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锤砸在硬木台上,咚!
那声音闷闷的,像一记重拳,狠狠捣在我的心口窝。空气里浮动的昂贵香水味,突然变得又冷又腻,让人直犯恶心。台上,那串曾戴在我祖母颈间的、温润生辉的南洋珠项链,被一个戴着白手套的陌生男人轻巧地拎了起来。聚光灯追着它,刺得我眼睛生疼。
成交!拍卖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开了我世界的最后一道遮羞布。
林家,完了。
彻底完了。
我,林晚,昨天还穿着高定礼服在慈善晚宴上举杯微笑的林家独女,今天就成了一个彻底的穷光蛋。银行账户被冻结,连家门口那辆心爱的红色跑车,也早被拖走抵债。口袋里,只剩下几个冰冷的硬币,叮当作响,像是无声的嘲笑。还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耳垂,指尖触到一粒冰凉坚硬的小东西。还好,还剩下一只珍珠耳钉,孤零零的,是妈妈很久以前随手塞给我的小玩意。
走出拍卖行冰冷的大理石门厅,伦敦傍晚湿冷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激得我一阵咳嗽。天灰蒙蒙的,铅块似的压下来。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风衣,布料摩擦着皮肤,又冷又糙。该去哪儿不知道。像个被拔了发条的玩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漫无目的地挪动。
鬼使神差地,脚步停在了泰晤士河边那家熟悉的旋转餐厅楼下。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出里面温暖朦胧的光。水晶吊灯的光芒像碎钻一样洒落。以前,亨利最喜欢在这里,一边慢条斯理地切着五分熟的牛排,一边用他那口优雅的牛津腔,谈论赛马和歌剧。他说这里的视野最好,能俯瞰整条河,看那些忙碌的小蚂蚁——他指的是河上的游船。
现在,我也成了小蚂蚁中的一员,还是最卑微、最不起眼的那一只,仰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光亮。
隔着冰冷的玻璃,视线轻易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亨利·卡文迪什。他依旧一丝不苟,浅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像融化的金子,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线挺括。他正微微侧着头,嘴角噙着那抹我无比熟悉的、带着点慵懒贵气的笑意。只不过,那笑意不是给我的。
坐在他对面的是伊莎贝拉·温莎,某个我记不清名字的、据说家里有座城堡和一大片牧场的远房表亲。她穿着一身粉嫩的香奈儿套装,卷曲的金发垂在肩头,正笑得花枝乱颤,手里捏着精致的甜品勺,姿态做作地搅动着面前一杯粉红色的甜点。亨利的手,那只曾经温柔地拂过我头发、为我戴上生日项链的手,此刻正无比自然地搭在伊莎贝拉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半环抱姿态。
他们看起来那么登对,那么和谐,像杂志封面上的王室佳偶。而我,站在窗外凛冽的风里,像一块碍眼的、被丢弃的抹布。
心口那阵被拍卖锤砸出的闷痛还没散,此刻又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我指尖都在发颤。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不能哭。林晚,不许哭!破产已经够丢人了,难道还要像个弃妇一样在街上嚎啕大哭吗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汹涌的酸涩狠狠压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盖过心口那片血肉模糊。
就在我准备转身逃离这片刺眼的幸福时,亨利似乎心有所感,目光随意地向窗外扫来。
隔着厚厚的玻璃,隔着好几米的距离,我们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那双我曾深深迷恋过的、像多佛尔白崖下海水般深邃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惊讶,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带着点玩味的光芒取代。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嘴角的弧度没有变,但那笑意,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直直刺向我。
他侧过头,嘴唇凑近伊莎贝拉的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伊莎贝拉立刻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她先是一愣,随即,涂着精致口红的嘴角夸张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混合着轻蔑和幸灾乐祸的笑容。她甚至还刻意地往亨利怀里靠了靠,像是在宣示主权,更像是在欣赏一场街头闹剧。
亨利安抚似的拍了拍伊莎贝拉的手背,重新看向我。隔着玻璃,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姿态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古老姓氏的倨傲。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盛着琥珀色液体的水晶杯,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清晰地吐出一句完整的、带着嘲弄口吻的英文:
Oriental
pearl
Always
knew
it
wasn’t
quite...
round
enough.
