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修罗场重生
铁器撞击的嘶鸣,垂死战马拖长的哀鸣,还有……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
那不是单纯的血腥味。是血浸泡进泥土又被踩踏翻滚,混合着内脏破裂后逸散的腥膻,还有伤口腐烂的甜腻恶臭。这味道蛮横地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肺叶上,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生锈的刀片。
我猛地睁开眼。
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如同浸透了污水的巨大裹尸布。视线所及,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残破的旗帜在焦黑的木桩上耷拉着,被踩踏得不成形状的尸体层层叠叠,断裂的兵器斜插在泥泞里,反射着幽冷的光。一支折断的羽箭,箭簇深深没入离我脸颊不过半尺的泥土中,尾羽犹自带着凄厉的震颤。
我……不是正在手术室里吗第几个连轴转的36小时了记忆的碎片尖锐地扎进脑海:无影灯刺目的白光,监护仪那催命般、越来越急促尖锐的蜂鸣,还有老陈那张骤然扭曲变形的脸,他惊恐地朝我扑过来……蔷薇!稳住!
那是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然后呢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还有……此刻这片真实的、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修罗场。
杀——!
一声爆裂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硬生生劈开了这片死亡的喧嚣。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投向声音的源头。
就在前方约十丈处,一小片相对空旷的洼地中心,一个人影如同染血的磐石般矗立。那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披挂的玄色重甲早已碎裂不堪,像被巨兽撕扯过,露出底下被血和泥浆糊住的深色战袍。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胸心脏的位置——一支粗如拇指、通体黝黑的重型弩箭,穿透了破碎的甲片,深深扎了进去!箭尾残留的翎羽,随着他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在剧烈地颤抖。
血,不是汩汩流淌,而是随着他每一次艰难的动作,一股一股地从那可怕的伤口里涌出来,顺着破裂的甲叶往下淌,在他脚下积成一汪粘稠的、令人绝望的暗红。
可他就那样站着!腰背挺得笔直,仿佛那致命的箭矢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荆棘。他右手紧握着一柄门板般宽阔的巨剑,剑身布满豁口和暗红的血痂。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千钧之力,将几个试图围拢上来的敌兵狠狠劈开!剑风呼啸,带起一片腥风血雨。他的动作已然沉重迟滞,每一次举剑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低吼,但他还在战斗!像一尊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不屈战神。
将军——!
医仙!求求你们,救救将军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就在我身边炸开。几个同样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士兵,正绝望地围拢在离那战神不远的地方,徒劳地试图抵挡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同时朝着战场后方某个方向哭号。他们的眼睛赤红,脸上糊满了血泪和污泥,声音里只剩下濒临崩溃的哀鸣。
那被称作将军的男人,又一次挥剑荡开刺来的几柄长矛,巨大的力量反噬让他踉跄了一下。他猛地单膝跪地,巨剑狠狠插入泥土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他抬起头,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一张被血污和汗水覆盖、棱角分明却苍白如纸的脸。那双眼睛,隔着混乱的厮杀和弥漫的烟尘,竟锐利如鹰隼,瞬间捕捉到了我——一个突兀地出现在这尸山血海中的、穿着怪异白色袍子、格格不入的女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异,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碍事的石头。随即,那漠然被更汹涌的杀意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咆哮,竟再次试图用巨剑撑起身体!
胸腔外科医生的本能,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全身,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荒谬感。那支箭的位置!左胸第四肋间,斜向上……极可能已经穿透了左心室前壁!心包填塞随时可能发生!每一秒流逝的鲜血,都在把他更快地拖入死神怀抱!
按住他!必须立刻手术!
我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体已经先于混乱的思维做出了反应。我手脚并用地从泥泞和尸体间爬起,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洼地冲去。一支流矢带着死亡的尖啸擦过我的耳畔,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我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被划破的细微刺痛。
拦住她!奸细!一个离我最近的士兵看到我这不要命的举动,嘶吼着,染血的刀锋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毫不犹豫地朝我劈来!
生死一瞬,求生的本能和救人的执念在脑中轰然碰撞。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在意识深处疯狂地呼唤——那个在我醒来时就模模糊糊感知到的、冰冷而精密的存在!
