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庶女媚杀 > 第一章

雪,是冷的。
就像八年前抄家的刀锋,也像北疆流放路上冻僵的亲人尸骨。
我跪在棠梨宫冰冷的石阶上,袖中藏着满手冻疮。
八年浣衣局的磋磨,换来了面圣申冤的机会,也换来了此刻跪候嫡长姐沈云容的恩典。
1
珠帘后的冷眼
珠帘轻响,伴着宫女的低语。
娘娘,陛下今日又去了撷芳殿见林昭仪。已月余未踏足棠梨宫了。
阿莹,陛下待我的心,我知晓。
那是我刻在骨子里的声音,清冷依旧,却透着一种令人齿寒的淡漠。
他故意冷淡,是怕我成众矢之的。不必介怀。
阿莹扶我起身。
珠帘后转出的身影,锦衣华服,容光更胜从前。她垂眼看我,目光温婉,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本宫听说了,是你在浣衣局任劳任怨,又想出了抑制瘟疫的法子,才得了圣上面见,对吧
她微微颔首。
殿前一席话,竟真说动了陛下重审旧案。你虽是庶女,但自小跟着嫡出一同进学,看来确有所长进。我替蒙冤的爹爹谢你。
替爹爹谢我
我心中刚泛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她站在云端,轻描淡写,仿佛当年那场灭顶之灾,不过是拂过她裙裾的一粒尘埃。
沈云容睁着一双不染尘埃的眸子,那里面映不出浣衣局的污浊,映不出北疆的风霜,也映不出亲人的血泪。
听说你执意要见我,有何苦衷我可以为你解决,但你不可勾引皇上。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我熟悉的、属于阿姐的亲昵。
你我从小相伴,情谊深厚。
情谊深厚
我愣住了。
即便在浣衣局见惯了世间至暗,此刻的荒谬仍让我如坠冰窟。
有何苦衷她竟真不知浣衣局是何等炼狱!
当年家门遭难,父亲辗转递信入宫求她援手,她只淡淡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我要活个体面。于是,阖府女子为奴,男子为役,流放路上死伤近半。
原以为她是自身难保,不得不割舍。
如今看来,她竟真将自己那点情爱奉若神明,生怕一句求情,便玷污了那所谓的真心,伤了她情郎的清名。
我忍不住低笑出声。
笑我这费尽心机爬出来的恶鬼,竟还对这云端之人存有半分温情。
大胆!
阿莹厉喝,一步上前,狠狠掴在我脸上。
娘娘心善欲助你,你不知感恩,竟敢嗤笑!真当与娘娘同姓同府,便可如此不敬!
沈云容蹙眉,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阿莹,够了。让旁人看去成何体统。
我深深叩首,额头触地,姿态卑微至极。
娘娘息怒。奴婢并无苦衷,嫡庶有别。娘娘今日肯见奴婢,奴婢已感激涕零,不敢奢求其他。
那便好。
沈云容语气淡淡。
你来一趟不易。阿莹,去取我那方亲绣的竹纹帕子来,赠予妹妹。
她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训诫。
望你日后风骨高洁,莫再行那等投机取巧之事。
我紧握着那方薄如蝉翼的丝帕,盯着她绣鞋上那对硕大圆润、皎洁无瑕的东珠,低头应是。
风骨我在浣衣局的泥泞里挣扎八年,早已将天真与风骨一同碾碎,只淬炼出一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骨。
宫女引我出宫。行至宫门,我借故遗落帕子,摆脱了她们。
帕子呢
我佯装焦急,在宫道旁的花木阴影中低唤搜寻。
何人在此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余光瞥见一抹明黄,我立刻跪伏在地。
奴婢沈青蘅,叩见陛下。
抬头时,眼中早已蓄满泪水,楚楚如雨后桃花。
皇帝萧景珩眯起眼,审视着我。
朕记得你,那个在浣衣局太监身后,胆敢开口向朕要彻查旧案的小丫头。
他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带着一丝恍惚。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回陛下,我声音微颤,恰到好处。
宫中淑妃娘娘,正是奴婢的嫡长姐。
皇帝萧景珩神情微动,似被勾起了些许旧日情愫。但那点恍惚转瞬即逝,帝王的目光深沉难测。
你在寻何物
奴婢在找…姐姐方才赠予奴婢的帕子。
我低下头,语气满是珍视。
奴婢视若珍宝,一时不慎遗失,心中惶恐。那帕子…不仅是阿姐的心意,更因上面绣着翠竹。竹之风骨高洁,却需人精心养护方能茁壮。
我抬起泪眼,望向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
奴婢愿做那护竹、赞竹高洁之人。
