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灶台方寸地,深宫祸福门
卯时三刻,更深露重。
皇城巨大的轮廓在东方天际线刚刚透出的青灰色中蛰伏,像一头尚未完全苏醒的巨兽。
唯独御膳房的方向,已早早亮起了橘黄色的灯火,透着一股子与宫廷森严格格不入的暖意和喧嚣。热气混着食物原始的香气,蒸腾弥漫,穿透了黎明前最浓重的寒意。
在这片属于灶王爷的领域深处,姜膳膳早已立在专属她的小灶台前。宽大的素色襦裙袖口被她利落地挽起,露出两截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腕。她正专注地盯着面前一口不大的紫砂炖锅,锅盖边缘被顶得微微起伏,发出细微而沉闷的咕嘟声,一缕缕异常醇厚、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蒸汽从中逸散出来,萦绕在她鼻尖。这香气极淡,却异常霸道,轻易就盖过了御膳房内其他煎炒烹炸的浓烈气味,如同幽谷深涧中流淌的一脉清泉。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指尖捻起一小撮干枯蜷缩、形似小虫的药材,对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眯眼看了看色泽,这才满意地投入紫砂锅中。随即,她又拈起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淡金色根茎切片,对着烛光仔细审视其纹理脉络,确认无误后,才轻轻放入。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有药料落入浓汤时那微不可闻的噗的一声轻响。她的眼神专注而宁静,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她与眼前这锅正在缓慢融合着天地精华的汤羹。炉火的光映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跳跃着柔和的光晕。
姜美人,一个略带尖细的嗓音打破了这片沉静。
御膳房总管太监李福躬着腰,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凑近几步,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陛下那边的张公公刚才又来催问了,说昨儿夜里陛下批折子到三更,晨起时龙体又有些倦怠,胃口也淡得很……特意问您这边今日的‘安神益智羹’可得了
膳膳的视线依旧黏在紫砂锅上,只微微侧了侧头:劳烦李总管回禀张公公,再耐心候上一刻。火候还差最后一丝,多一分则药性燥烈,少一分则温补不足。汤羹里加了点新寻来的‘忘忧草’嫩芽,最是清心宁神,得等这最后一点苦涩彻底化为甘润才行。
她的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山涧敲在青石上的溪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笃定。李福脸上的笑容更盛,连声道:是是是,美人您的手艺,那是通着天道的!陛下用了您的膳食,龙颜大悦,连带着咱们整个御膳房都跟着沾光呢!奴才这就去回话,让陛下安心等着您这碗‘神仙汤’。
说罢,他躬着身,踩着无声的步子退开了。
膳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外人只道她是撞了大运,凭着一手民间野路子养生的本事入了天子的眼,一步登天。只有她自己清楚,这看似唾手可得的荣宠背后,是无时无刻不悬在头顶的利刃。
后宫这潭深水,暗流汹涌,她一个毫无根基、仅凭庖厨之技立足的美人,就像无根浮萍,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所求的,不过是守着这一方灶台,用手中的汤匙和食材,为自己在这深宫之中,小心翼翼地筑起一道微薄的屏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2
惊雷:凤谕召群芳,压轴藏杀机
皇后娘娘的懿旨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传来的。凤藻宫的掌事姑姑亲自到了膳膳居住的撷芳阁,仪态端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姜美人安好。掌事姑姑脸上挂着标准的、如同量过尺寸的笑容,皇后娘娘体恤圣躬,念及陛下近来为朝政忧劳,龙体欠安。为彰显后宫姐妹同心侍奉君上的心意,特于三日后在御花园‘听雨轩’设‘御膳争辉’小宴。着令后宫嫔位以上的娘娘、美人们各显其能,亲自为陛下调理奉膳,以博龙颜一悦,亦是为陛下安康祈福。
掌事姑姑的目光落在膳膳身上,那笑意似乎更深了几分:皇后娘娘特意嘱咐了,姜美人一手调羹妙术,深得圣心,此番小宴,娘娘可是寄予厚望,盼着美人能献上一道压轴的‘惊喜’,为陛下调理身心,也让我等姐妹开开眼界。
膳膳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立刻浮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红晕。她盈盈下拜:妾身惶恐。皇后娘娘垂爱,妾身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期许。
