。
我的小店,渐渐有了名气。
2000年,千年虫危机没来,我的危机却过去了。
我用攒下的第一桶金,正式注册了我的公司。
我想了个特俗,也特霸气的名字——天网科技。
虽然公司从老板到员工,算来算去就我一个人,但听起来,是不是有那么点集团公司的意思了
我妈的病,也因为有了充足的医药费,渐渐好了起来。
看着她日渐红润的脸色,我觉得我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累,全都值了!
我的野心,开始像雨后的春笋,疯狂地往上冒。
做网站只是小打小闹,我要搞的,是电子商务!
我要在中国,做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亚马逊!
当时,网上购物在国内还是个稀罕玩意儿。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觉得在网上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打钱,那不是骗子就是傻子。
但我觉得,这是未来的大趋势。
就像当年大家不相信火车能跑得比马车快一样,现在不相信网购,但迟早,他们会哭着喊着求着来买!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买了服务器,租了更大的办公室。
我自学编程,没日没夜地敲代码,开发出了一个极其简陋的购物网站。
网站上,主要卖一些电脑配件和盗版软件。
没办法,刚起步,只能靠这些灰色地带的东西吸引流量。
刚开始的几个月,生意清淡得能饿死苍蝇。
一个月,就那么零星的几单。
但我没放弃。
我咬着牙,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我是老板,是程序员,是客服,是采购,还是打包发货的快递员。
2001年,转机终于来了。
随着网吧在全国遍地开花,中国的网民数量开始爆炸式增长。
网购,也慢慢地被一部分思想前卫的年轻人所接受。
我的网站订单,开始以一种我做梦都不敢想的速度,飞速增长。
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了。
我雇了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成了天网科技的第一批员工。
2002年,我们搬进了市中心写字楼里一间一百多平的大办公室。
公司有了十几号人。
那一年的年终盘点,当会计把报表放在我面前时,我看着上面那个数字,手都在抖。
年营业额,突破了一百万!
我成功了。
但我还是很低调。
我依旧穿着市场上淘来的几十块钱一件的T恤和牛仔裤。
依旧住在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
我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毫不犹豫地再次投入到了公司的发展和扩张中。
我知道,我的天网帝国,才刚刚打下地基。
6
好久不见,刘雅琳
2005年,秋天。
公司刚刚完成了一轮数额巨大的融资,正在筹备纳斯达克上市的事宜,我忙得焦头烂额。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是振国吗林振国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李志强啊!你高中同学!不记得了坐你后排,老抄你数学作业那个!
李志强
我脑子里过了一遍,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模糊的、留着小平头的男生形象。
哦哦,李志强,想起来了。有事吗
下个月,咱们班搞同学聚会,你来不来李志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热情,就在市里最好的香格里拉大酒店!我跟你说,这次好多同学都混得不错,你现在干啥呢
我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我说了一句:
还是老样子,修电脑的。
这话,其实也不算撒谎。
我的公司,不就是从修电脑起家的嘛。
哦……修电脑啊,也行也行。李志强的语气明显冷淡了半截,那啥,到时候一定要来啊,大家聚聚。对了,刘雅琳也来。
咔嚓一声。
我感觉自己心里的某根弦,断了。
刘雅琳
那个在咖啡厅里,用眼神把我凌迟了千百遍的女人
那个让我第一次尝到屈辱滋味的女人
我握着电话,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酱油铺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恨,好像也谈不上了。
但要说心里一点疙瘩都没有,那绝对是自欺欺人。
好,我一定到。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答应了他。
挂了电话,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
我突然很想去见见她。
我就是想看看,八年过去了,她变成了什么样。
也想让她看看,八年过去了,我,又变成了什么样。
聚会那天,我故意翻出了一件最普通的格子衬衫,套了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我没让司机送,自己开着我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破捷达,去了香格里拉。
这车是我创业初期买的二手车,早就该报废了,但我一直没舍得扔。
它陪我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推开那个挂着帝王厅牌子的包厢大门。
一股混合着香水、酒精和炫耀的喧嚣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花枝招展,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成功人士的自信光芒。
哎哟,振国来了!
