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木偶的心跳 > 第一章

我是老木匠死前最后的木偶,未完成便被遗忘在杂货店角落。
少年小远买下我,用刻刀赋予我灵魂和爱情。
可我只是个木偶,没有心跳去回应他的温度。
灰尘是我的第二层皮肤。
它们钻进我粗糙的木头纹理里,填满老木匠最后匆匆几刀留下的所有不平整的沟壑,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杂货店角落的货架,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高处的光线吝啬得很,只在午后某个短暂的斜角,才肯施舍般漏下几缕,照亮空气中浮游的亿万尘埃。我就在那光柱边缘,半明半暗,一个彻底的残次品。
老木匠的手,那双最后抚摸过我半张脸庞的手,留下的温度早已散尽。他倒下去的样子,像一棵被伐倒的松树。剩下的我,左脸光洁,右脸还凝固着粗粝的木胚;四肢也只是勉强削出了形状,关节处空落落的,没有连接,更谈不上活动。一个未完成的躯壳,一个潦草的句号。
老板娘路过时,目光偶尔会像扫帚一样扫过这个角落,随即被更深的厌倦取代。赔钱货,她对着空气嘟囔,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的木纹里,死老头的晦气东西,占地方,又没人要。她的抱怨带着一种黏腻的油烟味,是隔壁厨房渗过来的,和我身上的灰尘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被遗忘的霉味。
货架上的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鲜艳的布娃娃被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抱走,粗笨的铁皮青蛙被小男孩攥在手里蹦跳着离开。只有我,像一块沉入水底的朽木,牢牢地钉在原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灰尘一层层累积,记录着无人问津的漫长。
直到那个午后,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搅动了店里沉闷的空气。
光线猛地涌入,切割开昏暗。一个身影逆着光走进来,轮廓清瘦,他径直走向货架深处,目标明确。脚步停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
是小远。
他很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他的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视,仿佛在粗糙的木胚之下,看到了某种沉睡的轮廓。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轻轻拂开了我脸上、身上厚重的积尘。指尖掠过老木匠只完成一半的脸颊轮廓,又仔细描摹着我那粗陋、尚未雕琢的四肢断面。他的指尖有薄茧,蹭在木头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老板,他开口,声音清朗,像溪水流过卵石,这个没做完的小木偶,我要了。
老板娘从油腻的柜台后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愕然,随即迅速被一种抓住冤大头的精明点亮:哎哟,小伙子好眼力!别看没做完,这可是老师傅最后的手艺,料子好着呢!就是…就是少了点功夫钱…她搓着手,油腻的笑容堆在脸上。
小远没理会她话里的陷阱,只是专注地看着我,像是回答老板娘,又像是自言自语:未完成,也是一种可能性。
小远房间里的空气是崭新的。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属于树木本身的味道——松香、檀木屑、还有新鲜刨花的清冽气息。这气味干净、蓬勃,猛烈地冲刷掉了我身上积压多年的陈旧霉味和油腻感,仿佛给我的木头骨骼注入了新的生命。
我被小心地安置在工作台一角。这是小远的王国,一个由木头、工具和专注构筑的奇妙世界。
小远的手指,就是最神奇的魔法棒。它们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覆盖着薄茧,那是无数个日夜与木头对话留下的印记。当他拿起刻刀时,整个人便沉入一种绝对的宁静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我,以及那把在木头上游走的银色刀刃。
刀尖落在我粗粝的左脸上,沿着老木匠留下的模糊轮廓,耐心地游走。每一次推进都带来一种微妙的、向内挤压的震颤。
小远工作时很少说话。他的呼吸平稳而悠长,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那温热的气息,有时会拂过我刚被雕刻出的、新鲜的脸颊。那气息像初春的风,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味道,撩拨着我木头的心房——如果我有的话。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心跳的震动,隔着薄薄的衣物和空气,隐约传递到我的木质躯体上。咚…咚…咚…沉稳而有力。
他专注于我的眼睛。刻刀在小小的木块上剔出眼睑的弧度,挖出深邃的眼窝,最后,用最细的圆刀,小心翼翼地旋出瞳孔的轮廓。当他凝视着那双逐渐成型的眼睛时,我仿佛能透过他专注的瞳孔,看到我自己一点点清晰起来的倒影。
