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块沉甸甸的湿抹布,被粗暴地从混沌的泥潭里拽了出来。上一刻,鼻腔里还充斥着粉笔灰干燥呛人的气息,老旧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像只疲惫的蜜蜂。历史教授那低沉、带着催眠魔力的嗓音,正嗡嗡地讲述着明初那段骨肉相残的惨剧——靖难之役,建文……下落不明……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
世界瞬间翻转、撕裂、燃烧。
干燥的粉笔灰味被一股狂暴的、裹挟着灰烬和焦糊木头的气息取代,凶狠地灌入喉咙,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不再是教室那沉闷的昏黄灯光,眼前是疯狂摇曳的赤红,舔舐着雕梁画栋的殿宇,浓烟如同狰狞的巨蟒,在头顶翻滚、咆哮。热浪,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一波波拍打过来,皮肤像是被无数细针灼刺。
我趴着,身下是冰冷坚硬、刻着繁复花纹的石砖。那石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与周遭地狱般的灼热形成诡异的撕裂感。
陛下!陛下!
一个尖利、嘶哑到几乎破音的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刺破火焰的呼啸,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陛下
荒谬!我挣扎着想要抬头,想看清是谁在胡言乱语,想弄明白这该死的梦魇到底怎么回事。喉咙火烧火燎,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视线艰难地聚焦,越过手臂,看到自己身上覆盖着一层极其柔软、光滑的……布料那布料在周围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刺目的明黄色光泽,上面隐约盘踞着张牙舞爪的图案——龙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猛地一抽。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压过了周遭的酷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一定是哪里错了!我用力撑起身体,试图甩掉这荒谬的认知。
陛下!快!这边!那个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急迫。
还没等我完全直起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决绝,仿佛抓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我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这力量硬生生从冰冷的地砖上拖拽起来。
拖拽我的是一个穿着深褐色僧衣的老僧。他身形枯瘦,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和烟熏火燎的痕迹,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像淬炼过的寒铁,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殉道者般的火焰。他死死钳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拖着我踉跄地冲向大殿深处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
火焰在身后咆哮着追赶,热浪灼烤着后背。老僧枯槁的手掌在盘龙柱某个不起眼的鳞片处猛地一按,伴随着一声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咔哒声,柱子下方一块沉重的雕花石板竟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洞洞、向下延伸的入口,一股混杂着泥土腥味和陈年霉腐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
走!老僧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敲在心上,不容半分迟疑。他几乎是把我塞进了那个阴森的地洞。
我跌撞着,扑倒在冰凉的石阶上。身后的石板迅速无声地合拢,将外面炼狱般的火光、热浪和惨叫瞬间隔绝,只留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只有石阶下方,一点昏黄的油灯微光在远处摇曳,如同幽冥地府的引魂灯。
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烟火的辛辣和劫后余生的恐惧。我撑着冰冷粗糙的石阶,艰难地爬起身。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那一点豆大的灯火是唯一的方向。我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墙壁,向着光源挪去。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不是石头,有些软,还带着点韧性。我下意识地低头,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勉强看清——
那是一具穿着暗沉服色的尸体。脸朝下趴着,后心位置,一个狰狞的破口,暗红色的液体早已凝固发黑,浸透了身下的石阶。更远处,微光所及的边缘,似乎还有更多模糊的、倒伏的人形轮廓。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冰冷刺骨的恐惧,比这地道的寒气更深地钻进了骨髓。
终于靠近了那盏挂在石壁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我扭曲晃动的影子。墙壁并非普通的土石,而是被打磨得相当光滑的石壁。其中一面,竟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铜镜。
我喘息着,几乎是本能地朝那面镜子看去。
光晕晃动。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年轻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头和脸颊有几道刺目的擦伤,混合着黑灰和血迹。头发凌乱地散落着,沾满了尘土和草屑。然而,这些狼狈都掩盖不住那张脸的轮廓——清秀,甚至带着几分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眉宇间残留着一种与周遭残酷格格不入的、近乎稚嫩的文弱。