嗡……
一种奇异的、只有我能感知到的轻微震颤在脑海深处弥漫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限延长。周围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哀嚎……所有声音瞬间被抽离、扭曲,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刺鼻的血腥味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臭氧混合的气息。
我猛地睁开眼。
视野骤然切换。
2
意识手术
不再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无影灯柔和却无比精准的光柱,像神祇投下的救赎之光,笼罩着我面前的手术台。台子上躺着的,正是那位濒死的将军!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灰,胸口那支狰狞的弩箭在无菌单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恐怖。四周是熟悉的景象:闪烁着稳定绿光的监护仪面板,不锈钢器械托盘反射着冷冽的光泽,各种导管、线路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安静地连接着。空气里弥漫着无菌手术室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洁净味道。
我回来了不!我清晰地看见自己布满泥污的手,正悬停在意识中这张无菌的手术台上方。这里是战场,也是手术室!一个只存在于我意识与现实夹缝中的空间!我能感知到外界战场上呼啸的箭矢和士兵的怒吼,但我的全部意志,此刻都凝聚在这方寸之地。
刻在骨子里的流程瞬间启动。没有一丝犹豫,我的意念如同最灵巧的手指。意识中,银光一闪,锋利的手术刀精准落下。皮肤、皮下组织、胸大肌……在无影灯下被一层层切开,暴露出发白的肋骨。肋骨牵开器冰冷的金属臂无声地撑开。视野里,那支黝黑的箭头,赫然已经刺穿了心包!暗红色的血液正随着心脏微弱的搏动,一股股地涌出来,积在心包腔内,如同危险的沼泽,随时会彻底淹没那颗顽强跳动的心脏。
心包填塞!和判断一致!必须争分夺秒!
意识操控下,心包剪小心翼翼地探入,剪开紧绷的心包壁。积压的血液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涌了出来。监护仪上的心率波形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变得更加微弱。
下一步,取箭!箭杆穿透了左心室前壁,箭头带着倒刺,卡在心肌组织里。强行拔出,心脏会瞬间撕裂!
意念微动,一把精巧的血管钳出现在手中,稳稳夹住了暴露在心脏外的箭杆末端。另一把更精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分离箭头周围被撕裂、纠缠的心肌组织和血管。动作必须轻柔到极致,如同在剥离蝴蝶翅膀上最细小的露珠。
就在镊子尖端触碰到那枚深陷在心肌中的、带着倒刺的箭头,试图将其与周围组织分离开的瞬间——
意识空间里,躺在手术台上的将军,那双紧闭的、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毫无征兆地,骤然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深处并非迷茫,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纯粹而暴戾的求生意志,像是从最深沉的地狱熔炉里淬炼出的火焰。冰冷,锐利,带着穿透一切虚妄的、实质般的杀意!
他染满血污、骨节粗大的右手,竟猛地从意识中的手术台上抬起,带着千军万马都无法阻挡的恐怖力量,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我悬在空中的、现实世界的手腕!
剧痛!
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狂暴,瞬间撕裂了意识空间与现实战场的脆弱界限!仿佛我的腕骨下一秒就要在他掌中化为齑粉!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妖女!她在剖将军的心!
杀了她!快杀了她!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混杂着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就在我耳边炸响!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我硬生生从那个精密的意识空间里彻底拽了出来。
现实的喧嚣、血腥、死亡气息,以百倍的强度轰然灌入我的感官。
我猛地抬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那件早已破烂的白色手术衣。
眼前,是几张因极度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士兵的脸。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我那只悬停在将军血肉模糊的胸膛上方、沾满了猩红粘液的手!在他们眼中,我没有任何器械,没有闪光的法器,只有一只凭空探入他们战神胸膛、沾满鲜血的、属于妖女的手!
几柄染血的长矛,矛尖带着森冷的死亡气息,距离我的咽喉和心口,已不足半尺!持矛士兵的手臂因极度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只需再往前一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呃……嗬……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艰难抽动的吸气声,从下方传来。
攥着我手腕的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力道,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
所有人的动作,包括那几个几乎要将我捅穿的士兵,都诡异地凝固了一瞬。所有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齐刷刷地聚焦在洼地中心那个跪伏的身影上。
斯年将军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沉闷、痛苦至极的呛咳。一大口暗红发黑、带着血块的血沫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的泥地上。
紧接着,奇迹般地,他那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胸膛起伏,骤然变得明显起来!虽然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重的、如同拉锯般的杂音,但确确实实,他的胸膛在有力地扩张、收缩!那支可怕的弩箭,竟然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左胸上一个狰狞的、被撑开皮肉、血肉模糊的创口,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涌出的鲜血,却肉眼可见地减缓了!
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彻底消失了。那只染血的大手颓然滑落,沉重地砸在泥泞里。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小小的洼地,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将军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喘息声,如同擂动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几个士兵脸上的狂怒和杀意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目睹神迹的震骇。他们手中的长矛,矛尖微微下垂,再也无法对准那个刚刚被他们斥为妖女的女人。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腕上残留着清晰的、乌青的五指印痕,火辣辣地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污,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我抬起没受伤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视线扫过将军胸口那个敞开的、触目惊心的创口,又扫过周围士兵那惊疑不定、如同看怪物一般的眼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的荒谬感席卷而来。
活下来了。他也暂时活下来了。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3
妖女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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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这‘血袋’……当真乃神物!