(东方珍珠早该知道不够圆润。)
Pearl这个词,被他刻意咬得很重,像一颗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石子,狠狠砸在我脸上。他是在讽刺我家族赖以起家的珍珠生意还是在讽刺我这个人或者两者都有
伊莎贝拉爆发出一阵清脆又刺耳的笑声,肩膀夸张地抖动着。她甚至抬起戴着闪亮钻戒的手,掩了掩嘴,眼神却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我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快意。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还有自己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发出的咯咯声。玻璃窗上,映出我惨白的脸,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女鬼。羞辱像滚烫的岩浆,从头顶一路浇下来,烧灼着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什么优雅,什么体面,什么林家大小姐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丢在地上任人践踏。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逃离那扇该死的、映照着天堂与地狱的玻璃窗。冰冷的河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我拼命地跑,高跟鞋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敲打出凌乱绝望的节奏,好几次差点崴脚。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被风吹得又冷又冰。不是为了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这份被彻底踩进泥里的尊严。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像要炸开,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一步。我扶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一头扎进了一条狭窄、幽暗、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巷子深处。
巷子很窄,两边的墙壁斑驳,贴满了层层叠叠、褪色的广告纸。头顶是乱七八糟、蜘蛛网似的电线和晾衣绳。空气里混杂着油烟、垃圾发酵的酸腐味,还有隐约的饭菜香。一盏昏黄的路灯在巷子口苟延残喘,把里面照得影影绰绰,更显破败。几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垃圾箱靠墙堆着,旁边散落着压扁的纸箱和废弃的杂物。
这里…是伦敦唐人街的后巷。繁华璀璨的东方明珠背后,最真实、最粗粝、也最藏污纳垢的阴影之地。
冷,刺骨的冷,从湿透的鞋底直往上钻。胃里空空荡荡,饿得一阵阵抽搐。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废弃纸箱旁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周围很静,只有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和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窸窣窣翻找的响动。
手指下意识地又摸向耳垂。那只小小的、不起眼的珍珠耳钉还在。冰凉的触感贴着指尖。它那么小,那么黯淡无光,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就像现在的我,被抛弃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垃圾堆里,一文不值。
我把它取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珍珠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坚硬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近乎疼痛的真实。
林晚…
我对着黑暗,无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记住今天。记住这堆纸箱的味道,记住这刺骨的冷,记住亨利·卡文迪什那张脸,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
恨意,像黑色的藤蔓,在心底那片被践踏的废墟上疯狂滋生、缠绕、勒紧。这恨意滚烫,几乎要把骨髓都烧干,却也奇异地在冰天雪地里,燃起了一簇微弱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活下去。不是为了东山再起那种遥不可及的梦。仅仅是为了…活下去。然后,让那些把你踩进泥里的人,付出代价!
念头一起,身体深处竟真的榨出了一丝力气。我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扫过巷口那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中餐馆后门。巨大的不锈钢垃圾桶旁边,堆着几个刚清理出来的、还算干净的泡沫塑料箱。一个穿着油腻白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费力地把一大桶泔水往垃圾箱里倒。浓烈的剩菜味和油污味扑面而来。
胃袋猛地一阵剧烈抽搐。饥饿感像野兽的爪子,凶狠地撕扯着内脏。尊严那玩意儿在生存面前,轻飘飘的像片羽毛。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油烟和垃圾味道的空气呛得我直咳嗽。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后门口,离那个倒泔水的老师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倒完泔水,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这才注意到阴影里的我。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像刀刻的一样。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有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大概没见过我这样穿着质地不错(虽然现在又脏又皱)的风衣、却缩在垃圾堆边的年轻女人。
阿伯…
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太久没喝水了,嗓子火辣辣地疼。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窘迫的颤抖。我指了指旁边泡沫箱里,那半盒被丢弃的、沾了点油渍的白米饭。那个…能给我吗一点点就好。
最后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颊滚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红透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开口乞讨。
老伯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又看了我几眼。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辨认什么。那目光算不上友善,但也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阅尽世事的审视。沉默像冰冷的石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走。
终于,他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回热气腾腾的后厨。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就在我以为彻底没希望的时候,那扇油腻的后门又吱呀一声开了。老伯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的不是那半盒冷饭,而是一个边缘磕掉了一点瓷的白色大碗。碗里热气腾腾,是满满一碗刚出锅的、雪白松软的米饭!上面还压着几根碧绿的青菜,淋着一点浓稠的、亮晶晶的酱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他直接把碗塞到我手里,动作有点粗鲁。碗壁烫手,那温暖透过指尖,瞬间蔓延到冻僵的身体里。
拿着!后生女,他操着浓重的粤语口音,语速很快,带着点不耐烦,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吃完赶紧走!
