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劳斯莱斯后座捡到学生时代的对讲机。
按下通话键,竟听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和兄弟们在废弃高楼约架。
赢了今晚烧烤我请!少年们嚣张叫嚣。
我笑着提醒:对面有埋伏,走消防梯。
他们骂骂咧咧照做,果然反杀校霸团伙。
从此每晚我都在豪车里听他们吹牛:
等老子开公司,带你们坐劳斯莱斯兜风!
陈哥,张强那小子真够兄弟!
我猛地灌了口酒:别信张强,他以后会……
对面突然安静,少年声音冰冷:
成年人总把单纯的事想得肮脏。
对讲机彻底没电时,我蜷在后座哭成傻逼。
陈总第三次挂断那个锲而不舍的并购电话,指关节用力压在冰凉的霜银色扶手上,几乎压出印痕。车窗外,城市流溢的灯火飞速掠过,汇成一片冷漠的、璀璨的光河。他疲惫地靠向椅背,昂贵头枕皮革的触感却如同冰冷的砖墙,莫名令人窒息。手指无意识地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摩挲,指尖忽然触到座位与车门夹缝处一个突兀的硬物。
他皱眉摸索,掏出来的竟是个沾满灰尘、漆皮剥落、天线歪斜的老古董——是他高中时代和那群兄弟们人手一个的杂牌对讲机。他愣住,记忆如同被撬开一道缝隙,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当年最后一次在废弃工地顶楼烧烤时遗落,鬼使神差被谁塞进了某个角落,又辗转流落至此他下意识地按下了侧边那个磨得发亮的通话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后,一个几乎撕裂他耳膜的熟悉声音炸响在死寂的车厢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野性:
阿野!阿野!听见没那群孙子真他妈来了!带了好多人!就在正门楼梯口堵着呢!
背景里是凌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还有棍棒磕碰墙壁的闷响。
陈总,或者说,当年的阿野,浑身猛地一震,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回心脏。这声音!是猴子!绝对没错!他攥着对讲机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指腹下是粗糙塑料摩擦的触感。
另一个更年轻、更张扬、属于十八岁自己的声音紧跟着吼了出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亢奋:操!怕个鸟!猴子你带人绕后!老规矩,豁出去干!打赢了,今晚烧烤老子请客!啤酒管够!
那声音里燃烧的火焰,几乎要透过冰冷的机器,灼痛陈总此刻的眼眶。
混乱的背景音里,夹杂着对方嚣张的叫骂和棍棒拖地的刺耳刮擦声,步步逼近。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陈总深吸一口气,车窗隔绝了外部城市的喧嚣,车内只剩下制冷口嘶嘶的微弱气流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他几乎是把嘴唇贴到了冰凉的送话口上,声音因急迫而显得有些嘶哑:别硬冲!听我说!正门楼梯是陷阱!他们主力在二楼拐角!走西边,消防梯!快!
对面瞬间炸了锅。
我操!谁啊
猴子你他妈按错频道了
哪个孙子偷听报上名来!
十八岁的阿野在那片嘈杂的骂声中,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一切:都他妈闭嘴!猴子!带人!听他的!消防梯!快!快啊!
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本能信任,属于少年孤注一掷的直觉。
电流的沙沙声被骤然放大的、杂乱的脚步声替代。铁质消防梯被疯狂踩踏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哐啷哐啷巨响,粗重的喘息,还有猝不及防的、短促的惊呼和闷哼……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夹杂着痛呼和叫骂的搏斗声浪,猛地从对讲机里汹涌而出。
成了!成了!堵住了!关门打狗!
猴子狂喜到破音的嘶吼撕裂了电流杂音。
阿野牛逼!
另一个兄弟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十八岁的阿野喘着粗气,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亢奋和得意,对着对讲机吼道:喂!那个谁!谢了哥们儿!够意思!报个名儿,回头烧烤摊,兄弟敬你三杯!