老军医孙邈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个已经瘪下去的、淡黄色的软皮袋子,里面残留的几滴暗红液体在油灯下反射着微光。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混杂着敬畏与一种深刻的恐惧,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还有那些……‘线’,竟能如蛛丝般缝合皮肉老朽行医四十余载,遍阅古籍,闻所未闻!这……这绝非人间手段!
他的声音在简陋的军帐里回荡,刻意压低了,却字字清晰,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苦涩的气息和一种难以驱散的死亡阴影。十几个重伤员躺在草席上,低低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孙邈的几个徒弟垂手立在他身后,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我对视,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无形的瘟疫。
斯年将军半靠在临时支起的硬板床上,赤裸的上身缠满了干净的麻布,胸口那片厚厚的包扎下,就是被我强行剖开又缝合的伤口。他脸色依旧苍白,失血过多的虚弱显而易见,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从孙邈手中的血袋移开,稳稳地落在我脸上。目光里没有感激,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
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更添几分肃杀。几个负责守卫的亲兵手按在刀柄上,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戒备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我的后背。将军苏醒后的奇迹带来的短暂震动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猜忌和隔阂。
我放下手中刚用沸水煮过、勉强充当消毒工具的薄木片,直起身。连续两天两夜不合眼地处理这些古代条件下足以致命的伤口,疲惫像铅块一样灌满了四肢百骸,但精神却因这无端的指控而异常清醒。
孙老,
我的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异常平静,‘血袋’里的,是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混合液,辅以少量稳定剂,仅用于紧急扩充血容量,维持血压。它不能代替真正的血液,更造不出血。至于缝合线……
我指了指旁边木盆里刚煮过的、被拆开的麻线,材质虽异,道理相通。以线缝合伤口,促其愈合,古已有之,并非妖术。
妖言惑众!孙邈身边一个年轻些的学徒忍不住低吼出声,脸色涨红,盐水糖就能让将死之人回魂你分明是用了妖法,窃取了将军的精魂元气!那些……那些从你‘袖里乾坤’摸出来的发亮刀子、钩子,还有那能滴水的透明瓶子,不是妖器是什么!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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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
斯年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沙哑,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墙骤然压下。那学徒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噤声,脸色煞白地退后一步。
斯年的目光没有离开我,深邃的眼底翻涌着难以捉摸的情绪。蔷薇……姑娘,他缓缓开口,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咬字清晰而冰冷,你救我性命,此事为真。军中将士有目共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那些重伤员,你这两日救治伤兵,不眠不休,亦是事实。
我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一个但字,几乎能听到它悬在空气中。
然,果然,他话锋一转,锐利如刀,你所用之物,所行之法,迥异常伦,匪夷所思。孙老乃军中杏林圣手,所言亦非全无道理。妖法,抑或神技他微微前倾身体,那股久居上位、掌控生死的压迫感即使在他重伤虚弱时也丝毫未减,你,究竟是何人来自何方潜入我军,意欲何为
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铁锤砸下。帐内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审判的意味。
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解释生理盐水无菌概念静脉输液原理在这个笃信鬼神、视超越认知即为妖孽的时代,只会越描越黑。我看着斯年那双深不见底、毫无信任可言的眸子,看着孙邈等人脸上根深蒂固的敌意,看着亲兵们紧握刀柄的手。
一股冰冷的倔强从心底升起。
我是医生。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的‘法’,是救人活命的法。将军若认定我是妖女,此刻便可下令。我摊开自己布满细碎伤口、被药汁染得发黄的手,语气异常平静,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若还觉得这双手有用,能替将军麾下儿郎多捡回几条命,我指向角落里一个因伤口严重感染而高烧呓语的年轻士兵,便容我继续救人。至于我是谁,从何处来……待将军击退北狄,守住这朔风城,我自会相告。此刻,多说无益。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看帐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径直转身走向那个高烧的年轻士兵。拿起木盆里煮过的布巾,拧干,开始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动作稳定而专注。后背完全暴露在那些或猜忌或冰冷的目光之下,清晰地感受到刀锋般的视线切割着皮肤。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伤员的呻吟和我拧动布巾的水声。
良久,身后传来斯年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守住朔风城好。本将便拭目以待。孙邈,你带人,全力协助蔷薇……姑娘。
将军!孙邈失声叫道,满是不可置信。
这是军令。
斯年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重伤也磨灭不了的铁血威严。
脚步声响起,孙邈和他的徒弟们沉默地退了出去,带着浓重的不甘。亲兵们依旧守在帐口,像沉默的雕塑。