声音微微发颤,将一个骤然被委以重任的小女子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掌事姑姑满意地点点头,又略略交代了几句宴席规矩,便告辞离去。
撷芳阁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明媚的阳光。膳膳脸上的惶恐瞬间褪去,只剩下凝重。她缓缓走到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皇后此举,表面上是彰显贤德,为陛下安康祈福,实则是将她,这个新晋的、风头正劲却又根基浅薄的厨娘美人,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御膳争辉……好一个争辉!这哪里是争辉,分明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靶场!皇后端坐高台,贤妃等人虎视眈眈,她们这些献艺的妃嫔,不过是供人评点、甚至借机生事的棋子。尤其皇后特意点名让她压轴,这惊喜二字,更是重若千钧。做得好,是理所应当;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膳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凉意。
她想起入宫前,娘亲曾死死攥着她的手,将那本破旧不堪、沾着油污和不知名药材粉末的《百草鉴毒谱》塞进她怀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与决绝:膳儿,宫里……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娘没本事,只能教你认这些草根树皮,记住!入口的东西,生死攸关!宁可错认一千,也绝不可漏过一丝!这是你唯一的保命符!切记!切记啊!
那本冷僻得几乎无人知晓的药典,此刻仿佛在她怀里隐隐发烫。
她转身走向内室,从最隐蔽的妆奁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本用油纸包裹了数层的旧书册。
书页早已泛黄卷边,散发着陈年草药和纸张霉变混合的独特气息。
她盘膝坐于榻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一页一页,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翻阅起来。目光在那些早已烂熟于心、记载着各种药物相生相克、乃至阴毒诡谲之方的字句间逡巡。指尖划过那些描述中毒症状的可怕字眼——脏腑渐衰、神思昏聩、形销骨立而查无外伤……每一个字,都透着砭骨的寒意。
压轴之品,必须足够惊艳,足够稳妥,足够……能抵挡住所有可能的明枪暗箭。她需要一个万全之策。
3
铸盾:七珍调鼎鼐,玉髓护周全
一连两日,撷芳阁的小厨房几乎彻夜灯火通明。
膳膳将自己关在里面,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
她最终选定了一道名为七珍养荣羹的古方。此羹以七味珍稀药材为基,配伍极其精妙温和,主调气血,安和五脏,最是适合皇帝这种长期案牍劳形、思虑过重而导致的倦怠厌食之症。其精妙处在于,七味主药相辅相成,形成一个极其稳固的环,外力若想强行加入或替换其中一味,极易破坏整个平衡,导致药性大变甚至生出毒性。这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
选材更是慎之又慎。
膳膳亲自去内务府药库挑选,每一味药材,从根须的完整度、色泽的纯净度到气味的纯正与否,都需经过她眼、鼻、手的反复验证。
紫灵芝要选生长在背阴山涧、伞盖肥厚、边缘呈深紫近黑者;
雪蛤油需是来自极北之地、油脂澄澈金黄、毫无腥膻的极品;
那味最关键的、用以调和诸药、固本培元的玉髓胶,更是她早年随父行医时,于西南瘴疠之地偶然所得,仅存一小块,形如凝固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其性至纯至和,能解百毒,亦是这道羹汤万变不离其宗的最后保障。
备料的过程,膳膳寸步不离。
从药材的清洗、浸泡、初步炮制,到玉髓胶的隔水融化、与其他药汁的融合搅拌,每一步都在她亲自监督、甚至亲自动手下完成。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异样。小厨房里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复杂而奇异的药香,这香气仿佛带着某种沉静的力量,让侍立在一旁的宫女内监们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4
宴起:珍馐斗奇巧,暗流涌听轩
第三日,便是御膳争辉的正日子。
御花园听雨轩内,早已是花团锦簇,衣香鬓影。
皇后端坐主位,一身明黄凤袍,雍容华贵。皇帝坐在她身侧,虽面带微笑,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和眼底深处的淡漠,显示着他对这场争辉并无太多兴致,不过是给皇后面子,例行公事罢了。
