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
倾心天下
1
都说倾九九没有心。
我就是倾九九。
我是汴梁城最负盛名的舞姬。整个汴梁的舞场都是我的。我寻常时候不跳舞,坐在阁楼上吩咐丫鬟往楼下扔银票,托着腮看路人见钱眼开的嘴脸。心情好的时候,我赤足走在阁楼上,趴在栏杆上挑选猎物。被我选中的男人能见到我一直被面具遮挡的面容,由此走上家破人亡的不归路。
因见到我面容为我疯狂的男人数以千计,为了一睹我风采而争风吃醋的男人前赴后继,但汴梁城的女人无法阻止。
我将全天下的男人玩弄鼓掌之中,全天下的女人心也在我手里。我想让谁粉骨碎身,谁就尸骨无存。
全天下的人都憎恨我,他们一传一十传百地传着我的故事,说阁楼上的倾九九是全天下最没有心肝的人。然而哪一个听到故事的人,都想一睹倾九九的倾国倾城色,灰飞烟灭都不怕。
没有人想到,可以雇佣杀手。倾九九一死,就一了百了。
但没有心的倾九九,不怕死。不怕死的人,总是死不掉。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我从一个没有梦境的梦里醒来,下意识地摸摸面上的面具,起身将屏风上搭着的外衣披上。我赤足走出房间,走到我寻常呆的阁楼,阁楼外的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花瓣落在我身上。我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楼下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倾九九也会怜花惜玉
我回过头去,寻常时候能够容纳一千多人的大堂里此时仅此一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玉书,着一身玄黑色暗金云纹长袍,捏一柄乌玉竹骨扇,冷眉漠眸,比我更像是没有心的人。
有着一个书生气的名字,却带着一身武将的威严,配上这不可一世的气势,不难猜测他是谁。
我没有开口,只是挑了挑眉毛。
苏玉书在我的没有表情中开口,关于我的那个人尽皆知的传言就那么冷冷地从他口中说出,这却不是第一次有人当面亲口对我说——他说:人们都说,倾九九没有心。他微微一顿,仰面看我,深不可测的眼底有着一抹亮光,九九,你说呢
我说虽然不是第一次当面被评论,却是第一次被人问及。我俯下身子,趴在栏杆上,像猫一样望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玉书冷漠而淡薄的嘴唇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清冷的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黑得异常,他将乌玉竹骨扇往手心一合,道:说的好。他很快地抿去笑意,专注地看着我,答:因为我要得到你。
苏玉书,这天下大可以都是你的,但是倾九九,不属于任何人。我这么回答他,转身离开。
他站在原地拍掌,掌声清冷:好一个倾九九。
2
我一闭上眼睛,苏玉书就冷着一张俊脸,眼睛乌亮乌亮地对我说:倾九九没有心。
倾九九,你还真是没有心。
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的十年前,我故国已经在战乱之中覆灭。我从一个千金小姐沦败为宦中奴隶。那是一场盛大的拍卖。所有战争中的俘虏都一一地贴了标签待价而沽。我也不例外。但我那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一个七岁的女奴能做什么又能值什么价
我的底价是七个贝。
贝是我朝钱币的最小计量。
就在我满心等死——只等有人出价买我、我便咬舌自尽——的时候,拍卖场入场口传来一阵喧嚣,接着苏文长就在众人拥簇下走了进来。他走进来时候,大门微开,阳光从那缝隙落进来,闪了我的眼。
他一扬面便望见角落的我,径直走到我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望着我的眼神说不出的柔和,他伸出两指捏着我的下巴:名字
不等我开口,一旁的仆人便已献殷勤:倾九九,‘倾覆’的‘倾’,‘九回肠’的‘九’。
好名字。苏文长松开手指,起身,一万两。
自此我成为苏文长手心里的小公主,起居都跟他一起,简直像是他的心头肉。苏府上下,苏文长第一,我第二,得罪我便是得罪他。但我知道我对于他,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奴隶。他那么疼我,必定有缘由。但即便如此,我控制得了一切,却无法控制我的感情。
当他温和地笑着喊我九九、把所有最好的都给我的时候,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就是这样的苏文长,手把手交给我所有技巧,将我拥在怀里,对我轻柔地说:九九,为我成为天下第一的剑。
我被他训练成天下第一的杀手。
但他却从不让我杀人。
十年后,在他生辰的前一天,我为了想给他最好的贺礼,骗他到我房中灌醉了他。他醉得步伐不稳,起身都趔趄,我心里一紧,站起来抱住他的腰。他没有想到,身子一颤,眼神奇异地望着我,大手落在我的发梢:九九,是个大姑娘了……
我趁着他未倒,急急发问:苏苏,你最想要是什么
最想要他像是思维都混乱了,舌头都打结,我……想要九九……幸福……
我脸一红,推推他:正经的呢。
谁说我不正经……我说的都是正经的。他眼神陡然暗下去,说真的,能够得到鬼医手里一颗还魂丹便好了。
我为了他一句话去寻找传说中的鬼医,终于在他生辰时候一身鲜血地蹒跚到他房间门口。我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苏苏,苏苏,你看……
苏文长怀里搂着一个跟我有着三分相似面容的羸弱女孩,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我。良久他嘴角冷峭地挑起,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冷漠而又讽刺:倾九九,你还真是没有心。你亲手杀死的鬼医,是你的亲哥哥。
3
倾九九,你还真是没有心。你亲手杀死的鬼医,是你的亲哥哥。