我背对着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为士兵降温。只有我自己知道,后背上那层冰冷的汗意。暂时过关了。但我知道,自己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边的细索之上,脚下是名为怀疑的万丈深渊。每一次从意识空间调取现代药品(伪装成秘药)或使用超越时代的医疗手法,都是在细索上增加一分重量。
而索的另一端,牢牢攥在那个名叫斯年的男人手中。他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在黑暗中无声地观察着我,评估着。他留下我,仅仅因为我的有用,像一件暂时趁手、却来历不明的危险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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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城的春天,是被死亡催逼出来的。
凛冬的酷寒并未完全退去,城墙根下堆积的残雪还带着肮脏的灰黑色。然而,一种比冰雪更阴冷、更令人绝望的气息,却在短短数日内,如同瘟疫般在拥挤不堪的军营和城西的难民窝棚里疯狂滋长、蔓延。
呕……
咳咳咳……咳咳……嗬……
娘……娘……我好冷……
起初只是零星的呕吐和咳嗽。但很快,剧烈的腹泻伴随着喷射状的呕吐席卷而来。患者眼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陷下去,皮肤失去弹性,变得冰冷粘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蓝色。大量体液的急速丢失,让强壮的士兵在几个时辰内就迅速脱水、衰竭,如同被烈日暴晒后枯萎的稻草。高烧如同跗骨之蛆,烧得人口唇干裂,神志模糊,呓语不断。死亡来得迅猛而无声,往往前一刻还在痛苦地呻吟,下一刻身体就彻底僵硬冰冷。
是霍乱。在这个卫生条件极度恶劣、饮用水源极易污染的古代战场,它一旦爆发,就是一场毫无怜悯的屠杀。
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了整座朔风城。城西的窝棚区,已然成了人间炼狱。尸体被草草堆叠在角落,散发着恶臭。苍蝇如同乌云般盘旋。侥幸活着的人眼神空洞,麻木地躺在污秽之中,等待着那必然降临的结局。恐慌像野火一样蔓延,流言比病菌传播得更快。
是瘟神!是瘟神降罚了!
定是那妖女!她剖了将军的心,触怒了天神!
她那些古怪的药水,就是散播瘟疫的毒液!
烧死她!烧死妖女才能平息天怒!
愤怒和恐惧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我所在的伤兵营外围,开始聚集起越来越多神情激愤的难民和士兵家属。他们不敢冲击有重兵把守的营门,但那充满仇恨的咒骂声、石块砸在栅栏上的砰砰声,日夜不停地传来。
将军!不能再犹豫了!中军大帐内,副将秦川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单膝跪地,头盔夹在腋下,额角青筋暴起,疫情凶猛,人心惶惶!外面都在传,是……是那女人引来的灾祸!若不处置,军心必乱!一旦营啸,后果不堪设想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主位上的斯年。
帐内气氛凝重如铁。几位核心将领分坐两侧,人人面色沉郁,眉头紧锁。孙邈坐在下首,脸色灰败,不住地摇头叹气:将军,此疫凶猛诡谲,非寻常时气。老朽……老朽束手无策。药石罔效啊!他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沉默站在角落的我,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认命的绝望。
所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最终都压向了主位上的那个人。
斯年端坐在铺着兽皮的宽大座椅上,胸口的伤显然还未痊愈,脸色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他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深深插入地面的战枪。他面前巨大的沙盘上,象征北狄军队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地压在象征朔风城的土堆周围,如同即将合拢的死亡之钳。内忧,外患,瘟疫,还有我这个引起巨大争议的祸源……每一样都足以致命。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扶手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深邃的目光掠过沙盘上严峻的态势,掠过帐下将领们焦灼不安的脸,最终,落到了我的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冰冷的权衡,像在评估一件即将被舍弃的、价值与风险不成正比的物品。
帐内死寂一片,只有秦川粗重的喘息声和斯年手指敲击扶手的单调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只等一颗火星将其点燃。
我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帐篷帆布,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后面传来的、无数道充满恶意和恐惧的目光。手腕上,斯年攥出的乌青指印早已消退,但此刻却仿佛重新灼烧起来。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地穿梭在恶臭弥漫的窝棚区,试图用最简陋的煮沸消毒、隔离分区、口服补液盐(用粗盐、糖和煮沸水在意识空间里勉强配制)来对抗这场恐怖的瘟疫,体力早已透支到极限。然而,比身体的疲惫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窒息——那种被整个世界视为异类、视为灾星的冰冷孤绝。
处置
斯年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电,扫过秦川,扫过帐中诸将,最后定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平静。如何处置绑了她,送到城外难民面前,让他们撕碎泄愤或者,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冰锥刺骨,像孙老之前所请,架上柴堆,以‘平息天怒’
秦川脸色一白,嘴唇翕动,却不敢再言。孙邈更是深深低下头去。
斯年站起身。重伤初愈的身体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他周身散发出的威压却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帐,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一步步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一枚代表朔风城守军的赤色小旗,稳稳地插在城头。
瘟疫,是北狄围城、尸横遍野、水源污秽所致!与天何干与她又何干!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每一个将领的脸,妖女妖女能救回本将的命妖女能在这两天里,让窝棚东区新发病的人少了一半嗯!
