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踏碎了镇北关那块饱经风霜的沉重石匾。猩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城头残余的梁字旌旗,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是大梁王朝最后一声微弱的哀鸣。浓烟滚滚,遮蔽了天日,也遮蔽了生路。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有我的兵,也有他们的卒,不分彼此,共同砌成这地狱的阶梯。
我,苏翎,大梁最后的屏障,此刻却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死死压在几具冰冷的尸体之下。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胸口的箭伤,每一次吞咽都尝到浓烈的血腥味,铁锈般的滋味顽固地盘踞在喉头。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那片被浓烟熏得污浊不堪的天空,灰暗得令人绝望。
沉重的战靴踏过尸堆的声响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踩在濒死的心跳上。污泥和凝固的暗红色血块溅上我的脸颊,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和冰凉。那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下,靴尖粗暴地踢开了压在我腿上的半截残躯。
阴影沉沉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艰难地转动眼珠,向上望去。
一张脸闯入我模糊的视野。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剑眉斜飞入鬓,本该俊美无俦,却偏偏被眼底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彻底扭曲。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冰冷地刮过我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亵渎的审视。
是慕容昭。北燕的太子,这场毁灭的缔造者。
他蹲下身,染血的铁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护手的手伸了过来,带着战场硝烟和血腥混合的浓烈气味。那手毫不留情地攫住我的下巴,冰冷坚硬的皮革硌得颚骨生疼,强迫我抬起脸,迎向他的目光。
他离得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瞳孔深处翻涌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猎人终于捕获了垂涎已久猎物的、赤裸裸的占有欲。
慕容昭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浸透了冰寒,没有丝毫暖意,像毒蛇吐信。
苏翎,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哑磁性,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耳膜上,激起一阵寒意,镇北关的‘青翎将军’大梁最后的脊梁
他指尖的力道加重,仿佛要捏碎我的下颌骨,眼神却像黏腻的蛛网,死死缠绕着我。
很好。他低语,气息拂过我沾满血污和污泥的脸颊,现在,你归孤了。
那宣告,不是商量,是冰冷的铁律,是深渊落下的闸门。
冰冷、坚硬、沉重。手腕和脚踝猛地传来被毒蛇噬咬般的剧痛,接着是金属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沉重的玄铁锁链,每一环都粗如儿臂,表面粗糙冰冷,带着铸造时留下的粗粝感,毫不留情地扣死了我的四肢。
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入寝殿深处那根冰冷坚硬的金丝楠木柱基座之中。环扣之处,是精钢锻造的机括,没有钥匙,休想撼动分毫。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那粗糙的金属边缘便狠狠地碾磨着腕骨和踝骨上早已破损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很快,血珠便争先恐后地沁了出来,在白皙(或者说曾经白皙)的皮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染红了冰冷的玄铁。
哗啦——铁链发出沉重而绝望的声响,在空旷死寂的殿内回荡,如同丧钟。
我猛地抬头,视线穿过垂落额前的、被血和汗黏成一绺绺的乱发,死死盯住站在几步之外的人。慕容昭。他褪去了那身染血的铁甲,换上了一身玄色云纹锦袍,金线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那身华贵的锦袍,衬得他此刻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更加刺眼,更加令人作呕。
慕容昭!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冲出,你不如杀了我!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话,缓步向我走来,步履优雅得如同巡视领地的猛兽。玄色的袍角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悄无声息。他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如同俯视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猎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危险的情绪。
他微微倾身,带着压迫感的气息再次笼罩下来。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养尊处优的细腻感,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抚上我的手腕——那里,玄铁锁链的边缘正深深陷入磨破的皮肉之中。
指尖触碰伤口的瞬间,剧烈的刺痛让我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疼他低低地问,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着我的反应。那指腹带着薄茧,缓缓地、近乎暧昧地摩挲着那道新鲜的血痕。动作轻柔得诡异,仿佛在抚弄一件稀世珍宝,然而指尖下传来的,却是皮肉被碾压的锐痛。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因这屈辱的触碰而尖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猛地别开脸,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那只手,铁链被拉扯得哗啦作响,手腕的剧痛更加鲜明。
放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憎恶。
他却置若罔闻。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竟沿着那道血痕缓缓向上,划过我同样被锁链磨得红肿破皮的小臂。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残忍的、令人发指的专注,仿佛在细细品味我每一丝因痛苦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苏翎,他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缱绻,与他此刻施加的折磨形成最荒谬的对比,做孤的皇后,不好吗
那轻柔的询问,如同淬了剧毒的蜜糖,灌入耳中,带来一阵眩晕般的恶心和寒意。皇后这锁链铸就的囚笼,这鲜血淋漓的屈辱,就是他口中所谓的皇后之位
我猛地转回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狠狠射向他那张近在咫尺、俊美却扭曲的脸。
皇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恨意,慕容昭,你是在羞辱你自己,还是在羞辱‘皇后’这两个字
我的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带动着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如同困兽绝望的悲鸣。
你屠我大梁将士,毁我家国,将我像畜生一样锁在这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尖锐,你告诉我,做你的皇后
我死死地瞪着他,恨不能将目光化作实质的刀剑,将他凌迟。
你不如现在就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它是不是和你一样,早已烂透了!