十年前,我双手鲜血捧着鬼医的项上人头跟他的还魂丹站在苏文长门口,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年前的十年前,倾家没有家破人亡之前,得罪了苏文长,将他心爱的女人柳青青害去半条命。苏文长在拍卖场上一眼认出我,除了我长得有三分像柳青青外,还有我眉毛上的蝴蝶印。他因为那蝴蝶印认出我跟我哥哥,我们的蝴蝶印被他用针刺消去,他送我哥哥去学医,专门研究那无数医者耗尽一生都难以研究成攻的还魂丹;而将我留下,只等有一天我亲手杀死我哥哥。
原来连同那天他的醉酒都是算计之中。
苏文长不愧是苏文长,大楚国国舅。他年长我二十三岁,算计我如同计算天文历法。
他得到了还魂丹,得到了他最爱女人柳青青的命,关上了苏府的门。
他没有杀我,因为他已经用最好的方式报了仇,我倾九九,成为一个没有心的人。而我,无法杀他,因为我所有的技术都师承他——也没有心,杀他。
倾九九,没有心。
倾九九用尽毕生所学,为她爱的人第一次杀人。
她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她的亲生哥哥。
她杀鬼医之前,听到他说有种假死药,她好奇之下,握在手心一颗。
却没有想到,那竟然是天意,我站在苏文长关上的门外,摊开手心,便是那颗假死药。
我知道苏文长至少会将我出丧。
我吞着满脸血,咽下了那颗药。
我再次醒来,是个大雨磅礴的天气。瓢泼的大雨落在我的坟墓上,打湿了覆盖我的坟土。雨水的湿润使得我顺利地从我的坟墓之中爬出。我从那里面出来,那里面埋葬了一个倾九九,爬出一个新的倾九九。
但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都是倾九九。
因为倾九九,只有她自己。
十年前,她国破家亡,失去父母,失去所有。当她被苏文长抱出拍卖场,从此认定他,不离不弃地掏出一颗心爱着他的时候,却被最爱的他所算计,亲手杀死世界上唯一跟她有血缘的人。她为了所爱杀死亲哥哥,却最后失去了亲哥哥,也失去了最爱。
果真是世界上最巧夺天工的复仇计划。再也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倾家伤了柳家千金半条命,苏文长就这样夺了倾家千金一颗心。
我用苏文长交给我的技术,找到几个大主顾,杀了很多人。鲜血染红我的双手,我用得到的钱币换了一张脸。
其实黄药师没有怎么修整。他捧着我的脸,像是在看最完美的工艺品,他呢喃着问我:倾九九,你得到这样一张国色天香的容颜,到底还有哪里不满足
药师可知大国舅有位沉鱼落雁的情人柳青青我一字一顿地道,请药师将她跟我相似的眉眼全部消除,多少黄金我都给。
4
我想起那些事,竟然是在十年前,觉得怎么这么不经时间。
我换了一张脸,打造一张天衣无缝的面具,遮住了半边面。那张脸美得无与伦比,连塑造它的黄药师都感觉不能置信。但凡是看过这张脸的人都无可避免地为之疯狂。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形容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惊世骇俗的美。
我用了九年时间在刀尖上跳舞。
这样的舞姿绝望地让人不能直视。但凡是看过的,没有不为它鼓掌叫绝。我凭借这样决绝的舞姿跟无双的容颜,成为汴梁城最风华绝代的舞姬。
当我站在汴梁最高的舞场楼顶,俯视这繁华如烟的汴梁,却不知道到底自己想要什么。
倾九九,没有心。
我想起苏玉书乌黑的眼瞳,他望着我,说:九九,你说呢
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舞。距离上一场轰动汴梁的舞,好像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市井小巷有些不入流跟入流的画家,到处流传着七八年前我跳舞的画像。其实那些画都是捕风捉影,真正像我的只有那么几幅。
我唤来舞场的管事,让他按照七八年前布置一个满是刀尖的舞场。我说完,那管事眼睛就亮得像是看见大把大把的银票,激动地语无伦次。
我坐在阁楼上等。
多少年来我都是这样的姿势。坐在整个汴梁最高的地方等。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最高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防护,可是从来没有杀手来杀我。或者说,也许有,但是,我才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十年来,大楚国有过波荡起伏。苏文长从我死的时候起,在跟几个老狐狸较量获胜之后,好像已经掌握了这个国家的命脉。但是出于国舅的身份,他还是千年狐狸一样按兵不动。也因为此,他迟迟没娶柳青青。
那时候的太子苏玉书流亡国外,年仅十七。
现在苏玉书回来了,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登基仪式,整个汴梁都心知肚明,到时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之战。
管事过来知会我,说是都准备好了。
——他的都准备好了,包括,观众。整个汴梁都因为他的消息倾巢而出,将我在的舞场围得水泄不通。画家们都摆好了画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赤足从阁楼上起身,往刀尖的舞场上走,走到一半我望见一个十年未见的人,不由一愣。
那是十年后的苏文长,却跟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水青色的长袍,一样的如水一样温润的眼眸,修长的手指。这样温润如玉的男人,却有得那么心狠手辣的面,就算是现在的我,都难以想象。
十年来他不曾来到这里,只因他心里只有柳青青一个。而如今他怎么会来到这里,我一面想一面往舞场里走,眼角却瞥到角落里不肯引人注意的苏玉书。
原来是为他来的。
我耸耸肩,一挪步,在刀尖场上旋开我的舞姿。我着一身艳红如血的袍子,一转身那袍子就在闪闪的刀尖上绽开死亡般的花朵。这样的舞姿,倾了汴梁。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不断地绽开血花,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连画家都望了手中的笔,只有苏玉书极为不认同地皱了皱眉。