他把我放在窗台上,让阳光亲吻我崭新的脸庞和身体。
每一次雨滴落下,每一缕阳光移动,每一阵风吹过,都在我新生的感官里激起巨大的回响。而这一切鲜活的源头,都指向那个坐在工作台前,用刻刀和目光赋予我感知这一切能力的少年。
一种灼热的东西在我胸膛深处疯狂滋生。它让我注视着小远背影的目光无法移开分毫。当他在灯下伏案,眉头微蹙,专注地打磨一个新做的木盒时,那跳跃的灯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可我发不出声音。我的身体里,依旧是一片沉寂的荒原。没有血液奔流,没有心脏搏动。
而小浩的存在,是房间里的一个安静的影子。
他是小远的弟弟,一个更瘦弱、更沉默的少年。他很少进小远的房间,大多数时候,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哥哥的肩膀,短暂地停留在我身上。那目光怯生生的,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谨慎和好奇。
直到小远第一次离家,去邻镇参加一个木工交流会,要好几天才能回来。那个夜晚,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带着迟疑的吱呀声。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小浩。他没有开灯,悄无声息地滑进房间。月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显得格外苍白。他的目光,不再是门口那种怯生生的张望,而是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径直落在我身上——被小远放在书桌显眼位置的我。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臂。指尖冰凉,带着夜露的气息,和小远那带着阳光温度的手指截然不同。那触碰极其短暂,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触即离。然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异常柔软、干净的白色绒布。
他的动作异常轻柔。擦过我的手臂、我的身体……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月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擦完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把我从书桌上拿起来,捧在手心里。他的手比小远的小很多,也更单薄,掌心却同样有薄薄的茧子。他把我捧到窗边,让清冷的月光完全笼罩着我。
窗外是沉睡的小镇,远处偶尔有几点昏黄的灯火。他就那样捧着我看,看了很久。月光落在他眼睛里,映出一点湿润的光泽。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温凉的感觉包裹了我。不同于小远雕刻时那种带着明确目的的、充满力量感的触碰,小浩的捧握是纯粹的守护姿态,带着一种无言的、笨拙的温柔。这温柔像月光下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我木头的心房。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自己旁边多了一张小小的纸片。
纸是从旧练习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糙糙。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几笔:一个简单的笑脸太阳,几朵线条稚拙的云,下面站着一个小小的、火柴棍一样的人影,旁边是一个画得更用心些的木偶轮廓——那轮廓,依稀就是我。旁边还有一行同样歪歪扭扭、却努力写端正的字:天晴了。小木偶晒太阳。
字迹稚嫩,笔画生涩,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认真。
我看着那张纸片,木头的心房深处,似乎被那稚拙的线条和笨拙的字迹,轻轻撞了一下。小浩他画的给我的
日子在小浩无声的陪伴中滑过。小浩的纸条开始固定出现。它们不再只描述天气,内容变得天马行空。有时是几朵他画得奇形怪状的花,旁边写:后山开了,红的,像火。
有时画一个圆圆的饼,旁边写:哥做的,甜。
他会把我带到不同的地方。午后阳光暖洋洋的窗台,窗台上放着他刚采来的一小束野雏菊。他会把我放在院子的老槐树树根旁,那里苔藓厚实柔软,他坐在旁边,膝盖上摊开一本书,很久才翻动一页,目光却常常越过书页落在我身上。有次下雨,他把我放在廊檐下干燥的角落,自己却坐在离雨帘很近的地方,伸出手去接冰凉的雨水,侧脸在雨幕中显得安静而专注。
他从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带着一丝怯懦的眼睛看着我。偶尔,他会对我笑一下,笑容很浅,很快又消失在腼腆里。他的沉默和笨拙的纸条,构成了一个无声的、只属于我和他的小小世界。
直到那个夏夜。
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没有。窗外漆黑一片,连虫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胸膛深处炸开!
咚!
