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月,二十六岁。在我妈眼里,我的价值,或许可以精准地换算成一套婚房,外加三十万彩礼。
弟弟林海要结婚了。女方家提出的条件,像两座大山,压在我们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之上。三十万彩礼,市区一套不小于一百平的婚房。
三十万她怎么不去抢!我爸,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工,气得把手里的烟都给掐了,满脸通红。
我妈坐在旁边,唉声叹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抢现在哪家娶媳妇不得这样人家姑娘愿意嫁给我们家小海,是看得起我们。我们总不能让人家戳着脊梁骨骂吧
可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把我和你妈这身老骨头卖了,也凑不齐啊!
能凑一点是一点。我妈抹了抹眼泪,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的我,小月,你上班这么多年,也该存了点钱吧先拿出来,给你弟应应急。
我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我工作五年,省吃俭用,确实存了八万块钱。那是我准备用来读在职研究生,提升自己的。
妈,那是我……我试图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妈打断了我,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体谅,但现在家里是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弟是咱们林家唯一的根,他的婚事要是黄了,你让你爸和我,以后出门怎么抬得起头
又是这套说辞。从小到大,我听了无数遍。因为弟弟是根,所以他可以拥有新衣服,而我只能穿他剩下的;因为弟弟是根,所以他可以上大学,而我只能读个中专就出去打工;因为弟弟是根,所以现在,他需要婚房,我就必须献出我全部的积蓄。
我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在我妈的瞪视下,又把话咽了回去。在这个家里,他永远是个沉默的、被动的附和者。
小月,你是个好孩子,最懂事了。我妈开始打感情牌,你帮了你弟,你弟以后还能忘了你等他结了婚,日子好过了,肯定会加倍报答你的。
我看着她,心里一片冰冷。这种空头支票,她开了二十六年,没有一次兑现过。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我把那张存着我所有青春和汗水的银行卡,交给了她。
我以为,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然而,八万块,对于一套房子和三十万彩礼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我妈想尽了办法,求遍了所有亲戚,也只借到了五万块。
距离那个天文数字,还差得太远。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弟弟林海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和我妈吵架。
我妈的眼泪,也流得越来越频繁。
那天晚上,她走进了我的房间。她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两鬓的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她坐在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那双手,粗糙而冰冷。
女儿,她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这个家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妈,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妈知道,妈不要你的钱。她摇摇头,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杂着哀求、绝望和一丝诡异决绝的语气说:
女儿,就当……为了这个家。
你……受点委屈,好不好
我完全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那里面,似乎藏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可怕的秘密。
我害怕得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她死死地攥住。
女儿,你会帮妈的,对不对她问。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那个是字一旦说出口,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2.
那碗被下了药的安神汤
从那天晚上起,我妈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再逼我爸去借钱。她甚至对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心和体贴。她会主动给我夹菜,会记得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甚至还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聊一些女儿家的体己话。
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不安就越是浓重。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弟弟林海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他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有时是愧疚,有时是躲闪,有时……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我像一只被无形大网罩住的猎物,能感觉到危险在逼近,却找不到网的边缘在哪里。
周五晚上,我下班回家,我妈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全是我爱吃的。
小月回来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她满脸笑容地招呼我,仿佛家里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多吃点,看你最近上班累的,都瘦了。
我爸和我弟都埋头吃饭,一言不发。整个饭桌上,只有我妈一个人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吃完饭,我妈端出了一碗汤。那是一碗银耳莲子羹,熬得糯糯的,散发着甜香。
来,小月,把这碗安神汤喝了。她把汤递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慈爱,看你最近精神不好,总是失眠。妈特地给你熬的,喝了,晚上能睡个好觉。
我看着那碗汤,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脸。
我不想喝。我的直觉在疯狂地叫嚣着危险。
妈,我……我不渴。我推开了碗。
我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怎么妈亲手给你熬的汤,你也不喝是不是嫌弃妈了
我没有……
没有就喝了!她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爸在一旁,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他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你看什么看!我妈立刻把矛头转向了他,吃你的饭!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我爸又默默地低下了头。他那副懦弱的样子,让我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彻底熄灭了。
我看着我妈,她那双曾经温暖的手,此刻正端着一碗可能是毒药的汤,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逼视着我。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反抗,有用吗在这个家里,我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或许,是我想多了。或许,这真的只是一碗普通的、能让我睡个好觉的安神汤。
我接过了碗,在她的注视下,将那碗温热的、甜腻的汤,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喝完汤,我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我只记得,在我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我妈俯下身,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轻轻地说:
睡吧,我的好女儿。
睡一觉,一切就都好了。
我们家,就有救了。
3.