陈总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靠在冰冷的真皮椅背上。窗外飞逝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笑了,喉咙深处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从此,这辆移动的奢华囚笼,成了他穿越时光的隧道。每个华灯初上的夜晚,当司机平稳地驾驶着这辆象征世俗巅峰的座驾穿梭于流光溢彩的都市丛林,陈总便会悄然降下隔音玻璃,将自己隔绝在狭小后座的空间里。只有那台老旧的、沾着他青春印记的对讲机,被珍重地握在掌心。他按下通话键,让那些遥远却炽热的喧嚣,重新灌满这昂贵的寂静。
废弃大楼的顶层天台,成了他每晚必赴的盛宴。少年们脏兮兮的球鞋踩在满是碎石和灰尘的水泥地上,围着一个用几块破砖头临时搭起的简陋烤炉。炉火跳跃,映红了一张张汗津津、满是油光的年轻脸庞。廉价肉串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散发出浓烈而粗粝的香气,混杂着劣质啤酒的味道,穿透时空,弥漫在劳斯莱斯那弥漫着高级皮革与香氛的空气中。
猴子!你他妈烤糊了!这串归你!
十八岁的阿野笑骂着,声音被啤酒泡得发亮。
滚蛋!老子这是火候!懂不懂欣赏
猴子毫不示弱地吼回来。
阿野,今天那个穿白裙子的隔壁班花,又偷瞄你了!
另一个兄弟挤眉弄眼地起哄。
切,老子以后是要开大公司的!劳斯莱斯!懂吗到时候带你们兜风,那才叫派头!
少年阿野的声音被啤酒和豪情壮志顶得高高的,带着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爱,在晚风里回荡。
陈哥,张强今天真他妈够意思!
猴子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那孙子被三班的‘大熊’堵在厕所,张强一个人就敢冲进去,操着拖把杆就上了!真他妈硬气!够兄弟!
背景里是少年们拍打张强肩膀、酒瓶碰撞的喧闹声。
张强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陈总沉溺在温暖旧梦中的心脏。他正端起车载冰箱里冰镇的高级水晶杯,里面琥珀色的昂贵液体晃荡着。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杯壁的冰冷直透掌心,他猛地仰头,辛辣的液体滚烫地灼烧过喉咙,试图浇灭心底瞬间窜起的寒意和某种尖锐的痛楚。
别信张强!
他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失控的嘶哑和急切,在这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以后会……会……
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那个沉重的、意味着彻底背叛的词——卷款跑路,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舌尖,吐不出,咽不下。杯中的残酒在指尖微微颤抖。
对讲机那头,所有的喧嚣——少年的笑骂、啤酒瓶的碰撞、烤炉里炭火的噼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一片死寂。
电流的沙沙声成了这短暂真空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刺耳。
几秒钟后,一个冰冷、清晰、带着强烈压抑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的声音,穿透了那层无形的隔膜。那是十八岁的阿野,属于他的声音,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跳脱与亲昵,只剩下一种被冒犯和被玷污的尖锐质问:
你是谁你他妈到底是谁
少年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张强是我兄弟!我们一起挨过揍,一起打过架,一起分过最后一口吃的!你懂什么
成年人,
那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钉子,狠狠砸进陈总的耳膜,是不是脑子都他妈烂掉了是不是看什么都觉得脏非得把最单纯的事,想得那么龌龊不堪!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总的心口。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冰冷而愤怒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他用成功和财富精心包裹的硬壳,露出了里面那个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灵魂。他握着对讲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昂贵的酒杯终于脱手,当啷一声脆响,碎裂在铺着厚绒地毯的车厢地板上,琥珀色的酒液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滋……滋滋……咔……
一阵急促而尖锐的电流杂音猛地爆响,像垂死挣扎的哀鸣,彻底淹没了少年最后愤怒的尾音。随即,一切声响戛然而止。那台老旧的对讲机,屏幕上的微光像风中残烛般,闪烁了两下,终于彻底熄灭。冰冷的塑料外壳,在他汗湿的掌心里,迅速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
劳斯莱斯庞大的车身依旧平稳地切割着城市的夜色,将霓虹的河流无声地抛在身后。隔音玻璃完美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绝对的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陈总僵直地坐在那里,像个被瞬间抽空灵魂的木偶。碎裂的水晶杯残片在昏暗的地毯上折射出诡异而冰冷的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空洞地落在手中那台彻底沉默的黑色塑料块上。它那么小,那么轻,却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寒冰,吸走了他身体里所有的热气。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空洞和钝痛,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痛楚并非尖锐,却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仿佛整个胸腔都被这冰冷的死寂和少年最后的怒骂填满、冻结、然后狠狠碾碎。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喉间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弯下腰,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真皮座椅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孩童。眼泪终于决堤,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冲垮了所有成年人的体面和堤防。他紧紧攥着那台冰冷的机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连接过去、抓住青春的最后一根稻草,尽管它早已死去。