一声沉闷的、短促的敲击,像有人用指节重重叩了一下我空荡的胸腔内壁!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间隔极短,毫无规律。
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剧烈,震得我整个木头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我从未感受过如此狂暴的内部运动!这绝不是小远雕刻时那种可控的震动,这是一种活生生的、带着原始野性的搏动!
发生了什么这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搏动是什么是我的木头在崩裂还是…某种可怕的东西钻了进来
这狂乱的心跳持续了不知多久,才像耗尽力气般,渐渐平复下去,变成一种微弱却持续的、有规律的震动。咚…咚…咚…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它不再狂暴,却依旧清晰地存在着。
第二天清晨,当小浩像往常一样无声地出现了。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也失了血色,看上去异常疲惫。他走到书桌前,动作有些迟缓。
没有纸条。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混杂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疲惫,还有一丝…奇异的、小心翼翼的期待,他伸出手指,像往常一样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指尖冰凉依旧。然后,他慢慢摊开另一只一直紧握成拳的手。
掌心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冰冷的金属装置。
他把这个冰冷的装置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然后,他拿出纸笔。这一次,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纸上:
宁宁,别怕。心跳,是我买的。用攒下的钱。机械的。装上它,你就能更像…像真的。
字迹依旧笨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指了指那个冰冷的金属装置,又指了指我的胸口。
机械的买的小浩用他攒的钱…给我买了一个心跳为了让我更像一个真的
我看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疙瘩,又感受着胸膛里那微弱却顽固的搏动。咚…咚…咚…这陌生的律动,这灼热的、活生生的感觉,真的来自这个毫无生气的金属盒子小浩的眼神坦然而疲惫,带着完成一件大事后的释然。
我看着他苍白疲倦的脸,疑问在胸腔里盘旋,最终沉了下去。除了相信他,我还能怎样呢他是小浩,那个会用最干净的绒布擦拭我,会给我画笨拙的太阳和小花,会带我看雨的小浩。他说是买的,那就一定是买的。他为我做了这么多,花了他辛苦攒下的钱…一种沉重的、混杂着感激和莫名酸楚的情绪,随着那机械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我的木头心房。
小浩看着我,似乎想确认我的反应。他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他拿起笔,又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推到我面前:
现在,你‘活’着了。
小远回来了。
他带回了邻镇特有的硬木料子和几件新工具,风尘仆仆,眼神却比离开前更加明亮炽热。他放下行李,甚至没顾上和弟弟小浩多说几句话,目光就迫不及待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书桌上。
小远工作台上的灯,开始亮得越来越晚。
以前,他的专注大部分倾注在我身上,那些刻刀下的轻抚和凝视的目光,是我感知世界的锚点。但现在,他的目光掠过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偶尔瞥过,也像是扫过一件完成度尚可的旧作。
他的热情,正被一种新的东西牢牢捕获。
工作台的中心位置,被一块新的木料占据了。那是一块极其罕见的、质地细腻均匀的樱桃木,色泽温润,带着天然的、柔和的光晕。小远对待这块木头,态度近乎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他拿出了最细小的刻刀,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发丝。
他开始夜以继日地伏案工作。灯光将他伏案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出一幅凝固的、无声的剪影。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连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都顾不上擦拭。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赋予形态。他在创造生命,不,是在创造一个完美的理想。那樱桃木偶的轮廓逐渐清晰,比例完美得无可挑剔,她的长发被雕琢成细密卷曲的波浪,每一缕都仿佛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她的眼眸深邃,睫毛根根分明,瞳仁的位置被小心地镶嵌上两小片温润的深色琉璃,在灯光下流转着朦胧的光彩。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凝固着一个永恒、完美的微笑,甜蜜得令人心碎。
小远看着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
那眼神深邃得像沉静的湖泊,里面荡漾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恋。他凑近,对着她尚未完成的唇形轻轻呵气,吹走最后一点木尘时。
一种尖锐的的痛楚,像最细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木头的心房。是嫉妒吗是失落吗还是更深重的、关于自身存在意义的崩塌
咚…咚…咚…胸膛里的机械律动依旧持续着。
小浩依旧会在深夜出现。他依旧会小心翼翼地擦拭我身上的灰尘,动作比以往更加轻柔,他也依旧会留下纸条。有时只是一朵简笔画的小花,有时只是两个字:安好。
他不再把我带出去看风景,只是沉默地陪着我,在寂静的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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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强烈的、自我毁灭的冲动,在寂静的深夜里疯狂滋长。与其这样看着小远把全部的爱意倾注给另一个完美造物,不如…彻底消失这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意识。