皇帝萧景珩盯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意驱散了我心头的寒意。我适时地,对他绽出一个带着羞涩与感激的浅笑。
此女有趣。
皇帝萧景珩随手将腕上一串金珠掷到我面前。
传旨,封沈氏为美人,居凝华殿。
随后,他大步离去,留下太监处理后续。
我低头拾起金珠,又将那失而复得的帕子随意塞入袖袋。竹影婆娑,掩去我眼中所有的漠然与算计。
沈家只得了翻案的机会,结果未定。枕边风仍需人吹。本以为阿姐可倚仗,却不料她早成了皇帝的伥鬼。
既如此,这路,只有我自己蹚。
方才棠梨宫的谈话,透露皇帝去了撷芳殿。我故意在此遗帕,赌的便是这位帝王对年少旧情的那点残念。
他做闲散王爷时,或许能与沈云容情投意合,讲究体面清高。
可做了皇帝,心思早已不同。他多日不去棠梨宫,岂是怕她成众矢之的不过是他觉得她无趣罢了。
这些心思,在出宫路上我已反复思量清楚。用这张酷似阿姐的脸勾起旧情,再用截然不同的乖顺与解语引起好奇。
他岂会拒绝
阿姐糊涂,不争不抢,害了全家。
皇帝不过是一顶缀满珍珠的冠冕。我既已入局,便要费尽心机,将这顶冠冕牢牢簪于我的发髻之上。唯有权柄,方能护我想护之人长久安稳。
我的路,方才开始。
2
药膏下的算计
镜中的容颜尚算清丽,可一双手却布满冻疮与新伤。
我将双手浸入太医呈上的药膏中。钻心刺骨的灼痛瞬间席卷,继而化作万蚁噬咬般的奇痒。再取出时,已是血迹斑斑。
娘娘只需每日浸泡三回,待疤痕脱去,这双手定能恢复白皙光嫩。
太医垂首回禀,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她是林昭仪的人,打着治冻疮的名号,送来这最烈的药膏折磨于我。我强忍剧痛,眼中迅速蓄满泪水,声音怯懦颤抖。
太医…此药…太过疼痛,可有…温和些的法子
太医嘴角微撇,语气刻薄。
恕微臣无能,仅此一方。娘娘若是身娇体贵,又怎会弄得满手生疮宫中谁人不知,您原是在浣衣局服役的奴才。
待她离去,我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瞬间褪去,只剩一片冰冷漠然。
我看着双手淋漓的血痕,想起北疆风雪中那个纤弱的身影…娘亲还在北疆受苦。
当年我因年幼未满十岁,侥幸免于流放。娘只是个本分胆小的妾室,为护住我,拖着沉重锁链踉跄奔出数十步,将藏匿的最后一点体己银子塞进我怀里。
蘅儿不哭啊…娘只是去看雪…京城…可看不到那么大的雪…
她的话音未落,便被凶恶的官兵扯住头发拖拽回去。鞭子狠狠抽下。
还敢跑!反了你了!
那画面,是我八年梦魇的根源。深吸一口气,我将剧痛的手指再次浸入药膏。
为了爹娘,这点痛算什么
八年前所谓的皇子谋逆案,沈家本就是无辜被牵连。
那时皇帝盛怒,未及细查便施以重罚。连我这样一个浣衣局的卑贱奴婢,凭微末功劳都能说动他重审旧案,我那高洁的嫡姐当年为何不说
她的体面,当真比阖府性命还重
沈美人,淑妃娘娘有请。
阿莹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趾高气扬。
再入棠梨宫,跪候的时间更久。阿莹传话,言新入宫者需向位份最高的淑妃敬茶学规矩。我端着滚烫的茶杯跪在冰冷地砖上,时间如针尖滴水般缓慢。
手臂酸痛,后背冷汗涔涔,刚被药膏折磨得皮开肉绽的手掌贴着杯壁,烫痛钻心。
直跪到晌午,我那好姐姐才姗姗现身。
她俯视着我,素日云淡风轻的脸上难得罩了一层寒霜。
你可知错沈青蘅,若你安守本分,本宫自会予你安稳。你却使出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肖想你不该得之人!
她提起被冤的父亲时轻描淡写,此刻却为争宠之事动了真怒。我深深叩首,声音柔婉哀戚。
姐姐息怒,您误会了!那日并非妹妹存心勾引皇上,实是皇上意外拾到了姐姐赠我的帕子…睹物思人,陛下忆起故人,心中煎熬,唯恐对您宠爱过甚,反令您在后宫树敌…姐姐,皇上执意封我为美人,全因思念您啊!她来我宫中,也只是…与我说些您少时旧事罢了…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沈云容心底最柔软之处。她脸色瞬间柔和,眼中泛起水光,低声呢喃。
他…果然还是那个钟情于我、深情款款的少年郎…
我趁机恭恭敬敬将茶杯高举过顶。
自古嫡庶有别,嫡姐为尊,妹妹不敢有半分冒犯之心。留在凝华殿,只为做这传声筒,将陛下不便宣之于口的偏爱告知姐姐,亦愿做姐姐手中快刀,替姐姐收拾那些对您不敬之人。
沈云容审视着我,神情变幻。最终,她点了点头,接过茶杯。
你倒还知些本分。
她身旁的阿莹,亦用同样的目光俯视着我。
我心中冷笑。
本分
在沈云容眼中,我沈青蘅的本分,便是永远匍匐在她脚下,连她身边一个宫女都不如。我再次叩首谢恩。
宫中局势,我早已了然于胸。
皇后娘家手握重兵,皇帝倚仗,奈何她性情暴烈,不通文墨,帝后只是表面和睦。