殿内死寂。
我激烈的喘息声和铁链沉闷的余响是唯一的声源。
慕容昭脸上的那抹假笑,如同被寒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那点虚假的柔和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阴鸷风暴。他抚摩我手臂的手指猛地收紧!
呃!剧痛让我闷哼出声,感觉腕骨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猛地俯身逼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瞬间在我眼前放大,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气息,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黑瞳孔中自己苍白而扭曲的倒影,像一只濒死的困兽。
挖心他薄唇轻启,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苏翎,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
他捏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一分,痛得我眼前发黑。
孤要的,是你活着。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在耳畔嘶鸣,冰冷而粘腻,活着,被锁在这里,看着孤如何将你大梁的每一寸土地,都踩在北燕的铁蹄之下!
他的眼神疯狂而偏执,像燃烧的黑色火焰。
看着孤,如何让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诅咒,生、不、如、死。
那最后四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毁灭一切的疯狂,重重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浑身冰冷,几乎窒息。
第一次出逃,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如同天地间最厚重的帷幕。手腕和脚踝早已被粗糙的玄铁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疼痛似乎也麻木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片薄而坚硬的碎瓷片,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它在黑暗中反射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电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我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剧痛,将手腕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扭向锁链的环扣处。粗糙的玄铁边缘深深嵌入早已结痂又反复破裂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痛楚。冰凉的瓷片边缘贴着皮肤,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寻找着机括内部那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汗水混合着雨水(或许是泪水早已分不清)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手指几乎失去知觉,绝望即将吞噬意志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的机括弹动声!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成了!
我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狂喜,颤抖着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沉重的玄铁镣铐从血肉模糊的手腕上褪下。冰冷的铁链砸在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被窗外隆隆的雷声完美地掩盖。
自由!这个念头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冲昏了头脑。顾不得脚踝上同样沉重的束缚,我踉跄着扑向紧闭的殿门。沉重的门栓被我用肩膀狠狠撞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裹挟着雨腥味的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一殿的沉闷和绝望。殿外是墨汁般浓稠的黑暗,雨幕连天接地,像无数道银亮的鞭子抽打着大地。远处宫墙的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狰狞如巨兽。
希望像野火一样在胸腔里燃烧起来,压过了所有伤痛和疲惫。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入那冰冷的、象征着自由的暴雨之中。雨水瞬间将我浇透,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畅快!
冰冷的雨水打在滚烫的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清醒的刺痛感。我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每一步都踩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脚踝上残留的铁链拖曳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
自由的味道!是雨水冲刷泥土的清新还是宫墙外无垠黑暗所代表的可能性胸腔里那颗几乎被绝望冻结的心脏,此刻在冰冷的雨水中疯狂地搏动,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疼痛的活力。
快了!绕过前面那道回廊的拐角,就是通往西侧宫人杂役出入的小角门!那里守卫相对松懈!只要穿过那道门……只要……
拐角近在咫尺。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虚脱而控制不住地前倾。
就在即将越过拐角的瞬间——
一道颀长、冰冷的身影,如同从黑暗本身凝结而成的鬼魅,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玄色的锦袍在风雨中纹丝不动,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雨幕和夜色中,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烧在深渊底部的幽火,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
所有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间冻结,直冲头顶!狂奔的脚步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铁壁,硬生生刹住!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泥水瞬间溅满了全身。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那道身影带来的、灭顶的绝望。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不是应该早已安寝了吗
慕容昭缓缓地,一步一步,从拐角的阴影里踱了出来。华贵的鹿皮靴踩在积水的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玄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水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翻涌着我看不懂的、足以将人吞噬的风暴。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像在看一只在泥水里徒劳挣扎的蝼蚁。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呼吸。刚才狂奔带来的虚热瞬间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比这倾盆的冷雨更甚百倍。我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仰望着他,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缓缓蹲下身。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几缕黑发,贴在冷峻的颊边。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温柔抚过琴弦、也曾冷酷挥下屠刀的手,带着雨水冰冷的湿意,轻轻地、近乎怜惜地,拂开我脸上被雨水和污泥糊成一团的乱发。