贤妃坐在皇帝下首不远的位置,一袭天水碧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气质温婉。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温顺的笑意,不时与身旁的德妃低声交谈几句,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掠过下方那些正在忙碌准备的妃嫔,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角落处,正专注地守着自己小炉灶的姜膳膳身上。
宴席在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中开始。妃嫔们各显神通,呈上的菜肴点心无不精致绝伦,巧夺天工。
有晶盘中堆叠如雪山的蟹肉冻,点缀着细如发丝的金黄蟹黄;有各色果蔬精雕细琢拼成的花鸟瑞兽,栩栩如生;整只乳鸽剔骨酿入八宝珍馐的玲珑宝塔;有以奇花异草入馔、色泽梦幻、散发着清冽异香的冷碟……
皇帝依着皇后的意思,每样略尝一二,脸上带着客套而疏离的微笑,赞语也多是爱妃们费心了、皇后安排得甚是妥帖之类。直到他尝到德妃献上的一道金玉满堂羹,那羹汤色泽金黄,其中点缀着细小的珍珠米粒和翠绿豌豆,入口软糯清甜,带着一股子熟悉的玉米香气。皇帝的动作微微一顿,破天荒地多舀了一勺,声音里也带了一丝真切的暖意:这玉米的清甜……倒让朕想起从前在潜邸时,后园里自己种的那些,收成时节,煮上一锅,香气满院。
德妃闻言,脸上顿时绽开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忙谦逊谢恩。
贤妃脸上温婉的笑意不变,执起银箸,亲自为皇帝布了一小块她亲手制作的琥珀莲子糕,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尝尝臣妾这个,用的是今夏新贡的湘莲,去了苦心,磨得极细,又用蜂蜜和花露层层浸透,最是清心败火。
皇帝依言尝了,点点头:贤妃的手艺,向来精巧。
5
裂帛:异粉现盅沿,舍身挡君前
时间在推杯换盏、笑语盈盈中流逝。日头渐渐西斜,给听雨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当内侍高唱姜美人献膳——时,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好奇、探究、期待还是深藏的不屑与嫉恨,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角落。
膳膳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亲手端起那只盛放着七珍养荣羹的雨过天青色钧窑瓷盅。盖子尚未揭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融合了草木清香与醇厚肉骨精华的独特香气,已如实质般氤氲开来。这香气并不霸道,却极其悠远沉凝,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喧嚣,直抵人心深处最渴求安宁的角落。方才还弥漫在轩内的各种食物香气,在这股奇香的涤荡下,竟瞬间显得单薄而浮躁起来。
皇帝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目光,在嗅到这香气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眼中那层挥之不去的倦怠,似乎被这香气驱散了几分,露出了难得的专注和期待。
膳膳步履平稳,仪态恭谨,双手稳稳地托着温热的瓷盅,一步步走向主位。就在她行至主座台阶之下,准备将瓷盅奉上御案的那一刹那,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盅盖边缘与盅身相接的细微缝隙处。
一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粉末状痕迹,黏附在盅沿内侧,靠近盖沿下方一个极其刁钻、不易被察觉的位置!
那粉末的颜色,是接近骨瓷本色的白,若非她此刻的角度恰好被斜射的阳光照到,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光滑瓷面不同的哑光质感,就上她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根本不可能被发现!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羹汤本身的浓香完全掩盖的、类似于生石灰遇水后散发出的那种极淡的、带着一丝金属腥气的燥味,极其突兀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这味道……这位置……
膳膳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如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随即又疯狂地倒涌上头!《百草鉴毒谱》中那几页泛黄纸张上,用惊悚的朱砂笔勾勒出的、记载着一种名为蚀骨霜的阴毒之物,以及它与其他几味寻常补药混合后产生的恐怖相克之效的文字和配图,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她的脑海!