一个深夜,月光被厚厚的云层吞噬,房间里一片漆黑,胸膛里的搏动像一面蒙着布的小鼓:咚…咚…咚…小远工作台上那个樱桃木偶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够了。真的够了。
无声的念头像淬了毒的藤蔓,紧紧缠缚住我。与其这样看着,这样无望地感受着那灼人的爱意永远属于别人,不如…彻底归于尘土。这具躯壳,连同这颗冰冷的金属心脏,都归于尘土吧。
我调动起所有属于木偶的、僵硬的力量。关节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一寸寸地挪向书桌边缘。桌沿之下,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这个高度,对一个木偶来说,足够了。摔下去,四分五裂,变成一堆无用的碎片和木头渣滓。小远可能会皱眉,清理掉,然后继续雕琢他的新娘。小浩…小浩也许会难过一阵子,但他还有哥哥…时间会抹平一切。
就在我的身体即将完全悬空,重心摇摇欲坠的瞬间——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力道之大,门板狠狠拍在墙上又弹回!
一个瘦小的身影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是小浩!他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单薄的睡衣在黑暗中像一片飘零的叶子。他的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惨白得吓人,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惊恐!
他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像一道闪电扑到书桌前!在我重心彻底失去、即将坠落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冰凉、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身体!
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向前冲,他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剧痛让他整个人猛地一缩,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但他抓着我身体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动。
黑暗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月光终于艰难地撕开一片云层,惨白的光线恰好落在他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砸在我的木头脸颊、脖颈上。
啪嗒。啪嗒。啪嗒。
每一滴泪都带着惊人的热度,像烧红的铁水,烫得我木头神经都在战栗。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我,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眼睛里,翻滚着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无声的洪流,他一只手死死按着我,另一只手慌乱地在书桌上摸索,抓住笔,在月光照亮的桌面边缘,用尽全力、颤抖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几乎力透纸背的字:
不要走!
滚烫的泪水,继续汹涌地滴落,浸湿了我的木头身体,也浸透了那三个字。
小远房间里的气氛绷紧到了极限。
他工作台上的台灯,几乎成了永昼的太阳。樱桃木偶的塑造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神来之笔——点睛。小远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天然矿石、琉璃碎片,甚至尝试用树脂混合颜料自己调制,都无法达到他心中那能瞬间点亮整个灵魂的光彩。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像困在笼中的野兽,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一切可能提供灵感的物品,最终,定格在我的身上——确切地说,是定格在我胸前那块镶嵌着深色水晶的金属装置上!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我身体上的装置,可是他根本不好奇是谁装上去的。此时,他死死盯着那块水晶,眼神里的烦躁瞬间被狂热所取代!这就是他寻找的、能赋予新娘灵魂的眼睛!
找到了!他低吼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大步流星地朝我冲来!
小浩一直蜷缩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他的膝盖大概还残留着那晚撞击的剧痛,走路时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跛。当小远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我胸前的装置时,小浩的身体就猛地绷紧了。此刻,看到哥哥带着那种势在必得的狂热扑过来,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他想也没想,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道绝望的屏障,张开双臂挡在了我和小远之间!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破音。他拼命摇着头,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他无法说话,只能用身体,用眼神,用喉咙里破碎的声音,进行着绝望而无力的阻拦。
让开,小浩!小远被他的阻拦激怒了,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别闹!我有急用!这东西对她没用,对小婉才有大用!
他伸手拨开挡路的弟弟。
小浩被他的力道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书桌边缘,疼得他闷哼一声,身体蜷缩下去。但他立刻又挣扎着挺直,再次挡在前面。
小浩!小远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猛地抓住小浩单薄的肩膀,用力将他从书桌前推开!