最刺眼的,是身上那件被撕破、沾满污迹的明黄色衣袍。那耀眼的、象征着至尊无上的明黄,在此刻昏暗的地道里,在镜面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诡异而绝望的光泽。衣袍上,被烟熏火燎、撕扯破损的龙纹,依旧张牙舞爪,却透着末路的狰狞。
我死死地盯着镜中那张陌生又诡异的年轻面孔,盯着那身刺破黑暗的明黄龙袍。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陛…陛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狭窄的地道里回荡,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荒谬感。
那镜中人,也张了张嘴,无声地重复着同样的口型。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我,也从镜中人的喉咙深处,同时挤了出来。这不是梦。这冰冷的石阶,这浓重的血腥和腐气,这镜中身着龙袍的陌生少年……这令人窒息的真实感,碾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建文帝。朱允炆。那个在历史尘埃中神秘失踪,留下六百年未解之谜的亡国之君。
而我,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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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成了最忠实的伴侣。
这条狭窄、曲折、仿佛永无尽头的密道,是连接地狱与人间的脐带。空气凝滞厚重,弥漫着泥土、陈年霉菌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混合的腐朽气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淤泥。脚下,冰冷湿滑的石阶是唯一的触感,延伸向不可知的深渊。
老僧在前面引路,佝偻的背影在昏黄油灯摇曳的光晕里,如同一截移动的枯木。那盏灯提在他枯瘦的手里,是这无垠黑暗里唯一的、脆弱的星辰。灯光只能照亮前方几步,光晕的边缘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更添几分未知的恐怖。四周石壁粗糙冰冷,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头顶的岩缝渗出,落在脖颈上,激得人一个寒颤。
陛下,跟紧老衲。老僧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着石头,过了这段‘断龙脊’,前面……或许就通了。他叫溥洽,一个名字在记忆里模糊划过。他自称是太祖皇帝秘密安排的守护者,是这绝境中唯一的引路人。
通到哪里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朱允炆这具身体的虚弱。
溥洽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活下去的地方,陛下。他的话语简短,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活下去一个被自己的亲叔叔、那个燕王朱棣的大军攻破了都城,烧了宫殿,满天下追杀的前朝余孽,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奢望和诅咒。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失去了意义。只有脚步摩擦石阶的沙沙声,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的擂鼓声,证明着我们还存在。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开阔了些许,空气也流动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凉风。紧绷的神经刚要松懈一丝——
嗡!
毫无征兆。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带着万钧之力,猛地从太阳穴狠狠捅进了我的头颅深处!剧烈的、炸裂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所有意识。眼前的一切——摇曳的灯火、老僧模糊的背影、冰冷的石壁——像被打碎的镜子,骤然扭曲、碎裂、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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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一声惨烈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身体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剧痛像无数细密的毒针,在脑髓里疯狂搅动、穿刺。
陛下!溥洽惊骇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他枯瘦的手急切地扶住我瘫软的身体。
就在这剧痛的旋涡中心,破碎的光影和尖锐的噪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垮了意识的堤坝,汹涌灌入!
**光影:**
*
**温暖的宫室。**
檀香袅袅。一个穿着文官绯袍、面容儒雅却眼神深沉的中年男人(齐泰)恭敬地递上一盏青玉小碗,碗里是琥珀色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羹汤。陛下日夜操劳,此羹最能安神补气……
*
**冰冷的御座。**
下方跪着黑压压的朝臣,他们的脸孔模糊不清,只有无数张开的嘴,发出嗡嗡嗡的嘈杂噪音,像千万只苍蝇在耳边盘旋。一个尖利的声音(黄子澄)格外刺耳:陛下!削藩!刻不容缓!燕王狼子野心……
*
**深夜的寝殿。**
烛火昏暗。身体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在龙床上,动弹不得。窗棂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像鬼魅般无声移动、窥视。喉咙被恐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冷汗浸透寝衣。
*
**城破的混乱。**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交织成一片。一个穿着明光铠、满脸血污的年轻侍卫(记忆碎片里闪过应真这个名字)嘶吼着:陛下快走!他猛地推开我,转身扑向汹涌而来的叛军,瞬间被刀光淹没……
**声音:**
*
陛下…喝了吧…为你好…(齐泰,带着蛊惑的柔和)
*
陛下!您太优柔寡断了!燕逆兵锋已近,当断则断!(黄子澄,焦躁尖利)
*
陛下…您…最近精神恍惚…恐是操劳过度…(某个太医,小心翼翼)
*
允炆吾侄…何苦至此…(一个低沉威严、带着冰冷叹息的声音,像噩梦深处的回响——朱棣!)