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秦川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低下头。孙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又看看斯年,满是难以置信。
本将不管她用的是妖法还是神术!斯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只要她此刻站在这里,站在我朔风城一边!只要她的法子,能让我麾下的兵卒,能让这满城的百姓,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她就是朔风城的医官!
他霍然转身,那凌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直刺我的眼底:蔷薇!
在。我下意识地挺直了早已酸痛的脊背,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本将予你全权!斯年的声音在帐内隆隆回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节制伤兵营及城西所有病患区域!孙邈及其弟子、军中所有医官、药童,悉数听你调遣!一应所需药材、人手、沸水、柴薪,由秦川副将全力供给!凡有阻挠你行事者,无论兵民,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军法从事,就地格杀!
最后四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意,让整个大帐的温度骤降。
末将领命!秦川猛地抱拳,声音洪亮,再无半分迟疑。
孙邈身体晃了晃,最终也颤巍巍地站起身,朝着斯年,也朝着我的方向,深深一揖,老脸上神色复杂变幻,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肃然。
是!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清晰应道。疲惫感依旧沉重,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伴随着这柄悬在头顶却也握在手中的尚方宝剑,从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里生发出来。我知道,这权力背后是无数的眼睛和随时可能引爆的猜忌,但至少,我有了放手一搏、与死神抢人的资格!
斯年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沙盘上那岌岌可危的朔风城,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他留我,依旧是为了有用。但这一次,他押上的赌注,是整座城池的存亡和他自己的威信。
4
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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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窝棚区临时划出的洁净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醋味和草药焚烧的烟气。十几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炉灶上,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白汽。我正蹲在一个剧烈呕吐后脱水昏迷的孩子身边,试图用自制的简陋漏斗和皮管,将温热的、加了盐糖的补液一点点灌入他的口中。意识高度集中,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流速,生怕呛到这脆弱的生命。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铠甲叶片撞击的铿锵声打破了这片区域压抑的忙碌。
蔷薇姑娘!是秦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迫和紧绷。
我头也没抬,全部心神都在孩子微弱起伏的胸口上:秦副将,东区隔离的柴火还够吗新送来的生石灰……
将军请您立刻去一趟城楼!有要事!秦川打断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带着战场特有的、不容分说的铁血味道。
我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城楼斯年重伤未愈,若非天大的事,绝不会轻易离开帅府登上直面北狄军阵的城楼。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心头。
我迅速将手中的皮管交给旁边一个还算镇定的妇人,低声嘱咐了几句,站起身。两天两夜几乎未眠,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我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下,尖锐的疼痛驱散了眩晕,迈开沉重的步子,跟着秦川大步流星地穿过混乱的窝棚区,朝着城墙方向疾行。
越靠近城墙,气氛越是肃杀。戍守的士兵们盔甲鲜明,刀出鞘,弓上弦,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布满紧张和风霜刻下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箭矢特有的桐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紧绷到极致的、一触即发的死寂。
登上宽阔的城头,凛冽的朔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割在脸上,灌进脖颈。风卷着城外旷野上尘土和枯草的气息,也带来了北狄大营连绵不绝、如同闷雷般的号角和战鼓声。巨大的攻城器械如同狰狞的巨兽,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
斯年就站在垛口前。他没有披甲,只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外面罩着一件厚重的墨色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身形依旧挺拔如山岳。大氅的下摆在强劲的风中猎猎作响。他负手而立,目光沉凝如冰,投向城下。
秦川将我带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便按刀肃立一旁,脸色铁青。
我顺着斯年的目光望去。
城下,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一小队北狄骑兵如同黑色的毒蝎,拱卫着中间一个格外魁梧的身影。那人骑着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穿着不同于普通狄兵的华丽皮裘和精铁鳞甲,脸上覆盖着一个狰狞的狼首面具,只露出一双阴鸷如鹰隼的眼睛。正是北狄左贤王,兀术。
而在他马前,几个彪悍的狄兵,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被捆缚双手、堵住嘴巴的人!
尽管那人头发散乱,脸上沾满尘土,身上那件被撕破的、沾着污秽的白色罩衫却刺眼无比——那是我在窝棚区救治时,为了行动方便,一直穿在身上的!是林晚!那个在窝棚区帮了我很多忙、心思细腻又勇敢的姑娘!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兀术抬起带着铁护腕的手,朝着城楼的方向,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在空旷的战场上借着风势清晰地传来,带着残忍的戏谑和志在必得的傲慢:
斯年!看清楚了吗你城里的‘神医’,还是‘妖女’哈哈哈!他狂笑着,猛地一把扯掉林晚口中的破布。
蔷薇姐姐——!救我——!林晚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声瞬间撕裂了城头的死寂,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狠狠撞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兀术的笑声更加猖狂:斯年!听着!打开城门,恭恭敬敬地送出那个叫蔷薇的女人!本王立刻退兵三十里,把这小丫头片子也还给你!否则,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明日此时,本王便挥军攻城!城破之后,鸡犬不留!屠城三日!就从这丫头开始,当着你的面,把她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喂狗!