林昭仪出身不高,却艳冠六宫,专宠于前,如今身怀龙裔,一旦诞下,封贵妃指日可待。
至于我这位嫡姐沈淑妃她信奉不争便是争,成了宫中独一份的高洁之人。皇帝薄情,鲜少踏足,倒让这棠梨宫的冷清显得不那么突兀。
入宫十余日,皇帝萧景珩才再次翻了我的牌子。
他似乎已将我遗忘,随手一翻才记起。我跪迎圣驾。他目光闲闲扫过,却在我染了丹蔻的指尖顿住。
你的指甲…倒是别致。他饶有兴致,‘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
回陛下,我垂眸恭顺答道,奴婢用的是蛋白、蜂蜡、明胶调和的冉甲膏,掺了萤石粉末。白日不显,入夜则微光流转,且经久不褪。
皇帝萧景珩眯起眼,带着几分玩味。
朕记得你,胆大得很,跟在浣衣局太监身后就敢开口讨封赏,一讨便是彻查旧案。那时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小猫儿,看来后宫养人,倒把你那爪子养得比千金贵女还精细了。
他忘了,若非那场祸事,我本就是千金。我只露出感激涕零的笑,深深叩首。
奴婢入宫后,幸得淑妃姐姐照拂,林昭仪娘娘亦仁厚,特派太医为奴婢诊治手上冻疮,赐下良药。奴婢感激不尽。
你性情倒是乖顺,与你姐姐不同。
他捏起我的下巴。
奴婢说过,这世间有人做高洁翠竹,便需有人做温婉陪衬。奴婢甘愿为衬,助姐姐…不争而得。
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
不想争宠他挑眉,那你想争什么
奴婢从浣衣局出来,只求一屋避雨,三餐温饱,足矣。
我的声音低柔平静。皇帝萧景珩沉默片刻,忽而笑了。
倒是头一回有人向朕求这个。沈美人,既已得封,不必再自称奴婢了。
那一夜,窗外雨声淅沥。
风动帘帷,片刻寂静后,皇帝唤人备水。
他起身,目光落在正对床榻的一幅字上。
你写的
我点头。
入宫后,我用那串金珠打点上下,早将他的喜好摸清。
他偏好温婉柔顺、略通文墨的女子。我便重拾幼时书法,每日苦练五六个时辰,不敢懈怠,终写成这幅拿得出手的狂草。
字倒是颇有风骨,甚有老臣孤冷之韵。他端详着,与你此人,不甚相同。
我低头,状似羞赧。
臣妾惭愧,不通笔墨,只是照猫画虎罢了。书法是臣妾爹爹所授。他教导子女,总说在朝为臣须做忠直之臣,吟诗习字亦要有风骨。爹爹字如其人,清明刚正,不同流合污…臣妾不过描摹其形罢了。
这自然是谎言。字是我自己苦练而成。但此刻,需借爹爹之口,埋下种子,不可操之过急。
我侍奉他穿衣。他凝视那幅字,神情专注。我知道,投其所好,成了。果然,皇帝萧景珩忽而侧首。
来人,沈美人晋封修仪。
我面露惊喜,跪地谢恩。他临走时,似不经意提了一句。
林昭仪赠你药膏她既对你‘上心’,你便多去走动走动。她如今有孕,宫中多个伴,也好解闷。
这话若落在真心爱慕皇帝的妃嫔耳中,怕是醋意横生。但我这不受宠的庶女,自幼在官宦门庭耳濡目染,听出了弦外之音——这绝非真让我去解闷,倒像是暗示我亲近林昭仪,用以制衡皇后。
我心中微动,恭顺应下。
次日清早,沈云容便派人召我。踏入棠梨宫,便听得阿莹尖锐的声音。
娘娘!您还有心思绣花皇上好不容易来次后宫,竟整晚都宿在她那儿!那沈美人为了勾引圣上,无所不用其极!听说还特意练字讨好!依奴婢看,当初她来棠梨宫扮可怜时,就该乱棍打出去!
沈云容等她嚷完,才淡淡开口。
阿莹,住口。
我心中冷笑。
她惯会借他人之口,吐自己心声,表面却永远一副人淡如菊。待她唱完双簧,我方款步上前叩拜。
沈云容垂眸看我,目光淡漠如视蝼蚁。
本宫都听说了,第一次侍寝便晋封修仪。习字本是修心养性,不该沦为后宫争宠的阴私手段。念在你我姐妹一场,本宫劝你一句,好自为之。
我抬头,直视她:敢问娘娘,自臣妾入宫,因浣衣局出身,备受鄙夷,十余日未得陛下召见,宫人皆可轻贱。林昭仪派人赐下蚀骨药膏,太监宫女亦敢折辱。娘娘要我不争,请问臣妾该如何自处
沈云容蹙眉:林昭仪针对你,皆因她极恨本宫与陛下的少年情分,奈何不得本宫,便迁怒于你。你且忍耐,她纵使折磨,也必不会伤你性命。待时机成熟,本宫自会向陛下求旨,放你出宫。
忍耐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我心中恨意翻涌,面上却不显。
沈云容见我沉默,以为我知错。阿莹冷哼一声,令我跪足一刻钟,方准去给皇后请安。
坤宁殿内,皇后脸色阴沉如墨,眼神如刀剐在我身上。
沈美人哦,该称你沈修仪了!来得这般迟,可是伺候过皇上,心气儿高了,忘了自己还在浣衣局刷过恭桶
我低眉顺目。
皇后出身将门,父兄掌兵,边疆不稳,其父屡立战功。她自小骄纵,养成了跋扈性子。
林昭仪捂着嘴,娇声细气:既是新入宫的,也该懂规矩。跪下,给皇后娘娘敬茶。
我依言跪下。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在我脸上!