说完,他看也不看我,转身就回了后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捧着那碗滚烫的米饭,呆呆地站在原地。碗的热度灼烤着手心,食物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胃袋发出更响亮的抗议。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上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这一次,不是因为屈辱,是因为这点猝不及防的、滚烫的暖意。在这个冰冷肮脏的角落,来自一个陌生老伯的、粗暴的善意。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在纸箱堆的阴影里。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米饭烫得舌头麻木,青菜有点咸,但那酱汁的鲜美和米饭的香甜,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每一口吞咽都带着哽咽,每一口都像是在咽下过去的自己。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那碗饭,成了我在深渊里抓住的第一根藤蔓。
白天,我像幽灵一样在唐人街狭窄拥挤的街道上游荡。眼睛像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张贴在电线杆上、塞在门缝里、甚至贴在公厕门板上的招工纸片。手指因为反复撕下那些潮湿或油腻的纸张,指甲缝里嵌满了污垢。
后厨帮手,手脚麻利,包一餐。
一家烧腊店油腻的玻璃门上贴着。我推门进去,浓郁的烧鸭和叉烧香味扑面而来。柜台后一个胖胖的、系着沾满油星围裙的老板娘正麻利地剁着鸭子,刀砍在砧板上的声音又急又响。
阿姨,招人吗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老板娘抬起头,油腻腻的额发下,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扫射着我,从我还算干净但明显廉价的运动鞋(用最后几个硬币买的),看到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再到那张疲惫却强撑精神的脸。她的目光在我过于纤细、一看就没干过重活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下。
做过
她问,带着浓重的口音。
没…没有专门在餐馆做过,
我实话实说,心脏怦怦跳,但我学东西很快!洗碗、切菜、打扫都行!
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老板娘嗤笑一声,刀尖点了点旁边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还有一大盆刚拔了毛、血淋淋的鸡鸭。看看,忙得脚打后脑勺!要熟手!生手添乱!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走走走,别挡着做生意!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诱人的香气,也隔绝了希望。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又陷进掌心。
送货,能骑电单车要力气!
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叼着烟,眯眼看我。他指指门口停着的一辆破旧的三轮电单车,后面焊着个巨大的铁皮货箱。
我看着那沉重的车把,想象着要驮着比我人还高的货物穿梭在伦敦复杂的街道和车流里…我咬了咬牙:我试试!
老板斜睨着我细瘦的胳膊,吐出一口烟圈:算了吧靓女,翻车赔不起!找个轻松点的啦!
语气带着点调侃的怜悯,却更伤人。
一次次碰壁。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要身份证明(我的护照被扣在破产清算组)、要本地担保人、嫌我没经验、嫌我英文太好不像能干粗活的(一个便利店老板的原话!)、甚至有人看我长得还算清秀,暗示可以去某些特殊场所试试……每一次被拒绝,都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口袋里那几个硬币,在一次次寻找工作的奔波中,越来越少。
饿。太饿了。饥饿感像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我。那碗米饭带来的热量早已耗尽。我学会了像真正的流浪者一样,在深夜餐馆打烊后,去翻找那些巨大的绿色垃圾箱。动作要快,要准,要避开那些巡逻的保安和同样觅食的流浪汉。找到被丢弃的、相对干净的面包边角,或者半盒没怎么动过的炒饭,就是莫大的幸运。冰冷的食物下肚,带来短暂的饱腹感,也带来更深的寒意和屈辱。但我死死咬着牙,攥着口袋里那只冰冷的珍珠耳钉。活下去。这是唯一的信念。
晚上,唐人街后巷那个堆满垃圾箱的角落,成了我的家。我用捡来的、相对干净厚实的硬纸板,在避风的墙角搭了个简陋的窝棚。又从一个被丢弃的破沙发里,掏出些还算干燥的填充海绵塞进去。这就是我的床铺。蜷缩在里面,听着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窸窣窣,闻着各种食物腐烂混合的复杂气味,冷风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我紧紧裹着捡来的旧毯子,把自己缩成一团。身体在寒冷中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有一次,半夜下起了冰冷的雨。雨水顺着墙壁流下来,很快浸透了我那纸板堡垒。毯子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像一层冰。我冷得几乎失去知觉,只能把身体蜷缩到最紧,像只濒死的虾米。就在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那扇油腻的中餐馆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还是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师傅。他没说话,只是扔出来一个硬邦邦的、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我哆嗦着爬过去捡起来。塑料袋里,是几个冷掉的、硬邦邦的叉烧包。包子皮被雨水打湿了,有点黏糊,但叉烧馅的咸香还是顽强地透了出来。我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冰冷的面团和油腻的肉馅,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咸涩,一起咽了下去。那点食物提供的热量,和那无声的、再次降临的微薄暖意,又一次把我从冻僵的边缘拉了回来。
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石缝里也要活下去!