一舞完毕,我转身便要走,苏玉书却一个飞身掠了上来,他握住我腰将我抱起:这样凉的天,怎的不穿鞋
5
我随苏玉书回了宫。
我点头的时候,苏玉书很是诧异:怎地就这般好说话了
我并不笑,却是上前一步,不可一世地捏住他下巴,咬上他的薄薄的嘴唇:想便想了。
苏玉书也没有笑,只是黑得发亮的眸子更黑了。
他不揽我坐轿,却是紧扣着我的腰骑他的汗血宝马,他低头在我耳畔,声音清冷却有一丝柔软:九九的心,在哪里
我抬起没有表情的脸望他,却不知怎地笑出声来。他望着我,薄唇也是一弯,低头抱紧了我,低喃:世人所言差矣,倾九九启是没有心的
他正抱着我,却有谁在拦在了马前,汗血宝马受惊,险些将我跟苏玉书翻出去。苏玉书抱紧了我,收敛了马缰,皱眉望向前方策马者。
却是苏文长,苏文长并不看他,却直直地盯着我:九九,是你
我那时候不更名不换姓,学了世间风华绝代的舞姿,坐在最高的阁楼上,也不过是——想他有一天来找我时候能够一眼便能找到。想倾九九的心多卑贱,被这个人算计亲手杀死亲哥哥,竟然还妄想着有一天……不谈也罢。
都说倾九九没有心,谁知道倾九九只是爱一个人爱得没有了心
但是现在的倾九九,有苏玉书。
苏玉书何许人,一听到苏文长的话便心下明白几分,他未动声色,揽着我的手臂却收紧得厉害。
我抬眼望他,伸手将覆盖我脸的面具取了下来:苏国舅怕是认错人,此九九非彼九九。
不,九九,一定是你!苏文长突然失控。
这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失去控制,他激动地想要从马上下来,不顾侍从阻拦想要接近我,他极为克制的眼中竟然流出眼泪,他望着我,情难自禁,九九,求求你原谅我。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早就爱上了你。没有想到我亲手设计的复仇,最后却是我一人独尝苦果,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可是我却自欺欺人地以为我把你当做青青的影子。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爱的人,是你!……
他转过身去,激烈地退开阻拦他的侍从,竟然跪倒在地,他仰面望着苏玉书,声音激动地在颤抖:苏玉书,世人皆知我图谋大楚已久,但是为了九九我什么都愿意放弃。你把九九还给我,我不再跟你争斗,你做大楚的王,九九做我新娘,怎样
苏玉书揽着我,望了苏文长一眼,声音清冷:舅舅,我想你错了。不仅九九从来都不是你的,大楚,更不是。他略施一个眼色,那旁阻拦苏文长的侍从已经将苏文长捆绑了起来。
苏玉书说完,策马而行,头都没有回。
我抱紧他,眼泪淌湿了他衣襟。苏玉书一顿,轻轻地吻上我的发梢:九九不哭,你的心,在我这里会完整无损。
我不由地抱紧了他。
世人都道倾九九没有心,却不知道倾九九的心,是因为爱没有的。
只有苏玉书知道,所以倾九九的心,回来了。
(完)
第二个故事
轩辕一念
据翼国楚云深的纪传史《十大传奇将军》记载,公元214年,冰冻月的第一个仙后日那天,一场大雪刚刚停歇,地面上积雪足足有几尺厚;天寒地坼,冷气像能穿透骨骼。翼国威慑天下的镇国大将军轩辕一念生命垂危,翼国全国上下都穿白戴素、停止宴乐婚嫁以示哀伤。
轩辕一念作为十大传奇将军之最,一生传奇,连死法也传奇——他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一个不爱他的女孩儿手里。
这在翼国历史之中由翼国史官口口相传,有添油加醋的,说那女孩儿对大将军一见钟情,千方百计学了媚术,用尽浑身解数勾引他才让他一生执念难忘;也有一言蔽之的,说那女孩儿才貌无双才吸引了他。但无论哪一种说法,史官们都会在最后解释说:无史可考,一己推演。
有史可循的只有这一天。
年仅三十岁曾经风华绝代的轩辕一念俊逸不在,头发全白,身上有一处止不住的伤口,不断地渗血;坐在镇国府的养心阁里,强撑着一口气等那女孩儿。《十大传奇将军》记载,在见到女孩儿之后三个时辰,轩辕一念寿终正寝,楚云王为他举行了国葬。
将军,人请来了。府上管家五伯敲门,声音里充满愤恨。
史载,这位被称作五伯的管家从小看着轩辕一念长大,视这位大将军如亲儿子一样疼爱。他也不知道轩辕一念与那妖女的渊源,但却无比清楚地知道那妖女毁了亲儿子的一生。
五伯,谢谢您,您去忙吧。才说完这么一句,轩辕一念咳一声,抹过嘴角的白巾上赫然鲜红的一滩血迹。他藏白巾的时候那人进来,他灰蒙无采的双眼一下迸进万丈光芒,喜悦而明亮地看向她,阿九,你终于来看我了。
不同于他的喜悦激动,来人素衣白袍不掩惊人之貌的绝色面孔上只有浅淡一笑: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她手里捏一把骨扇把玩,漫不经心往旁边一坐,不过听说你有什么不得了的话想说。
她总是这种心如止水的冷静,仿佛世间任何的万事万物都无法在她内心激起哪怕一丝丝的涟漪。他爱她这一点爱得疯狂,也恨她这一点恨得牙痒;爱情如此不公,他可以为她去死,她却眉毛都不皱一下。
她用仅仅一句话一如既往轻巧地浇灭他眼中的所有亮光,强烈的恨意灼烧着他双眼,他紧紧握住座椅才不至于起身摔东西,他冷笑几声:阿九,临到死你还这么对我你就不想知道我堂堂一国大将军怎么会伤成这种地步!他大力抓扯下一堆头发,疯狂大笑,一夜白头啊,我轩辕一念,竟然一夜白头!
那人仍然无比淡然,看着他发狂,以骨扇支着下巴浅笑。等他狂笑停了,她边念咒倒了杯茶边浅浅一笑道:胜败家常事,第一的位置也会风水轮流转。不过最近似乎没听说哪里有仗打。
他猛烈地噎住一口气,百味纷涌。他一生戎马一生荣耀百场胜仗因爱而伤为她而死,到了她嘴里竟然只是短短一两句话的事情。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妖孽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禁对她又爱又恨,迷恋地看着她。他们都说她勾引他,她怎么不是勾引他她既是天仙,又是魔鬼;既是圣女,又是媚妇。
他忍不住跪在她脚下——他们翼国人都天生骄傲,谁会想到他一国大将军会如此卑微地下跪求爱——渴望而恳求:阿九,阿九,我求求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快死了,你就骗骗我说句‘你爱我’吧!