没规矩的东西!皇后恶意地挑着错,贵女敬茶讲究一拜一叩,你连这都不会
林昭仪适时地打了个哈欠,扶着肚子起身: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实在困乏,先行告退了。她不等皇后应允,径自离去。
皇后盯着她的背影,脸色铁青。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故意落在最后,待殿内只剩我与皇后心腹。
怎么皇后猛地转向我,眼神阴鸷暴怒,你也想爬到本宫头上作威作福了
我立刻惊恐地跪倒,恰到好处地啜泣。
娘娘息怒!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只是替娘娘不平!我抬起泪眼,林昭仪恃宠而骄,实在猖狂!臣妾在浣衣局时,曾与一获罪的老太医同处,习得些许药理…娘娘若不信,可问您身旁之人。臣妾在浣衣局,就曾上禀过抑制瘟疫的方子。
我压低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
娘娘…臣妾有一方,可使人易孕…助娘娘得麟儿!臣妾别无他求,只求娘娘庇护,得温饱安稳足矣!
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我立刻加码:若娘娘不信臣妾忠心,臣妾…可自灌红花汤,立誓永不有嗣!
皇后神色终于松动:红花汤宫中太医入药都需登记,此等药物,如何能轻易到手
我重重叩首:回禀娘娘,臣妾在浣衣局有几位至交,彼时同为贱奴,接触过不少阴私门路。知道如何将红花等物混在菜蔬中送入宫中,保证无人察觉。纵使事发,也只会查到是臣妾的罪,与娘娘绝无半分干系!
皇后脸上阴霾顿消,笑容瞬间绽放。
既如此,那本宫要你做一件事。多去林昭仪宫中走动,待药材妥当,立刻禀报本宫。
我恭顺告退。
踏出坤宁殿,脸上所有的谄媚怯懦褪尽,只剩一片空白。
我低头看着地上拉长的影子,心中盘算:皇帝让我接近林昭仪恐是已对皇后不满,欲拿我做刺激皇后的刀。若我贸然前去,林昭仪必生忌惮,皇后更视我为眼中钉。
方才那番话,易孕方不过是个引子,真正戳中皇后心病的,是那副能神不知鬼不觉送进宫的红花汤。她以为我要投靠,便顺势拿我做刀,去探林昭仪虚实。
二虎相争,我左右逢源,方能争得一线生机。
3
冷宫中的绝望
之后数日,皇帝几乎日日流连撷芳殿。
林昭仪志得意满,仿佛贵妃乃至后位已是囊中之物。
皇帝却一次也未踏足坤宁宫,皇后亲去求见,也被以政务繁忙推脱。
宫中惯会见风使舵,宫女太监纷纷巴结林昭仪。我的接近,并未引起她太多警惕,只在她眼中添了几分鄙夷与傲慢。
皇后却日渐焦躁。她性情本就暴烈,见林昭仪气焰嚣张,更是难以容忍。一次请安,她竟当场要责罚林昭仪。
娘娘三思!我连忙劝阻,若龙胎有失,众目睽睽之下,岂非坐实了您的过错
皇后正在气头,口不择言。
死个贱婢的孩子罢了,怕什么!我爹是开国大将军!惹了我就是惹了他!没了他,我倒要看看这江山,还有谁能挡外敌铁蹄!
此言已隐带威胁。我垂眸,只当未闻。
细思之下,皇后近日的言行越发嚣张,近乎癫狂。
她深吸气,语气不善地转向我。
红花汤,还没好
回娘娘,今日便可送到。
皇后闻言,竟放声大笑起来,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
我看着她惨白的脸,缩小的瞳孔,颤抖的手指,总觉得哪里不对。
送完妃嫔回来的宫女见状,慌忙取药丸喂她服下,一边埋怨我。
皇后娘娘自小产后便有此症,受不得气!你说了些什么,竟惹得娘娘如此若非我及时奉上陛下亲赐的药丸,凤体有损,你担待得起吗
陛下亲赐的药丸
我心中疑窦丛生,默然不语。
当日傍晚,皇帝萧景珩竟意外驾临凝华殿我心下一惊,刚派人将红花汤送去皇后处,人还未回,恐生变故。
面上却柔顺如常,将苦练多时的舞跳给他看。
皇帝萧景珩抚掌而笑:沈修仪,每回见你,总能给朕些新鲜。甚好。
他支起身,目光深邃探究,朕喜欢歌舞,也爱听戏。不如今夜,你陪朕看一出
御辇竟停在了撷芳殿外!
宫门开启的刹那,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地狼藉。
一只摔碎的瓷碗,泼洒出暗红的汤汁——正是那红花汤!皇后发髻散乱,状若疯魔,手中竟握着一柄长剑!