转机,出现在一个同样冰冷刺骨的早晨。我又一次被一家餐馆拒绝,失魂落魄地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往回走。巷口那家叫福满楼的茶餐厅后门敞开着,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用的是粤语。
……阿坚!你个衰仔!又迟到!这个月第几次了客人等着点心呢!虾饺呢烧卖呢你让我卖空气啊!
一个暴怒的中年男声,嗓门大得震天响。
大佬…大佬对不起啊!昨晚…昨晚手气不太好,玩得晚了点嘛…
一个年轻男人油滑讨饶的声音。
玩!玩你个死人头!滚!现在就给我滚蛋!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赌神!
中年男人咆哮着,接着是推搡的声音和年轻男人的哀嚎。
下一秒,一个穿着沾满面粉厨师服的瘦高个年轻人被猛地推出了后门,踉跄几步差点撞到我身上。他骂骂咧咧地整理着衣服,看到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倒霉,快步溜走了。
后门口,一个矮壮、系着沾满油污白围裙、剃着板寸头的中年男人,正气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他叉着腰,对着年轻人消失的方向又吼了几句粗口,才喘着粗气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同样有些狼狈的我。
四目相对。他火气未消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带着审视和烦躁。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机会!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老板!
我抢在他开口赶人之前,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带着破音,招人吗包点、虾饺、烧卖…我都会!马上就能做!
情急之下,我甚至下意识地蹦出了几句半生不熟的粤语。
老板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尤其还带着口音奇怪的粤语。他那双被怒气烧得通红的眼睛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实用价值。目光在我虽然粗糙但还算干净的手上停留片刻(我每天在公共厕所用冷水拼命洗手),又落在我脸上,那神情里有怀疑,有探究,还有一丝被刚才那混账小子气出来的、急需人手的迫切。
巷子里死寂了几秒钟,只有远处模糊的车声和垃圾箱旁苍蝇的嗡嗡声。
你
他终于开口,声音粗哑,带着浓重的怀疑,后生女,吹水唔抹嘴(吹牛不打草稿)虾饺皮你会擀烧卖馅你会调我这里是做生意的!不是玩泥沙(过家家)!
他指了指里面热气腾腾、一片狼藉的厨房,忙起来要命!手脚慢一点,炉头都要骂人!
我能!
我斩钉截铁,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努力挺直了腰背,尽管饿得有点发飘。我学得快!擀皮,调馅,蒸笼…您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洗碗打杂更没问题!工钱…您看着给,管饭就行!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管饭…这是我现在最大的奢望。
老板盯着我,那双被厨房油烟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怒气似乎消退了一点,但怀疑依旧浓重。他沉默着,像是在权衡。厨房里传出催促的喊声:大佬!虾饺皮啊!等住落镬(下锅)啦!
这一声催促像是一锤定音。老板烦躁地抓了抓他那板寸头,猛地一挥手,像赶鸭子一样:进来进来!死马当活马医!丑话说前头,做不来,即刻卷铺盖走人!别想偷懒!
他侧身让开油腻腻的门框,先去洗手!洗干净点!那边围裙自己拿!看到那堆碗没先洗了!洗不完别想碰点心!
他指着一旁水槽里堆成小山的、沾满红油和茶渍的碗碟,还有满地狼藉的菜叶和垃圾。
是!老板!
我几乎是扑进去的,生怕他下一秒就反悔。浓烈的油烟味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瞬间包裹了我。顾不上呛人,我冲到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在手上,冻得一哆嗦。我抓起油腻腻的丝瓜瓤和洗洁精,开始疯狂地刷洗那些黏糊糊的碗碟。水花四溅,沾湿了衣襟。腰很快就酸了,手臂也开始发沉,但我咬着牙,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甲缝里瞬间嵌满了油污,但我毫不在意。这就是我的战场!我的救命稻草!
老板陈大荣,也就是大佬荣,站在旁边叉着腰看了一会儿。看到我洗得又快又用力,虽然动作有些生疏,但那份拼命的狠劲是装不出来的。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吼着去催蒸笼里的点心了。
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刷着手臂,油腻的碗碟在手中滑溜。我死死咬着牙关,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乎乎的油垢。腰很快就开始酸痛,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我不能停。水槽里那座油腻的小山,是我通往一顿热饭的门票,是我活下去的阶梯。我埋着头,发狠地刷着,搓着,让水流带走污垢,也带走一点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
厨房像个战场。巨大的蒸笼冒着灼人的白气,发出嘶嘶的怒吼。油锅噼啪作响,热浪翻滚。大佬荣的咆哮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乐,指挥着锅碗瓢盆的交响。跑堂的伙计端着高高的蒸笼架,在狭窄的空间里像杂技演员一样穿梭,嘴里不停地吼着单号:三号台加笼凤爪!七号台烧卖冇晒(没了)!快滴(快点)!
