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的父子行
闹钟在清晨六点半准时响起,像根冰冷的针,扎破了老王混沌的睡眠。
他闭着眼,摸索着按掉那恼人的声音,又在暖和的被窝里挣扎了半分钟,才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屋子里还残留着夜晚的清冷,他搓了把脸,驱赶最后一点睡意。
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父亲已经起来了,正在笨拙地烧水。老王赶紧穿好衣服走出去：爸,我来。你坐着等会儿就行。
他接过水壶,利索地灌水、点火。父子俩没太多话,沉默地就着热水啃了昨晚剩下的馒头。
老王把父亲常吃的降压药分好,看着他服下,又检查了一遍预约单、身份证、医保卡,确认都塞进了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
六点五十,天刚蒙蒙亮,带着初冬特有的灰青色。老王发动了他的老捷达。引擎声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有些突兀,排气管喷出一股白雾。
他把车稳稳停在单元门口,搀着父亲慢慢坐进副驾驶,细心地帮他系好安全带。捷达车驶出小区,汇入了通往高速的稀疏车流。车窗开了一条缝,冷冽的空气灌进来,让人精神一振。
高速路在这个点还算通畅,两侧单调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木飞速后退。父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老王专注地盯着前方,只有车载收音机里低低的交通广播在播报着路况。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接近八点,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如同一个刚刚苏醒的庞大怪兽。
一进市区,仿佛瞬间掉进了另一个世界。
车速骤然降了下来,最终变成了蠕动。老王握着方向盘,眉头不自觉地皱紧。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钢铁洪流,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车辆首尾相接,烦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只聒噪的蝉。
公交车庞大的身躯笨拙地并线,出租车如同水里的泥鳅,在缝隙里钻来钻去。非机动车道上更是一片混乱,电动车肆无忌惮地逆行、抢道,清脆的嘀嘀铃声和尖锐的刹车声混杂在一起。
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红灯在他们眼里似乎只是摆设,见缝插针地在停滞的车流中穿梭。路边,热气腾腾的早点摊生意火爆,炸油条的滋滋声、摊煎饼的刮板声、老板们高亢的叫卖声——豆浆油条热乎的！煎饼果子加蛋加肠！——汇成了一曲喧嚣的都市晨曲。
老王耐着性子,跟着车流一点点往前挪。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后背。终于,在八点二十左右,捷达车艰难地驶入了市第一医院的地下车库入口。
2
医院的战场
盘旋而下,里面已经停了不少车,老王眼疾手快,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空位,赶紧倒进去停好。他长舒一口气,解开安全带：爸,到了。慢点。
医院门诊大厅的景象,让刚从拥堵街道出来的老王感觉像是从一个战场进入了另一个战场。人山人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焦虑混合的复杂气味。
挂号窗口前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龙,电子叫号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诊室号令人眼花缭乱。穿着各色衣服的人们脸上写满了疲惫、愁苦和茫然。有捂着肚子呻吟的老人,有抱着发烧孩子低声哄劝的年轻父母,有拿着片子袋眉头紧锁的中年人。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梭,像湍急河流中逆流而上的白色小舟。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孩子的哭闹、家属焦急的询问、广播里机械的叫号声、推着担架床的轮子滚动声……
老王庆幸自己提前在网上预约了检查。他紧紧搀着父亲,避开混乱的人群,直接按照指示牌,找到了心电图检查室所在的区域。预约的时间段还没过,门口等候区坐了不少人。老王让父亲坐下,自己去登记处刷了预约码和身份证。
李建国心电图3室,等着叫名字。护士头也没抬,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疲惫。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焦灼。老王看着父亲有些紧张地搓着手,低声安慰：爸,别紧张,就是贴几个片片,一会儿就好。
旁边座位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话低声咆哮：……我不管！你跟主任说！我排了一上午了！加号！必须给我加号！钱不是问题！
另一侧,一个老太太独自坐着,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缴费单,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斜对面,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妻子不停地抹眼泪,丈夫则烦躁地来回踱步,婴儿发出微弱的、猫儿似的哭声。
李建国！李建国在吗心电图3室！护士的喊声穿透嘈杂。