但他自己其实知道她不可能说,他为了得到她的爱,他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可都没有用,她就像是没有心肝;他们男人就是犯贱,越是得不到越渴求。他跪求她,像强弩之末,像丧家之犬;不用说她不会说,他都看不起他自己。可他没有办法,对她的爱像毒药,他无法控制,无法自拔,只好一生都饮鸩止渴。
她看着他,仍然只是浅浅一笑。她那种笑法,慵懒而散漫,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又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天底下会笑的人那么多,会这么笑的却只有她一个,像天神,像佛陀,高高在上,智珠在握,俯视天下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那一笑就让他全身上下疼得发紧。她只笑不答,只啜了一小口茶。
你不爱我!他捂着胸膛,身上那处止不住的伤口大量地渗出血;他狠狠掐着自己,才能不痛得在地上翻滚。浓烈的恨折磨着他,他浑身不住地颤抖,像受了重伤的野兽。过了很久,他才平静下来,脸色灰白,失去魂魄一样,揪着胸口发出最后的嘶喊,你为什么不爱我!我轩辕一念这一生倘若不在你心上划出一道痕迹来,我死都不瞑目!
你还有三个时辰的活头,那人拿着茶杯把玩,浅笑晏晏,你一辈子都没做到的事,这三个时辰就能做到
没人知道她怎么知道轩辕一念的余生时间的,翼国人后来给她起绰号叫不败魔女绝色魔女等等,传说男人见到她就会爱上她而死得悲惨;在他们的传说里,她越来越离奇,什么能力都有,预测死亡的能力如同探囊取物般轻巧。
她这么一句话无情到极点,轩辕一念怒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他胡手一抹,嘴角还是不停淌血,加上他本就将死的病容显得异常可怖。他恨得撕心裂肺,一身妖力风涌,却无法伸手动她一根毫毛。他为她付出一生,最后甚至为她而死;他都不恨。他轩辕一念几百万敌军都不怕,区区这点辛苦有什么可怕——他只恨她不爱他,只恨他方法用尽、穷途末路,她仍不爱他。
他已经无法看清她的反应,过了很久,爆炸的余烬才散去。尘埃落定中他冷静下来,开始回忆:穷泉那鬼地方,真不是人能去闯的。那些鬼族,有着天生的强大,除了他们之中有些不成气候的小鬼,其余的就算是最普通的鬼,妖力也让我们的妖术高手自愧弗如。我从没败在任何人手下,却在穷泉接连败北。阿九,你去过穷泉吗
没有。那人闲散一笑,听说过。那里本来就有‘人间地狱’之称,你又何苦去那种鬼地方。
她这时候又出人意料地好说话,真像佛陀天尊,悲悯苍生,慈悲温和。她一直是如此神秘复杂而矛盾的存在,似乎只要不同她谈情说爱,就什么都好说。可他不知道能够忍住不奢求她爱情的男人存不存在。
我何苦去那种鬼地方轩辕一念苍凉一笑,阿九,你说我何苦
他一这么问,那人态度十分明确清晰地不再回应,只对他微微一笑。
他的恨意又复燃,自从他知道她不爱他的那一刻起,他的恨就已经渗透到他的骨髓血液灵魂里,一刻也没停过。他极力隐忍得意,意味不明而又深沉诡异地看向她:阿九,你知道我后来得知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吗
只要不谈爱情,她就有问必答,她微微一笑:你听到的,我自然不知道。
他沉下声音,阴暗压抑而又缓慢地开口,像刻意的折磨报复:有人告诉我,传说有一位绝色天下的公主困在一座城堡里,无数的四季在她身边轮回,无数的红尘在她生命过往,时光无垠,公主永生。他微一顿,越发恨意沸腾,声音都兴奋地颤抖,阿九,你觉得这传说可信不可信
那人终于变了脸色,怒斥他一派胡言后拂袖而去。
轩辕一念获胜而痴笑,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诅咒:长生公主,你的结局会是什么是永生永世不变的孤独,还是会有人将你拉出地狱
第三个故事
白冥十九
近日,白冥十九总感觉有蚂蚁在脸皮里爬。但照镜子瞧时,总也没有东西。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白冥十九还想自己再探索些时日,冷淡如白冥冷秋却沉不住气了,喊了白冥九决来。
烈日高照,白冥九决捧着白冥十九的脸在日光下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有几个小时。
小十九,他一个爆栗子弹醒睡得正香的白冥十九,眯眼瞧她,带点懒洋洋,笑得意味不明,这怕是换颜术。
这咒术白冥十九也只是听说过。
据说很早的时候,大约发生在戎朝时期。有一个女妖精,十二三岁的时候生母去世了,父亲很快续弦,带来一个漂亮的后母与姐姐。
女孩儿的生母也并非无盐之貌,可她却并未继承到任何,不仅不美,简直是丑陋。后母待她并不好,跟她那美若天仙的女儿时常一起嘲笑丑女孩儿。
到了待嫁的年纪,来跟姐姐提亲的人快要把家里的门槛踏平了,跟妹妹提亲的一个也没有。姐姐再次落井下石地嘲讽妹妹,做妹妹的终于忍无可忍,费尽心机研究出这样一个毒术,将无色无味的药粉冲到姐姐平时喝的水里,隐忍等待。
日子一天天过去,姐姐答应了一个商家巨贾的大公子的求婚,风光满面地筹备婚礼,因为太欣喜,竟也忘记了欺凌妹妹,甚至都忘记了妹妹的存在。直到婚礼当天,一身喜服的新郎满怀喜悦地掀起新娘的面纱,当场吓晕倒地——这哪里是他美若天仙的妻子,分明是妻子妹妹那张丑陋不堪的脸!