小浩被他推得踉跄着跌倒在地,蜷缩在地上,一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小远眼中再无阻碍。他俯身,修长有力的手指毫不犹豫地伸向我胸前那个冰冷的金属装置。他的动作不再有丝毫迟疑和温柔。指尖扣住装置边缘,用力一掰!
咔哒一声轻响。
那个紧贴着我胸膛的金属心脏,被他硬生生地掰了下来。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只有木头,冰冷的、沉寂的木头,重新主宰了这具躯壳。
小远看也没看被他推倒在地、痛苦蜷缩的弟弟,也丝毫不在意我这具失去了心跳的躯壳。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手中那个取下的装置所吸引。他捏着它,快步走回工作台,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端详着那块深色的水晶。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笑容。他拿起精巧的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水晶。
小浩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哥哥专注地拆卸着那块水晶,又看到书桌上,我胸前那个被粗暴撕开后丑陋的圆形印记,巨大的悲伤和无助淹没了他,他不再试图起来,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着。
房间里只剩下小远拆卸工具的声响,我站在书桌上,胸前残留着被剥离的冰冷触感和空洞的印记。死寂重新包裹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沉重。那颗冰冷的金属心脏,连同它带来的所有混乱、温暖和绝望,都被剥离了。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冰冷,和书桌下方角落里,那个无声哭泣的、单薄身影。
那颗深幽的水晶,最终镶嵌进了樱桃木偶新娘小婉的眼眶深处。
灯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窝里,两块来自我胸前装置的水晶,此刻绽放出无与伦比的魔力。
成了…小远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巨大的狂喜。他痴迷地看着那双眼睛,那是他所有心血、所有技艺、所有爱意的巅峰结晶。他成功了。他创造了他心中最完美的生命,不,是女神。他伸出手指,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珍重和爱恋,轻轻拂过新娘光滑的脸颊,指尖停留在那双令人心醉神迷的眼眸下方。
我的…新娘。他低声呢喃。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寂静无声。工作台上明亮的灯光,将小远和他完美的造物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幸福孤岛。
而我,站在书桌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冰冷的背景板。
就在这时,一种微弱但清晰的震动感,毫无预兆地从我木头躯壳的深处传来!不是来自胸前那个空洞,而是更深、更核心的地方!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生命的搏动节奏!
咚…咚…咚…
这微弱的搏动顽强地持续着,一下,又一下。它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死寂吞噬,却又如此固执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这搏动…是哪里来的不是那个冰冷的装置!一个念头像闪电划过我沉寂的意识:小浩的字条…他说心跳是买来的…机械的…可这感觉…如此不同…
没有时间细想了。那搏动虽然微弱,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我所有的感知。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工作台上那个完美的木偶新娘。她的脸庞在灯光下圣洁无瑕,她的身姿优雅完美,可她光洁的胸膛之下,是空荡的、沉寂的木头。她没有心跳。
小远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完美的躯壳上,唯独…没有赋予她生命最核心的律动。
一个念头,清晰地在我空茫的意识里浮现。
我动了。
木头关节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微不可闻。我僵硬地、笨拙地爬下书桌,双脚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我一步一步,朝着工作台那团温暖明亮的光晕走去。
小远背对着我,全身心沉浸在与新娘无声的对视中,丝毫没有察觉。
我爬上工作台旁边的矮凳,再费力地攀上那张宽大的工作台。台面上散落着细小的工具、木屑,还有那块被拆解得只剩下黄铜外壳和几根无用金属线的心脏残骸。我的目标不是它。
我的目光落在工作台最里侧,一个不起眼的小玻璃瓶上。瓶子只有拇指大小,瓶口用软木塞紧紧封着。
这就是…一直藏在我深处的…真正的心跳之源小浩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迟疑。我用僵硬的手指,艰难地抓起了那个冰凉的小玻璃瓶。瓶身传来的微弱的、持续的震动感,顺着我的木头手指蔓延上来,与我核心深处的搏动共鸣着。