他话音未落,猛地扬起手中的弯刀,寒光一闪,狠狠劈在林晚身旁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林晚吓得尖叫一声,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
城头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朔风呜咽着掠过垛口,发出鬼哭般的声响。所有守军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帅斯年的背影上。愤怒、屈辱、恐惧……种种情绪在沉默中疯狂滋长。
秦川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城下,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将军……不能……
斯年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缓缓抬起手。
我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会怎么选为了满城军民,为了大局,牺牲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换回一个无辜的姑娘和短暂的喘息这是最理智的选择。林晚的哭喊声像淬毒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上。
下一刻,斯年的动作凝固了所有目光。
他没有下令开城,也没有任何妥协的姿态。他抬起的手,稳稳地伸向身侧一名亲卫捧着的、巨大的铁胎弓!
弓身黝黑,布满暗哑的纹路,散发着沉甸甸的杀气。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冰冷的弓臂,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另一只手,探向了箭壶。
抽出的,是一支足有四尺长的破甲重箭!三棱箭簇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如同毒蛇的獠牙。
然后,在城头守军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城下兀术猖狂的笑容里,在秦川失声的将军不可!的惊呼声中——
斯年将军,朔风城的战神,拉开了那张需要数石之力才能撼动的铁胎巨弓!
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瞬间被拉成了满月!
而他搭在弦上、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箭尖,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稳稳地、精准地、毫无偏差地——
指向了我的眉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城头的风,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粒尘埃的飘落都清晰可见。林晚绝望的哭喊被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兀术面具下那双阴鸷的眼睛闪烁着残忍的快意,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被拉成满月的铁胎巨弓,以及那支在惨淡天光下、闪烁着绝对死亡寒光的箭头。
它稳稳地指向我的眉心。
距离如此之近,近到我甚至能看清那黝黑箭杆上冰冷的纹路,看清那三棱箭簇上倒映出的、我自己苍白如纸的脸。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以及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的轰鸣。
斯年。朔风城的战神。用箭指向我的人。
他的侧脸在寒风中如同刀削斧凿的冰岩,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到愤怒,看不到犹豫,只有一片冻结的、纯粹的杀意。那杀意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像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他在告诉我,他的选择。为了这座城,为了城里的军民,为了大局……牺牲一个妖女,换回可能的喘息,是唯一的路。林晚的命,在冰冷的政治和战争天平上,轻如鸿毛。我的命,亦是如此。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的喉咙。原来,悬崖边的细索,终究是断了。原来,所有的有用,在绝对的威胁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将军!不可啊!
秦川的嘶吼带着撕裂的痛楚,他试图扑上来,却被斯年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的冰冷威压硬生生钉在原地。
兀术在城下爆发出更加猖狂的大笑,声音如同夜枭嘶鸣:好!好一个朔风战神!够狠!够绝!那就……他猛地扬起手,作势就要挥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的意识深处,那个冰冷的、精密的手术室空间,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所有的仪器面板疯狂闪烁,发出无声的、尖锐到极致的警报!不是因为伤病,而是因为一种超越极限的、濒临毁灭的危机感!
没有时间了!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身体在绝望的深渊里,爆发出最后的本能!
我猛地抬起手!不是格挡那致命的箭矢(那毫无意义),而是狠狠抓向自己那件早已被药汁、血污和泥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宽大的古代衣襟!
指尖触碰到衣襟内侧一个冰冷坚硬的凸起——那是昨天深夜,趁着最后一点清醒,在意识空间里耗尽心力提取出来的东西。一个简陋的、却凝聚了我此刻全部绝望和决绝的造物!
我的动作快到了极致,也决绝到了极致。在斯年扣弦的手指即将松开的前一刹那,在兀术挥下的手臂带动弯刀寒光乍现的瞬间——
斯年!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尖锐得刺破云霄,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惨烈笑意,这招!叫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我的拇指,狠狠摁下了手中那个冰冷金属物体上唯一的凸起!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响。
同时,我另一只手猛地从衣襟里扯出一个小小的、带着特殊气味的皮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城下兀术和他身前林晚的方向,狠狠掷了出去!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
没有火光!没有硝烟!只有一股无形却恐怖到极致的冲击波,伴随着刺耳的、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啸,以我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开!