蚀骨霜!无色无味,遇热则融,遇汤羹脂膏则隐,入体无觉!单独使用,不过是些微燥热。但若遇七珍羹中的玉髓胶与紫灵芝……玉髓胶的至纯中和之力会被瞬间逆转,激发紫灵芝中潜藏的、本被其他药材完美压制的微毒!三者混合,便成剧毒!初时只觉腹内微暖,精神略振,如同药效显著;实则如温水煮蛙,毒素悄然蚀入骨髓,数月之后,便会脏腑渐衰,精力枯竭,形销骨立而太医束手!死状如同久病沉疴,绝难追查!
是谁!竟如此歹毒!不仅要她的命,更要借她的手,行弑君之事,让她姜膳膳永世不得超生!
这念头如惊雷炸响,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瓷盅离皇帝的御案,只剩下最后半步之遥。贤妃那温婉含笑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如同毒蛇吐信:陛下快尝尝,姜妹妹这压轴的羹汤,香气如此奇特,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呢!想必是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古方,定能立竿见影,为陛下解忧。
她的目光落在膳膳身上,带着鼓励和期待,仿佛真心为她的杰作感到骄傲。
皇后也含笑点头:姜美人,快呈上来吧,陛下等着呢。
皇帝的目光,也带着被那奇香勾起的、久违的食欲,落在了那盅羹汤上。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膳膳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权衡、恐惧,在绝对的、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面前,都被碾得粉碎!只剩下一个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比清晰的本能指令——绝不能让这盅东西碰到皇帝的唇!
陛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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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突兀地撕裂了听雨轩内温雅和乐的假象!在所有人惊愕万分的目光注视下,只见姜膳膳脚下猛地一个踉跄,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倒,整个人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直直地向前扑去!她手中那盅价值连城、香气四溢的七珍养荣羹,随着她身体前倾的巨大力道,脱手飞出!
目标,竟是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
护驾!
尖利的吼叫几乎同时炸响,侍立左右的御前侍卫本能地拔刀上前,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近、太出乎意料!
皇帝脸上的期待瞬间冻结,化为一片震惊的空白。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
就在那滚烫的、浓稠如琥珀的羹汤即将泼洒到皇帝明黄龙袍上的前一瞬,姜膳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转了身体,用自己整个后背和一侧手臂,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皇帝身前!
噗嗤——哗啦!
滚烫粘稠的羹汤,大半泼在了膳膳那身华丽的、绣着缠枝莲纹的宫装前襟和宽大的衣袖上!金线绣制的莲花瞬间被深褐色的汤汁浸透、污损。剩下的小半,则泼溅在皇帝御座前猩红柔软的波斯地毯上。
啊!滚烫的温度透过厚重的宫装传来,膳膳痛呼出声,身体因这冲击和剧痛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
然而,这痛呼还未落定,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泼洒在猩红地毯上的羹汤,如同活物般,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腾起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目的青白色烟雾!伴随着一股极其刺鼻、令人作呕的、类似于烧灼皮肉毛发般的焦糊气味,猛烈地弥漫开来!
嗤嗤——
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离得最近的几个妃嫔耳中。只见那华美的地毯,被羹汤沾染之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焦化、塌陷下去!形成一个丑陋的、边缘还在冒着细微气泡和青烟的窟窿!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6
证凶:银针辨魍魉,弃卒断臂谋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听雨轩。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妃嫔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刷了一层白垩。她们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丝竹声早已戛然而止,乐师们瑟缩着跪倒在地。
皇帝僵坐在龙椅上,方才的震惊已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胆寒的阴鸷。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龙袍下摆溅上的几点深褐色汤渍,又缓缓移向地毯上那个触目惊心、还在散发着青烟的窟窿,最后,落在了挡在他身前、宫装狼藉、脸色惨白、痛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的姜膳膳身上。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
陛……陛下……
膳膳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身体上的剧痛,她挣扎着想要转身请罪,身体却因痛楚和惊悸而摇摇欲坠。
别动!