*
疯子…他疯了…(细碎的、充满恐惧的宫人私语,从角落飘来)
*
杀!一个不留!(冷酷无情的军令,伴随着妇孺凄厉的哭喊)
无数个声音碎片,无数个扭曲的画面,在剧痛的熔炉里疯狂搅拌、冲撞!它们带着原主——那个真正的、年轻的建文帝朱允炆——临死前的恐惧、愤怒、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冰冷。尤其是那碗甜香的羹汤,那个儒雅文臣看似关切的眼神,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意识深处一阵撕裂般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恶心感。
毒药!慢性毒药!日复一日,在安神补气的伪装下,侵蚀着他的神智!那些所谓的精神恍惚、优柔寡断……那些最终导致他江山倾覆、身陷火海的懦弱……竟是源于最信任的股肱之臣递来的毒杯!
嗬…嗬…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指甲深深抠进石缝里,仿佛要将那些强行闯入的记忆碎片挖出来。冷汗像小溪一样从额角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那些记忆本身带来的血腥。
陛下!陛下!醒醒!溥洽焦急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混乱的噪音。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掐着我的人中,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刺痛,像一根针,暂时刺破了那团混乱的迷雾。
剧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视线逐渐聚焦,对上溥洽那双充满忧虑和痛楚的眼睛。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了。
应真……我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那个年轻侍卫血染铠甲扑向叛军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动,他……死了
溥洽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哀恸,缓缓地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翕动:应真……还有很多人……都没能……后面的话,淹没在一声沉重的叹息里。
他用力搀扶起我瘫软的身体。我的手臂搭在他枯瘦却异常稳固的肩膀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了过去。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冷汗湿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被地道里的冷风一吹,激起一阵阵寒颤。不仅仅是身体的脱力,更是一种灵魂被强行塞进陌生躯壳、又被那躯壳残留的绝望和疯狂记忆狠狠蹂躏后的虚脱。
那碗甜羹的幻影,那儒雅文臣(齐泰)递上毒药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像毒蛇的烙印,死死缠绕在脑海里。原主朱允炆最后时刻的崩溃、猜忌、歇斯底里……那些被史书简单归咎于懦弱无能的表现,此刻都有了冰冷而残酷的答案。
陛下,保重龙体要紧。溥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路还长。
路还长。这简单的三个字,在这条通向未知的黑暗地道里,沉重得如同三座大山。背负着这样一个被毒药侵蚀过、被至亲背叛、被天下追杀的亡国之君的身份,活下去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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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地道终究有尽头。
当一丝久违的、带着草木清气和泥土腥味的自然空气取代了地道里陈腐的霉味涌入鼻腔时,我和溥洽已经狼狈不堪。我的双腿依旧虚软,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铅,依靠着老僧枯瘦却异常坚韧的肩膀支撑,才勉强没有倒下。长时间的黑暗跋涉和剧烈的头痛侵袭,耗尽了这具本就虚弱的身体最后一丝力气。
出口隐藏在福建沿海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僻山谷深处。茂密的蕨类植物和纠缠的藤蔓像天然的帘幕,遮蔽着一个狭小的洞口。推开那湿漉漉的绿色屏障,外面是连绵的、墨绿色的山峦,潮湿的空气带着海风的咸腥扑面而来。天光已经大亮,是那种雨后初晴的、湿漉漉的明亮,刺得我们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生疼。
我们在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破败古刹暂时栖身。寺名早已模糊不清,断壁残垣间顽强生长着野草和小树,只有一间供奉着不知名山神、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偏殿,勉强能遮风挡雨。几块冰冷的石头权当坐榻,角落的干草堆就是床铺。食物是溥洽每日冒险去附近山民稀少的村落化缘来的,粗糙的米粥、几个野果、偶尔一点咸菜,便是维系生命的全部。
日子在极度的简陋、提心吊胆的警惕和身体缓慢的恢复中流逝。原主朱允炆的记忆碎片,像幽灵一样,依旧会在我精神松懈或身体疲乏时突然闪现,带来瞬间的眩晕和刺痛,但已不如地道里那次那般排山倒海、几乎撕裂灵魂。我开始能勉强分辨哪些是属于我的现代意识,哪些是这具身体残留的、带着剧毒烙印的过去。然而,那份沉重的亡国之痛和如影随形的杀机,却像这古刹里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渗入骨髓。
一个月后,一个同样寻常的黄昏。夕阳的金辉透过破窗棂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柱。溥洽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比平日回来得更晚,步履也显得格外沉重。他枯槁的脸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几乎刻进了每一条皱纹里。他手里没有化缘的布袋,而是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
他警惕地回望了一眼寂静的山谷,迅速掩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将最后一线天光隔绝在外。殿内瞬间昏暗下来,只有那斜阳的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
陛下,溥洽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在寂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他走到我跟前,没有多余的话,直接蹲下身,将那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层层揭开。
油布里面,是一块色泽深沉、触手冰凉温润的黑檀木片,显然是某种信匣的一部分。匣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记。他枯瘦的手指在匣子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轻轻一按,嗒一声轻响,匣盖弹开。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卷极其纤细、近乎透明的薄绢。溥洽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
薄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极其精密的、用近乎墨黑的颜料绘制的图案。那图案的主体,是无数细密交织的线条,勾勒出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点缀着无数星罗棋布的小点,像是岛屿。一条醒目的、用朱砂点出的轨迹线,从一片标注着太仓(郑和下西洋的起点)的陆地出发,蛇形般穿过那些岛屿,最终指向南方一片广阔的、标记着繁复波纹的深色区域——南洋。
在轨迹线的末端,一个用更浓烈、仿佛带着血色的朱砂重重圈出的点,旁边,没有任何文字注释,只有一个小小的、却刺得人眼睛生疼的标记——一个极其简练、却无比传神的龙首图案!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郑和!宝船!下西洋!