我被这疯狂的节奏裹挟着。洗完了碗,立刻被大佬荣吼去切配菜。一大筐碧绿的芥蓝堆在面前,旁边是把沉重的大菜刀。
切!粗细均匀!长短一致!快!
大佬荣吼完,又去对付那口咆哮的炒锅。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沉甸甸的刀。冰凉的刀柄握在手里,陌生的触感。以前在家,厨房是佣人的领地,我连苹果都很少削。我回忆着电视里厨师的动作,笨拙地按住一根芥蓝,一刀下去——歪了。再一刀,又厚又薄。不行!速度太慢了!大佬荣暴躁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汗水混着油烟,从额角滑下,刺得眼睛生疼。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稳住手,加快速度。切!切!切!锋利的刀刃几次险险擦过指尖,留下细小的红痕。手指很快被冰凉的菜汁和粗糙的菜梗磨得生疼。但我不敢停。大佬荣的骂声就在耳边:冇食饭啊(没吃饭吗)!切到明年啊!
终于切完一筐,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立刻又被指派去包虾饺。小小的澄面皮软塌塌地粘在手上,虾仁馅又湿又滑。大佬荣示范了一次,手指翻飞,几秒钟一个玲珑剔透的虾饺就立在了笼屉上。我学着做,不是皮破,就是馅漏,捏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像个发育不良的鼻涕虫。
浪费材料!
大佬荣气得差点把蒸笼扣我头上,看着!手势!要快!要轻!虎口用力!懂不懂啊!
我屏住呼吸,盯着他的动作,手指僵硬地模仿。一次又一次。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睁不开。旁边的点心阿姐看不过眼,偷偷小声提点:阿妹,别用死力,手腕放松点…对,这样…馅别贪多…
慢慢地,指尖有了点感觉。捏出的虾饺虽然依旧笨拙,但至少能站住了,不再露馅。速度也快了一点点。
午餐高峰像一场风暴,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厨房里一片狼藉。我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喘气。后背的衣服完全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和用力,又红又肿,指尖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两条腿像不是自己的,站着都在打颤。
喂!
大佬荣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把一个边缘磕掉瓷的大碗重重地顿在旁边的台子上。碗里热气腾腾,堆着尖尖的米饭,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油亮喷香的叉烧,还有几根碧绿的菜心!叉烧的焦香混合着米饭的热气,霸道地钻进鼻腔,瞬间唤醒了早已麻木的饥饿感。
食啦!
大佬荣没看我,自顾自点起一支烟,走到后门口吞云吐雾去了。
我端起那碗沉甸甸、滚烫的饭,手指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叉烧的油脂浸润了米饭,咸香中带着一丝甜蜜。我甚至顾不上去找筷子,直接用手抓起一大块塞进嘴里。滚烫的米饭和香甜的叉烧烫得我直吸气,眼泪瞬间飙了出来。但胃里那股疯狂的、烧灼般的饥饿感,第一次被如此丰盛、如此滚烫的食物抚慰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噎得直伸脖子也停不下来。每一口咀嚼,都像是在咬碎过去的脆弱。
大佬荣抽完烟回来,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哼了一声:慢点食!冇人同你抢!食完把后面那堆垃圾倒了!
语气依旧粗鲁,但似乎少了点之前的暴戾。
嗯!
我用力点头,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应着。眼角还挂着生理性的泪花,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这碗饭,比米其林三星更珍贵。它意味着,我在这片泥泞里,终于暂时扎下了一根脚趾头。活下去,不再是空泛的呐喊,而是手中这碗沉甸甸的、带着油光的真实。
日子在福满楼震耳欲聋的锅勺碰撞和大佬荣的咆哮声中,像上了发条一样疯狂转动。每一天都像打仗。清晨天不亮就要到店,帮着准备早市的点心。午市高峰是炼狱,洗碗、切配、包点心、端蒸笼、倒垃圾…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手指常年泡在冷水里,红肿开裂,缠着廉价的胶布。手臂上烫伤的痕迹添了新的又覆盖旧的。晚上打烊,往往已是深夜。拖着散了架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纸板窝棚,倒头就睡。
累。刻骨铭心的累。身体没有一处不酸痛。但奇怪的是,心里那簇微弱的火焰,却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压下,没有熄灭,反而被锤炼得更加凝实。每完成一项繁重的任务,每忍受住大佬荣一句暴躁的责骂而没有崩溃,每在深夜疲惫不堪时摸到口袋里那只冰冷的珍珠耳钉…那份恨意和活下去的狠劲,就深一分。
我成了福满楼的拼命三娘。别人嫌脏嫌累的活,我抢着干。后巷巨大的垃圾桶满了,我咬着牙去推去倒。油腻的下水道堵了,我挽起袖子去掏。大佬荣骂人,我低着头听着,手上动作更快。慢慢地,厨房里那些原本带着疏离或看热闹目光的伙计、点心阿姐,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认可,甚至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佩服。
阿晚,帮我把那筐萝卜丝搬过来!