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扶住了膳膳的手臂,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那手上传来的力道极大,几乎捏得膳膳骨头生疼,却也是支撑她站立的唯一力量。传太医!立刻!
皇帝的吼声如同惊雷,炸醒了呆滞的众人。
护驾!封锁听雨轩!所有人原地待命!擅动者格杀勿论!
御前侍卫统领的咆哮声紧随其后,带着铁血的杀伐之气。刹那间,甲胄碰撞声大作,寒光闪闪的刀剑出鞘,将整个听雨轩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的杀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后脸色煞白,保养得宜的手死死攥着凤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贤妃脸上那温婉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后侍立的心腹宫女春莺,对方早已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太医院的院判孙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侍卫拖进来的。当他看到地上那个冒着青烟的窟窿,嗅到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焦糊味时,老脸瞬间变得惨白。他顾不得礼仪,立刻扑到那污损的地毯前,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去刮取残留的羹汤和焦化物,又从袖中取出数个精致的小瓷瓶,将里面的药水、药粉谨慎地滴在残留物上,仔细观察反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太医和他手中那些瓶瓶罐罐上。膳膳被皇帝半扶半抱着,靠在一张临时搬来的锦凳上,有宫女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泼在手臂上、幸而被厚衣阻挡未造成严重烫伤的汤汁。她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一半是烫伤的疼痛,一半是后怕的余悸,脸色苍白如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看上去脆弱不堪。然而,低垂的眼帘下,那双眸子却异常清亮,如同被寒冰淬炼过,冷静地扫视着全场每一个人的反应。
贤妃的手指死死绞着帕子,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着孙太医的动作,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
终于,孙太医停止了动作。他缓缓直起身,额头上布满冷汗,双手微微发颤。他面向皇帝,撩起官袍,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悸和恐惧:
启禀……启禀陛下!微臣……微臣反复查验,此羹汤之中……混入了极其阴险歹毒之物!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艰涩,此物……此物单独验看,或许无毒,甚至微有益处。然……然其与姜美人羹汤中所用的紫灵芝、玉髓胶……相克相冲,至烈至毒!遇热融于羹汤,入口……入口初时无觉,甚至……甚至可能令人精神一振!但毒性……毒性会悄然深入骨髓,侵蚀脏腑……若无解药,数月之内……必……必致人精力枯竭,形销骨立而亡!且……且死状……极似沉疴旧疾复发,极难……极难察觉根源!
轰——!
孙太医的话如同在油锅里泼进了冰水,瞬间炸开了锅!
妃嫔们的惊叫、抽泣声此起彼伏,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看向那盅残羹的目光,如同在看来自地狱的毒物。
几个胆小的嫔妃甚至当场软倒在地,昏厥过去。
皇帝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扶在膳膳手臂上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的脸色铁青,眼底翻涌着雷霆震怒,还有一丝……被孙太医描述出的可怕后果所引发的、深入骨髓的后怕!
好……好得很!
皇帝的声音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竟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后的宴席上……行此大逆不道、诛灭九族之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妃嫔们,最终,落在了脸色惨白如鬼、身体摇摇欲坠的贤妃身上。
陛下!陛下明鉴!
膳膳猛地挣脱开皇帝的搀扶,忍着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踉跄着扑跪在皇帝面前,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声音悲切而惊惶,妾身……妾身以性命起誓!此羹汤所用食材、药材,皆是妾身亲自挑选、亲自炮制!每一个环节,妾身都寸步不离!绝……绝无可能有毒!定是……定是在呈送途中……
她抬起泪眼,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茫然又恐惧地在四周扫视,最后,仿佛无意般,落在了负责传递汤羹、此刻正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宫女春莺身上。
途中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姜美人,你且说!哪个环节可能出岔子
妾身……妾身不敢妄言!