在在在！老王像听到号令,立刻扶着父亲站起来,快步走进检查室。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老王感觉自己像个陀螺,带着父亲在不同的楼层、不同的检查室之间穿梭。心电图、脑电图、胸透……每一项检查都要排队、等待。医院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永远挤满了人。
在脑电图室门口,一个穿着工地迷彩服、满身灰土的男人蹲在墙角,额头上包着渗血的纱布,眼神呆滞。在放射科候诊区,一个瘦小的女孩蜷缩在塑料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CT片袋子,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老王路过缴费窗口,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一个妇女哭喊着：……三千八！我们哪来这么多钱啊你们这不是要人命吗……
收款员隔着玻璃,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规定。空气中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重。
3
检查的漫长等待
做完最后一项检查,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指向了中午十二点半。老王感觉双腿像灌了铅,胃里也空空如也。父亲更是满脸疲惫,嘴唇都有些发白。
爸,饿了吧咱先出去吃点东西。
老王扶着父亲,随着人流慢慢挪出医院大楼。
医院大门外的景象同样生机勃勃。出租车排着长队趴活,司机们有的靠在车边抽烟闲聊,有的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医院出来、拖着行李箱的人。
人行道两旁,卖水果的小贩把三轮车停得满满当当,苹果、香蕉、橘子堆得像小山,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新鲜水果便宜啦！
对面一排过去,全是各式各样的药店,硕大的招牌一个比一个醒目,玻璃橱窗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医保定点、买三赠一、特效降压药、祖传秘方治风湿。
老王挑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敞亮的小饭馆。一进门,混杂着油烟、面汤和汗味的热浪扑面而来。正是饭点,店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穿着沾满水泥点工装的民工们围坐一桌,大声说笑着扒拉着碗里的面条。有操着外地口音、一脸愁容、显然是远道来看病的一家人,默默地吃着简单的饭菜。
几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挤在一张小桌上,大概是家离得远,中午不回去。
老王眼疾手快,看到靠墙一桌人刚起身,立刻拉着父亲过去占住位置。油腻腻的塑料桌面上还残留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汤汁。
一个系着脏围裙的服务员大姐拿着抹布过来胡乱擦了两下,语速飞快：吃啥炒饼拉面米饭饺子都有！
老王看了看墙上的菜单：一份素炒饼,一份牛肉拉面,不要辣。再来两碗免费的面汤。
他转头问父亲,爸,拉面行不
父亲点点头,声音有些虚弱：行,行,快弄点热的就行。
等饭的间隙,老王打量着四周。店里烟火气十足。靠近厨房的窗口,拉面师傅正熟练地扯着面团,面团在他手里飞舞,砸在案板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另一边,烙饼的大铁鏊子上滋滋冒着油烟,一张张金黄的馅饼被铲起。蒸笼掀开,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端着大碗紫米粥的服务员在狭窄的过道里灵活地穿梭。
面和炒饼很快端了上来。素炒饼油光发亮,包菜丝和豆芽炒得还算脆生。父亲的牛肉拉面汤色清亮,飘着几片薄薄的牛肉和香菜葱花。老王把筷子用纸巾擦了擦递给父亲：爸,趁热吃。
父亲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慢慢地送进嘴里。老王也饿坏了,大口扒拉着炒饼,味道普通,但热乎乎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不少疲惫和寒意。邻桌几个民工喝着小二,嗓门很大地在争论着什么工钱的事。另一桌看病的一家人则沉默地吃着,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声音。
吃完饭,老王又陪着父亲回到医院。检查结果要到下午两点半才能出来。无处可去,只能回到门诊大楼里。走廊的长椅上依旧挤满了人。
老王好不容易在靠近检验报告自助打印机的地方,找到两个勉强能挨着坐的空位。父亲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养神。老王则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新闻,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一个穿着旧西装、夹着破皮包的中年男人,正对着手机点头哈腰：……张主任,您看这个检查结果……对对,是有点问题……您下午在办公室吗我过去找您……好好好！太感谢了！
挂了电话,他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夹杂着忧虑的神情,下意识地搓着手指。
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拿着几张报告单,凑到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身边,小心翼翼地问：小伙子,麻烦你帮俺看看,这上面写的啥俺不识字……
年轻人接过单子,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项,语气尽量温和：大爷,这项指标有点高,不过您别太担心,具体还得问医生。