一家人这才都明白过来,赶忙去找妹妹解除咒术,但家里哪还有妹妹的身影!只有一封书信,大意便是:姐姐有妹妹的脸,妹妹得到姐姐的脸,看谁先得到真爱。姐姐先得到,脸就换回来;妹妹先得到,姐姐就腐死;同时都得到或都得不到,双双魂归天。
后来的结局就开始有分歧,有的人说是妹妹赢了,因为她得到了美好容颜;有的人说是姐姐赢了,因为她后来变得善良美好。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咒术很是有害,自从妹妹消失,便几乎没有了记载,成为白泽婺的一种传说中的禁术。
白冥十九倒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有幸能够见识到这样有意思的禁术。
她摸摸脸,镜子里映着一张绝世的容颜。
其实很久很久之前,白冥十九也不是这样子,也没有期望过如此。可命运总是讽刺,它让想活的人死,让想死的人活。它给你绝境,你也只能从绝境里发出芽来。后来白冥十九就成了这模样,见到的人莫不为之惊叹,一传十十传百,白冥十九世间第一绝色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人们总是喜欢追逐美好的东西,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再所不惜。这几乎成为一种本能,印刻在基因里,一代一代地传承。无论男女老少,都爱慕俊男美女,如飞蛾扑火、夸父逐日。所以换颜术的出现也不足为奇。
关于姐妹俩谁活下来,白冥十九倒觉得都死了。太丑或者太美,都无法得到真爱;他们都让人无法看到容貌之外。容颜易老,朝为红颜、夕化白骨。世间但若有恒久真爱,定不是因为容颜。
过了约有小半月,白冥十九再照镜子,映出来的已经是另外一张脸。
这个人白冥十九认识。但没什么深仇大恨。白冥十九推测她嫉恨的是白冥十九这张脸,而非白冥十九这个人。
解决这个咒术的方法有很多种,白冥十九比较懒,麻烦的事从来不想做。跟她比谁先得到真爱实在是她觉得最麻烦而又最没有意义的一种,所以她选择了看上去更有意思的一种:据说穷泉里有个宝器叫做玉如意,能够实现人们的一个愿望,不过地图散落在日暮里。
第四个故事
相思引:00终
我在棋盘上落定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黑夜尽,黎明在天边放出第一缕天光。成群的火凤鸟迎着朝阳起飞,朝霞绚烂又明亮。
远方山峦起伏,大河蜿蜒,绿林环围,六沧世界好一派锦绣山河图。我从棋盘上抽身,婳未双手捧了那件大红裙袍服侍我穿上。
那是一件及地拖拽长裙,是魔域特有的样式。交叉开襟,宽松暗金条纹饰袖口,腰身瘦,配以暗纹绣花腰带,饰以流苏金腰佩;裙袍细长,从腰沿下来,由腿根摆到脚踝,垂在地面上,落成花的层叠感。远远望去如同一株鲜红的曼珠陀罗。我所有的衣服都是这样赤色如血的大红色,但是款式都较于简练以方便活动;像这样繁琐的式样,还是第一件。
我赤足站在阁楼上,楼下熙熙攘攘满是六沧的人。
婳未站在我身后,垂手而立:殿下……
我抬手禁止了她的话:无妨。
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有人骑着雪城白马从洪辰街那头赶来。晨光正好,他沐浴在金光里,像极了多年前我最初见他时的英俊如画。分毫未变。
朱锦葵,他骑在马上,怀里搂着那个与我为敌一世的女人冰凉的身体,恨得浑身发颤,脸色都是铁青的,恨得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你个朱锦葵,我苏墨白是做了什么孽才遇见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
他一向不擅言辞,被我逼了这么一世,恨我入骨也不过只说得这样一句总结。我这样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棍听来,只觉受用。
我趴在围杆上,狐狸一样望着他,半眯了眼,脸上却是笑着的:苏墨白,我又是何德何能遇见这样一个你,让我苦苦爱了一辈子
这话甫一出,他便如同五雷轰顶般怔忪在那里,魔怔一样,手脚麻痹,久久动弹不能。
我仍是狐狸一样的脸,脸上仍是笑着的,眼泪却还是顺着脸下来,他远远地骑在马上、站在楼下,却看得真切。
你只知我无恶不赦,却可知若不是为你,我又何必与世为敌我从围栏上起身,脸上的笑意冷下来,眼睁开来,寒意锐利,苏墨白,从此以后,我朱锦葵再与你两不相干。
我再没有看他一眼,转身而去。那极长的红裙裙摆在地面上摩挲,发出如同人心挣扎的声音,久久不停。
苏墨白怔在原地,此刻的洪辰街人声鼎沸,他如同置身一个巨大的蒸汽炉中,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可是人声人语密不透风地紧缩过来,巨网不待他挣扎便已收缩,越来越紧,像无数的蛇死死地缠绕着他。四面八方都在传说着朱锦葵惊天动地的爱恋,整个六沧大陆都被她闹得翻天覆地。全世界都知道,却只有他昧着自己的心。
苏墨白艰难地从网里挣扎出来,过往点滴吞噬着他。他仿佛被人抽干血液,第一次发现,他竟然爱着她。早在他察觉之前。他怀里的女人失去了重量跌下马去。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早已是满脸眼泪。
然而,朱锦葵已不再爱他。连恨都不给。
第五个故事
庆贺之雨
奎巳年,我12岁。整个大荒之地已经连旱两年,处处都像火烤过一样的炙热,土地寸草不生,人们饥渴难捱。我父申带领一队身强力壮的男丁向南,开凿水渠,北引大黑河的水入田地。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回过家,自然不知道我娘已经病入骨髓。托去捎口信给父申的男奴到现在仍然没有音讯,我猜想,他必定遭遇了什么不测,恐怕是回不来了。
毕竟我娘从离开大汪洋远嫁到蜀地的那一刻开始,就被父申的中黎部落视为不详的魔女。
除了我父申,中黎部落的人没有几个正眼瞧过我娘。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趁我父申不在,不仅不给我娘看病,连我苦苦求来的给我娘看病的人都赶走了。
我是我父申的长女,但也被所有人视为不详的魔女之女,我的话一点儿分量都没有。他们轰走我找来的医者,也把我踹倒在地,我死死地抱住医者的腿,但被人狠狠扒开。我趴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耳边传来他们嘲笑打趣的声音。我娘已经没有办法从床上起身护我,但这种受人欺凌的情况我不是第一次遇到。
我第一次遭遇的时候,也像那时一样被人推到地上,我埋脸到土上,眼泪浸湿了尘土。不知道过了多久,欺辱我的人群散去了。
我娘出现在我身后,扶着一株不知名的树,说:臻儿,站起来。你是大汪洋的女儿,我们鲛人有着大汪洋的气魄,无论何时何地,都绝不对人示弱。
我是大汪洋的女儿,我有大汪洋的气魄。我们鲛人无论何时何地,都绝不对人示弱。