膳膳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发着抖,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妾身只在备膳时离开过一小会儿……去……去净了手……那时羹汤已入盅,盖……盖严了盖子……就……就放在灶台上……
她像是努力回忆,又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然后……然后就是春莺姐姐……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传话,说时辰快到了,让妾身快些准备呈送……她……她进来时,正好看见那盅羹放在那里……还……还夸了一句‘好香’……之后……之后就是她亲手端着羹盅,随妾身一同过来的……途中……途中只在穿过回廊拐角时,她……她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歪了歪……妾身当时还扶了她一把……那盅盖……好像……好像微微掀开了一丝缝儿……但……但很快就盖好了……妾身……妾身只当是虚惊一场……
她的话断断续续,充满了不确定和惊惧,仿佛只是下意识地描述着记忆中的细节。
然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凿子,狠狠地钉在贤妃和春莺的心上!
春莺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听到绊了一下、掀开一丝缝儿时,更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连抖都不会抖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春莺!
贤妃尖利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于撇清的惊怒!她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瘫在地上的宫女,脸上那温婉贤淑的面具彻底粉碎,只剩下扭曲的狰狞和恐惧,你这贱婢!本宫待你不薄,你竟敢……竟敢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说!是谁指使你的!是谁给你的胆子谋害圣驾、构陷姜美人!
娘娘!娘娘饶命啊!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啊!
春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涕泪横流,拼命磕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奴婢……奴婢只是端个汤……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是……是奴婢自己不小心绊了一下……奴婢……奴婢……
她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乱飘,却死死咬住不肯松口。
冤枉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贤妃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锐刺耳,定是你这贱婢起了歹心!或是被何人收买!来人!给本宫把这谋逆的贱婢拖下去!严刑拷打!务必让她吐出幕后主使!
贤妃娘娘!
一直沉默跪地的膳膳,忽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自压抑的镇定,陛下,皇后娘娘,可否……可否让孙太医……查验一下春莺的指甲缝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带着巨大的不忍和困惑,妾身……妾身方才扑倒时,离得近,好像……好像看到春莺姐姐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似乎……似乎有一点……不太干净的粉末……颜色……有点像……像刚才羹盅边上沾到的那种……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春莺下意识地猛地攥紧了拳头,试图将手藏进袖中!
按住她!
皇帝厉声喝道。
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死死按住瘫软的春莺,粗暴地将她的右手拽了出来,强行掰开手指!
孙太医立刻凑上前,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刮取春莺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缝。果然,在右手指甲缝深处,刮下了一点点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粉末!孙太医将其置于白瓷碟中,滴上几滴随身携带的验毒药水。
嗤……
一声轻微的、却足以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那粉末接触到药水,瞬间冒出一缕与方才地毯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刺鼻的青白色烟雾!
陛下!正是此物!
孙太医的声音带着颤抖的肯定,与羹汤中验出的毒粉,反应一致!正是那‘蚀骨霜’!
7
定局:雷霆惩首恶,玉碗慰惊澜
铁证如山!
贱婢!你还有何话说!
贤妃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了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她几步冲上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春莺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春莺被打得头猛地一偏,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说!为何要害陛下!为何要构陷姜美人!谁指使你的!
贤妃状若疯狂,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罪责都通过这一巴掌倾泻出去。
春莺被打懵了,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她彻底崩溃。她瘫在地上,涕泪血糊了一脸,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地哭嚎起来:奴婢……奴婢该死……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是……是奴婢自己……恨姜美人……恨她得宠……抢了……抢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目光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瞟了一眼状若疯狂的贤妃,随即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缩回,只剩下绝望的嚎啕,是奴婢!都是奴婢一人所为!奴婢该死!求陛下赐奴婢一死!赐奴婢一死吧!
她猛地挣扎起来,竟想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
拦住她!