开往深山的铁皮棺材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摇晃中醒来的。
四周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汽油味和汗臭味。我的头痛得像要裂开,浑身酸软,使不出一丝力气。
我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地捆绑着。我的嘴里,被塞了一块破布,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这是……在哪里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我混沌的大脑。
我被绑架了。
我拼命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绝望的悲鸣。
醒了老实点!一个粗暴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紧接着,我感觉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我的挣扎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彻底的、冰冷的绝望。
我想起了那碗安神汤。
我想起了我妈那句就当为了这个家。
我想起了弟弟那躲闪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构成了一个我无法、也不愿相信的、残酷的真相。
不是绑架。
我被卖了。被我的亲生母亲,像一头牲口一样,卖掉了。
为了给我那个是家里唯一的根的弟弟,换一套婚房,换三十万彩礼。
眼泪,无声地从我的眼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疼痛和心中的冰冷,又苦又涩。我不再挣扎,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冰冷的、颠簸的车厢底板上。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中途,有人会粗鲁地给我灌一些水,塞一点干硬的馒头,以确保我这件货物,不会在中途死掉。
我能感觉到,车子一直在往上爬。路越来越颠簸,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潮湿、阴冷。
终于,在一个黄昏,车子停了下来。
车厢的门被哗啦一声拉开,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男人,一高一矮,满脸横肉,就是之前给我灌水的人贩子。他们把我从车上粗暴地拖了下来。
我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里是……山里。
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层层叠叠的墨绿色大山。一条狭窄的、泥泞的土路,蜿蜒着伸向山谷深处。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在黄昏中显得静谧而诡异。
这里,与我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城市,仿佛是两个世界。一个文明,一个原始。
货到了。矮个子男人朝着村口喊了一声。
很快,从村子里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粗壮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皮肤黝M黑,眼神像鹰一样,锐利而浑浊。
他走到我面前,像打量一件商品一样,捏了捏我的胳膊,又掰开我的嘴,看了看我的牙齿。
我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嗯,不错。那个男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递给了人贩子,钱货两清。
合作愉快,张老板!人贩子接过钱,眉开眼笑。
他们把我,交给了那个被称为张老板的男人。
他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铁钳。他把我拖向那个在暮色中,如同巨兽之口的村庄。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辆即将远去的、如同铁皮棺材一般的面包车。它带走了我过去所有的人生,也将我,彻底地,埋葬在了这片无尽的深山里。
4.
欢迎来到寡妇村
那个叫张大山的男人,把我拖进了一间土坯房。
房子很简陋,只有两间屋子,一股常年不散的霉味和汗味扑面而来。墙壁被烟熏得发黑,唯一的电器,是一台老旧的、屏幕上布满雪花点的电视机。
他把我推进里屋,扔到一张木板床上,然后解开了我手脚上的绳子。
我的手腕和脚踝,已经被勒出了深深的血痕。我顾不上疼痛,手脚恢复自由的第一时间,就手脚并用地往门口爬,想要逃出去。
他一脚踩在我的背上,把我死死地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想跑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粝,我告诉你,进了我们这‘寡妇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跑出去!
寡妇村
我愣住了。
我们这村,穷,山沟沟里,没姑娘愿意嫁进来。几十年前,男人们就只能去外面‘买’媳-妇。他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是这个月,买回来的第三个。
我的心,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他把我重新捆起来,这次捆得更紧。然后,他从外面端进来一碗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饭,粗暴地塞进我嘴里。
吃!他命令道,吃饱了,才有力气给老子生儿子!
我死死地闭着嘴,把头撇到一边。
他被我的反抗激怒了,捏住我的下巴,强行把那碗饭往我嘴里灌。我剧烈地挣扎,饭和口水混在一起,弄得满脸都是。
他打了我两巴掌,大概是觉得没趣,骂骂咧咧地出去了,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屋子里,重新陷入了黑暗和死寂。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外面传来的狗叫声和男人们的嬉笑声,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我成了别人花钱买来的媳-妇,一个生育工具。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着地狱般的日子。
张大山每天都会来给我送饭,只要我稍有不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我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好地方。
我试着跟他讲道理,告诉他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他听完,只是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
犯法在这里,我就是法!他说,警察他们连路都找不到!就算找到了,全村人都说你是我媳-妇,谁会信你
我试着向邻居求救。有一次,一个大婶来他家串门,我拼命地向她使眼色,用口型说救我。那个大婶看到了,但她只是漠然地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然后匆匆地走了。
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帮凶。他们用麻木和冷漠,构筑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吃人的囚笼。
我渐渐明白,眼泪、哀求、道理,在这里,都是最无用的东西。
想要活下去,想要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逃。
我开始假装顺从,不再反抗,每天都把饭吃得干干净净。张大山看我听话了,渐渐放松了警惕,晚上不再捆着我睡觉了。
我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星期后,机会来了。那天晚上,村里好像有什么喜事,张大山被叫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才回来,一进门就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我悄悄地爬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门被锁着,但我发现,窗户的木栏杆,有一根已经有些松动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把那根木栏杆掰了下来。
我从那个狭窄的窗口,钻了出去。
外面没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不敢走大路,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林的方向跑去。
我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哪里是出口。我只有一个念头——跑!离这个地狱越远越好!