老大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另一排椅子上,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个约莫三四岁、无精打采的孩子。孩子脸颊有不正常的红晕,蔫蔫地靠在妈妈怀里。女人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心疼。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老王看着父亲紧闭的双眼和眼角的皱纹,心里沉甸甸的。终于,墙上的电子钟跳到了两点二十五。
老王像弹簧一样站起来：爸,你坐着别动,我去看看结果出来没。
他挤到那几台自助打印机前,前面已经排起了小队。他掏出父亲的就诊卡,手心有些出汗。轮到他的时候,他颤抖着手把卡插进去,按照屏幕提示操作。机器嗡嗡地响了一阵,几张带着墨香的报告单缓缓吐了出来。
老王一把抓过,心脏砰砰直跳,目光急切地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专业术语上扫过,却如同看天书。
他攥紧报告单,快步回到父亲身边：爸,出来了,走,找大夫看去。
主治医生的诊室在四楼。门口的长椅上依然坐满了等待叫号的病人和家属。老王扶着父亲坐下,自己去护士台刷了复诊的号。电子屏上,他们前面还有七八个人。
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诊室里不时传出医生或温和或急促的询问声,以及病人或家属带着哭腔的叙述。
终于,喇叭里清晰地叫到了父亲的名字：请李建国到3号诊室就诊！
老王几乎是搀着父亲冲了进去。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医生示意他们坐下。老王赶紧把一叠检查报告递过去。医生一张张仔细翻看,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空气仿佛凝固了。老王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医生的脸,父亲也紧张地挺直了背。
医生放下最后一张片子,用笔在上面点了点,语气凝重：老爷子,你这个情况……心血管这里,看到没有个血栓,虽然不算很大,但位置不太好。得住院观察治疗,用点药把它溶开或者控制住,不然风险很大。他看向老王,
去办住院手续吧。心内科,五楼。拿着这个单子去住院部窗口。
老王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不好的预感,但听到血栓、住院这些字眼,还是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过住院单：好的,医生,谢谢您。我们这就去办。
4
住院的无奈
办住院手续又是一番折腾。缴费窗口排长队,预交押金数额不小,老王咬着牙刷了卡。领了病号服、腕带,又在护士站登记信息。等他们终于来到五楼心内科的三人间病房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病房里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位正在吸氧的老人,床边守着两个家属。中间床空着。靠门的那张床,一个中年男人正半躺着看手机。老王扶着父亲在中间床坐下。病房还算整洁,但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
老王麻利地帮父亲换上病号服,扶他躺好,盖好被子,又把水杯、纸巾、手机放在父亲伸手能够到的小柜子上。父亲看着他忙前忙后,摆摆手：行了行了,别忙活了。我这儿没事了,你快走吧！回家还得拉活儿呢！下午你哥就来了,用不着你在这儿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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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声音带着催促。
老王看了看时间,确实不早了。他给大哥发了条微信,说明情况,让他尽快过来。大哥很快回复说已经在路上了。
爸,那我真走了你有事就叫护士,或者给我哥打电话。老王不放心地叮嘱。
走吧走吧！啰嗦啥！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闭上眼睛,路上开车慢点。
老王这才拿起自己的帆布包和车钥匙,走出病房。关上门,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累得发酸。医院走廊特有的那种混合着药味和焦虑的气息包裹着他。他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习惯性地点开了网约车软件。一天没开张了,得赶紧拉点活儿把今天的油钱和停车费挣回来。
软件的地图上,代表车辆的小光标在医院区域闪烁。他切换到顺风车页面,开始设置目的地——他所在的县城。
很快,系统弹出了一个匹配度很高的单子：起点在市区一个叫枫林苑的小区,终点正是县城汽车站附近,时间要求是一个小时后出发。车费显示一百二十块,平台抽成后到他手里大概九十多,不算多,但顺路,能覆盖回程的高速费还有盈余。
老王毫不犹豫地点了接单。系统立刻显示了乘客的联系方式。他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喂您好,我是接您顺风车的司机。老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但语速很快：哦哦,师傅您好！是我下的单。那个……我这边带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儿,还有一个挺大的行李箱,您车子后备箱能放下吧
她似乎有点担心。
能放下,捷达车,后备箱还行。就您二位是吧老王确认道。
对对,就我和孩子。师傅,车上没别人拼车吧带着孩子,怕挤。女人又问。
放心,没别人,就接您这一单。老王回答。
那太好了！谢谢师傅！我大概五点半在小区东门等您,可以吗女人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些。
没问题,枫林苑东门,五点半,我准时到。老王记下地址和时间。