这图案所指,不言而喻!那条朱砂轨迹,就是庞大舰队在茫茫大洋上的航路!那个被龙首标记的地点……是发现!是发现了朱允炆踪迹的密报!
薄绢的右下角,还有一处微小的墨迹。那不是图案,是一个字。
一个力透绢背、仿佛用尽全身戾气写下的、浓得化不开的血红色大字:
**杀。**
那一个杀字,笔锋凌厉如刀,蘸着的仿佛不是朱砂,而是刚刚从心脏里泵出的、滚烫粘稠的鲜血。它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进灵魂深处。殿内死寂,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却在我耳中炸开,震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碎裂。
朱棣!
那个名字带着血腥的寒气,从记忆的深渊里咆哮着冲出!那个低沉威严、带着冰冷叹息的允炆吾侄…何苦至此…的声音,瞬间被这血淋淋的杀字撕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斩尽杀绝的狰狞!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比在地道里感受到尸骸时更甚。这一次,追杀不再是模糊的威胁,不再是史书上的冰冷文字。它具象化了——是郑和那支无敌的庞大舰队,是那精准指向南洋的航图,是朱棣那蘸着亲侄鲜血写下的、不容置疑的死亡判决!
这…这怎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连成句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怎么…来的
溥洽枯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沉重的哀伤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他缓缓合上黑檀木信匣,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一场葬礼。昏黄的光线下,他手腕上那串从未离身的深褐色念珠,微微晃动了一下,几颗珠子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是老衲……当年在宫中布下的一点微末伏笔。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耗尽心力后的疲惫,一个在御马监当差的老内侍,对太祖皇帝……忠心耿耿。郑和船队每次出海,总有补给、修缮的文书往来……他拼了命,也只传出这一鳞半爪……
他的目光落在那卷薄绢上,落在那个血红的杀字上,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郑公公……他……终究是燕王最锋利的刀。
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七下西洋,寻宝是假,寻人……是真。这朱砂轨迹,便是他撒下的天罗地网……陛下,此地……绝不可久留了!
走我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和荒谬感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往哪里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郑和的船队能到南洋,能到天边!朱棣的耳目遍布天下!我们……还能往哪里走!
绝望像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溥洽沉默着。他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绝望嘶喊,只是缓缓抬起枯瘦的手,用一种极其郑重的姿态,将腕上那串深褐色的念珠褪了下来。念珠不知是何材质,非木非石,触手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凉意,表面已被摩挲得无比光滑,散发着一种极其幽微、难以形容的淡香。那香气若有若无,清冷而悠远,带着一丝……仿佛来自深海的气息
陛下,他将念珠轻轻放入我冰冷颤抖的手心。念珠沉甸甸的,那股奇异的幽冷仿佛能稍稍压制住我灵魂深处的惊悸。此物……名‘定魂香’。乃是用极为罕有的深海龙涎香芯,辅以古法秘制而成。贴身佩戴,或可……暂安神魂,遮蔽一些……不该有的窥探。他浑浊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诀别嘱托还是某种更深沉、更古老的信念
老衲残躯,已是风中烛火。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留下,或能为陛下……稍挡追兵耳目。陛下……您必须活下去。往南,入海!去那朱砂轨迹之外……去那宝船巨帆尚未犁开的……更深、更远的海!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按了按我握着念珠的手,仿佛要将毕生的信念和残存的力量都灌注进去:活下去!为应真,为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太祖皇帝托付给您的……一线……希望!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生死般的重量。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缕斜阳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声地飞舞、旋转。手心紧握着那串定魂香,冰冷的触感和那缕奇异的幽香交织,像一根脆弱的稻草,而我,是即将溺毙在无边恐惧之海的人。溥洽佝偻的背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张拉满的弓,又像一座即将倾塌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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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林简!我们成功了!量子纠缠!天啊!你看到了吗峰值!这前所未有的峰值!