阿晚,炉头叫你去看火!
我的名字,开始被他们自然地叫起。
钱,少得可怜。大佬荣给的是唐人街最低的时薪,还常常因为打烂嘢(打坏东西)或动作慢被扣掉一些。但每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我都小心翼翼地收好。这是血汗钱,更是我未来的种子。我不再吃垃圾桶里的食物,但依旧极尽节俭。午餐吃店里最便宜的碟头饭,晚餐常常就是一个冷馒头对付。省下的每一个便士,都存进一个破旧的小铁盒里。那铁盒,被我藏在纸板窝棚最隐秘的角落。
休息的时间少得可怜。但只要有一点点空隙,我就会溜到附近的公共图书馆。坐在温暖的阅览室里,贪婪地吸收着书本上的知识。金融、管理、市场…那些曾经觉得枯燥乏味的东西,此刻在我眼里闪着金子般的光。我知道,想要真正爬出泥潭,光靠洗碗端盘子是不够的。我需要知识,需要武器。手指因为冻伤和劳作变得粗糙,翻动书页时甚至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明亮。图书馆管理员,一个慈祥的白人老太太,常常会给我一杯热水,对我露出鼓励的微笑。
偶尔,非常偶尔,在送外卖路过泰晤士河边时,我会远远瞥见那些高级写字楼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阳光反射在上面,刺得人睁不开眼。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亨利·卡文迪什的世界。每一次看到,心口那早已结痂的伤疤都会被狠狠撕开,鲜血淋漓。耻辱和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但很快,我就会用力甩甩头,把那些影像狠狠压下去,攥紧车把,加快速度冲向下一个送餐点。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每一分钟,都要用来积蓄力量。
时间在汗水和油污中悄然流逝。福满楼那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苦干的洗碗工阿晚,渐渐有了点变化。手指依旧粗糙,但眼神里多了些沉静和锐利。我对数字变得异常敏感,能精准地记住复杂的菜单价格和常客的喜好。大佬荣发现我算账又快又准,开始让我帮忙整理一些简单的流水单据。
一次,送外卖回程,我抄近路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几个染着黄毛、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堵在路中间,叼着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还有我挂在车把上那个装钱的腰包。领头的那个吹了声口哨,晃荡着走过来。
Hey,
sweetie,
这么晚还送外卖辛苦啦!借点钱花花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腰包。
心猛地一沉。肾上腺素飙升。在唐人街摸爬滚打这么久,我太清楚这些人了。示弱只会让他们更嚣张。跑三轮车太重,根本跑不掉。
电光火石间,我猛地一拧电门!破旧的三轮电单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车头一歪,沉重的前轮狠狠碾过领头黄毛的脚面!
啊——!!Fuck!
杀猪般的惨叫在小巷里炸开。黄毛抱着脚跳了起来。
另外几个小混混都愣住了。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我迅速倒车,车轮又碾过地上散落的几个空易拉罐,发出哗啦刺耳的噪音。我死死瞪着他们,眼神凶狠得像被逼到绝境的母狼,用尽力气吼道:滚开!不然撞死你们!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也许是脚上的剧痛,也许是我眼中那股不要命的疯狂,那几个小混混互相看了一眼,骂骂咧咧地扶起惨叫的同伴,竟然真的退开了几步。我立刻抓住机会,拧紧电门,三轮车像一头发怒的老牛,喘着粗气,歪歪扭扭地冲出了小巷。
回到福满楼后巷,我的心还在狂跳,握着车把的手抖个不停。大佬荣看我脸色不对,骂骂咧咧地问:撞鬼了送个外卖这么久!