5
惊魂的遗忘
挂了电话,老王快步下楼,穿过依旧熙攘的门诊大厅,走向地下车库。钻进自己的老捷达,熟悉的皮革味和淡淡的汽油味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发动车子,驶离医院这个巨大的漩涡,朝着枫林苑小区开去。
五点二十五分,老王准时把车停在了枫林苑小区东门的路边。这里不是主干道,还算安静。他摇下车窗,看着小区门口进出的行人。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围着红色围巾的年轻女人,拖着一个几乎有半人高的深蓝色行李箱,脚步匆匆地从小区里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脸的小男孩。女人左右张望着,看到老王的捷达车和车牌号,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过来。
老王赶紧下车,打开后备箱,帮她把那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搬了进去。女人拉开后车门,先把孩子放进儿童安全座椅里——老王这才注意到后座上固定着一个简易的安全座椅,大概是平台要求或者她自己准备的。
男孩很乖,不哭不闹,被妈妈塞进座椅系好安全带,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老王。老王冲他笑了笑,男孩也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麻烦您了师傅！女人关好车门,自己也坐进了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语速飞快地说,家里有点事,得赶紧回趟娘家。孩子他爸出差了,只能我一个人带着他折腾。
没事儿,应该的。老王系好安全带,缓缓起步,孩子挺乖的,不认生。
还行,皮的时候也够呛。女人笑了笑,从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喂妈！我上车了！刚出发……嗯嗯,估计得一个多小时吧……哎呀知道啦,给他带着水杯和小饼干呢……好好,挂了,路上说。
她挂了电话,又点开微信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
老王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晚高峰已经开始,市区道路又变得拥堵起来,但比早高峰稍好一些。女人似乎很健谈,打完电话发完微信,就开始跟老王聊起来。
师傅,您是专职跑这个吗
嗯,混口饭吃。
也挺辛苦的,天天在路上跑。
习惯了。干啥都不容易。
您孩子多大了
上初中了,住校,省心多了。
哎呀,那您可真幸福！我家这个磨人精,才两岁半,离了手就闹。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后座的儿子。小家伙正专心致志地抠着安全座椅上的一个塑料按钮,嘴里还咿咿呀呀地给自己配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男孩嘛,皮实点好。老王随口应着。
皮实是皮实,就是太费妈了！
女人笑着抱怨,但语气里满是疼爱。她又开始讲起孩子的一些趣事,讲她娘家的情况,语速很快,像蹦豆子一样。
老王话不多,主要是听,偶尔应和几句。车厢里气氛倒也不沉闷,女人的快言快语和男孩偶尔发出的稚嫩声音交织着。车子驶出拥堵的市区,终于开上了通往县城的高速路。
车速提了起来,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女人大概说累了,靠在椅背上,拿出手机刷起了短视频。后座的小男孩玩了一会儿,也安静下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瞌睡。
一个多小时后,捷达车稳稳地停在了县城汽车站附近一个老小区的大门外。天色已经擦黑,路灯亮了起来。
师傅,到了！就是这儿！女人指着小区大门说。
老王熄了火,解开安全带下车,打开后备箱帮她把那个大行李箱搬出来。女人也迅速下车,拉开后车门,探身进去解孩子的安全带。男孩被弄醒了,有点迷糊地哼唧了两声。
宝宝乖,到家了,姥姥等着呢！
女人一边哄着,一边有些手忙脚乱地准备把孩子抱出来。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也没看就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喂妈！到了到了！就在门口呢！马上进去！
行李箱给您放这儿了老王把箱子立稳在路边。
哎！好嘞！谢谢师傅啊！
匆匆对老王说了一句,然后对着电话,妈你出来接我一下呗箱子太大了！……行行,快点啊！
她挂了电话,有些吃力地去拉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拉杆,风风火火地就往小区大门里走,边走还边回头对老王说：师傅您慢走啊！给好评！
老王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他系好安全带,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网约车软件,准备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回程单子或者县城内的短单。
屏幕的光映着他略显疲惫的脸。他专注地滑动着,手指在屏幕上点选、筛选。
软件推送了一个去市高铁站的订单,起点就在附近不远的一个商场,终点是高铁站出发层,时间要求比较宽松。老王觉得还行,顺手点了接单。平台立刻显示了乘客的联系方式,是一个本地号码。
乘客是一位大学生打扮的漂亮女孩,放好行李箱,上车,出发。
捷达车刚行驶出不到五六分钟,老王就听到后座传来一声轻微的、像小动物哼唧般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透过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