我在他们的嘲笑打趣声中,抹干净脸上的灰土,镇定地爬起来,昂着我的头,对他们作揖:请你们离开,这是我父申的住所。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们摸摸鼻子,互相看一眼,说不出其他的话,兴致缺缺地走了。
我眼泪啪啪地落下,跪到我娘的床边,一声一声地唤她。
我娘伸出虚弱的手,擦一点我的眼泪,说:臻儿,不哭。生死由命,跟旁人没有关系。娘不过是该当魂归大汪洋了,只可惜了我命苦的臻儿。
我呜呜地哭,气喘不过来,也说不出话,我想说——能做娘的女儿,臻儿命不苦;但我没能说出。
我不知不觉哭昏了过去。
丑时,我娘把我叫醒,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已经梳妆整齐,搽了一些贝壳粉,气色好得像是没有生病。悠悠的灯光之中,我像是见识到传说里她最美的模样。据说我娘年轻的时候,美丽得像是大汪洋的神女。后来她嫁到蜀地,长期都难以接触到海水,又生了我,所以憔悴地格外厉害。但我觉得她一直都很美,只是今晚更美。
她说今夜正是时候,要带我去见大汪洋和整个大荒之地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兽。
我怔怔地问,怎么去
平日里,要是从蜀地启程去大汪洋都要走一个多月,还是日夜不停的情况下。今夜已经丑时,要在寅时到达大汪洋,这不是难如登天吗
我娘微微一笑,单手伸开五指,用掌心徐徐涂出一个一人高的大圆,她掌心碰到圆圈末的时候,从圆圈始端溢出了汹涌的水花。不一会儿,整个水门都洞开了。
这是水术之中的流水之门,貌似简单,却耗费巨大的法力和体力,所以我娘很少使用。
我看着她,她牵着我的手走入流水之门,冥冥之中,我预感到这可能是我娘第一次在蜀地使用流水之门,也是最后一次。
水流在身上,有一种偌大的吸力,我娘和我一下子被拉到流水之门的那端。门没有关闭,仍然开着。我们到达大汪洋。满天的星辰倒映在海面上,海风不急不慢地吹着,海面波光粼粼,美丽异常。
我娘和我在海岸边轻轻地晃着我们的鱼尾。我正入神地看着水天一色的星星,我娘说:臻儿,来了。
我不由一愣,看向我娘指的远方。距离很远,又不知道为什么,浮起来了层层的乳白色的海雾,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像是狮子又像牡鹿,头上长着长长的好看的角,背上生着巨大的一双翅膀。它踏在海面之上,海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
它轻灵地走着,却发着悲伤的嘶鸣。
不知道为什么,我像听懂了它的话。一瞬之间,我同它心灵相通,我像是它,它像是我,我走在海面之上,遥遥地望着整个大荒之地,不断地嘶鸣,不断地寻找——你在哪儿你是谁你听得见吗听得见的话回应我。你能不能早点来,快点来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等你。你存在吗你听得见我吗
我娘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她说:这就是整个大荒之地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兽白泽。它每六十年会出现在大汪洋一次,嘶鸣着寻找自己的同伴。可怜的是,据说举天问地之中,白泽仅此一头。
我泪流满面地回头望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我半掩在海水之中,星星在我头顶,星光和海波光交相辉映。我的眼泪落在沙滩上,却无法浸到沙土里,它们不断地堆叠,抢夺了星光和海波光,显得尤为耀眼。
我娘捂住嘴,望向夜明珠堆中的我,又望望远处悲戚离去的白泽神兽,喃喃道:臻儿,你懂得它。因为你跟它一样。我女难得,我女难得啊。她游过来,擦干我的眼泪,叮嘱,臻儿,只有最动情的鲛人泪会凝为夜明珠。答应娘,以后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哭成这种模样。
我慌忙答应。我娘牵着我走出大汪洋,时间很短,流水之门被我娘加了时限,仍然开着。
我娘带我回到蜀地。
我们到达的一瞬间,流水之门也关闭了。我娘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她从她的一个木盒之中取出一个海螺,告诉我她所学的所有水术都记录在其中。
我接过她给的海螺,她对我笑笑:臻儿,扶娘到床上,娘累了,想睡一会儿。
我一面扶着她,一面要哭,她厉声呵斥我:臻儿答应过娘的事,转眼就忘记了么
我抽噎着,咬着牙收回眼泪。
我娘躺在床上,望着我微笑:臻儿,不哭,娘爱你。你要等的人,一定会来的。
卯时七刻,天大亮,我父申终于完成水渠工程回到家,推门喊我娘。但他没有听见回应的声音,我跪在床边,浑身发冷,像泡在水里的木人。我父申为我娘雕刻的小石人衰落到地上,咯嘣的细微而清晰的一声,在地上碎裂。屋外扬起大风,大旱两年的大荒之地,迎来了久违的大雨。无论中黎部落,还是东泽部落、西昊部落、南蛮部落、北夷部落、双沼部落、周饶部落,所有的人们都欣喜若狂。人们走出屋外欢呼雀跃,雨水像甘露一样甜美地洒在人们身上。
中黎部落的其他人说,魔女一死,老天都高兴地下起了雨。
他们把这场雨称为庆贺之雨。
第六个故事
人偶的水中月
那天他心情很好,拿了本诗集给我念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人类博大精深的诗句,我一个人偶怎么能懂。我苦着脸看他,他低叹一声背过身去:竟然捞月而死,真是个傻瓜。
他背对我,我看不清他表情。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也会跟我一样笨,水中的月亮明明是假的,怎么还去捞。
可是后来我才晓得,即便明白那是一个虚影,却也想得到——那就是执著。
(一)
我小心地踮着脚,一点一点地把脚掌落在地面上。还好,没有人鱼故事里那种钻心蚀骨的疼痛。不过,我也不是人鱼,我是一个人偶。但我犯了跟人鱼一样的错,我也爱上了一个人类男人。
另一只脚也就安心地放下来,我提着裙裾,抬起脸来看镜子里的女孩儿。那个人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裙子上的褶皱上开着簇簇白花。她的头发像是海藻一样长而卷曲,眼睛像是深翠的森林里浓郁的碧绿的树叶,鼻子小巧,嘴唇润红——正小心翼翼而警惕地瞧着我。
我不晓得这样的相貌对于人类来说是不是可以接受。
不用胡思乱想了,人偶中你是漂亮的,在人类中这样的容貌也是出水芙蓉的。七姑娘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带了一点笑打量我,很漂亮。
七姑娘是这家店的店长。这家店有个我觉得挺奇怪的名字,叫做织梦阁。店里只有她一人,还有一只神情很是倨傲的浑身雪白的猫,听她唤做小白。
人偶,你有没有名字我正在回想,七姑娘却开口问我。