指尖划过脸颊的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翎儿,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响起,低沉、平缓,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雨这么大,你想去哪儿
那轻柔的询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侥幸和希望。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幕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我被两个如同铁塔般的侍卫粗暴地拖拽着,重新回到这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在地砖上晕开一小滩、一小滩深色的痕迹,像无声的泪。
手腕和脚踝上,那沉重冰冷的玄铁锁链重新扣上,粗糙的边缘狠狠压进刚刚因挣扎而再度撕裂的伤口里,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我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慕容昭坐在那张宽大冰冷的紫檀木椅中,玄色锦袍的下摆被雨水打湿了一角,颜色更深。他姿态闲适,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坚硬的木料,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另一只手中,把玩着一根通体漆黑、油光发亮的马鞭。鞭身细长柔韧,带着一种残忍的优雅。
整个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身上滴落的水声,和他指尖敲击扶手的轻响,单调而压抑地交替着。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过皮肤。
拖过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卫粗暴地将我拖拽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然后松开手。我失去支撑,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锁链哗啦作响。
慕容昭站起身,缓步踱到我面前。那根黑色的马鞭被他握在手中,鞭梢垂落,轻轻点在地上。
他微微俯身,用鞭柄那冰冷的末端,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强迫我仰起头,迎向他俯视的目光。那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有冰冷的怒火,有被背叛的阴鸷,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病态的专注。
孤给过你机会了,翎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温柔,是你不珍惜。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柔和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冷酷的暴戾!
手腕猛地一抖!
咻——啪!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了死寂的空气!紧接着,是皮肉被狠狠撕裂的剧痛!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左肩的衣衫瞬间破裂,一道狰狞的血痕立刻浮现出来,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痛感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几乎让我昏厥过去。
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蜷缩,却被沉重的锁链死死限制住,只能徒劳地颤抖。
他……他竟真的动手!
咻——啪!
第二鞭!毫不留情地抽在我的右臂上!力道更沉!鞭梢甚至带起了一小片飞溅的血珠!
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神经,眼前阵阵发黑。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将后续的痛呼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压抑的呜咽。
咻——啪!
第三鞭!落在脊背上!单薄的衣衫早已破碎不堪,鞭痕交错,鲜血迅速渗出,染红了破碎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
每一鞭落下,都像有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皮肉上,痛得灵魂都在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碎的衣衫,混合着血水,一片狼藉。我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鞭痕,带来新一轮的折磨。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几乎要被彻底淹没。
鞭打终于停了。
慕容昭握着鞭子,站在我面前,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似乎也有些不稳。他垂着眼,看着我蜷缩在地上、遍体鳞伤、如同被彻底打碎的人偶般颤抖的模样。那双深黑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暴戾尚未完全褪去,却又似乎混杂着一丝……懊恼或者说,是某种更深的、更扭曲的东西
他扔掉了手中的马鞭。鞭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竟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行扳过我的肩膀,让我因剧痛而蜷缩的身体被迫展开,露出后背狰狞交错的鞭痕。那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紧接着,冰凉的触感落在火辣辣的伤口上。
是药膏!
他……他竟然在亲手给我上药!
那带着奇异清香的药膏,涂抹在绽开的皮肉上,带来一种短暂的、近乎麻痹的冰凉感,随即又被伤口深处灼烧的剧痛取代。他的指尖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生硬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压在伤口上,强行将药膏涂抹进去。
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钻心的痛楚,让我控制不住地倒抽冷气,身体剧烈地颤抖。
忍着点。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近在咫尺,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鞭子是你自找的。药……也是孤赏你的。
那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温情,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占有者对自己所有物施加惩罚又给予安抚的、理所当然的权力展示。那冰凉的药膏和他的指尖,此刻带给我的不是疗愈的慰藉,而是比鞭打本身更甚百倍的屈辱和恐惧。
他的触碰,如同毒蛇爬过伤口,让我浑身僵硬,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抗拒和恶心。
滚……开……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两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
随即,一股更大的力道按压下来,狠狠碾过一道深可见骨的鞭痕!