城楼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脚下的青砖剧烈震颤、碎裂!离我最近的几个亲兵如同被狂风吹起的稻草,惨叫着向后抛飞!坚固的垛口碎石簌簌滚落!
斯年!那张需要数石之力才能拉开的铁胎巨弓,那支足以洞穿重甲的破甲箭,在这股纯粹由压缩空气和高度浓缩酒精蒸汽瞬间爆燃产生的、定向冲击波面前,脆弱得像孩子的玩具!
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扭曲变形!他扣弦的手指被巨大的反震力狠狠弹开,虎口瞬间撕裂,鲜血迸溅!那支瞄准我眉心的死亡之箭,如同被无形巨手捏住,箭杆发出一声脆响,竟从中硬生生折断!箭头无力地旋转着,擦着我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身后的旗杆!
而斯年本人,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正面撞中!他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城楼的石柱上!坚硬的石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他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墨色大氅,身体沿着石柱缓缓滑落,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充满了极致的震骇和……一丝来不及捕捉的、更深的东西,随即迅速黯淡下去,陷入昏迷。
冲击波的主要方向,是城下!
那小小的皮囊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在距离兀术和林晚头顶不足一丈的高度,无声地绽放!
没有火光,只有一股肉眼可见的、剧烈扭曲的空气波纹猛地扩散开!如同一个透明的、充满毁灭力量的巨大拳头,狠狠砸下!
呃啊——!
首当其冲的兀术,他那身华丽的皮裘和精铁鳞甲如同纸片般被撕裂!他脸上的狰狞狼首面具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露出一张因极度惊骇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他胯下那匹神骏的黑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腾空,随即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掀翻在地!兀术魁梧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抛飞出数丈之远,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鲜血狂喷,生死不知!
拱卫他的那一小队北狄骑兵,如同被飓风扫过的麦秆,连人带马被狠狠掀翻、抛飞!筋断骨折的惨叫声和战马濒死的嘶鸣瞬间响成一片!
而冲击波的核心边缘,被捆缚着的林晚,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猛地向后吹飞!捆绑的绳索寸寸断裂!她小小的身体被气浪卷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然后重重地摔落在远离爆炸中心的、相对柔软的泥地上。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着,满脸尘土,显然摔得不轻,但那双惊恐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风停了。
鼓息了。
号角喑哑了。
城上城下,所有人,无论是朔风城的守军,还是远处列阵的北狄大军,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们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之中。目光呆滞地望着城楼上那个依旧站立着、衣袂在冲击波余韵中猎猎作响的单薄身影。
那个刚刚引爆了妖法、制造了恐怖一幕的女人。
她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像鬼,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血。巨大的爆炸冲击主要向外,但身处核心边缘的她,内脏也受到了剧烈的震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微微佝偻着身体,一手紧紧捂着剧痛的胸口,另一只垂落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还残留着引爆装置冰冷的触感。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城下兀术那不知生死的躯体,扫过混乱一片的北狄前阵,扫过城楼上昏迷不醒的斯年,扫过秦川和所有士兵脸上那如同见了鬼魅般的表情。
世界在她眼中旋转、模糊。力气如同潮水般从身体里飞速退去。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
但她的嘴角,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一个疲惫到极致,却又带着某种奇异解脱的、冰冷的笑。
结束了。
无论是作为被需要的工具,还是被恐惧的妖女。
她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倒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而凄厉的呼喊,穿透了麻木的耳膜,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的腔调:
蔷薇——!!!
5
春回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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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着身体。
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海深处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漂浮。
痛。无处不在的痛。胸口像是被巨石反复碾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一种古怪的药草苦涩。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闸门。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不是手术室无影灯的惨白,也不是战场灰蒙蒙的天光。是昏黄的、摇曳的烛火光芒。
视线渐渐聚焦。
头顶是陌生的、深色的木质承尘,雕刻着简单的云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淡淡的、属于上好木料的清香。身下是柔软的、带着干净阳光气息的被褥。
她……没死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麻木的神经。
呃……她试图发声,喉咙里却只挤出一点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气音。这微小的动静,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醒了!她醒了!
一个清脆而充满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哭腔。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靠近。
一张布满泪痕、却洋溢着巨大喜悦的小脸出现在她模糊的视野上方。是林晚!她瘦了些,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后怕和纯粹的欢喜。
蔷薇姐姐!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们了!