5.
第一次逃跑,打断的腿
深夜的山林,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我赤着脚,踩在湿滑的泥土和尖锐的石子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树枝刮破了我的衣服和皮肤,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口子。
我不敢停下,不敢回头。我能听到身后传来的、越来越近的狗叫声和男人们的叫骂声。
他们发现我跑了。
恐惧像一张大网,将我紧紧地包裹住。我拼命地跑,肺部像要炸开一样。有好几次,我都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在地,但求生的本能,又让我立刻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跑出这片山林时,脚下突然一空。
我掉进了一个捕猎用的陷阱里。
陷阱不深,但下面布满了削尖的竹子。其中一根,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左腿小腿。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火把的光亮,很快就包围了陷阱。张大山和几个村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被捕获的、垂死挣扎的野兽。
跑啊!你再跑啊!张大山咬牙切齿地说。
他们把我从陷阱里拖了上来。我那条受伤的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钻心的疼痛。
他们没有立刻把我带回去,而是把我拖到了村口的祠堂前。
张大山当着所有村民的面,拿起一根粗大的木棍,对着我那条没有受伤的右腿,狠狠地,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
我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彻底地,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我已经回到了那间土坯房。
我的两条腿,都被打上了简陋的木板夹。左腿的伤口,只是被撒上了一些黑乎乎的草药,已经开始发炎、流脓。而右腿,则肿得像水桶一样粗,轻轻一动,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张大山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我。我跟你说过,别想跑。
这一次,是打断你的腿。下一次,就是要你的命。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躺在这张肮脏的床上,与疼痛和绝望为伴。
我发起了高烧。在昏昏沉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家里。我妈端着那碗安神汤,慈爱地对我说:女儿,喝了它,睡一觉就好了。
我恨。
我恨我妈的自私和残忍,恨我爸的懦弱和无能,恨我弟的冷漠和贪婪。
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天真和软弱。
但恨,并不能减轻我的痛苦。
伤口的疼痛,骨折的剧痛,还有高烧带来的眩晕,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身体和意志。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
死了,或许是一种解脱。死了,就再也不用受这种罪了。
就在我濒临崩溃,准备放弃一切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他手里,拿着几本破旧的小学课本。
张大哥让我来看看你。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我是村里的小学老师,我叫陈凯。听说你……病了。
我警惕地看着他。我不相信这个村子里,还会有好人。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戒备,没有再靠近。他只是把那几本课本,轻轻地放在了床头。
你……如果识字的话,无聊了可以翻翻。他说。
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我看到,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纸包,从那几本课本的夹缝里,滑了出来,掉在了我的枕边。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走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挪动身体,拿到了那个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片白色的药片,是止痛药。
药片的下面,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
活下去。
我捏着那张纸条,看着那三个字,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而是在无尽的、冰冷的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星火。
6.
那个偷偷给我送药的老师
陈凯送来的止痛药,像是一剂神药,将我从地狱的边缘拉了回来。
高烧渐渐退了,腿上的剧痛也减轻了许多。虽然依旧动弹不得,但至少,我的脑子,开始重新变得清醒。
我把那张写着活下去的纸条,藏在了枕头最里面的棉絮里。在每一个疼痛难忍的深夜,我都会悄悄地把它拿出来,借着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一遍遍地看。
这三个字,成了我唯一的、支撑我没有倒下去的精神支柱。
陈凯没有再来过。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我。
因为从那天起,张大山每天送来的饭菜里,会偶尔多出一个鸡蛋,或者几片肉。虽然他依旧对我恶语相向,但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暴戾了。
我猜,一定是陈凯对他说了什么。
陈凯是村里唯一的小学老师,也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在村里似乎还有点威信。张大山或许可以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但他不能不给这位陈老师一点面子。
我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虽然腿还不能动,但我开始努力地吃饭,积攒体力。
我不能死,我也不能疯。
我要活着,走出这座大山。
我开始仔细地观察这间囚禁我的屋子,观察窗外的世界。
我发现,我们这个村子,叫青石村。因为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青石山谷里,只有一条路通向外界。
村子里的男人,大多都姓张,沾亲带故。他们抱团、排外,对外来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
而村子里的女人,则分为两种。一种是像张大山母亲那样,七八十岁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另一种,就是像我一样,二三十岁、被从外面买回来的年轻女人。
这些被买来的女人,大多都显得麻木、呆滞。她们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要伺候男人,生孩子。她们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偶尔,我会从她们看我的眼神里,读到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冷漠。她们或许也曾反抗过,但最终,都被这座大山,磨平了所有的棱角,选择了认命。
我告诉自己,我绝不能变成她们那样。
一个月后,我的腿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但至少,我可以下地了。
张大山看我痊愈了,便不再把我锁在屋里。他开始让我做一些家务,洗衣服,做饭,喂猪。他让他的老母亲,一个眼睛浑浊、沉默寡言的老太太,像看犯人一样,时刻监视着我。
我没有反抗,表现得异常顺从。
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有限的自由,才能去寻找逃跑的机会。
有一天,我借口去村口的河边洗衣服,再一次,见到了陈凯。
他正带着几个孩子,在河边写生。
我假装没看见他,只是低着头,用力地搓洗着盆里的衣服。
他也没有看我,只是耐心地指导着孩子们画画。
就在我准备端着盆子离开时,一个画画的孩子,不小心把他的水桶碰倒了,水洒了一地。
哎呀,陈老师,对不起!孩子吓得快哭了。
没关系。陈凯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对我说,这位……大嫂,能麻烦你,帮我再去河里打一桶水吗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点点头,拿起他的水桶,走到了河边。
就在我蹲下身打水的时候,我看到,河边的浅水里,静静地躺着一块被水冲刷得非常光滑的、扁平的石头。
石头上,用一种防水的颜料,画着几个简单的符号。
一个箭头,指向东边。箭头旁边,画着一个太阳。
太阳下面,写着一个数字:30。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些符号的意思。
向东走,走三十公里,就能看到日出,就能走出这座大山!