一个穿着蓝色小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正歪着脑袋,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看到老王看他,小男孩又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嗡！
老王只觉得脑袋里像被重锤猛地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转过头,眼睛死死盯住后座那个小小的身影！
孩子！那个女人的孩子！还在车上！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他！他赶紧把车停在路边。
我操！老王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巨大的慌乱而颤抖着,几乎点不开通话记录。他飞快地翻找着刚才那个女人的号码,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电话拨出去,忙音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听筒里立刻传来女人带着哭腔、近乎崩溃的尖叫：喂！师傅！孩子！我孩子是不是在你车上！天哪！我进小区才发现！孩子没了！我跑出来你车已经走了！我……我报警了！怎么办啊！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
在！孩子在！在我车上！好好的！你别急！别怕！老王赶紧大吼着打断她,声音也拔高了八度,我马上给你送回来！马上！你现在在哪还在小区门口吗
在！我在门口！保安亭这里！师傅你快回来！求求你了！女人的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后的狂喜和哀求。
好！你等着！我掉头就回！五分钟！最多五分钟！老王斩钉截铁地说完,挂了电话。他拉开车门,看到后座的小男孩似乎被刚才的大声喊叫吓到了,小嘴一瘪,眼眶开始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哦哦,宝宝不哭！不哭！没事没事！叔叔带你找妈妈去！马上就到了！老王赶紧放柔声音哄着,心里急得像火烧。他重新坐回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刚要启动,才猛地想起——后座还有个要去高铁站的乘客呢！
他赶紧回头,充满歉意地看向后座那个一直安静坐着的年轻女孩。从刚才他跳下车,到发现孩子,再到打电话,女孩全程都看到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丝好奇。
姑娘,实在对不住！老王语速飞快,带着恳求,你看这……那这孩子他妈把他落车上了,我得赶紧给送回去,就在前面小区门口,掉个头就到！最多耽误你五分钟,你看行吗实在不好意思！高铁站那边我开快点,保证不耽误你坐车！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师傅您快去送孩子！我不急,真不急！高铁票时间还早着呢！孩子要紧！
她的语气很真诚,带着理解和一点后怕。
哎！谢谢！太谢谢你了姑娘！老王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他立刻发动车子,原地一个利落的掉头,油门踩得比平时深了些,朝着小区疾驰而去。老捷达的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
不到三分钟,车子就冲回了小区门口。远远地,老王就看到那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像疯了一样在保安亭旁边来回跑动,双手抓着头发,不停地朝路上张望。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跟她说着什么。
老王嘎吱一声把车刹停在路边,连火都顾不上熄,立刻跳下车,拉开后车门。
宝宝！女人一眼就看到了后座的儿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离弦的箭一样扑了过来,一把将还有些懵懂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力气之大,勒得孩子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她抱着孩子,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嘴里语无伦次地念着：吓死妈妈了！吓死妈妈了！宝宝……我的宝宝……
旁边的警察也松了口气,走过来。老王赶紧解释：警察同志,误会误会！孩子妈妈下车太急,忘抱孩子了,我这就给送回来了！
警察看了看紧紧相拥的母子,又看了看一脸诚恳、满头大汗的老王,点点头：人没事就好。以后带孩子可得长点心！他转向那位惊魂未定的母亲,行了,孩子找着了,虚惊一场。以后下车前多检查一下！
女人这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老王,脸上满是感激和后怕：师傅……谢谢您！真的太谢谢您了！我……我刚才都吓傻了……要不是您……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老王摆摆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赶紧带孩子回家吧,天冷,别冻着了。
他也心有余悸。
6
运管的刁难
女人又连声道谢,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小区。警察也开着巡逻车离开了。老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这才想起后座还有位乘客。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充满歉意地对女孩说：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咱这就去高铁站！