导师的声音像一颗炸雷,带着狂喜到破音的嘶哑,猛地劈开了我意识中那片粘稠、冰冷、充满血腥味和咸腥海风的黑暗。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整个灵魂被一股无形的巨力从一具沉重、疲惫、伤痕累累的躯壳里硬生生拔了出来!无数纷乱的光影碎片——燃烧的宫殿、幽暗的地道、冰冷的石阶、血红的杀字、溥洽枯槁的脸、汹涌的海浪……如同被卷入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疯狂地搅动、拉长、破碎!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了,费尽千钧之力才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刺目的、冰冷的白光瞬间涌入,灼烧着视网膜。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颅内反复切割,比地道里那次更甚,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胃里翻江倒海。
视线花了很久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导师那张因极度兴奋而扭曲放大的脸。他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后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属于科学狂人的火焰。他死死抓着我的肩膀,手指因为激动而用力到指节发白,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林简!林简!你醒醒!看看这个!看看啊!他另一只手颤抖着,拼命指向我头顶上方。
我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眼球,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向上望去。
头顶上方,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全息投影界面。界面中央,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密、由无数流动的光线和闪烁的节点构成的立体模型,像一颗由数据构成的、璀璨而神秘的星辰大脑。此刻,这颗大脑模型正剧烈地波动着,核心区域,两条代表不同意识流的能量轨迹——一条呈现幽深的、仿佛带着血色的暗红,一条则是剧烈波动的、带着明黄色光晕的亮金——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疯狂闪耀、扭曲、互相缠绕、激烈冲突!
模型的边缘,一行行瀑布般飞速刷新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银河。而最醒目的,是旁边一个独立的、不断跳动着刺目红光的警告框。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巨大的、不断闪烁的红色箭头,其指向的坐标位置,被清晰地标注在界面一角——那是一个我曾在无数史书和影视剧中看到过的、此刻却带来灭顶之灾的名字:
**朱允炆
-
意识坐标定位
(高置信度)
-
南洋
-
苏门答腊以东海域**
量子纠缠……成功了
我……穿越……成了……朱允炆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混乱的意识上。南洋!苏门答腊以东!正是那血红色朱砂轨迹末端、被龙首标记的位置!郑和的舰队……朱棣的杀字……溥洽的托付……海上的逃亡……所有属于朱允炆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海水和血腥的铁锈味,瞬间汹涌回潮,与林简的现代认知猛烈对撞!
不……不可能……我试图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要将我再次撕碎。
怎么不可能!导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尖锐刺耳,他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看看这数据!看看这能量纠缠度!看看这意识坐标!完美契合!完美的时空锚定!我们捕捉到了!林简,是你!是你的意识,通过量子纠缠态,在六百年前的时空节点,成功‘覆盖’或者说……‘链接’了那个历史关键节点上的意识体——建文帝朱允炆!你穿越了!你成了他!天啊!这是改写历史的钥匙!这是……
他狂热的咆哮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但我的意识却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南洋……郑和……杀……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恐惧,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瞬间吞噬了导师的狂喜。我成了他那现在正在海上亡命奔逃、被无敌舰队追杀的……岂不是……
就在这意识混乱、恐惧如潮的顶点——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岁月沉淀下来的血腥和铁锈气息的东西,毫无征兆地,从大脑的最幽深、最黑暗的角落,猛地翻涌了上来!
那不是朱允炆的记忆碎片!那是一种更古老、更霸道、更充满毁灭意志的存在!它像蛰伏万年的凶兽,被这剧烈的意识动荡和时空链接所惊动、唤醒!
一个声音。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北方口音和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威严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髓深处响起,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
朕……找得你好苦……
那声音里饱含的,是跨越了六百载光阴都无法磨灭的、刻骨的恨意、冰冷的执念,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终于锁定了猎物的、狞厉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