呃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孤说了,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忍着。
第二次出逃,是在一个寂静的秋夜。
月光清冷如霜,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进来,在地砖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这一次,没有暴雨的掩护,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锁链的机括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轻微的咔哒都让我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手腕早已布满厚茧和扭曲的疤痕,动作却比上一次更加熟练而绝望。瓷片冰冷的边缘在黑暗中精准地寻找着那微小的缝隙。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那熟悉的、如同天籁又如同丧钟的咔哒声终于响起!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褪下锁链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甚至顾不得脚踝上沉重的束缚。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离开这座华丽的地狱,离开那个掌控一切的魔鬼!哪怕爬,也要爬出去!
目标明确:御花园深处那片巨大而荒芜的假山群。那里怪石嶙峋,洞穴曲折,是绝佳的藏身之所。只要能躲过最初疯狂的搜捕,等到天亮宫门轮值,或许……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机会混出去!
我像一只受惊的夜鸟,凭借着对宫中地形的最后一点模糊记忆,在迷宫般的宫殿回廊和重重叠叠的阴影中穿梭。月光时明时暗,将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鬼魅。脚踝上的铁链拖曳着,每一次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中都如同惊雷,我只能死死地咬住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步伐,让它发出的声响降到最低。
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恐惧味道。宫墙的阴影冰冷而巨大,仿佛随时会从中伸出无数只手将我拖回深渊。近了,更近了!穿过那道垂花拱门,就是通往御花园的碎石小径!假山群那黑黢黢的轮廓已经在望,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月光下。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着。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拱门冰凉石壁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斜刺里袭来!如同被狂奔的野牛狠狠撞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天旋地转!
啊——!惊呼声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捂住!
我被那股巨力狠狠掼倒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痛得眼前金星乱冒。紧接着,沉重的身躯带着浓烈的、属于慕容昭的独特气息——龙涎香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凛冽——毫不留情地压了下来!
一只大手铁钳般死死扣住我的双腕,将它们牢牢按在头顶的冰冷石板上!另一只手则捂住了我的口鼻,力道之大,几乎让我窒息!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上方那张脸。
慕容昭!
他撑在我的上方,玄色的锦袍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野兽般的疯狂。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深深的阴影里,如同索命的修罗。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灼热的呼吸带着强烈的怒意喷在我的脸上,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好,很好!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暴戾和一种被背叛的狂怒,苏翎,你真是……好得很!
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寸寸剐过我的脸,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孤是不是对你……太仁慈了他低吼着,扣着我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仅存的一丝侥幸。这一次,连月光也变得冰冷刺骨。完了。
这一次,没有带回那座华丽而压抑的寝殿。
我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重重宫闱,走向一个连月光都吝于光顾的、更加幽深冰冷的地方。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股浓烈的、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腐朽的霉味,瞬间激得人汗毛倒竖。视线适应了片刻,才勉强看清——这是一个巨大的石室,空旷得令人心慌。唯一的源头,是石室中央那片占据了大半空间的、墨绿色的潭水。水面平静无波,如同一块凝固的巨大翡翠,却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森森寒气,甚至在石壁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寒潭!
侍卫面无表情地将我拖到寒潭边缘。冰冷刺骨的潭水气息扑面而来,激得我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下去!一声冷酷的命令。
不等我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背后袭来!
噗通——!
冰冷!难以想象的冰冷瞬间吞噬了我!那寒意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每一个毛孔狠狠扎进骨髓深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才在求生的本能下疯狂地、不规则地搏动起来!
呃——嗬嗬……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濒死的抽气声。彻骨的寒冷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温暖的渴求和对死亡的恐惧。身体瞬间僵硬麻木,四肢像是被冻成了冰棍,沉重得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在刺骨的冰水中沉浮。
每一次挣扎都耗费着巨大的热量,每一次下沉都离窒息更近一步。冰水灌入口鼻,呛入气管,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和窒息感。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窒息中迅速模糊、飘散。眼前开始发黑,寒潭墨绿色的水面在视野中晃动、扭曲……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
哗啦——!
水花剧烈地溅起!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将我硬生生从刺骨的深渊里拖拽了出来!
咳咳咳……呕……身体被甩在寒潭边冰冷湿滑的石地上,我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带着血腥味的冰水。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肺叶像是被冰渣子填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如同风中的落叶。皮肤呈现出一种濒死的青紫色,连指尖都冻得麻木僵硬。
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的玄色锦袍猛地兜头罩下,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龙涎香和凛冽松木的气息,瞬间隔绝了部分刺骨的寒气。
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我冰冷僵硬、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紧紧拥入一个同样带着寒意的、却远比冰水温暖的怀抱里。
是慕容昭!
他竟也跟着跳了下来!