没事的师傅,您快开车吧。女孩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老王重新上路,朝着高铁站方向开去。经历了刚才那场惊魂,车厢里一时有些沉默。老王专注地开着车,心里还在咚咚直跳。女孩则拿出手机,似乎在跟朋友发消息,偶尔抬眼看看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
姑娘,今天真是多亏你了,通情达理。老王打破了沉默,由衷地说。
师傅您别客气,换谁都会理解的。孩子没事比什么都重要。女孩声音温和,刚才那大姐也是急糊涂了。
是啊,带着孩子出门,不容易。老王感叹道,你这是回家还是……
回学校,在邻市上大学,周末回来看姥姥,现在得赶回去了。女孩回答。
哦,大学生啊,挺好。老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车子开了将近四十分钟,终于抵达了灯火通明、气势恢宏的高铁站。老王按照指示牌,驶向出发层送客平台。平台上车流密集,送客的私家车、出租车排着队缓慢移动。老王小心翼翼地跟着车流,寻找着合适的下客点。
就在他靠近出发层入口时,几个穿着统一出租车司机制服、嘴里叼着烟的男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身材壮硕、剃着板寸头的男人,毫不客气地用手掌啪啪地拍打老王的车窗玻璃,眼神凶狠。
喂！干嘛的！板寸头嗓门很大,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老王摇下车窗,尽量平静地说：送客,师傅。
送客网约车吧板寸头斜着眼打量老王的捷达,嗤笑一声,这儿是出租车排队上客的地儿！谁让你停这儿等人的赶紧滚蛋！别他妈占地方！
他旁边几个司机也围拢过来,抱着胳膊,面色不善地盯着老王。
我就下个人,马上走。老王解释道。
下完人赶紧滚！另一个司机不耐烦地吼道,听见没再磨蹭信不信给你车砸了这地盘是你能停的
语气充满了威胁。
老王看着这几张凶神恶煞的脸,知道跟这些人讲理没用。他强压着火气,对后座的女孩说：姑娘,前面不好停,就这儿下吧行吗
女孩也感觉到了外面的紧张气氛,连忙点头：行行,师傅,就这儿下吧,谢谢您了！她迅速拉开车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小行李箱。
老王等女孩关好后备箱,立刻启动车子,在几个出租车司机充满警告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离了出发层平台。后视镜里,那几个司机还聚在一起,对着他的车指指点点,嘴里骂骂咧咧。
老王心里憋着一股气,闷头开车。他顺着指示牌,准备驶离高铁站区域,找个地方喘口气再找单子。车子刚开出高铁站落客区,拐上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还没开出两百米,路边突然闪出两个人影,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对着他的车头猛晃！
停车！靠边停车！查车！一个严厉的声音吼道。
老王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踩了刹车,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车还没停稳,那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男人就快步走了过来,一人堵在驾驶室门外,一人走到车头前方,用手电照着车牌。
堵在门外的那个运管,看起来三十多岁,脸色阴沉,敲了敲老王的车窗：下车！证件拿出来！行驶证！驾驶证！还有你的网约车营运资格证！
老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解开安全带下车。他从手套箱里拿出行驶证、驾驶证,又从钱包夹层里小心地抽出那张宝贵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和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一起递了过去。
那个运管接过证件,借着路灯和手电光,装模作样地仔细翻看着。另一个运管则用手电往车厢里照,又绕到车后看了看车牌。
你这车,跑网约车的看证件的运管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盯着老王。
是,师傅,合法合规,双证齐全。老王指着证件回答。
哼,合法运管冷笑一声,把证件在手里掂了掂,谁知道你这证是不是真的现在假证多了去了！而且,就算你有证,你这会儿在高铁站周边晃悠,是不是在非法揽客刚才在出发层干嘛呢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我送个客人到高铁站,刚下完客,准备离开。老王解释道。
送客谁知道你是不是刚接了单准备拉人运管根本不听解释,你这属于非法营运,扰乱出租车市场秩序！知道吗按规定,得罚款！
老王的心沉了下去：师傅,我真是刚送完人,有平台订单记录的！您可以查……
少废话！运管粗暴地打断他,罚款！一万！现在就交！手机拿来,扫码！
他说着,竟然伸手就要来抢老王握在手里的手机！
老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住手机,一股火气也冲了上来：凭什么罚一万我哪里非法营运了我有订单记录！你们不能乱罚款！
他声音也提高了。
嘿！还敢顶嘴抗拒执法是吧另一个运管也围了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气势汹汹地逼近老王,其中一个还试图再次抢夺手机,手机拿来！快点！不然扣你车！
你们干什么！抢东西啊！老王又惊又怒,用力推开伸过来的手。双方顿时推搡起来。老王的帆布包被扯了一下,东西差点掉出来。争执声在安静的辅路上显得格外刺耳。
怎么回事吵什么吵！一个洪亮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老王和两个运管都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荧光绿反光背心、戴着白色大檐帽的交警,骑着警用摩托车停在了他们旁边。交警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国字脸,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现场。