我快速地将这些信息记在脑子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打满水,把水桶还给了他。
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一次眼神的交汇。
但我们都明白,一场心照不宣的、营救与自救的计划,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7.
我那个疯掉的前任
掌握了逃跑的方向和距离,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三十公里山路,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尚且需要一天的时间。而我,一个腿脚不便、身后还有追兵的弱女子,想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走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一个更周密的计划。
我变得更加听话,更加认命。我开始主动和张大山的老母亲说话,帮她捶背,给她梳头。
老太太一开始对我充满警惕,但渐渐地,也被我的孝顺所打动,开始跟我说一些村里的事情。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了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故事。
在我之前,张大山也买过一个媳妇。那个女孩,比我还小,刚满十八岁,是从更远的山区被骗来的。
她不像我,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激烈的反抗。她绝食,打骂张大山,砸东西,甚至试图用剪刀自杀。
张大山把她关起来,打了她三天三夜。
但她没有屈服。
后来,她怀孕了。张大山以为,有了孩子,她就会安分下来。
可没想到,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她故意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孩子没了,她自己也差点没命。
从那以后,她就变得不正常了。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反抗。只是每天呆呆地坐在门口,看着东边的方向,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有时候,又会撕心裂肺地大哭。
她疯了。
村里人都说,她是被山里的野东西迷了心窍。
去年冬天,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她趁所有人熟睡的时候,跑了出去。
第二天,人们在村东头的那条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衣服,被冻得僵硬。
真是个晦气的东西!老太太讲完,还吐了一口唾沫,花了咱家一万多块钱,连个仔都没生下来,就这么死了!
我听着,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我逃不出去,如果我被抓回来,等待我的,就是和她一样的结局。
不。
我绝不能,重蹈她的覆辙。
我对着水缸里,自己那张苍白、消瘦,却眼神坚毅的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发誓。
我不仅要活着逃出去。
我还要让所有参与了这场罪恶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复仇的火焰,第一次,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它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冷静而强大的力量。
我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去观察,去记忆。
我记住了村里每一条狗的位置和叫声,记住了哪家男人好酒,哪家婆娘嘴碎。我甚至从村里那个唯一的、整天疯疯癫癫的傻子嘴里,套出了一些关于山里地形的信息。
那个傻子,因为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是村里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进出山林,而不会引起怀疑的人。
他告诉我,山里有鬼,有会吃人的树,还有哭泣的石头。
我把这些看似疯话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试图还原出它们本来的面貌。
鬼,或许是山里的磷火。
会吃人的树,或许是沼泽地。
哭泣的石头,或许是某个有回声的山谷。
这些,都有可能成为我逃跑路上的障碍,或者……掩护。
一张无形的、用我的血泪和智慧编织而成的大网,正在悄然成型。
而我,就是那个最耐心、也最致命的,猎人。
8.