你算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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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嘶吼着,一剑狠狠刺入林昭仪高高隆起的腹部!鲜血瞬间喷溅了她满脸!
林昭仪你的孩子没了!我爹是镇国大将军!我是万千宠爱的独女!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爬到本宫头上!
她疯狂地一剑又一剑捅下去,林昭仪软倒在地,身下迅速漫开血泊。周围的宫女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上前。
我也惊呆了。我本以为今日只是灌药…
皇帝萧景珩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低沉而满意。
做的不错。知道是朕想让你把这团火烧得更旺。是该赏你。
他语气带着残忍的兴味,只是你们妇道人家的手段,太过温吞。狗咬狗,自然要咬得血淋淋才有趣。一副红花汤,怎及日积月累的‘风药’来得妙对吧
他说完,瞬间换上震怒的面具,厉声喝道:放肆!皇后!你们在做什么!
有宫女慌忙跪倒:回禀陛下!皇后娘娘赐汤药给林昭仪,昭仪说困乏不合,皇后娘娘便…便怒而拔剑…
我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林昭仪。
我熟悉死亡的气息。
她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皇后,满是怨毒,以为自己只是死于皇后的疯狂。泪水混着血水流下,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住自己破碎的肚子,哪怕那里只剩一团模糊血肉。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北疆风雪中,为我挡下鞭子的娘亲。
林昭仪生死一线,皇后妒恨成狂。
镇国大将军慕容珠闻讯,脱去官袍,跪在乾清宫前替女请罪,终是保住了皇后性命。她被褫夺后位,幽禁冷宫。后位虚悬,偌大后宫,明面上便只剩我与沈云容。
阿莹得意洋洋:娘娘!如今劲敌已除,陛下定要封您为后了!
沈云容淡淡一笑:后位也好,妃位也罢。只要陛下待我真心依旧,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们兀自沉浸在虚幻的情爱里,全然忘了即将从北疆归来的家人。
她们笑,我也笑。
只是我们喜悦的根源,天差地别。
4
权谋下的亲情
皇帝萧景珩借皇后发疯一事,成功迫使慕容大将军交出兵权,自此行事越发肆无忌惮。
先前后宫在皇后高压下,新人难活。
如今后位空虚,新人源源不断涌入。
起初沈云容尚能维持从容,渐渐便失魂落魄,常喃喃自语:他明明是爱我的…少年郎的心,怎会变
在皇帝面前念叨多了,皇帝萧景珩不耐推脱有事,转头便进了我的凝华殿。
我笑着奉上亲手做的苏杭点心:臣妾按古方琢磨的,陛下尝尝可合口味
皇帝萧景珩喟叹:还是你最知体贴,懂得生趣。
他捏着我下巴,如同逗弄一只宠物猫。
可惜了,八年前就去了浣衣局。若你家未遭难,前几年选秀或能入宫。既能多伺候朕,也能早早替朕分忧,料理这些后宫烦心事。
他闭目养神,语气透着满意。
你聪慧知进退,体贴懂朕意。这后宫,总算有个能让朕歇息的地儿了。
他忽而想起什么,随口道,哦,对了,你爹在从北疆回来的路上,病逝了。其余家眷,明日抵京。可惜了,朕倒真想见见这位‘风骨即正’之人。
我身体瞬间僵硬。
皇帝萧景珩如同施舍恩典般宣布:朕开恩,允他们明日入宫看你。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我机械地跪下,深深叩首。
臣妾…谢陛下隆恩。
八年前,一封被曲解的请安折子,便将沈家打入谋逆深渊。
八年后,我爹没了,流放近百口,只回来寥寥数人。
这便是皇恩浩荡
我简直…铭感五内。
当夜,我精心染就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脊背。旖旎气氛中,皇帝萧景珩意乱情迷,埋首在我颈间低语。
为何…为何朕对你…总这般难以自持
我回抱住他,深情款款:因为情,因为爱。陛下,您的身体,最能体会臣妾的心意。
皇帝萧景珩抬眼笑了。
那一刻,我们如同心意相通的狼狈恶人。
他知道我在谄媚,我知道他并无真心。
当帷幔重归寂静,皇帝以为我沉睡,轻抚我发髻,低低重复:可惜了…
翌日,我早早起身,心跳如擂鼓。
终于能见到娘了!