我深吸几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没事,路上…遇到几只野狗,绕了点路。
我没提腰包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安然无恙。
大佬荣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但从那天起,他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又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能吃苦的廉价劳力,而多了一丝…或许是认可,或许是别的什么。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让我接触更多东西:订货单、简单的库存清点,甚至偶尔让我帮忙招呼一下熟客。
日子依旧辛苦,依旧被油烟和汗水浸泡。但我能感觉到,脚下的泥土,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坚实。那只被我攥在手里、藏在心底的珍珠耳钉,仿佛也随着我一起,在油污和汗水的磨砺下,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它不再是屈辱的象征,更像一个冰冷的坐标,提醒着我从哪里跌落,又要爬向何方。
三年。
伦敦的雨,还是那么湿冷,打在脸上像细密的冰针。但此刻,站在泰晤士河边这座顶级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蜿蜒流淌的、灯光璀璨的河水,感觉却截然不同。
玻璃窗光洁如镜,映出一个身影。剪裁精良的深灰色Max
Mara羊绒大衣,线条利落。内搭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羊绒衫。颈间没有多余的饰品,只有一对小巧却浑圆莹润、泛着柔和虹彩的南洋珠耳钉,恰到好处地衬着耳垂。头发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妆容精致,淡扫蛾眉,唇色是低调的豆沙红。眼神沉静,带着一种经过淬炼后的、内敛的锋芒。
这是我,林晚。
不再是缩在唐人街后巷纸箱堆里瑟瑟发抖的破产女,不再是福满楼后厨满手油污的洗碗工阿晚。我是Lin
Capital的创始人和掌舵人。今天,我旗下的基金刚刚完成了对英国老牌高端食品集团皇家品味(Royal
Savour)的绝对控股收购。一场漂亮的蛇吞象。消息一出,震动整个伦敦金融城。
林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助理艾米莉轻声提醒,她一身干练的黑色套装,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敬意。
我微微颔首,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泰晤士河依旧奔流,那些曾经仰望的摩天大楼,如今仿佛匍匐在脚下。镜中的自己,嘴角似乎极淡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转身,走向宴会厅。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侍者无声地拉开。
轰——
瞬间,巨大的声浪和无数道目光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闪光灯亮成一片银白色的海洋,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香槟、高级香水和衣香鬓影的奢华气息。衣冠楚楚的金融精英、媒体记者、各界名流汇聚一堂。所有人的焦点,都聚焦在刚刚完成这场惊人收购的、来自东方的神秘女富豪身上。
我步履从容,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好奇、或探究、或谄媚的面孔。
直到——
我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稳稳地钉在了人群外围一个角落。
亨利·卡文迪什。
他穿着考究的深蓝色西装,依旧一丝不苟,浅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此刻,那张曾经俊朗、写满傲慢的脸,却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惨白。毫无血色。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也掩盖不住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手里捏着一杯香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中的金色液体微微晃动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那双曾像多佛尔白崖下海水的蓝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恐慌,还有一种被彻底击碎的、茫然无措的耻辱。
皇家品味集团,是他家族赖以维系体面、甚至是他个人挥霍的重要投资之一。而如今,这个曾经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东方珍珠,却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它从他手中硬生生夺走,成了我王冠上最新的一颗战利品。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隔着衣香鬓影,隔着觥筹交错,隔着三年不堪回首的泥泞挣扎。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眼中的惊骇、屈辱、不甘,像碎裂的玻璃渣,清晰可见。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捏着香槟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我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掠过一块碍眼的石头。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然。三年,足够将曾经的锥心之痛,淬炼成冰冷的铠甲。
我嘴角那抹公式化的微笑甚至没有丝毫变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宴会厅前方那个小小的、被聚光灯笼罩的发言台。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拂过肩头的一粒微尘。
主持人激动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本次收购案的主导者,Lin
Capital的创始人及首席执行官——林晚女士!