用眼泪和顺从编织的网
我的顺从,获得了回报。
张大山对我的看管,越来越松懈。他甚至开始允许我,在下午的时候,一个人去村口的菜地里,摘点菜。
当然,他那个沉默寡言的老母亲,还是会像个影子一样,远远地跟着我。
但这,已经足够了。
我利用这有限的自由,开始为我的逃跑计划,做着最后的准备。
我偷偷地,藏下了一把小小的、用来割菜的镰刀。它被我用布条紧紧地缠绕着,藏在了床板的夹缝里。
我把每天从饭里省下来的一点点干粮,用油纸包好,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瓦罐底下。
我还利用去河边洗衣服的机会,找到了一种在山里很常见的、有毒的植物。它的汁液,能让人皮肤红肿、瘙痒难当。我把它捣碎,用布包起来,藏在了身上。
这些,都是我用来对付追兵的武器。
我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去接近张大山。
我不再对他冷眼相对,而是会主动给他倒水,给他盛饭。在他喝醉了酒,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激烈地反抗,而是选择了默默地流泪,用一种委屈而认命的姿态,承受着一切。
我的眼泪和顺从,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牢牢地迷惑住。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彻底驯服了,成了他温顺的、所有物。
他开始在我面前,吹嘘他的本事。
他说,他认识县城里的大人物,派出所的所长,都要敬他三分。
他说,他们村,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是因为上下都打点好了。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孝敬钱,送到镇上。
他还说,把我卖给他的那两个人贩子,过几天,还会送一批新货过来。
这些信息,像一把把尖刀,刺进我的心脏。但也让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我所要对抗的,不仅仅是这个愚昧、野蛮的村庄,而是一个盘根错错的、巨大的罪恶网络。
我必须逃出去。
只有逃出去,把这一切都公之于众,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机会,在一天下午,悄然而至。
陈凯,以给村委会画计划生育宣传板报为名,来到了我们家门口。
他支起画架,专心致志地画着。
张大山的老母亲,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监视着我,也监视着他。
我则在院子里,假装晾晒衣服。
陈凯画得很慢。他画了一会儿,停下来,对我喊:大嫂,能麻烦你给我递一杯水吗我手脏,不方便。
张大山的老母亲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
我点点头,走进屋里,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就在我把水杯递给他的一瞬间,他用极快的速度,将一支小小的、卷起来的铅笔芯,塞进了我的手心。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回了屋。
我摊开手心,那支小小的铅笔芯,只有火柴棍那么细。
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他给我的笔。
而纸,就是他之前,以怕弄脏地面为由,铺在画架下面的那张旧报纸。
等他画完宣传画,他会把那张旧报纸,连同上面的垃圾,一同收走。
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写在那张报纸上。
我走进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里屋,关上门。我从床板下,拿出那张我早已准备好的、画着村子简易地图和人员信息的布条。
我趴在地上,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用那支小小的铅笔芯,将我所有的血泪、仇恨和希望,一笔一划地,刻在了那张通往地狱,也可能通往天堂的,旧报纸上。
9.
一幅手绘的逃生地图
陈凯的画,画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他终于画完最后一笔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好了!他长舒一口气,对我家门口坐着监视的老太太笑了笑,大娘,总算画完了。您看看,还行不
老太太眯着眼,看了一眼画板上那个抱着胖娃娃、笑得一脸幸福的宣传画妇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陈凯开始收拾东西。他把画板、颜料,都一一收好。然后,他弯下腰,准备去拿那张铺在地上的、画满了草稿的旧报纸。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张大山,突然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陈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笑:哎呀,陈老师,还没走呢画完了辛苦辛苦!
不辛苦,为村里服务嘛。陈凯直起身,笑着回答。
吃了饭再走吧!张大山热情地拉着他,正好我今天打了只野鸡,让你尝尝鲜!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吃饭如果他留下来吃饭,那张报纸,怎么办
不了不了,陈凯赶紧摆手,我家里还有事。下次,下次一定!
别下次啊!就今天!张大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往屋里走。
陈凯的目光,焦急地扫了一眼地上的报纸,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必须想个办法,把那张报纸,处理掉。
我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我突然想起了,厨房里,还有半盆我下午洗衣服剩下的、混着皂角的脏水。
我心一横。
我端起那盆脏水,假装要去院子角落里倒掉。就在我经过画架旁边时,我的脚,故意一崴。
哗啦一声。
整盆脏水,不偏不倚地,全都泼在了那张旧报纸上。
哎呀!我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你这个败家娘们!走路不长眼睛啊!张大山的老母亲立刻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就骂。
张大山也闻声出来,看到这一幕,气得脸都青了。你个蠢货!还不赶紧收拾了!
陈凯的脸上,也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哎,可惜了,我这草稿……
没事没事,他很快就摆摆手,大度地说,反正也是废纸了。大嫂,你别往心里去。
然后,他转向张大山:张大哥,你看,这都弄脏了,我还是先回去换身衣服吧。吃饭的事,下次再说。
张大山不好再强留,只好把他送出了门。
我则在老太太的咒骂声中,手忙脚乱地,将那张已经湿透了的、字迹都开始变得模糊的旧报纸,团成一团,扔进了院子角落的垃圾堆里。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熟了。
我悄悄地爬起来,来到院子里。我从垃圾堆里,翻出了那团湿漉漉的报纸。
我把它,塞进了厨房的灶膛里。
我划着了一根火柴。
看着那张承载着我所有信息的地图,在火焰中,一点点地化为灰烬,我的心里,没有半分不舍。
因为,那张真正的、刻在我脑海里的逃生地图,已经绘制完成了。
它包含了陈凯给我的所有信息:
向东三十公里,是通往县城的公路。
途中,会经过一片沼泽地(傻子口中的吃人树),必须绕行南边的山脊。
山脊下,有一个回声极大的山谷(哭泣的石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否则会被几十里外的人听到。
最关键的是,三天后,是村里一年一度的山神祭。那天晚上,村里所有的男人,都会去祠堂喝酒,守备,将是最松懈的时候。
而那天晚上,天气预报说,会有雷暴。
天时,地利,人和。
我的逃亡,即将开始。
10.