无声的恸哭在价值千万的移动宫殿里剧烈地颤抖着。昂贵的西装被揉皱,精心打理的发型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哭得像个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的傻子,为那再也回不去的天台,为那被自己亲手用世故玷污的兄弟誓言,为那个曾经相信一切、热血沸腾、如今却被自己斥为龌龊的十八岁的灵魂。冰冷的真皮座椅吸收不了这滚烫的悲恸,只能沉默地映照着一个成功者最彻底的溃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哑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自控的抽噎。司机早已将车无声地停在了他独居的别墅门前,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影子,对后座发生的一切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陈总终于抬起头。他胡乱地用昂贵西装的袖子抹了一把脸,皮肤被粗糙的布料擦得生疼,留下狼狈的水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惯常的冷硬,可胸腔里依旧空空荡荡,残留着被彻底撕裂后的寒意。他伸手,去拉那沉重的车门把手。
就在此时,车窗外的雨丝不知何时变得绵密起来。冰冷的雨点斜斜地打在宽大的挡风玻璃上,瞬间晕开一片朦胧的水幕。车内昏暗的光线透过这片水幕折射出去,又奇异地将外部世界的景象扭曲地映照在玻璃内侧。
陈总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块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玻璃。
他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迷蒙的水光中,那倒影……车窗外模糊的霓虹和树影晃动间,映出的似乎不再是此刻他这张被泪水冲刷得疲惫而陌生的中年人的脸孔。水痕流淌的间隙,光影奇异地扭曲、重叠,在那片晃动的、湿漉漉的玻璃上,他竟清晰地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他自己!是十八岁的阿野!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倒影里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宽大校服外套,头发被天台的风吹得有些乱,几缕湿发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他的眼神如此明亮,像燃烧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对未来的无限笃定和期待。他就那样隔着布满雨痕的玻璃,隔着十年无法跨越的时光鸿沟,静静地看着此刻狼狈不堪的陈总。
然后,倒影中的少年嘴角缓缓向上弯起,咧开一个熟悉到令人心脏骤缩的、带着点痞气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他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朝着车窗内的陈总挥了挥。那动作幅度很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保留的告别姿态,仿佛在说:走了啊!别送了!
陈总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挥动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一股汹涌的热流再次冲上鼻尖和眼眶,视野瞬间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尽全力才遏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和初冬的夜风瞬间裹挟了他,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低着头,快步走向别墅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一次也没有回头。身后,劳斯莱斯那低沉而浑厚的引擎声平稳地重新响起,如同一声无言的叹息,缓缓驶离,最终融入城市无边无际的光流和雨幕之中。
别墅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无声亮起,投下一片苍白而空旷的光晕。他站在玄关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台早已耗尽生命、冰冷死寂的对讲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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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将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陈总——或者说,阿野——站在空荡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玄关里,湿透的昂贵西装紧贴着皮肤,带来黏腻的不适感。他低头,摊开紧握的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
那台耗尽最后一丝电流、冰冷死寂的对讲机,消失了。
没有碎裂的残骸,没有遗落的部件,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只是一场被雨水打湿、又被豪车暖气烘干的荒诞梦境。唯有掌心里残留的、被粗糙塑料边缘硌出的浅浅红痕,和西装袖口上狼狈干涸的泪渍,是这场时空错位唯一的、脆弱的证据。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失重感攫住了他。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四顾。价值不菲的抽象派画作挂在墙上,沉默地反射着冷光;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庭院,雨水正无情地冲刷着名贵的园艺。这里的一切都完美、昂贵、冰冷,像一个巨大的、无菌的标本瓶,而他,就是瓶子里那个被抽干了灵魂的标本。
呵……一声干涩的、自嘲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在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踉跄着走向酒柜,取出一瓶烈酒,拧开盖子,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彻骨的寒凉。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加速键,又像是在泥沼中艰难跋涉。他强迫自己回到那个名为陈总的躯壳里,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出席觥筹交错的宴会,在谈判桌上与对手唇枪舌剑。他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令人敬畏的商业巨子。只是,那辆劳斯莱斯的后座,他再也没有坐过。他改坐副驾,或者干脆自己开一辆最低调的车。
那个并购案最终还是被他以近乎残酷的条件拿下了。庆功宴上,香槟塔流光溢彩,恭维声不绝于耳。合作伙伴拍着他的肩膀:陈总,手段高明!这下可是彻底把张强那伙人的根都给断了!痛快!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赞颂着他的英明决策。
张强。
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缓慢地割。他想起那个雨夜,少年阿野冰冷愤怒的质问:张强是我兄弟!