有的,他叫我‘小美’。我想起他来,有几分怔忪,愣愣地答。
‘小美’,七姑娘撇着嘴嫌恶了一番,真够浅显易懂的。她顿一下道,人偶,你现在已经算得是半个人类,总得有个像模像样的名字才好。我倒是随口绉了个名字,‘倾倾’,‘倾心’的‘倾’,不知你是否喜欢
我喜欢的。我眼眶有些潮湿,湿热的液体积在我眼中,模糊了我的视线。
倾倾,你要牢记,你的身体是我用魔法编织而成,毕竟是不同于寻常人的身体,你要注意爱惜,切莫过于劳累,若你劳累过度,你便会粉骨碎身而亡。
七姑娘的声音有些飘渺,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店中,大街上人来人往,我好似只是过往的行人之一,没有什么人偶的托梦,没有什么能够织梦成真的店。
就好像我最初遇见那家店一样,明明他带着我来选购布料想为我裁件新衣裳,却因为人潮滚滚,装着我的袋子被挤破,我从袋子中掉了出来。我跌在人海之中,无法行动无法言语,只是一个被人丢失的人偶。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潮像是大海潮落一样缓缓地退去,只留我遗在沙滩岸上。那些人渐行渐远,就好像我跟它们处在不同的时空一样,最后他们竟然全都不见了,连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我诧异地站起来,困惑地望着四周。可是我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惊奇地望着自己——我可以站起来可以活动四肢我尝试着开口,这点却做不到。
我正惊奇地打量着自己,一抬头便看见有一家店,很素雅的模样,精巧的店头,一个很有些奇怪的店名——织梦阁。我没有推开门,可是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力将我不可抗拒地吸引过去,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开,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都无法反抗,那股吸力强大有力地将我往那家店拉过去,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一样,一把将我拉了进去。我一下跌跌撞撞撞开了门。
正入眼帘是一个巨大的壁橱,占据了整个房间的四分之一的墙面,正对着我的那面墙完完全全地被那面壁橱遮盖。壁橱很朴素,朴素却又华美,里面摆列着数不清的千奇百怪的东西,有奇形怪状的石头、寻常可见的枯叶、打开的没有内容的书……壁橱前有个精美的柜台,柜台上摆着一盆花、一个笔记本、一只笔,边上伏着一只神情倨傲的浑身雪白的猫。
那猫敏锐地听见动静,满脸高傲地抬起头来打量我,良久它搔搔头,很是不屑地一扭头:喵,又是个情种喵。七七,有客人!
它往后面的房间扑下去,那边的窗户霍霍洞开,天蓝色的窗帘飞起,阳光簌簌地落下来。我像是处在梦境之中,人偶能走路,猫能说话。
死小白,没大没小的,叫我‘七姑娘’,下次再以下犯上我就扔你出去。一个声音好听地像是他曾经放给我听的八音盒一样的声音响起来。
喵!你敢喵!被唤作小白的猫杀气腾腾地一炸毛,可是不过瞬间就又讨好地蹭了过去,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我看见那位七姑娘很是满意地拎着小白的脖子走了出来。
我一时失神。
我是一个残缺的人偶,从冰冷的工厂完工之后,就一下被装袋的工人发现了明显的残缺。但是他们只负责装袋,却不负责修补,我被一下从运输车的后厢丢了出去,正落到一旁的垃圾桶边上。他们走后不久,天就下起雨来。那天的雨很大,像是瓢泼一样,我被丢弃在垃圾桶外,边上是从垃圾桶里漾出来的果皮、果屑、废纸、还有些发着臭味的形状莫名的东西。
那么大的雨,整个世界都好像在哭一样,街上的行人来往匆匆,哪个不是撑着伞小跑。可是他却失魂落魄地踉跄在雨里,脚步都迈不稳,像是一只落汤鸡。他醉酒一样歪歪扭扭地走路,连前方的车都没看见,那车差点撞到他,车主伸出手来将他用力地一推,他一下瘫倒在地,车主对着他骂骂咧咧了一阵才开着车走了,车子一发动就溅起了水花,落了他一脸。他伸出手去抹脸,露出好看的像是宝石一样的眼睛来,一抬面,看见了垃圾桶边上的我。
那一定是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刻,却也是他一生最狼狈的时刻。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能够用最美好的方式跟他相遇。可是我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他却是那样有血有肉的人类。我们就像是李白遇到的那个困境一样,我在地上,他在天上,我只是那么卑微的一点尘埃,他却是那么高高在上散发着光辉的明月。也只有在他摔到地上的时候,我能够一碰他皎洁的光辉。
也只有这最狼狈的时候,我曾经距离他最近。
他将我从泥水里珍爱地捧起来,轻声道:你也被世界抛弃了
我是经历那么浅薄的人偶,见到他的时候完全地愣住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即使那天的雨很大,即使他的头发都被雨水打湿成缕,即使那些脏乱的雨水一滴一滴从他头上落下来,他还是一样的好看。他有着一张世界上最干净的脸,跟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神,整个世界都倒映在他眼睛里。
我一直以为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无非就是他。
可是七姑娘比他还好看一千一万倍。也许人类的好看不能这么比,但是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她比我所见的最美的人偶还美。
那是一个被定制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唯一的人偶,价格过亿,有着天价的身价。据说是一个人类男子倾其所有定制的一个与最爱一模一样的人偶。那个人偶太美太美,它完工的时候整个工厂都轰动了,所有的人都跑去看它。连我们这些正要成型的人偶们都在窃窃私语。
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男子就是他,女子就是那个天价人偶。
可是七姑娘比他们都好看。
我愣在那里。
那只猫跳到了七姑娘肩膀上趴着,懒洋洋而又满足,七姑娘很是随和地笑着望了我一眼:原来是个人偶么。
她往柜台后一站,托着腮浮起一个清丽的笑容来看我:人偶,你可有什么愿望只有心有所愿的,才能看见我的店。
愿望
我愣愣地望着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愿望!这里——真的可以实现愿望!