祭祀之夜的惊雷
山神祭那天,整个青石村都沉浸在一种原始而狂热的氛围中。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上了红布,杀了猪羊。白天,村里的男人们抬着一头漆黑的猪公,敲锣打鼓,在村里游行。女人们则被要求待在家里,不准出门,不准抛头露面。
我被锁在屋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外面那些扭动着、狂欢着的身影,心里一片冰冷。
他们在祭拜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的山神。
而我,和这个村里所有被买来的女人,就是被献祭给他们传宗接代欲望的、活生生的祭品。
夜幕降临。
村中央的祠堂里,灯火通明。男人们都聚集在那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划拳声、叫骂声、吹牛声,混杂在一起,远远地传了过来。
张大山也去了。临走前,他特地用一把新的大铜锁,把我的房门,从外面锁得死死的。
我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耐心地等待着。
我在等风,也在等雨。
更在等,那一声将划破黑暗的,惊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概到了午夜时分,外面喧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许多人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起风了。
风从山谷里呼啸而过,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的腥味。
我站起身,走到床边,从床板的夹缝里,取出了我藏了许久的那把小镰刀。我又从瓦罐底下,拿出了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干粮。
一切准备就绪。
我走到窗边,用镰刀的尖端,开始撬动那根早已被我弄松了的木栏杆。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色的闪电,瞬间撕裂了夜空!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春雷,炸响了。
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木栏杆撬断,然后从那个狭窄的窗口,像一只壁虎一样,敏捷地钻了出去。
大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冰冷刺骨。但也正好,可以冲刷掉我的气味和痕迹。
我不敢有片刻的停留,立刻伏低身体,借着夜色和建筑物的掩护,朝着村东头的方向,快速地移动。
祠堂里,还有一些没有喝倒的男人,在大声地嚷嚷着。村口的几条大狼狗,因为害怕雷声,都缩在窝里,不敢出声。
一切,都和陈凯预料的,一模一样。
我顺利地,逃出了村子。
我冲进了那片熟悉的、也曾给我带来无尽恐惧的黑暗山林。
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赤着脚、慌不择路的猎物。
我是一个手握地图、心怀仇恨的复仇者。
大雨滂沱,雷声阵阵。
它们是我逃亡路上的战鼓,也是我心中,那不屈的、愤怒的咆哮。
11.
穿过坟地的生死狂奔
大雨让山路变得异常泥泞湿滑,我摔倒了无数次,又爬起来无数次。浑身上下,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泥水。
我不敢停下,我知道,天亮之前,如果我还没能走出这片山,等那些男人酒醒了,我就再也走不掉了。
我按照脑海中的地图,避开了大路,选择了一条更隐蔽、也更难走的小径。
大约跑了一个多小时,我来到了陈凯地图上标记的第一个危险地带——那片被傻子称为吃人树的沼泽。
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我能看到前方那片黑漆漆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洼地。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冒然闯进去,绝对是死路一条。
我咬着牙,开始攀爬南边的山脊。山脊陡峭,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尖锐的碎石。我的手掌,很快就被划得鲜血淋漓。但我顾不上疼痛,像一只壁虎,紧紧地贴着山壁,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上爬。
就在我快要爬上山脊顶端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狗叫!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们追上来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远处山脚下的村口方向,亮起了几点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些火光,正在快速地,朝着我这个方向移动!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发现我跑了!而且,还带着狗!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不能被他们抓住!绝对不能!
我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手脚并用,疯狂地爬上了山脊。然后,我连滚带爬地,顺着山脊的另一侧,滑了下去。
山脊的下面,就是那片被傻子称为哭泣的石头的回声山谷。
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放轻脚步,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狗叫声和男人们的叫骂声,在山谷的另一侧,变得越来越清晰。
臭娘们!看你往哪儿跑!
别让她跑了!抓住她,打断她的另一条腿!
那些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无数个张大山,正在追赶我。
我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这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影绰绰的东西。
是坟地。
是陈凯地图上标记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头扎进了那片乱坟岗。
我希望,这片属于死人的地方,能给我这个渴望新生的人,带来一丝庇护。
我躲在一块巨大的墓碑后面,拼命地喘息着,恢复着体力。
追赶的火把,越来越近了。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我准备已久的、用布包着的、有毒植物的汁液。
我将它,涂抹在了坟地周围那些半人高的、茂密的草丛上。
然后,我拿出那把小镰刀,割断了自己的一缕长发,将它,挂在了通往坟地深处的一棵小树上。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朝着与头发相反的方向,那条通往河边的、更隐蔽的小路,狂奔而去。
这是我设下的,最后一个圈套。
也是我,最后的希望。
12.