想起对讲机里猴子由衷的赞叹:陈哥,张强今天真他妈够意思!
杯中金黄的香槟,忽然变得浑浊不堪。他仿佛看见杯底沉淀着少年们在天台上勾肩搭背的影子,沉淀着张强当年操着拖把杆冲进厕所的够意思,最终却凝固成财务报表上冰冷的数字和卷款跑路后留下的巨大窟窿。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昂贵的液体溅出,引来周围人诧异的目光。
抱歉,失陪一下。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喧嚣的大厅,躲进无人的露台。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他扶着栏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赢了吗用成年世界的规则,他赢了,赢得彻底。可为什么,他感觉输得一败涂地输掉了什么是那声兄弟还是那个曾经相信够意思的自己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烦躁地想要挂断,鬼使神差地,却按下了接听。
喂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不耐。
对面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却又透着一丝莫名熟悉的男声响起:
喂那…那个啥…是阿野吗陈…陈总
阿野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他。
你哪位
他的语气依旧生硬。
我…我是…呃…
对方似乎很紧张,磕磕巴巴,我是…猴…猴子!李候!你还记得不就…就高中那会儿,咱在…在废楼顶……
猴子!
陈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瞬间停滞。怎么可能猴子那个声音像猴子,却又完全不同!记忆里的猴子声音尖利,活力四射,而电话里的这个声音,沙哑、粗糙,充满了被生活反复揉搓后的疲惫和小心翼翼。
是…是我!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因为被认出来而松了口气,随即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阿野…陈总…我…我知道不该打扰你…你现在是大老板了…我…
你在哪
陈总打断他,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他需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虚幻的泡影。
我…我在城里…东郊…那个…那个‘好运来’汽修厂,你知道不就…就在那后面巷子口…我…我开了个小烧烤摊子…
猴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卑微。
等着。
陈总只说了两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叫司机,自己开着那辆最低调的黑色轿车,导航定位到那个偏僻的好运来汽修厂。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最终被昏黄稀疏的路灯和低矮的城中村建筑取代。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劣质油烟和潮湿垃圾混合的复杂气味。
车子在一个狭窄油腻的巷子口停下。果然,一个简陋的烧烤摊支在路边,油腻的灯泡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军绿色棉袄、身形佝偻的男人正笨拙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他头发稀疏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的沟壑,眼神浑浊,只有偶尔抬头张望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带着期盼和惶恐的亮光,才依稀能捕捉到一丝当年那个精瘦跳脱的猴子的影子。
陈总推开车门,走了过去。劣质炭火和浓烈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微微皱眉。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彻底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在废弃高楼里叫嚣着等老子开公司的少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时光长河。
猴子看到他,手猛地一抖,一根肉串掉在炭火里,溅起几点火星。他局促地在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挤出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容:陈…陈总…你…你来了快坐快坐!
他手忙脚乱地搬出一个塑料矮凳,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凳面。
陈总没有坐。他看着猴子那张被油烟熏黑、写满沧桑的脸,喉咙发紧。曾经一起吹牛打屁、一起打架斗殴、一起分享最后一包辣条的情谊,此刻被巨大的身份鸿沟和岁月磨损挤压得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你…你怎么找到我电话的
陈总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唉…
猴子搓着手,叹了口气,眼神躲闪,前…前阵子,张强…张强他老婆…托人找到我…说…说张强快不行了…想…想见见以前的老兄弟…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我这不,想着…想着你…你路子广,能不能…能不能…
张强!又是张强!这个名字像一根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陈总压抑已久的情绪。
张强!
陈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和愤怒,在这寂静油腻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你他妈还提张强!他卷走老子几百万的时候,想过兄弟吗!他跑路的时候,想过你吗!他老婆他老婆现在知道找老兄弟了当年他花天酒地的时候,他老婆在哪!