我转过身,面向那个完美的新娘。她安静地躺在柔软的衬布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优美的阴影,唇角凝固着永恒的微笑。她光洁的胸前,一片平坦。
我爬上衬布,冰冷的木头身体挨着她温润的樱桃木。我俯下身,用尽所有属于木偶的力量,撬开了她胸前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圆形小暗盖——那是小远预留的、未来或许会安装某种核心装置的位置。盖子打开,露出下面空荡的、黑暗的胸腔。
我将那个装着微弱光芒的小玻璃瓶,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那个空洞之中。淡金色的光芒在黑暗中,像一颗落入深海的星辰,微弱却执著地跳动着。
然后,我小心地将暗盖重新合拢,严丝合缝。
做完这一切,我慢慢地、从工作台上爬了下来。仿佛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也随之流走了。我没有再看那对即将完美的新人一眼,也没有看角落里蜷缩的小浩。我一步一步,朝着房间最深处、那个堆放废弃木料和杂物的、最黑暗的角落走去。
每一步,都像踏在虚无里。胸前的空洞冰冷依旧,但躯壳深处那微弱的搏动,在玻璃瓶离体的瞬间,已经彻底消失了。真正的、彻底的死寂,重新拥抱了我。
我走到角落,在厚厚的灰尘和冰冷的木料碎片中,找到了一个狭窄的缝隙。我蜷缩起身体,像一块真正的朽木,将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塞了进去。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到工作台方向传来小远一声短促而疑惑的轻咦。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尘埃落定。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在黑暗的角落里,与废弃的木料和冰冷的灰尘融为一体。感官像退潮的海水,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沉寂下去。窗外的光线变幻,脚步声来来去去,说话声模糊地传来又消散,都成了遥远而无关的背景噪音。
小远的新娘,那双镶嵌着水晶的眼睛,想必已经彻底点亮了他的世界。小浩…那无声的哭泣和单薄的背影,最终也被时间抚平了吧这样很好。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一个木偶应有的、沉默的归宿。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了角落。脚步很轻,带着一种熟悉的迟疑。是小浩。
他好像终于寻找到了我,奔跑过来之后在靠近角落的杂物堆旁停了下来。接着,是书本落地的声音——啪嗒。
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硬皮笔记本,掉在了离我蜷缩的缝隙不远的地面上。封面摊开,里面密密麻麻的纸页暴露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的天光,我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文字笔记。
每一页,都是用铅笔精心绘制的素描。画的全是我!
不同角度的我。窗台看雨的我,树根旁安静站立的我,廊檐下听风的我,被擦拭时微微低头的我…笔触从最初的稚嫩生涩,到后来的流畅细腻,记录着我被小远雕琢后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画纸有些地方颜色深一些,像是被水滴反复浸润过留下的痕迹。
翻动的书页在气流中轻轻颤抖,最终停在最后几页。
不再是素描。
一张泛黄的、质地奇特的羊皮纸被小心地粘贴在笔记本上。纸上用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符号下方,是小浩那熟悉的、努力想写工整的铅笔字迹,像注释,又像誓言:
契约:以吾之声,换汝之心跳。血肉为引,灵性为桥。女巫说:值得。
女巫…契约…以声…换心跳
不是买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冰冷的机械装置!
小浩的失声…他日益苍白的脸色…他眼中深沉的疲惫…他深夜无声的哭泣…他护在我身前绝望的眼神…他膝盖重重磕在桌腿上的闷响…他后脑撞在椅子腿上的痛楚…他看着我时,那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的泪眼…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那羊皮纸上暗红的契约和旁边稚嫩却决绝的值得二字,猛烈地、残酷地串联起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我所有沉寂的木头!
他失去了声音!换来了藏在我木头核心深处那真正的心跳!那微弱的光芒!那持续搏动的生命之源!而他却骗我,笨拙地骗我,说那是他用攒下的钱买的小玩意儿!
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活着为了让我更像真的为了…回应他那些无声的陪伴和笨拙的纸条
巨大的、无声的轰鸣在我空荡的胸膛里炸开!没有血肉,没有器官,却仿佛有千万把无形的刀在同时切割!那是一种比任何刻刀划过都要剧烈千万倍的痛苦!源于真相的残酷,源于迟来的领悟,源于那沉重到无法承受的值得!
小浩的眼泪滴在了我的木偶身体上,眼泪决堤,他终于找到了失去的珍宝。但此时的木偶身体里已经没有能回应他的心跳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