黎明前跳下的那条河
追兵被我引进了坟地。
狗的嗅觉,会被那缕头发迷惑。而人的皮肤,在穿过那些被我涂抹了毒汁的草丛时,会立刻出现红肿和难以忍受的瘙痒。
这,至少能为我争取十几分钟的时间。
我利用这宝贵的十几分钟,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冲向了河边。
那条河,就是当初我初到此地时,陈凯给我传递信息的河。
河水因为暴雨而变得异常湍急,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跑到悬崖边,停下了脚步。
悬崖下面,就是奔腾的河水。十几米的高度,跳下去,九死一生。
但,这是我唯一的生路。
陈凯在地图上,清楚地标记着。只要我能顺着河水,漂流五公里,下游,会有一个废弃的渡口。
那里,会有人接应我。
身后的叫骂声,已经清晰可辨。火把的光,已经能照亮我的后背。
在那儿!她在那儿!
抓住她!
我回头,看到了张大山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离我,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我笑了。
我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轻蔑和快意的、灿烂的笑容。
然后,我张开双臂,像一只渴望自由的鸟儿,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迎着冰冷的河风,纵身一跃。
身体,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决绝的弧线。
再见了,青石村。
再见了,张大山。
再见了,我那可悲又可恨的家人。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发誓,我会回来。
回来,将你们所有的人,都亲手,送进真正的地狱!
扑通一声。
冰冷的、湍急的河水,瞬间将我吞噬。
13.
你好,我是来报案的
我在一片剧烈的咳嗽中,恢复了意识。
我吐出了几口浑浊的河水,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焦急的脸。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很憨厚的年轻男人。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看到我醒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小小的、破旧的渔船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是……陈老师,让你来的吗我用虚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是是是!男人连连点头,陈老师是我表哥!他昨天就跟我说了,让我今天天亮前,一定到这个老渡口等着!他说,会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从上游漂下来!还好,还好我找到你了!
我活下来了。
我真的,活下来了。
眼泪,再一次,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是新生的泪水。
那个叫李根的男人,把我带回了他家。他的妻子,一个善良的农村妇女,给我找来了干净的衣服,煮了热腾腾的姜汤。
我在他们家,休整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里,我没有合过眼。我怕一闭上眼,就会回到那个噩梦般的村庄。
我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根夫妇。他们听完,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愤怒。
第三天,李根用他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载着我,颠簸了四个多小时,把我送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
临别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皱巴巴的钱,塞给我。
妹子,哥也没啥钱,这点你拿着,路上用。他说,以后,好好活。别再回来了。
我没有拒绝。我记下了这份恩情。
我走进县城里那家最便宜的招待所,要了一间房。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热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自己的身体。
我想要洗掉的,不仅仅是身上的污泥和伤痕,更是那段屈辱、黑暗的记忆。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了招待所老板娘送我的、一件干净的旧衣服,走进了县公安局的大门。
阳光,透过大门,照在我的身上,有些刺眼。
我走到值班台前,看着那位正在打瞌睡的、年轻的民警。
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异常平静,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对他说:
你好,我是来报案的。
14.