太监通传时,我几乎按捺不住迎至殿门。然而,锦衣华服的妇人被引入,却非我娘,而是我的嫡母。
她身后,再无他人。
心,瞬间沉入冰窟。
眼睛直直望向宫门,再无期待。
嫡母冲我微微颔首,并未行全礼,语气冷淡矜持。
若非仗着你嫡长姐、淑妃娘娘的颜面,陛下岂会如此厚待于你既受此恩,便该知恩图报。她顿了顿。
你生母不过一介低贱妾室,带她入宫恐污了宝殿清贵。你…也该有此觉悟。
她目光扫过我,带着审视与轻蔑。
你上位,是踩着你姐姐、用尽手段才做了个修仪。念在你为沈家翻案有功,我不与你计较。日后若再行此等小娘养的下作手段,便是令沈家蒙羞!沈家世代清正,你纵是庶出,也不该将这腌臜手段带进皇宫!懂了吗
我强压下翻涌的恨意,勉强应付几句,便请旨让她去了棠梨宫。
殿内只剩我一人。
对着雪白的窗纸,我怔怔出神。
娘,北疆的雪冷吗您手上…可还生冻疮
女儿如今是修仪了,太医配了新药膏,不伤人了。我的手快好了,特意给您留了几份…
娘,您在哪儿呢娘…您那个天真的女儿,如今也会算计人心,也会谄媚伪善了…娘,我好想您。
嫡母探视沈云容后,沈云容自觉我乖顺,对我信任更增。
后位虚悬,她位份最高,暂领六宫。
她日渐焦虑,不解皇帝为何迟迟不立她为后。
我总温言安慰。
陛下忌惮慕容氏余威,废后未久,不宜立刻立新后。
心中却冷笑:皇帝若真想立后,谁拦得住他不过是条被儒家礼法华服包裹的恶犬,表面道貌岸然,内心阴冷自私。他厌弃皇后,又不愿担恶名,便暗中下风药诱其癫狂。此等算计,何等阴毒!
我指甲上的秘药,药效绵长,勾魂摄魄。
皇帝越发贪恋后宫,连带去棠梨宫的次数也多了。
沈云容暗自欢喜,面上依旧清高。更令她欣慰的是,我始终未有身孕,她便更信了我是她与皇帝传声筒的说辞。
我适时忧心道:姐姐,听闻近年战事不断,国库吃紧,陛下为此忧心忡忡。若不解决此事,恐陛下无心后宫…
沈云容果然关切:可有分忧之法
娘娘如今实掌六宫,若以身作则,缩减开支,为陛下分忧…我点到即止。
好!
她当即下令,各宫太监宫女月例减半,并带头食宿从简,连老太妃的份例也被削减。
皇帝萧景珩闻讯,果然龙颜大悦,当晚便去了棠梨宫。
次日见我,沈云容面带得色:不过每人十几两银子,便能替陛下分忧,果真值得。
我微笑不语。
她不知此举早已惹得阖宫下人怨声载道。我明面附和,克扣份例,私下却用自己的体己银子给宫人补齐。
人心涣散的后宫,唯我凝华殿,一片祥和。
但新入宫的美人们,成了沈云容新的烦恼。她心中恼恨,又不能明言争宠,只得借国事为重,勿耽美色劝诫皇帝。
皇帝厌烦,渐渐疏远棠梨宫。
沈云容的郁闷,化作了请安时的刁难。
一次,她盯着新得宠的柳美人发髻上的凤纹步摇,淡淡道:柳美人只是美人位份,佩戴祥凤纹饰,恐有逾矩之嫌。
柳美人却娇笑回怼:淑妃娘娘,臣妾听闻您先前面圣,总爱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时皇后娘娘还在呢,一双人该是帝后才是。怎么如今娘娘倒觉得别人逾矩了
沈云容脸色骤变。
她尚不知自己克扣份例是真扣,早已失了人心。
宫人们早将她的底细、破绽,如同筛子漏水般,告诉了各宫主子。
她只知情爱,不懂驭下,更不善料理宫务。一时间,六宫妃嫔竟无人为她解围,皆冷眼旁观。
柳美人公然顶撞,无人劝阻。沈云容抿紧嘴唇。
阿莹站出来:淑妃娘娘本就该是陛下原配正妻!若非当年娘娘自请让位予废后,如今早是皇后!柳美人,你与陛下才几日情分,也敢这般放肆
柳美人嗤笑:你一个奴才都敢如此顶撞主子,本宫有何不敢
她微微躬身,语气挑衅,恕臣妾冒犯淑妃娘娘。昨日太医诊过,臣妾已有身孕。有孕之人难免心焦,顶撞了您的奴才几句,还望娘娘…宽宏大量。
沈云容眼中最后一丝光彩骤然黯淡,她僵硬地点了点头。
回到棠梨宫,她摔了茶盏,面无人色。
阿莹低声咒骂柳美人。
沈云容最终失神喃喃:他不该如此待我…当年是我让出了后位…我求的不多,只求他一颗心…可如今,他许下的誓言都忘了…却让我平白受一个贱婢的羞辱…她声音哽咽,他已许久不来看我了…我要这协理六宫之权何用尽是糟心事…终究是…得不到我的少年郎了…
他不想要我可想要!
我适时进言:娘娘保重凤体,莫为琐事气伤玉体。臣妾…愿为娘娘分忧,料理这些烦心事。
沈云容看向我,眼中挣扎片刻,最终点头。她摸了摸我的脸,语气复杂。
你…这些日子,出落得越发好了。皇上…似乎常去你宫中
我立刻指天立誓,神情肃穆:臣妾发誓!若臣妾有半分勾引陛下之心,行不轨争宠之事,必遭天谴,罪不容诛!