交警同志！老王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指着两个运管说,他们无缘无故拦我车,说我非法营运,要罚我一万块！还要抢我手机！我有合法网约车双证的！
交警的目光转向那两个运管,带着审视：你们是运管的怎么回事手续呢处罚依据是什么
两个运管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刚才抢手机的那个支支吾吾：他……他在高铁站周边活动,涉嫌非法揽客……
涉嫌交警打断他,语气严厉,证据呢你们现场查获他载客了还是他车上有人或者你们有他议价揽客的录音录像就凭人家在高铁站附近开车路过,就要罚一万谁给你们的权力
他指了指老王停在路边的车,人家车停这儿,你们二话不说就要抢手机罚款你们这身皮是土匪穿的
交警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两个运管被怼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几个看热闹的路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们……我们也是接到举报……另一个运管试图辩解。
举报举报也得按程序核查！不是你们这样搞法！交警毫不客气,为了罚点款,脸都不要了赶紧的,把证件还给人家！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两个运管被训得抬不起头,在周围群众鄙夷的目光下,灰溜溜地把老王的证件塞回他手里,连句场面话都没说,转身钻回停在暗处的一辆喷着运政稽查字样的面包车,发动车子,迅速开走了。
老王接过证件,紧紧攥在手里,感觉手心都是汗。他对着交警,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您交警同志！要不是您……
交警摆摆手,脸色缓和了些：行了,没事了。以后跑车多注意点,合规合法,理直气壮。这帮人……哼！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跨上摩托车,走吧,注意安全。说完,发动车子,汇入了车流。
7
夜路的邂逅
老王看着交警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靠着冰冷的车门站了一会儿,夜风吹在汗湿的后背上,带来一阵寒意。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手机屏幕亮着,网约车软件还停留在接单页面。他重新设置了一下,这次只接回县城方向的顺路单。
刚刷新没几秒,系统就跳出一个新订单：起点,高铁站到达层（地下停车场）,终点,县城中心广场附近。乘客备注：一人,无行李。
老王立刻点了接单,拨通对方电话：喂您好,我是接您的网约车司机。我现在在高铁站外面,出发层这边不让停车等人,出租车司机管得严。您看……我在地下停车场出口附近等您行吗就是P2停车场那个出口外面辅路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爽朗的声音：行行行！师傅！太理解了！那帮开出租的孙子就那样！我懂！我刚出站,正往P2停车场走呢！您就在出口外面辅路等我,我马上到！车牌尾号是XXXX对吧
对,黑色捷达,尾号XXXX。老王松了口气,那我在出口外面等您。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拖着一个小登机箱的中年男人快步从停车场出口走了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老王的捷达,立刻笑着挥手走了过来。
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一股淡淡的烟味飘了进来。
师傅辛苦！等了有一会儿吧男人很客气。
刚到,您也快。老王发动车子。
嗨,别提了,坐的高铁晚点了十几分钟。那帮出租佬还堵在出站口拉客呢,凶得很,我懒得搭理他们。男人抱怨了一句,随即问道,师傅,回县城大概多久
不堵车的话,四十多分钟吧。老王回答。
行,正好眯一会儿。
男人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闭上了眼睛。
老王专注地开车。
高速路上车辆不多,捷达车平稳地行驶着。男人似乎真的累了,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老王打开了收音机,调到交通广播,调低音量。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县城稀疏的灯火。
车子驶入县城,按照导航提示,将男人送到了中心广场附近的一个小区门口。男人道谢下车。老王再次打开软件,这次跳出来一个去城西一家酒吧的单子,距离不远,车费不高,但聊胜于无。他点了接单。
很快,车子停在了酒吧街的路口。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外面套着件皮夹克、画着浓妆、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女孩,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拉开车门,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和酒气瞬间充斥了车厢。
师傅……去……去‘夜色撩人’酒吧……女孩口齿有些不清地报了个地址,就在前面拐角。
老王启动车子,缓缓向前开。女孩在后座坐好,拿出小镜子补妆,从镜子里看着老王,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大叔……你……你开车的样子……还挺帅的嘛……
老王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大叔……有女朋友没女孩凑近前座靠背,带着醉意问。
老王皱了皱眉：姑娘,坐好,系安全带。
哎呀……系什么安全带……没意思……女孩撇撇嘴,又盯着老王看了一会儿,突然语出惊人,
大叔……要不……咱俩搞对象吧我看你挺顺眼的……以后我坐你车……就不用给钱啦！多好！