猴子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烤串钳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惊恐地看着陈总,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浑浊的泪水。
不…不是…阿野…陈总…
猴子慌乱地摆手,语无伦次,张强他…他是有错…他…他混蛋!可是…可是…医生说…他…他真不行了…肝癌晚期…就在…就在市三院…他…他说他后悔了…就想…就想走之前…再看看…再看看当年一起混过的兄弟…哪怕就一眼…
猴子哽咽着,用沾满油污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眼睛,留下更深的污迹。他佝偻着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我…我知道我没脸求你…可我…我除了找你…还能找谁当年…当年咱一起…一起在天台上…说…说以后要一起发财…要当老板…要讲义气…张强是混蛋…他…他背叛了兄弟…可…可他现在要死了啊…阿野…看在…看在咱们…咱们那些年的份上…
那些年的份上
陈总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为另一个背叛者苦苦哀求的兄弟,看着他那双浑浊眼睛里卑微的泪光。一股巨大的悲哀,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少年阿野隔着车窗,对他露出的那个灿烂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和挥手。他想起了对讲机里,少年们毫无心机的吹牛、打闹,那声够意思的赞叹。
讲义气……这三个字,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是多么奢侈又多么可笑的东西。被背叛的痛苦,兄弟陌路的悲凉,成功背后的巨大空洞……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在猴子卑微的泪水和张强濒死的消息面前,轰然爆发,却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猴子,肩膀微微颤抖。巷子深处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如同沉闷的背景音。劣质炭火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夜风,钻进他的鼻腔。
他该怎么做
像那个冷血的陈总一样,拂袖而去还是……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市深处那片被光污染映红的夜空。那个方向,隐约是市三院的位置。他仿佛看到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张强,也仿佛看到废弃高楼上,那个操着拖把杆、不管不顾冲进厕所的够意思少年。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的现金——厚厚一沓,看也没看——拿出来,用力地塞进猴子那件油污军绿棉袄的口袋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
猴子愣住了,下意识地按住口袋:陈总…这…这太多了…我…
陈总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解脱:
告诉他……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的话:
就说……‘阿野’……知道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向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后视镜里,猴子佝偻的身影还僵硬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手里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钱,像个被遗弃在路边的破旧玩偶。
车子驶离了那条充满油烟和卑微的巷子,重新汇入城市冰冷的车流。车载电台里,一个女声正深情地唱着怀旧的老歌。陈总关掉了它。
车内一片死寂。
他握着方向盘,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道路。雨点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打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视线。
这一次,车窗上再也没有出现那个十八岁少年的倒影。
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断地流淌下来,像永远也擦不干的眼泪。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车窗,单调而执拗,像在叩问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陈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高档轿车的内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烟火气,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阿野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胸腔里激起一圈圈酸涩的涟漪,然后沉入更深的黑暗。他该恨张强的。恨他当年的背叛,恨他卷走的不只是钱,还有那份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信任,那份支撑他们在废弃高楼上叫嚣未来的底气。那背叛像一把钝刀,在他心里剜了十年,伤口早已结痂变硬,成为他陈总冷硬外壳的一部分。
可猴子那张被油烟熏黑、写满卑微和哀求的脸,那双浑浊眼睛里瞬间涌出的泪水,还有那句他快不行了,像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那层硬痂上。疼。不是尖锐的疼,是闷钝的、带着腐烂气息的疼。他恨张强,可恨意之下,翻涌上来的,却是废弃高楼上少年们勾肩搭背的影子,是张强操着拖把杆、不管不顾冲进厕所时喊的那声操你妈!动我兄弟试试!的狠劲。那份够意思,是真的。那声兄弟,当年也是真的。
车子漫无目的地行驶在雨夜的城市里。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扭曲的光带,繁华而冰冷。他鬼使神差地,将导航目的地改成了市三院。
停好车,他没有立刻下去。坐在驾驶座里,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着住院部大楼那一片片或明或暗的窗口。哪一扇后面,躺着那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兄弟那个背叛了他,也背叛了所有人青春誓言的混蛋
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没有撑伞,就这么一步步走进住院部大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白炽灯惨白的光线照亮着行色匆匆的人们麻木或悲伤的脸。他按照猴子模糊的描述,找到了肿瘤科的住院区。走廊尽头,一间三人病房。
他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了靠窗那张病床上的人。