李志强第一个看到我,大着嗓门喊了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我射了过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刘雅琳。
八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当年的清纯,被一种成熟的韵味所取代。
眼角,也多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
她身边,坐着一个脑满肠肥、戴着大金表的胖男人,正搂着她的腰,一看就是她老公。
刘雅琳看到我这身打扮,明显地愣了一下。
随即,她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振国,你来了。
嗯。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多看她一眼,自顾自地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聚会开始了。
说白了,就是一场大型的攀比炫耀大会。
李志强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的装修公司今年接了多少大单。
王峰腆着啤酒肚,炫耀着他在市中心刚买的大平层。
张建国当了小学校长,说话都带着一股官腔。
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展示着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
轮到刘雅琳时,她挽着她老公的胳膊,满脸幸福地介绍,她老公是做建材生意的,开了好几家连锁店,年收入好几百个W。
引来一片羡慕的哇声。
最后,终于轮到我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这个角落。
振国,你现在到底在干啥子嘛李志强扯着嗓子问。
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修电脑的。
还是那句话。
包厢里,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哎,振国,要不你来我公司上班算了做房地产的王峰,带着几分施舍的口气说,我那儿正缺个管网线的技术员,一个月给你开三千,咋样
谢谢王总好意。我客气地笑了笑,我暂时,还不考虑换工作。
聚会进行到一半,刘雅琳老公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刚开始还一脸堆笑,可说着说着,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啥子!银行要抽贷!不是说好了下个月才还的嘛王行长!王哥!你再帮我想想法子啊!
他对着电话,几乎是在哀求,急得满头大汗。
挂了电话,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脸色铁青地瘫坐在椅子上。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
刘雅琳也慌了,赶紧问:老公,出啥事了
公司资金链断了!银行要立刻收回全部贷款!还要查封我们所有的门店!她老公的声音都在发抖。
啷个会这样你前几天不是还说生意好得很嘛
妈的!被对家搞了!几个大客户全被人撬走了!她老公一拳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现在银行的、供应商的,加起来欠了八百多万!还不上的话……我就要去坐牢了!
轰——
包厢里瞬间炸开了锅。
刚才还一脸羡慕的同学们,现在看他们的眼神,都带上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刘雅琳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她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环视了一圈,目光从那些昔日好友的脸上扫过,那些人,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假装看风景,没有一个敢和她对视。
最后,她的目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7
轮到你了,林总
振国……
刘雅琳站了起来,端着酒杯,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声音,却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我的心上。
振国,你……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对不住你,是我狗眼看人低!可现在……我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她这张梨花带雨的脸。
我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吹了吹热气。
我怎么帮你我故作不解地问,我就是一个修电脑的,穷光蛋一个。
你……你能不能借我们点钱刘雅琳的声音里充满了乞求,哪怕……哪怕十万八万也行!就当……就当看在老同学的份上!