皇帝厉喝。
侍卫眼疾手快,死死将她按在地上。
皇帝看着地上丑态百出、一心求死的春莺,又看了看旁边因为怒极而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的贤妃,眼神冰冷深邃,如同万载寒潭。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贤妃。
贤妃浑身一颤,猛地转过身,扑倒在皇帝脚下,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委屈:陛下!臣妾……臣妾御下不严,竟让这等包藏祸心的贱婢钻了空子,险些酿成大祸!臣妾……臣妾罪该万死!请陛下重重责罚!臣妾……臣妾实在不知这贱婢竟存了如此歹毒心思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精心修饰的发髻和惨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他没有立刻说话,整个听雨轩内只剩下贤妃压抑的啜泣声和春莺绝望的呜咽。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雷霆之怒:御下不严好一个御下不严!若非姜美人忠勇机警,舍身相护,朕今日……便成了你这‘不严’之下的冤魂了!
贤妃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此贱婢,
皇帝的目光转向如同烂泥般的春莺,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谋害圣驾,构陷宫妃,罪不容诛!着即杖毙!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至于贤妃……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跪伏在地的贤妃身上,那眼神冰冷,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情,你身居妃位,统领一宫,却连身边近婢都约束不住,使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失察’二字,岂能轻描淡写即日起,禁足长春宫,无旨不得擅出!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何为妃嫔之德!
陛下!
贤妃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恐惧。禁足!罚俸!这惩罚看似未动其位,实则已彻底将她打入了冷宫!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和自由,她在这后宫之中,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随着春莺的指甲缝里那点粉末,灰飞烟灭!
皇帝却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秽。他弯下腰,亲自将一直跪在地上、默默垂泪的膳膳搀扶起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生硬的温柔。
爱妃受惊了。
皇帝的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她前襟和手臂上那片污渍,以及宫装下隐隐透出的红肿烫伤痕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震动,也有真切的感激,今日若非爱妃机敏果敢,舍身相护……后果不堪设想。你……受苦了。
妾身……妾身惶恐……
膳膳的声音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身体微微发软,全靠皇帝有力的手臂支撑着才勉强站稳。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皇帝,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未加掩饰的恐惧和依赖,只要陛下龙体无恙……妾身……妾身万死不辞……
那眼神,足以融化最坚硬的寒冰。
皇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狠狠触动了一下。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柔和了些许:爱妃忠心可嘉,更兼厨艺通神,实乃朕之福气。此番受惊又受伤,定要好好休养。来人,送姜美人回撷芳阁,传最好的太医诊治!用最好的药!
他顿了顿,环视一片狼藉、气氛压抑的听雨轩,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漠: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皇后,剩下的事情,你来善后。朕乏了。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在侍卫的严密护卫下,大步离去。那明黄的背影,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
皇后连忙起身恭送,脸色依旧苍白。待皇帝走远,她才缓缓直起身,看向被宫人搀扶着、虚弱不堪的姜膳膳,又扫了一眼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贤妃,眼神复杂难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中宫的威仪:今日之事,骇人听闻!本宫定当彻查清楚!姜美人受惊了,快些回去好生将养。贤妃……也回你的长春宫,静心思过吧!