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更像是一副蒙着灰败皮肤的骨架。张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泛着青黑的蜡黄。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有微弱的气息在面罩上呵出一点点白雾。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连接着旁边闪烁的仪器。一个同样憔悴苍老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正低着头,用棉签沾着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另外两张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沉默着,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死亡临近的气息。
陈总的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进去说什么质问原谅还是像个成功人士一样,居高临下地施舍一点怜悯哪一种姿态,都显得无比虚伪和可笑。那些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的词汇,在此刻贫瘠得如同荒漠。
他最终没有推开那扇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那个曾经鲜活、嚣张、一起吹牛打屁、最后却狠狠捅了他一刀的兄弟,在病魔的折磨下无声地凋零。恨意依旧存在,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梗在胸口,但看着眼前这幅景象,那块石头似乎也在被一种更庞大、更无力的东西慢慢侵蚀——那是时间,是命运,是生命本身的脆弱和残酷。
就在这时,病房里的女人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门口。她的目光穿过小窗,与陈总隔着玻璃相遇。那是一双被生活彻底榨干了所有光彩的眼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她认出了他,或者说,认出了他身上与这个破败病房格格不入的昂贵气息。她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羞愧还是一丝卑微的期盼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嘴唇动了动。
陈总在她有所动作之前,迅速移开了视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急促。
他没有回车上,而是开着车,凭着模糊的记忆,在雨夜里穿行。城市的轮廓在雨幕中变得陌生又熟悉。他驶离了繁华的城区,开向一片早已被规划遗忘的边缘地带。最终,在一片被围墙围起来的、长满荒草的废弃工地前停下。
这里,就是当年那座废弃高楼的所在地。大楼早已被拆除,原地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疯长的野草,在雨中显得格外荒凉。雨水冲刷着裸露的水泥块和红砖,汇成浑浊的小溪流。
他熄了火,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走进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泞的荒地。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全身,昂贵的皮鞋陷在泥里,裤脚沾满泥浆。他毫不在意,径直走向记忆中那个顶楼天台的大致位置。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破砖搭的烤炉,没有少年们喧嚣的叫骂和啤酒瓶碰撞的清脆,没有劣质肉串的焦香。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残垣断壁,只有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身上,生疼。
他站在这片空旷的废墟中央,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滚烫又冰冷。他张开嘴,深深地吸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灌入肺腑。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像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样,对着这片漆黑的雨幕,对着这片埋葬了他青春记忆的废墟,对着这座城市冰冷的天际线,发出了嘶哑的、近乎咆哮的呐喊:
啊——————!!!
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瞬间被更大的雨声吞没。没有回音,只有风声呜咽得更急。
他喊的是什么是愤怒是悲伤是对逝去青春的祭奠是对背叛的不甘是对命运无常的控诉还是对那个曾经热血沸腾、相信一切的自己的告别
或许都是。又或许,仅仅只是想喊出来,把积压在胸腔里十年的所有东西,不管是什么,都狠狠地、痛痛快快地喊出来。
喊声渐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雨水顺着发梢、鼻尖不断滴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情绪的剧烈宣泄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掏出手机。屏幕在雨夜里发出幽幽的光。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简单到极致,却沉重无比的两个字:
**走了。**
发送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陈总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废墟和滂沱大雨中,一动不动。屏幕的光映着他湿透的、苍白的脸,雨水顺着他僵硬的下颌线不断流淌。
过了许久,许久。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红的、模糊不清的天际线。然后,他低下头,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删除了那条短信。仿佛连同那个名字,那段恩怨,那份复杂难言的情感,都一起被抹去。
他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车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发动引擎,打开暖气,温暖的气流开始驱散车内的冰冷和潮湿。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的男人,头发凌乱贴在额角,脸色苍白,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却也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那声呐喊和那条短信,被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雨夜的废墟里。
他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这片荒芜之地,重新汇入城市流动的光河。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水幕,前方的道路在车灯下延伸,清晰又模糊。
车窗紧闭,隔绝了风雨。车内只有暖风低沉的嘶嘶声。他沉默地开着车,向着那个空旷、昂贵、名为家的方向驶去。
没有对讲机的电流声,没有少年的喧嚣,没有兄弟的背叛,也没有青春的倒影。
只有他一个人。
前方,是漫长而寂静的余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