她看着我郑重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敢发此重誓…想来是真的了。
她将协理六宫的印信交到我手中。
我恭敬接过,心中嗤笑:天罚
我沈青蘅早已是地狱爬出的恶鬼,何惧口业报应
自此,我成了实质上的六宫掌权者。
该赏则赏,该罚则罚。昔日欺辱我的宫人,一个不曾放过。
在我微末时予我一丝善意的,皆涌泉相报。我筛选出忠心可用之人,更将争宠关窍倾囊相授于其他嫔妃。有人将信将疑尝试,果然得皇帝欢心。我在宫中,人缘渐佳。
而皇帝的沉沦,日益深重。他流连后宫,屡屡罢朝。
一次侍奉早膳,我见他眼底乌青浓重,掌心冷汗涔涔——这是媚药成瘾之兆。
有太医耿直进言,劝陛下节欲保重龙体,直言内里已虚。被后宫奉承惯了的皇帝勃然大怒,将太医重罚。此举传至前朝,激起御史言官激烈谏诤,奏折用词辛辣。
皇帝气得双手发抖。我始终温婉相伴。
他们都来指责朕!
他愤懑低吼。
要朕顾全江山,顾全大局!谁考虑过朕的感受谁想过朕当年被逼立那泼妇为后的无奈谁问过朕想不想要这皇位!
我温柔地环住他,巧笑嫣然。
陛下在臣妾这儿,莫想这些烦心事。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
我凑近他耳边,吐气如兰。
臣妾斗胆提议…下月初,举办一场选秀可好如今后宫凋零,子嗣不丰,是该再添些新妹妹了…
皇帝回抱住我,嗅着我身上若有似无的异香,躁动的心神渐渐平复,眼神迷离。
…允了。
我依偎在他怀中,无声地笑了。
他骨子里和沈云容一样,只觉自己是被迫享福,享完了福便不愿担责。他们高高在上,视臣民如蝼蚁。
他因臣子劝谏而怒,却不知这怒火耽搁的奏折,是无数灾民的生路,是无数冤案的昭雪。
他心思缜密,却天性凉薄,可为一己之私设局废后,却不肯为黎民百姓多费一分心力。我不过是在他凉薄的天性上,浇了一捧助燃的油。
沈云容终于按捺不住,亲自闯入了凝华殿。她神色凄惶。
陛下这些日子都在你这里!你为何不禀报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这一次,我没有跪她,而是慢条斯理地坐下,啜了口茶,才缓缓道。
娘娘,陛下,并未与臣妾聊您。
沈云容脸色瞬间惨白,失魂落魄地跌坐。
我放下茶杯,继续道:对了,宫外递信来说,我小娘在北疆,白日做苦役,晚上还要绣活卖钱,把眼睛熬瞎了…腿也因寒症落下残疾。夫人嫌她拖累无用,回府时…将她遗弃在驿站馆舍,至今无人接回…
沈云容哦了一声,眉头微蹙。
她怎会…陛下他去你那儿,分明是想给我传话的!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主母治府自有道理!你说这些琐碎做什么!
琐碎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冰锥刺向她。
你真当我不知在北疆,你母亲是如何欺辱我娘,逼她替你母亲做活计,熬瞎了眼、冻坏了腿!你觉得这是琐碎!
沈云容一愣,旋即勃然。
你怎敢如此对本宫说话!你娘不过是个贱妾!主母管教发卖都是天经地义!哪里轮得到你置喙!
阿莹立刻上前欲掌掴我。我身后的宫女眼疾手快,反手狠狠扇了阿莹几个耳光!
阿莹和沈云容都惊呆了。
沈云容面罩寒霜:沈青蘅!本宫最后悔的,便是将你这包藏祸心的豺狼放入宫中!你贪恋权位,龌龊下作,必遭天谴!
我轻轻笑了:因果报应姐姐吓人的法子,还是这般无聊。
我叫住转身欲走的她,淑妃娘娘不是想知道陛下说了什么吗陛下说…竹子虽好看,久了也碍眼。倒不如繁花,花团锦簇,俯首可得,岂不美哉
沈云容离去的背影,僵硬如石。
柳美人诞下皇子,皇帝大喜过望。废后多年无所出,仅有的两位庶出皇子也早夭。他对这个健康的三皇子寄予厚望。
当夜,皇帝来看我。他眼下乌青更深,额角隐现晦暗,神情却带着喜色。他抱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焦躁的眼神瞬间舒缓——媚药早已入骨。
太医诊他内里空虚,他身在局中,早已不自知。
我柔声道:臣妾新学了一套推拿手法,可为陛下舒筋活络,可要一试
皇帝欣然躺下。我力道适中地按摩着他的脊椎,在最恰当的时刻,一滴泪精准地落在他颈间。
他翻身看我。
我慌忙拭泪,啜泣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是…只是想到自己仍无子嗣,羡慕柳妹妹罢了…
他凝视我,目光锐利如锥,似要刺破我的伪装。
但最终,那锐利被迷离取代。恶人相争,先心软者输。
他抚着我的发,沉默良久,叹道:莫哭。这宫里,唯你最得朕心。你知书达理…很适合做母亲。
我含泪望他。
他点了点头:朕知道。柳美人蠢笨,怨后猖狂。若非你暗中护持,此胎难保。他似下了决心,三皇子…便交由你抚养吧。
我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他:谢陛下隆恩!臣妾定视如己出!