林晚紧紧抓住她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蔷薇想对她笑笑,却牵动了胸口的伤,眉头痛苦地蹙起。
晚儿,莫要惊扰她!一个苍老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孙邈的身影出现在床边,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复杂,充满了敬畏、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搭在蔷薇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片刻,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脉象虽弱,但已趋平稳,内腑震荡之伤正在修复……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他低声喃喃,看向蔷薇的眼神复杂难明。
蔷薇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越过孙邈和林晚,投向房间更深处。
窗边,逆着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斯年。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背对着床榻,身形依旧挺拔,但似乎清减了些。他的一只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显然是那日爆炸中受的伤。他沉默地望着窗外,窗外是朔风城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似乎有炊烟袅袅升起。
他站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看不到任何表情。
房间里只剩下林晚压抑的啜泣声和孙邈沉重的呼吸。
蔷薇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胸口那剧烈的疼痛似乎奇异地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钝痛。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意识再次沉浮。
她知道,自己活下来了。以一种最惨烈、最震撼、也最不容辩驳的方式。
但活下来之后呢
那惊天动地的妖法,那玉石俱焚的决绝,那昏迷前听到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如同巨大的烙印,深深镌刻在每一个朔风城军民的心中,也横亘在她与那个沉默背影之间。
城外的北狄大军,在左贤王兀术重伤昏迷(侥幸未死,但据说彻底废了)、前锋精锐遭受莫名重创后,军心大乱。加上瘟疫的威胁并未完全解除,内部争权夺利,终于在围城月余后,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清晨,如同退潮般撤走了。留下遍地狼藉的营盘和无数未解的谜团。
朔风城,守住了。以一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
城里的瘟疫,在孙邈等人终于放下成见,全力推行蔷薇留下的隔离、消毒和口服补液措施后,渐渐被控制住。死亡的数字一天天减少,绝望的阴云终于开始消散。城西的窝棚区被焚烧清理,新的简易房屋在废墟上搭建起来。
劫后余生的人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中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微弱希望。但每当他们看到那个偶尔出现在伤兵营、依旧穿着那身怪异白色袍子、脸色苍白却神情平静的女子时,目光中依旧充满了无法消弭的敬畏、恐惧和深深的复杂。
妖女的称呼,似乎没人再敢当面提起,但那种无形的隔阂,比刀剑更难逾越。
蔷薇的身体在孙邈的精心调理下缓慢恢复。她依旧去伤兵营,处理那些需要缝合、清创的伤口,指导药童如何更有效地煮沸消毒器械。她的话很少,动作也因伤痛而慢了许多,但那份专注和精准却丝毫未变。士兵们看到她,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神躲闪,却又在她靠近处理伤口时,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顺从和信任。
她像一个游走在边缘的幽灵,被需要着,也被恐惧着。
斯年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她。
他的伤势恢复得比蔷薇快。很快,那吊着的手臂便放下了。他重新披上了冰冷的铠甲,开始整顿城防,安抚流民,处理堆积如山的战后事宜。他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冷硬。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沉淀了太多的东西,幽深得望不见底。
秦川有时会来伤兵营,替斯年传达一些关于物资调配的命令。他看向蔷薇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无法理解的敬畏,态度恭敬得近乎疏离。偶尔,他会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沉默地行礼离开。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流淌。
直到蔷薇能够勉强下床行走的第十天。
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城墙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金色。
她独自一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登上了朔风城那伤痕累累的西门城楼。风很大,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她扶着冰冷的垛口,眺望着远方。
北狄大军撤退的方向,只余下空旷的、被战火蹂躏过的原野,一片焦黑与枯黄交织的苍凉。战争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刻在大地上。
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铠甲叶片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摩擦声。她没有回头。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沉默。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良久,身后传来那个低沉沙哑、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为什么
只有三个字。没有称呼,没有铺垫。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直接凿向冰封的核心。
为什么选择那种决绝的方式为什么能造出那种毁天灭地的妖器为什么……最终没有选择独自逃离为什么在引爆前,要把林晚掷向安全的方向
无数的问题,最终凝结成这沉重如山的三个字。
蔷薇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映照出她苍白而平静的容颜。她的目光,终于迎上了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眸。
斯年就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脸上没有惯常的冰冷审视,只有一种深刻的、无法解读的疲惫和……困惑。像一头习惯了在黑暗中搏杀的猛兽,第一次被刺目的光芒灼伤了眼睛,露出了罕见的茫然。
蔷薇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用箭指向她、也曾在她引爆毁灭时发出撕心裂肺呼喊的男人。她的眼神清澈而疲惫,像经历过暴风雨洗礼后的湖泊。
她没有解释酒精炸弹的化学原理,没有辩白自己的来历,也没有诉说那一刻的绝望与孤勇。
她只是看着他,用同样平静而疲惫的声音,轻轻地问:
将军,
朔风城的春天,来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快被呼啸的城风吹散。
斯年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一丝被看透的狼狈,最终化为一片更加深沉的、如同暮色四合般的寂静。
他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也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蔷薇脸上移开,重新投向城墙之外。
远方,焦黑的大地尽头,在暮色苍茫的地平线上,一株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从烧焦的泥土里探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