掌声如雷。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到台前,站定。明亮的灯光打下来。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无数镜头对准我。目光沉静如水。我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动作从容不迫。整个宴会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位新晋金融女王的发言。
感谢各位的光临。
我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没有多余的寒暄。
收购Royal
Savour,是Lin
Capital全球化战略的重要一步。我们看重其深厚的品牌积淀和优质的供应链资源。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语调专业而冷静。未来,我们将整合双方优势,深耕亚洲尤其是中国市场,挖掘其巨大的消费潜力…
台下众人认真听着,记者们飞快记录。
我的目光,在阐述未来规划时,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个角落。亨利·卡文迪什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褪了色的雕像。他身边似乎有人在低声对他说着什么,大概是安慰或询问。但他毫无反应,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的我,脸色由惨白转向一种难堪的猪肝色,眼神空洞,嘴唇微微翕动着,仿佛一条离水的鱼。
…我们相信,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继续着专业的发言,凭借对市场的精准洞察和对品质的极致追求,Royal
Savour将在新的格局下,焕发出更璀璨的生命力。
发言结束。短暂的寂静后,更热烈的掌声爆发出来。
主持人接过话头:再次感谢林晚女士精彩的分享!接下来是媒体提问环节。请各位记者朋友举手示意。
一只只手立刻高高举起,如同丛林。
林女士!我是《金融时报》的记者!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率先获得提问权,恭喜您完成这次震撼性的收购!外界对您和Lin
Capital的崛起速度感到惊讶。能否分享一下,您成功的核心秘诀是什么是什么支撑您走到今天这一步
问题很常规,但问得很有分量。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脸上,充满了探究。
我站在发言台后,脸上依旧带着那抹得体而疏离的微笑。聚光灯的光圈将我笼罩,隔绝了台下的喧嚣。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布满污垢的门。
后巷冰冷的纸箱堆…湿透的毯子…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馊味…大佬荣暴躁的吼声…手指被冻裂、被烫伤的钻心疼痛…还有…那扇巨大的旋转餐厅玻璃窗后,那张充满轻蔑的脸,那句淬毒的嘲讽:东方珍珠早该知道不够圆润。
无数画面在脑中飞速闪过,快得如同胶片倒放。心湖深处似乎被投入一颗石子,但水面只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瞬间便归于平静。
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平静地投向那个提问的记者,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从容,转向了人群的外围。
我的手臂抬起,动作优雅而精准。修剪得宜的指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一柄出鞘的寒刃,隔着衣香鬓影的人群,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那个角落。
指向了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眼中只剩下巨大惊恐和难以置信的亨利·卡文迪什!
整个宴会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镜头,所有的惊愕和好奇,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在亨利·卡文迪什身上!聚光灯仿佛也长了眼睛,几道光束立刻追踪过去,将他惨白的脸、失魂落魄的表情、还有那身价值不菲却显得无比滑稽的西装,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他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巨大的羞耻和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他想后退,想躲开那些刺目的灯光和无数道针扎般的视线,但双腿却像被灌了铅,动弹不得。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香槟杯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嚓一声脆响,摔碎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金色的酒液四溅,如同他此刻彻底碎裂的尊严。
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相机快门疯狂的咔嚓声,记录着这爆炸性的瞬间。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灼热目光的聚焦下,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响起,不高亢,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千锤百炼后的力量,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感谢当年某位‘贵族’的教导,
我的目光牢牢锁定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让我深刻认识到——
我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清晰无比:
真珍珠,要靠自己从淤泥里磨出来。
话音落下。
死寂。
紧接着,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大喧哗和闪光灯的疯狂闪烁!
记者们彻底疯了!无数问题像炮弹一样砸向呆若木鸡的亨利·卡文迪什,也砸向台上那个言笑晏晏、却一击致命的东方女人!
卡文迪什先生!林女士的话是什么意思
您和林女士之前认识吗有什么渊源
请问您对这次收购案有何评论您是否曾对林女士有过不当言论或行为
林女士!能具体说说吗您和卡文迪什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
林总!林总!…
我站在风暴的中心,脸上那抹疏离的微笑丝毫未变。没有再看那个彻底崩溃的男人一眼,仿佛他只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我对着台下混乱而亢奋的人群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
各位,今天的发布会到此结束。后续细节,请关注Lin
Capital的官方公告。谢谢大家。
说完,我转身,在助理和安保人员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走向侧门。身后,是亨利·卡文迪什被彻底淹没在记者狂潮中的、惨无人色的脸,还有那震耳欲聋的追问声浪。他像一艘在风暴中彻底倾覆的小船,连最后一丝体面都被撕得粉碎。
走出侧门,隔绝了身后的喧嚣。走廊里安静下来。艾米莉快步跟上,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和崇拜:林总,车在楼下等。
我微微点头,脚步不停。指尖习惯性地轻轻拂过右耳垂。那粒小小的、温润的珍珠耳钉,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而坚韧的光泽。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三年。从泰晤士河边的垃圾堆,到如今让整条河都为之侧目的高度。每一步,都浸透了泥泞和血汗。每一分成就,都是从那片被踩踏的淤泥里,亲手打磨出来的勋章。
走到电梯口。光亮的电梯门映出我的身影。眼神沉静,脊背挺直。
电梯门无声滑开。
我迈步走了进去,身影被明亮的光线吞没。
身后,那个曾将我推入深渊的名字和面孔,连同那片冰冷的淤泥,都已被远远甩下,成了来时路上微不足道的一块绊脚石。
电梯下行。失重感传来。
我的嘴角,终于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真实而锋利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