他的身体同样湿透了,玄色的单薄里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他也在微微发着抖,但怀抱却异常坚定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将我冰冷的身躯死死地、严丝合缝地箍在胸前。灼热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薄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冻僵的皮肤和神经。
冷吗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呼吸同样有些急促,喷出的气息拂过我湿透的发顶,现在知道怕了
那声音里没有多少怒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病态的满足感仿佛我此刻的濒死挣扎,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我揉碎进他的骨血里。脸颊贴在我冰冷湿透的发间,冰冷的唇甚至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额角。
孤在这里,他低沉的声音如同魔咒,在空旷冰冷的石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孤抱着你。感受到了吗只有孤能给你温暖,只有孤能救你。
那滚烫的怀抱,此刻带给我的不是劫后余生的慰藉,而是比寒潭之水更刺骨的恐惧和绝望。他用自己的身体为我取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宣告着他的掌控——他既能将我推入地狱,也能将我拉回。我的生死,我的冷暖,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比任何鞭打和囚禁,都更令人窒息。
第三次。或许不该叫出逃,更像是一场绝望的自毁式冲锋。
手腕和脚踝的锁链早已形同虚设。看守我的侍卫似乎也松懈了,或许是他们觉得,一个被反复折磨、伤痕累累的女人,早已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和力气。
他们没有错。
我的确失去了逃的意志。支撑着我的,只剩下一种燃烧到尽头、不顾一切的毁灭欲——毁灭他,或者毁灭自己。
机会出现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慕容昭被紧急军务召去了议政殿。寝殿外守卫轮换的空档,短暂得如同指间流沙。
没有寻找工具,没有规划路线。目标只有一个——议政殿!
沉重的锁链拖曳在身后,哗啦作响,如同死亡的丧钟。我不再试图隐藏,不再恐惧声响。赤着脚,踩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踩过铺着华丽织毯的回廊,每一步都沉重而决绝。破碎的衣衫在奔跑中飘荡,露出底下交错狰狞的鞭痕和冻伤留下的青紫印记。
沿途的宫女太监们惊恐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的恶鬼,纷纷尖叫着躲避。侍卫们反应过来,呼喝着追上来,刀鞘碰撞声、脚步声在身后汇成一片。
我不回头。眼睛里只有远处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巍峨肃穆的宫殿。
近了!更近了!议政殿那巨大的、紧闭的朱红镶金殿门就在眼前!
胸腔里燃烧着一团火,烧尽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冲进去!当着所有朝臣的面!质问他!诅咒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撕下他那张伪善的、掌控一切的面具!或者……或者干脆撞死在那象征着北燕权力的盘龙金柱上!
让我的血,溅在他的龙椅上!
沉重的殿门就在眼前!我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紧闭的门扉狠狠撞去!
身体撞上门板的瞬间,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然而,预料中的门板被撞开的景象并未出现。
那扇看似沉重的殿门,竟在此时,由内向外,无声地打开了!
巨大的惯性让我整个人向前猛扑进去!
迎接我的,不是空旷的大殿和惊愕的朝臣。
而是一道颀长、冰冷、如同亘古寒冰般的身影,恰好挡在门口。
慕容昭。
他站在那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深紫色的蟠龙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同渊渟岳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状若疯魔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暴戾。
我踉跄着,几乎要撞进他怀里。
就在那一瞬间!
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快如闪电般伸出!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攥住了我扑向前方的右手手腕!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在空旷的殿门前骤然响起!盖过了身后追兵所有的嘈杂!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从手腕炸开,沿着手臂的神经直冲大脑!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支撑,在这一声脆响和随之而来的剧痛中,彻底烟消云散!
呃啊——!一声短促而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冲出喉咙,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和剧痛吞噬。
身体软软地向下瘫倒。
意识陷入一片混沌的空白。只有手腕处那粉碎般的、持续不断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经,提醒着我发生了什么。
他……他竟直接……折断了我的手腕
意识在剧痛的深渊里浮沉挣扎,像一片随时会被巨浪打碎的浮木。手腕处传来的感觉早已超越了疼痛本身,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钝重和灼烧感,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碎裂的骨头,带来新一轮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被移动过。身下不再是冰冷坚硬的地砖,而是熟悉的、柔软的床褥。但那熟悉的环境并未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另一重无形的枷锁。
手腕被小心地抬起。动作很轻,却依旧引发了尖锐的刺痛,让我在昏沉中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一股冰凉的药膏被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肿胀变形的手腕上,带来短暂的麻痹感。接着是轻柔的、力道恰到好处的按压和揉捏,似乎在帮助药力渗透,又像是在试图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痛楚。
这触感……这气息……
混沌的意识如同被投入冰水,猛地一个激灵!