她说完,自己先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老王无奈地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姑娘,你这是想白嫖我的车啊
哈哈哈！白嫖大叔你说话真逗！女孩笑得更厉害了,花枝乱颤,不过……白嫖也挺刺激的嘛……
老王没再搭理她。
车子很快到了目的地,停在了那家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的酒吧门口。
到了姑娘。
哦……谢谢大叔啊！
女孩拉开车门,下车前还对老王抛了个媚眼,大叔……下次我还坐你车！记得想我哦！
说完,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酒吧炫目的光影里。
老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这一天遇到的人和事,比过去一个月都丰富。他靠在椅背上,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疲惫感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四肢百骸。他看了看时间,快晚上十点了。跑完这单,该收车了。
8
高速的算计
他掐灭烟头,准备设置回家模式。手机屏幕却在这时又亮了起来——一个新的长途顺风车订单跳了出来：起点,县城高速入口附近,终点,邻县县城中心。车费显示两百五十块（平台抽成后约两百）。备注：两位乘客（母女）,需到高速口接。
老王犹豫了一下。邻县不算太远,走高速也就一个多小时。这个时间点,跑完这单回来也不算太晚,而且车费还行。他点了接单,拨通了对方电话。
喂您好,我是接您顺风车的司机。我现在在县城里,您是在高速入口具体哪个位置等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师傅您好！我们就在高速收费站旁边那个加油站外面,打着双闪,一辆银灰色的别克商务车。
行,我知道了。大概十五分钟到。老王记下位置,启动车子,朝着县城高速入口驶去。
十几分钟后,老王把捷达车停在了高速入口加油站外面的路边。果然看到一辆打着双闪的银灰色别克GL8商务车停在前面。一个穿着夹克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室下来,朝老王这边张望了一下,快步走了过来。
老王摇下车窗。
师傅,是您接的单吧去邻县的男人笑着问,递过来一根烟。
老王摆摆手：谢谢,不抽。是我接的单。
是这样师傅,男人压低了些声音,单子是我下的,钱我已经在平台上付过了。车上是我老婆和我闺女,她们娘俩去邻县走亲戚。麻烦您把她们安全送到地方就行。
他指了指商务车后座。老王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坐在里面。
行,没问题。老王点点头。
那就辛苦您了师傅！男人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转身回到商务车旁,拉开后门,对着里面的妻女交代了几句。
不一会儿,中年妇女和女孩各自提着一个小包下了车,朝老王这边走来。男人帮她们拉开捷达车后门,让她们坐了进去。
路上慢点啊师傅！男人对老王挥挥手。
放心。老王应了一声。
中年妇女坐定后,客气地问老王：师傅,这趟……我们该给您多少钱啊
老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大姐,不用。车费刚才那位大哥已经在平台上付过了。
他指了指正在启动商务车准备离开的男人。
啊付过了中年妇女有些意外,随即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哎呀,那真是谢谢您了！也谢谢我老公朋友想得周到！
她对着车窗外已经开动的商务车喊道：老张！谢谢啊！
商务车鸣了下笛,加速汇入了通往高速的匝道。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路上。后座的中年妇女似乎是个话匣子,开始跟老王聊天：师傅,跑车挺辛苦的吧这么晚了还出车。
还行,习惯了。老王回答。
您这服务真好。
妇女夸赞道,刚才我老公那朋友,就是开商务车那个老张,人也不错。我们这次临时决定去邻县看我侄女,没买到火车票,就想着拼个车。老张说他正好有朋友跑这条线,帮忙联系的车,车费都帮我们付了,还说包含了高速费,让我们别操心。这人情可欠大了……
她话音刚落,旁边一直安静玩手机的女儿抬起头,撇了撇嘴,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妈,你可别被他忽悠了！什么人情！上车前,那个张叔在车下,除了你转给他的三百块拼车费,还管咱俩一人要了五十块钱的高速费呢！加起来都四百了！他也就帮你下个单,净赚一百多！还装好人！
中年妇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愕然地看着女儿：啥他……他还跟你们要高速费了一人五十
对啊！就在你放行李那会儿,他偷偷跟我俩要的,说高速费得单算,平台付的钱不够。
女孩翻了个白眼,还让我们别跟你说,怕你嫌贵啰嗦。
车厢里一时陷入了沉默。中年妇女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尴尬,又有点被欺骗的恼怒。老王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这对母女,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两边是沉入浓重夜色的田野和模糊的山影。捷达车发动机发出均匀的嗡鸣。老王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苦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深沉夜色发出的一声低低感慨：
呵……现在跑车的,都这么会算账了……
车子继续向前,稳稳地驶向邻县的方向。车灯的光束刺破黑暗,划开一道短暂的光路,旋即又被无边的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