那扇被踹开的家门
我的报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一开始,那个年轻的民警,以为我只是普通的家庭纠纷,甚至有些不耐烦。
但当我撩起袖子和裤腿,让他看到我身上那些青紫交错的伤痕,和他因为骨折而畸形愈合的右腿时,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把我带进了一间办公室,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我用了整整三个小时,将我的经历,有条不紊地,全部讲述了出来。从我妈的那碗安神汤,到人贩子的交易,再到青石村的囚禁、毒打和逃亡。
我提到了陈凯,提到了李根,也提到了张大山吹嘘过的、他与镇派出所的关系。
我说得异常冷静,没有掉一滴眼泪。
因为我知道,眼泪,换不来正义。
听完我的叙述,办公室里,所有警察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愤怒的表情。
一位年长的、看起来像是领导的警察,重重地一拍桌子。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们立刻成立了专案组。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而是派出了便衣警察,伪装成地质勘探队员,在我的指引和陈凯的暗中配合下,对青石村,进行了长达一周的秘密侦查。
侦查的结果,比我描述的,还要触目惊心。
青石村,连同附近的几个村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组织严密的妇女拐卖网络。被拐卖到这里的妇女,多达数十人。
而镇上的派出所,也确实有几个败类,一直在充当他们的保护伞。
一张抓捕的大网,悄然张开。
一周后,市局、县局,联合出动了上百名警力,在一个黎明,对青石村,进行了合围。
我坐在指挥车里,看着屏幕上,那些荷枪实弹的武警,如神兵天降,冲进那个我日夜诅咒的村庄。
我看到了张大山被从被窝里拖出来时,那张惊恐错愕的脸。
我看到了他的老母亲,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看到了那些曾经麻木的、被解救出来的妇女们,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我也看到了陈凯,他站在小学的门口,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抓捕行动,非常成功。张大山、人贩子、村里其他参与拐卖的村民,以及镇派出所的保护伞,无一漏网。
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带着两名警察,坐上了返回我家的警车。
那座我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城市,此刻在我的眼里,却显得无比陌生。
车子,停在了那栋熟悉的、破旧的居民楼下。
我走上楼,敲响了那扇我曾以为,再也回不来的家门。
开门的,是我的弟弟,林海。
他看到我,和他身后的警察,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尽了。
你……你……他指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妈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的,不是惊喜,也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极致的、被戳破了谎言的,恐慌。
你个死丫头!你还回来干什么!她尖叫着,就要扑上来打我。
警察拦住了她。
张翠芬,林海,警察出示了逮捕令,声音冰冷,你们涉嫌拐卖妇女罪,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爸,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体一晃,瘫倒在了地上。
我没有去看他。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歇斯底里的母亲,和瑟瑟发抖的弟弟。
然后,我转过身,跟着警察,走下了楼。
身后,是那扇被邻居们围观的、敞开的、再也回不去的家门。
15.
妈,你的儿子,再也没有婚房了
审讯室里,隔着一层冰冷的单向玻璃,我再一次,看到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他们被分开关押审讯。
我先看到的,是我的弟弟,林海。
他在警察的厉声质问下,很快就崩溃了。他哭着喊着,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妈的身上。
不关我的事!都是我妈!都是我妈的主意!
我不知道他们是人贩子!我妈只跟我说,是给姐姐找了个好人家!能给三十万彩礼!
警察同志,我冤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那副懦弱自私、推卸责任的嘴脸,和我记忆中,那个理所当然地抢走我新衣服、抢走我读书机会的少年,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母亲。
她比我想象中,要顽固得多。无论警察怎么问,她都一口咬定,她没有卖我。
我没有卖女儿!我那是给她找婆家!她对着警察,理直气壮地咆哮,她是我生的,我养的!我为她好,我有什么错
三十万彩礼,一套婚房,那是他们家自愿给的!是给我儿子娶媳妇用的!天经地义!
她是我女儿,就该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弟弟付出!她现在倒好,翅膀硬了,跑回来,把我们所有人都给毁了!她就是个白眼狼!是个祸害!
她咒骂着,嘶吼着,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恨。
有的,只是对自己精心策划的好日子,被我这个不孝女亲手摧毁的,无边的怨毒。
我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直到这一刻,我心中,那最后一丝,对于母亲这个词的幻想,对于亲情这根枷锁的留恋,才被彻底地,斩断了。
我终于明白。
在她的世界里,我不是她的女儿。
我只是一个可以用来交换的、有价值的商品。我的价值,就是为她的宝贝儿子,换来一个光明的、有房有媳妇的未来。
而我的反抗,我的逃生,我的报案,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我背叛了她为我设定好的商品的命运。
我亲手,打碎了她用我的血肉和自由,为她儿子构筑的美梦。
我站起身,对身边的警察说:可以了。
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一切,也听到了我想听到的一切。
我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监控室,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外面,阳光灿烂,有些刺眼。我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我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身上的伤疤,或许永远不会消失。那些噩梦般的夜晚,或许还会时常将我惊醒。
但,我终究是,活下来了。
我自由了。
后来,我听说,张大山、两个人贩子,因为涉嫌多起拐卖、强奸、故意伤害,被判了死刑。
青石村其他参与者,和镇上的保护伞,也分别被判了十年到二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而我的母亲,张翠芬,作为主犯,被判处无期徒刑。
我的弟弟,林海,作为从犯,判了十年。
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用我的自由和尊严换来的婚房,他,再也住不上了。
至于我爸,他在巨大的打击和羞愧中,中风了,半身不遂。
那个我曾经拼尽全力,也想要逃离的家,以一种最彻底、最惨烈的方式,散了。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政府的补偿金,和陈凯、李根他们凑的钱,匿名,为青石村,捐建了一所新的学校,和一条通往山外的、平坦的水泥路。
我希望,那里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能有书读。
我希望,那条路,能让更多被困在大山里的女孩,走出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做完这一切,我离开了那座城市。
我去了南方,一个温暖的、靠海的城市,重新开始了我的生活。
我换了新的名字,找了新的工作。
我报了在职研究生的课程,就是我当初,最想读的那个。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叫陈凯的、戴着眼镜的年轻老师。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但我没有再联系他。
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我站在海边,看着潮起潮落,海风吹拂着我的长发。
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