我倏地睁开眼!
视线还有些模糊,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却无比清晰——慕容昭!
他竟然……在亲自为我处理伤处!
他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诡异。那双曾冷酷地挥下马鞭、曾残忍地折断我手腕的手,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捧着我那只肿胀、青紫、形状扭曲的右手腕。指尖带着薄茧,动作却小心翼翼,用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膏一点点推开、揉按在红肿的皮肤和断裂的骨头上。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而不是他亲手毁掉的东西。
一股混杂着剧痛、屈辱和强烈恶心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寒潭之水更甚!
别碰我!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憎恶。身体猛地向后缩去,想要挣脱他的触碰!
别动!他低喝一声,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捏着我手腕的力道瞬间加重了几分,阻止了我的挣扎。那力道恰好压在断裂的骨头上,剧痛让我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发黑,身体僵住,不敢再动。
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锁住我因剧痛和憎恶而扭曲的脸。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尚未褪尽的暴戾余烬,有掌控一切的强势,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病态的柔情
知道疼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情人低语般的沙哑,指腹却依旧在那狰狞的伤口边缘缓缓摩挲着,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占有欲,这手腕,是孤折的。
他微微倾身,靠近我,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带着药膏的清冽和他身上独有的冷香。
现在,也只有孤能治好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蛊惑,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孤会亲自照料它,看着它一点点长好,恢复如初……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我的眼睛,那双深黑的瞳孔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偏执光芒。
孤有的是时间,翎儿。他缓缓道,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而笃定的笑意,日夜相对,朝夕不离。
那日夜相对,朝夕不离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一种要将我彻底囚禁、同化、吞噬的恐怖决心。
他指腹的摩挲依旧轻柔,却让我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恶心和寒意,比手腕的剧痛更甚百倍。这哪里是疗伤这分明是另一种更可怕、更令人绝望的囚禁和标记!
至于你的腿……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蜷缩在床上的双腿上,眼神骤然变得阴鸷而冷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如果你还想着用它来逃跑……
他凑得更近,冰冷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耳廓,吐出的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
孤不介意……让它也变得和这手腕一样。
需要‘孤’亲自照料。
那轻柔的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呼吸。
时光,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胶着。
我的右手腕被上好的夹板和细软的绷带层层固定,像一个丑陋的茧。慕容昭几乎偏执地履行着他的诺言。每日,他都会亲自前来,屏退所有人,坐在那张宽大的床边,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解开绷带,检查伤处,再重新涂抹上气味清冽的药膏。他的动作始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硬的温柔,指尖每一次按压在红肿未消的皮肉上,都让我控制不住地战栗,那感觉比鞭痕更甚,是灵魂被反复凌迟的屈辱。
他很少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长久地、沉沉地凝视着我。那目光像黏腻的蛛网,缠绕着,探究着,仿佛要将我每一寸灵魂都看穿、攫取。我避开他的视线,如同避开毒蛇的信子,身体和精神都紧绷到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恨意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内心。可不知从何时起,另一种更可怕的情绪,如同最隐秘的毒草,悄然滋生——动摇。
尤其是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将寝殿映得亮如白昼!紧随而来的炸雷如同在头顶爆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巨大的声响惊醒了浅眠的我,也瞬间惊动了外间值夜的宫人。
就在雷声余波未散的瞬间——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雷声完全掩盖的破空之声,带着致命的杀机,从窗外浓稠的夜色中激射而来!目标,直指床榻!
是弩箭!
太快了!快到思维完全跟不上!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心脏!
身体的本能快过意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猛缩!然而,一道身影比我更快!
是慕容昭!
他不知何时已惊醒,或者说,他根本未曾深睡在那道致命的寒光破窗而入的刹那,他如同蛰伏的猎豹般猛然弹起!没有丝毫犹豫,高大的身躯带着决绝的姿态,瞬间扑挡在我的身前!
噗嗤!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在惊雷的余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闪电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一切。
我清晰地看到,一支通体乌黑、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弩箭,深深地、无情地钉入了慕容昭的左肩胛!箭头几乎完全没入!深紫色的锦袍瞬间被洇开一大片浓稠的、迅速扩散的深色!
慕容昭的身体猛地一震!闷哼声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压抑的、痛苦的抽气。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依旧如同磐石般死死挡在我面前,没有后退半步!那双深黑的眼眸猛地抬起,精准地锁定了窗外弩箭射来的方向,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嗜血的杀意!