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像一群等着看戏的鸭子,目光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扫荡。
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有尴尬的,更多的是等着看我笑话的。
我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没那么多钱。
刘雅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唰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振国,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求求你了!只要你肯帮我们度过这个难关,我……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她说着,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朝我跪下去。
就在这时——
嗡……嗡……
我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我的首席运营官,周文轩。
我按下了接听键,开了免提。
林总,明天下午和红杉资本的签约仪式,您看时间定在两点钟,可以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恭敬又干练的声音。
可以,就定两点。我淡淡地回道。
好的,林总。另外,阿里巴巴的马总那边已经确认,下周三会飞过来和您见面,商讨后续战略合作的细节。还有,那份价值五千万美金的A轮融资合同,我已经放在您办公室的桌上了。
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包括马上就要跪下去的刘雅琳,和她那个面如死灰的老公。
林……林总
还是班长李志强,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结结巴巴地,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振国,你……你……你莫不是……
我没说话。
我慢条斯理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制作精良的烫金名片,指尖一弹。
名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刘雅琳面前的桌子上。
刘雅琳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张名片。
上面印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网科技集团
创始人兼CEO
林振国。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张小小的名片,她几乎都拿不稳。
不过,很抱歉。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我们公司,不收购濒临破产的企业。
8
结局·风会记住这一切
那一刻,包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精彩得像一出无声的默剧。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尴尬、悔恨……
李志强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那个刚刚还想招我当网管的王峰,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刘雅琳,则彻底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
她死死地盯着手里的那张名片,仿佛想从那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她回想起了八年前那个下着雨的下午。
那个在咖啡厅里,被她用一句你有房吗就轻易宣判了死刑的穷小子。
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身价几十亿美金的科技新贵。
而她,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白天鹅,却沦落到要向他下跪求情的地步。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更魔幻现实主义的事情吗
振国……不……林总……
刘雅琳的声音,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我……我当初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
我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
你当初的选择,其实没错。
那时候的我,确实配不上你。
我说的是实话。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林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回头。
只见刘雅琳,竟然扑通一声,真的跪在了地上!
林总!求求您!救救我们吧!我错了!我当初真的错了!是我瞎了眼才会看不起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她抱着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包厢里的同学们,都被这一幕彻底惊呆了。
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这个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女人,如今,却以这样一种卑微的姿态,跪在我的脚下。
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快感。
只觉得,索然无味。
我说过,我们公司不收购濒临破产的企业。
我顿了顿,看着她绝望的眼神,终究还是心软了。
但是……
我可以介绍几个做风投的朋友给你们认识。
他们专门做这种高风险的并购案。
能不能谈成,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刘雅琳像是抓住了救命的,连连磕头:谢谢!谢谢林总!谢谢林总的大恩大德!
别叫我林总。
我轻轻地挣开了她的手。
叫我振国就行。
我们毕竟,是老同学。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身后,是久久不息的死寂。
走出酒店,夜晚的凉风吹在脸上,格外清爽。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了胸中所有的浊气。
司机小周已经开着那辆低调的黑色奥迪A8,在门口等着了。
林总,回公司还是回家
回家吧。
我靠在柔软的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这些年的经历,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我脑海中闪过。
从97年那个被一句话问到哑口无言的穷小子,到今天这个可以在资本市场翻云覆覆雨的林总。
这十年,我走过的路,比很多人一辈子都要曲折。
我曾为了省下几块钱的公交费,在寒冬腊月里步行十几公里。
我曾为了一个几百块钱的订单,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
我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一堆看不懂的代码,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因为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那口气,是刘雅琳当年鄙夷的眼神。
是工友们得知我被裁员后同情的目光。
是我妈咳出的那口血。
是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给我的冷眼和嘲笑。
正是这口气,支撑着我,咬着牙,一步一步,从泥泞里爬了起来。
我成功了。
我拥有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财富和地位。
但我并不觉得有多么快乐。
因为我明白,真正的成功,从来都不是用你拥有多少钱,开多好的车,住多大的房子来衡量的。
而是看你,能为这个社会,创造多少价值。
能帮助多少人,改变他们的命运。
能让多少人,因为你的存在,而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勋章。
回到家,我妈已经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心里一片宁静。
这,就是我奋斗的全部意义。
第二天,我让助理联系了华兴资本的张总,把刘雅琳老公的项目推荐了过去。
至于他们最后能不能成,那是他们的命。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几天后,我收到了刘雅琳发来的一条短信:
振国,谢谢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早点认识你,认识那个在修电脑的你。
我看着短信,淡淡一笑,随手删掉了。
没有如果,也没有下辈子。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负起该负的责任。
故事到这里,似乎已经结束了。
一个莫欺少年穷的爽文故事,一个善恶终有报的圆满结局。
但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当年,刘雅琳没有那么现实,而是选择陪着林振国一起吃苦奋斗,那么,没有了那份被羞辱的极致动力,林振国,还会成为今天的林总吗
命运的齿轮,究竟是因何而转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