喵,没有礼貌!竟然对着七殿流口水喵!那只桀骜不驯的白猫一扭头,很是不屑地瞪我一眼,怀疑什么喵你见过能说话的猫喵还是你觉得你突然可以走路是做梦喵七殿就是七殿喵,只要她想,没有织不成的梦喵。
它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果然人偶很笨,我怎么没有想到刚刚全是因为七姑娘的魔法。
小白所言不假,七姑娘懒洋洋地笑了笑,但即使你是个人偶,你也该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道理。我可以帮你达成心愿,但是你需要付出相关的报酬。
是那样没错,可是……我的表情讷讷的——假使我可以有表情的话,
我只是一个人偶,有什么能够做报酬的呢
所谓报酬,在于心意,不在价钱。七姑娘轻轻地笑,一指我,我身上的那些缝补我的线泛起了金光,她道,就要你这一身‘相思线’好了。她转身过去引路,化茧成蝶的那一刻会刻骨铭心地痛,你也愿意吗
愿意的。我当然是愿意的。
假如我能够开口说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要能够见他一面,能够跟他说说话,就足够了。我心心念念,不过是如此,哪怕是粉骨碎身我也愿意。
我跟着七姑娘往后面走,出了那有壁橱的厅,后面竟是长长的走廊,有着很多房间,一模一样的门,只有门牌号不一样。我没能看清我进的是哪一间,我就被七姑娘推了进去。那个房间宽敞大气,却只有一个偌大的浴缸。七姑娘走了进来,打了一个响指,那个浴缸里一下就有了满满的水。她不由分说将我一把推进那个浴缸,我听见那只没大没小的猫还在不依不饶地吐槽:七殿你不要瞪我,再瞪我我也还是会嫌弃你的粗鲁喵。
喵!我没入水缸之中时候听见那只猫炸毛的一声,不知道腹黑的七姑娘又要怎么收拾它了。那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没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眼耳口鼻都被黑暗堵得死死的。无尽的黑暗之中,却有什么在慢慢地发生改变。那些贯穿我全身的、缝补了我全身的线一点一点地从我身上抽离而去,随着它们的抽离,我开始觉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像是用刀子在割一样,我好像能够感受到刀锋切割的锐利,切割、刺入、抽离,突然我想起七姑娘的那句话来——化茧成蝶的那一刻会刻骨铭心地痛,你也愿意吗原来这就是疼痛么。我一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难以忍受,痛得像是身体要爆炸,五脏六腑都要出来。
可是我愿意的。
我愿意的,只要能够见他一面,只要能够跟他说说话。我便是愿意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才慢慢消失。这时候我觉得奇怪,那些缝补我的线都抽离了,可是我的四肢没有散开,不仅没有散开,反而开始无限地舒展开来。现在我好像变大了,不再是个小小的人偶,有脉搏从我胳膊处逆行,有血液从我的指尖回涌,它们一起携带着新生向我逆流,最后精准地汇集到我的胸腔左心房处,像是花开一样,我听见清晰的啪的一声,我拥有了一颗人类的心脏。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明媚的阳光,双耳听见了微风吹过的声响,鼻翼闻见了店里面清新的草木香。
门响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在浴缸之中了,浴缸已经没有了,水也没有了,我披着一件白色的浴袍,那些缝补我的线凌乱地散在我脚下。
七姑娘抱着一件衣服走进来,她用魔杖一指,那些散落在我脚下的线都浮在了半空之中,它们飞速地旋转、结伴,空气之中像是漂浮着一场丝线雨。它们不断地伸展、延伸,像是有一双灵巧的手在编织着它们一样,片刻之后,它们织成了一颗赤红的心。七姑娘手一伸,那颗心形线球就到了她手里。
她如触珍宝般地轻轻碰了碰它,轻声道:真是浓烈的情意,就是人类之中也少有。
她仰起头对我微笑,手上的心形线球已经不见,她走过来,将衣服递给我。我心下感激,讷讷开口——却终于,听见我的声音——我听见那个清脆的声音讷讷道:谢谢七姑娘。
声音真是动人。七姑娘微笑起来,手一点,我身下多了个柔软的凳子,试试合不合适。
我手指颤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慢慢地转过身去换衣服,七姑娘已经走出了房间,站在门外等。我小心翼翼地将白色的浴袍脱下,看见我宛若人类的身体与生命。乳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发着晶莹的光,强大而有力的心跳声在空气中微微荡漾。就在今天,我真正地,真正地成为了一个跟他一样的——人类。
怎么样衣服还合身吗七姑娘等我穿好了,倚在门框上望着我的小心翼翼。
很合身。我有些惶惶然,其实我从来没有穿过别的衣服,我身上一直是那件刚刚完工后的简陋的大衣,连鞋子都没有。所以那天他才想带着我去裁布料,为我做件新衣。
我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跟连衣裙,我有些惶然地提着裙裾。
小姐,需要帮忙吗一个宛如低音大提琴般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我一下辨认出这个声音,心中一悸,心跳都要停止。——这时候我才回过神,发现我自己正在人群茫茫之中茫然地提着裙裾,不晓得要去哪里。
我痴痴地望着他,那是世界上最干净的脸,最纯净的眼神,整个世界都倒映在他眼睛里。
是他。
许诺。
那天他把我带回家,用他宛如低音大提琴般低沉好听的声音告诉我:我是许诺,‘许下诺言’的‘许诺’。
那时我还不懂得人类的文化,却觉得许下的诺言是那么美好的话语,好像全世界的情意都言尽于此。
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