有刺客!护驾!!!
殿外瞬间炸开了锅!侍卫的怒吼、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沸水般涌起!
混乱之中,慕容昭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他的脸色在闪电映照下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左肩处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大片衣襟。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混乱,精准地落在我惊魂未定的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褪的凌厉杀机,有强忍的剧痛,但更深处……竟有一丝清晰可见的……释然或者说,是某种病态的满足
他看着我,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疼痛而扭曲变形。
别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喘息,却异常清晰,孤在。
那孤在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为我挡下这致命的一箭!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翻腾着。恨意、恐惧、动摇、震惊……无数种情绪疯狂撕扯着我的神经。我看着他肩上那支兀自颤动、不断涌出鲜血的弩箭,看着他苍白却依旧固执地挡在我身前的身影,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
那支淬毒的乌黑弩箭,最终没能要了慕容昭的命,只是在他左肩留下了一个狰狞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日子仿佛被投入了粘稠的泥沼,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拖行。手腕的伤在那些气味清冽的药膏和他近乎偏执的照料下,骨头终于勉强长合,但依旧脆弱,无法用力,留下了一道扭曲丑陋的疤痕,像一条盘踞在手腕上的丑陋蜈蚣,时刻提醒着那场暴戾的折断。
慕容昭肩上的箭伤愈合得更慢些,太医说伤了筋骨。他依旧每日出现在这座囚笼般的寝殿,脸色比往日苍白,行动间左肩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但那股掌控一切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他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些赤裸的暴戾和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或者说,是某种更深、更复杂的纠缠。
他不再说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宣言,只是沉默地坐在不远处,批阅奏折,或者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偶尔目光会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那重量,压在我本就动摇的心上,像一块不断下沉的巨石。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庭院里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毫无预兆地袭来,猛烈得让我猝不及防。我猛地捂住嘴,冲向角落那尊冰冷的鎏金铜盆,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酸水上涌,灼烧着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难受。
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这种莫名的反胃和疲惫,似乎已经持续了好些天。起初以为是风寒未愈,或是这囚笼生活带来的心疾,并未在意。可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反应,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我扶着冰冷的盆沿,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不会的……不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不适感变本加厉。晨起时尤其严重,闻到任何稍微浓烈的气味都会引发剧烈的干呕。身体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疲惫,嗜睡,精神恍惚。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天天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一个可怕的、足以将我彻底摧毁的念头,在我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不!绝不可能!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
慕容昭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一次剧烈的干呕后,我虚脱地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他放下手中的奏折,眉头紧锁,深黑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锐利。
宣太医。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很快,一位头发花白、神色恭谨的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慕容昭屏退了所有宫人,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我们三人,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老太医战战兢兢地在我腕上覆上丝帕,伸出三指搭脉。他的指尖带着微凉,落在我的腕脉上,却让我感觉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紧。
时间一点点流逝。老太医闭目凝神,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我的心跳如同擂鼓,在死寂的殿内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我死死地盯着老太医布满皱纹的脸,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一丝征兆。
慕容昭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如水,落在我和太医之间,像一尊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雕像。
终于,老太医缓缓收回了手。
他站起身,转向慕容昭,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这几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我的头顶!瞬间剥夺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思考能力!眼前猛地一黑!
娘娘……娘娘这是喜脉啊!老太医的声音带着激动,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殿内,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确系滑脉无疑!依老臣看,已近两月,胎气稳固,实乃天佑我北燕……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失色。只剩下喜脉和两月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剧痛,狠狠烙进了我的灵魂深处!烫得皮焦肉烂!
两月……
那正是……正是他折断我手腕之后,那段如同行尸走肉般、灵魂被反复碾碎的日子里……
胃里翻江倒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这一次,不仅仅是恶心,更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憎恶和绝望!憎恶这具身体!憎恶那个在我体内悄然孕育的、流淌着他血脉的生命!更憎恶……我自己!
翎儿!
慕容昭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失控的狂喜和颤抖!那声音穿透了我意识模糊的屏障,如同惊雷炸响!
我茫然地、僵硬地转动眼珠。
只见慕容昭脸上那常年覆盖的冰霜和阴鸷,如同被炽烈的阳光瞬间融化!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夺目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几步冲到我面前,高大的身躯竟微微有些颤抖!
翎儿!听到了吗!他猛地伸出双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掠夺的力道,将僵直如同木偶的我狠狠拥入怀中!那怀抱滚烫、有力,带着一种要将我彻底揉碎、融入骨血的狂热!