撷芳阁内,灯火通明。夜已深沉,白日里的惊心动魄,仿佛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天地之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药草香气,冲散了白日那刺鼻的焦糊与血腥。
膳膳换下了那身被污损的宫装,只穿着素净的中衣,外面松松地披了一件月白色的软缎袍子。手臂上的烫伤已被太医仔细处理过,涂上了清凉的碧玉膏,用细软的棉纱妥帖地包裹好。疼痛减轻了不少,但皮肤下依旧传来阵阵灼热感。宫女都被她打发了出去,只留了心腹侍女小荷在门口守着。
她赢了。用一场惊险至极的豪赌,赢来了皇帝的信任、贤妃的失势、暂时的安宁。但也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了更深的漩涡中心。贤妃虽被禁足,却未伤根本,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后今日那复杂的眼神……其他妃嫔那或惊惧或嫉妒的目光……都在提醒她,这深宫,从无真正的安宁。
小主,
小荷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碗,碗中盛着大半碗清透如水、微微泛着玉色光泽的汤羹,散发着极其清雅、令人心神宁静的甘香,您吩咐的‘定魄安神汤’熬好了。
膳膳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落在琉璃碗上。透明的碗壁,将汤羹的纯净无瑕展露无遗。这是她特意选的器皿。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陛下那边……如何了
回小主,张公公刚才悄悄来传过话,说陛下回了乾清宫,一直心神不宁,晚膳只略动了两筷子就撤了,还发了一通脾气……后来喝了安神茶,才稍稍平静些,但看着……还是惊悸未消的样子。
小荷小声回禀,脸上带着担忧。
膳膳沉默了片刻,伸出手:给我吧。我去看看陛下。
小荷有些犹豫:小主,您的伤……
不碍事。
膳膳站起身,接过那碗温热的汤羹。琉璃碗的凉意透过掌心,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她低头看着碗中清澈见底的汤羹,几片微卷的玉色百合瓣沉浮其间,几粒饱满的、去了心的莲子洁白如玉。这汤,用的是最温和的莲子、百合、茯神,辅以少量安魂定魄的远志,用文火慢煨,最后滴入清晨采集的、凝聚了天地清气的露珠,取其至纯至净之意。琉璃碗,便是她此刻无声的宣告——她的膳,从此坦坦荡荡,经得起任何审视。
8
余烬:琉璃映澄澈,指尖颤未休
乾清宫东暖阁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压抑沉闷的气息。皇帝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明黄的常服外袍随意地搭在一边,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本奏折,眼神却有些发直,显然心思全然不在上面。白日里那刺鼻的焦糊味、腾起的青烟、地毯上迅速焦化的窟窿……如同噩梦的片段,反复在他眼前闪现。每一次回想,都让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龙袍下摆上那几点早已干涸的褐色汤渍。
陛下,
张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姜美人来了,说……说为陛下送一碗安神汤羹。
皇帝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尚未散尽的惊悸,也有白日里那份震动和感激,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沉默了一瞬,才沉声道:让她进来。
门帘轻响,膳膳端着琉璃碗,缓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软缎袍子,手臂上包扎的棉纱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情却异常平静温婉,眼神清澈,不见丝毫慌乱。她走到榻前,盈盈下拜:妾身参见陛下。夜深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
免礼。
皇帝的声音有些低沉,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碗上,里面的汤羹清澈见底,一览无余。这个细节,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他示意张公公接过汤碗。
张公公将琉璃碗小心地奉到皇帝面前的小几上。
陛下受惊了。
膳膳的声音轻柔而诚挚,如同春风拂过紧绷的弦,妾身熬了这碗‘定魄安神汤’,用的是最平和的莲子、百合、茯神,佐以少量远志宁心,最后取寅时露珠调和其性,取其至清至净之意。愿能稍稍宽慰陛下心神。
她的话语朴素,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皇帝的目光从琉璃碗上移开,落在她依旧带着一丝苍白、却沉静温和的面容上。白日里她不顾一切扑过来挡在自己身前、汤羹泼在宫装上腾起青烟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那份决绝的勇气,那份在生死关头爆发的、近乎本能的忠诚……做不得假。
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因为食物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潜意识的戒备,在这一刻,终于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蕴藏着巨大勇气和智慧的女子的、深切的倚重。
爱妃有心了。
皇帝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拿起琉璃碗旁配套的、同样透明的琉璃小勺,轻轻舀起一勺清亮的汤羹。那汤羹温度适宜,入口温润,带着莲子的清甜、百合的微甘和茯神独特的草木清气,顺着喉咙滑下,如同一股清冽的甘泉,瞬间抚平了喉间的干涩和心头那股烦恶的燥气。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安宁的舒适感,缓缓弥漫开来。他紧锁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了一些。
他慢慢地喝着,动作舒缓。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琉璃勺偶尔碰到碗壁发出的、极其轻微悦耳的脆响。
膳膳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姿态恭谨。烛光在她恬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看着皇帝紧蹙的眉头在汤羹的抚慰下一点点松开,看着他紧绷的肩颈线条慢慢放松下来,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也终于缓缓地、不着痕迹地松开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