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带着狂喜的震颤,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孤的孩子!你和孤的孩子!
他紧紧抱着我,手臂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侧,带着一种病态的、令人作呕的满足和占有欲。
太好了……太好了……他反复低喃着,声音沙哑而激动,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瑰宝,翎儿,这是天意!天意让你永远留在孤身边!谁也分不开我们了!谁也分不开了!
那永远和谁也分不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溃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他滚烫的怀抱,他狂喜的声音,他宣告的永远……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无数双沾满污秽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将我拖向无底的深渊!
不!
绝不!
一股毁灭一切的、冰冷到极致的决绝,如同最凛冽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恐惧、动摇和软弱!
我的身体在他狂喜的怀抱中,僵硬得像一块寒冰。
慕容昭依旧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中,手臂紧紧环抱着我,灼热的唇甚至激动地印在我的发顶,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病态的满足。他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我的后背,如同胜利的鼓点。
就是现在!
我的右手,那只曾被他亲手折断、又被他精心照料愈合的右手,那只依旧脆弱无力、带着丑陋疤痕的手,此刻却爆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
它如同一条冰冷而精准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迅疾如电地滑向他的腰间!
那里,永远悬挂着他从不离身的、象征权力与暴力的佩饰——一柄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华丽匕首!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刀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撞击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翎儿他似乎察觉到了我身体的僵硬和异样,环抱的手臂微微松动,带着一丝疑惑,试图低头查看我的表情。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那冰冷的刀柄!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向外一抽!
锵——!
一声清脆短促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死神的叹息!
冰冷的、雪亮的刀锋瞬间暴露在空气中,反射着殿内烛火的光芒,划过一道刺眼的寒芒!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慕容昭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骤然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他深黑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里面清晰地映出我苍白扭曲的脸,和那只紧握着匕首、决绝抬起的手!
你——!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从他喉咙里冲出!
然而,太迟了!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凝聚在了那只紧握匕首的手上!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
刀锋没有半分迟疑!没有刺向他!而是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玉石俱焚的惨烈,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小腹!
那个刚刚被宣告、孕育着他血脉的地方!
噗嗤——!
利刃刺穿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比任何惊雷都更震撼!
一股难以形容的、瞬间爆裂的剧痛从小腹炸开!如同被最炽热的岩浆从内部狠狠灼烧!瞬间席卷了每一根神经!眼前猛地一片血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瞬间远去、模糊!
温热的、黏稠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味,瞬间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迅速在衣料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如同最妖异的地狱之花,在纯白的底色上狰狞绽放!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汹涌而出的温热,彻底碎裂了。是那个不该存在的生命还是……我自己
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紧握着匕首的手无力地松开。冰冷的匕首依旧深深插在小腹上,只留下那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华丽刀柄,在血泊中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光芒。
身体软软地、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变暗。如同坠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在剧痛和冰冷吞噬一切的瞬间,我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了慕容昭的脸。
那张曾俊美无俦、曾冷酷暴戾、曾狂喜失态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彻底的空白和……碎裂。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金纸,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深不见底、曾翻涌着无数复杂情绪的黑眸,此刻空洞得如同被挖去了所有内容,只剩下最纯粹的、极致的惊骇和……茫然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崩塌、粉碎,化作了虚无的尘埃。
他像是被最强大的定身咒钉在了原地,维持着刚才试图查看我的姿势,僵硬得如同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汩汩涌出鲜血的小腹上,钉在那柄属于他自己的、华丽的匕首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有温热的血液,带着生命流逝的触感,不断从我的身体里涌出,无声地浸染着身下冰冷华贵的织毯,发出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洇湿声。
然后……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远古凶兽发出的最后悲鸣,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宫殿!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毁灭一切的暴怒,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苏翎——!!!
本宫准你死了么——!!!
那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带着足以震碎琉璃的狂暴力量,在空旷的殿宇内疯狂回荡、撞击!然而,那狂暴的声浪,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传入我迅速模糊的意识中,变得遥远、扭曲,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越来越深的冰冷和轻盈感。仿佛沉重的枷锁终于被彻底打碎,灵魂正从那具千疮百孔、沾满污秽的躯壳中挣扎着剥离出来。
视野彻底被粘稠的黑暗吞噬。
最后残留的一丝意识里,只有那柄深深插入腹中的匕首刀柄上,镶嵌的鸽血红宝石,在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似乎……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像是嘲讽。
又像是……解脱的印记。
囚了她的魂,终成他的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