沈云容听闻三皇子交予我抚养的消息,终于彻底崩溃了。她在乾清宫外长跪不起,捧着一封罪己书,声音凄厉地穿透宫墙。
臣妾知罪!一罪,劝谏君上保重龙体,惹君不喜!二罪,致使君上听信妖妃谗言,混淆皇家血脉!三罪,以罪情之深,不知君上多情!若陛下不听劝谏,臣妾…但求一别两宽!
眼线来报时,我猛地捏紧了桌角。
她在做什么!
在乾清宫外,当着朝臣宫人的面,将皇帝纵欲荒淫之事嚷得人尽皆知!
她难道不知沈家刚脱罪,根基未稳!
她怎敢如此顶撞!
速去!我娘的放妾书与身契,可都拿回来了!
我急问宫女长。娘亲名义上仍是沈家贱妾,身契捏在主母手中,才敢如此欺辱。接娘出来时,我便着人暗中办妥此事。
得到肯定的答复,我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此后,沈云容作天作地,都与我娘再无干系。
我随意端了盘点心茶水,走向乾清宫。
宫门外,沈云容倔强地跪着,一遍遍念着罪己。
她看见我,目光淬毒:毒妇!
我回以微笑:过奖。
我本就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恶鬼,她清高,她重情,她的人生只有那点伟大的爱情。我不否认她,但若挡我的路,我必毫不留情地将她踩入泥底。
殿内,皇帝怒容满面,地上散落着砸碎的砚台笔墨。
见我进来,他强压怒火:去!告诉沈云容,念在她与朕年少情深,又曾让位免朕烦忧的份上,此刻退下,朕既往不咎!
他哪里是顾念旧情
分明是嫌沈云容嚷得太响,丢了他帝王颜面!
我非但未退,反而上前,轻轻掰开他紧攥的拳头:陛下息怒,先用些茶点吧。
我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淑妃娘娘自幼便与臣妾不甚亲近。她说…嫡庶有别,庶女不可与嫡女同席…臣妾此刻去劝,只怕娘娘…更不肯听了。
皇帝刚啜了半口的茶,猛地摔在地上!
他冷笑:嫡庶好!好得很!朕只道她性子偏执,原是骨子里就看不起朕这个‘旁枝血脉’!
我连忙劝阻,可皇帝怒火更炽,挥袖大步而出!
我故意慢了一步,挡住了欲阻拦的太监。等他们焦急喊着皇上息怒追出去时——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声,已回荡在乾清宫外!
我在众人背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一个只知吟风弄月的闲散宗室,怎堪为帝
一杯加了料的茶汤,让他心浮气躁;
一句嫡庶有别的歧视,刺中他逆鳞;加上长久的纵欲掏空,他哪里还忍得了沈云容的清高
而沈云容。又岂是会退让之人
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的声音因暴怒而嘶哑。
臣妾只是尽本分!劝陛下保重龙体,不可贪欢纵欲!太医说过,您已内里空虚!
沈云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执拗。
呵!你是真为朕着想若朕每日去的都是你的棠梨宫,你还会说这话吗!
臣妾无话可说!问心无愧!若陛下不肯节制,便是臣妾失职!无法履行协理六宫之责!陛下…可以废了臣妾!
长久的死寂,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
他忽然沉静下来,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铁:你只是暂领宫务,何来‘六宫之主’一说真正掌中馈、理人事的,是沈修仪,不是你。
他看着沈云容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句,诛心裂肺,沈云容,你真当朕不知道朕让你协理六宫,你搞得人心涣散,乌烟瘴气!来人——
沈云容眼中的倔强轰然崩塌,化为惊恐的泪水。
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废淑妃位,夺其尊享,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不——!沈云容尖叫起来,世界在她眼前碎裂。
皇上!皇上!您忘了我们的情分吗我是您心中唯一的妻啊!您怎能如此待我!您说过……
皇帝厌烦地摆手。
几个太监如狼似虎地架起崩溃哭嚎的沈云容向外拖去。
我见好就收,适时告退,留给他一点清净。
宫门外,沈云容仍在挣扎。
看见我,她不顾一切挣脱束缚扑来,死死抓住我的手,目眦欲裂。
是你!一定是你!沈青蘅!你这毒妇!你把我的少年郎还给我!是你把他变成了恶鬼!
我轻轻拂开她冰冷颤抖的手,面露疑惑。
姐姐…你在说什么
她引以为傲、视若生命的情爱,以最耻辱的方式转移到了她最鄙夷的庶妹身上。
这痛苦,我听着,只觉得畅快。
听不懂
她涕泪横流,发出绝望的嘶喊。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受这份折磨!她恨的分明是你!这是你种的因!你该救我出去!你让我等要等到何时!
我蹲下身,看着被强行摁跪在地的她,露出此生最天真、最懵懂的神情,轻声问:姐姐,你为何哭你有何苦衷
一字不差,将她当年刺我心扉的话,原样奉还。
无视她崩溃的尖叫,我转身离去。冷宫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
三皇子离了生母,啼哭不止。我派人将他送回柳美人身边。我要个名下的孩子,是为日后安稳,犯不着真让人骨肉分离。
殿内重归寂静。
我又想起娘亲。她的眼疾可治好了银子可还够用
今日天阴,出门时瞧着要下雪…我本想看看窗外,可一道道窗棂将天空割裂,只余下四四方方、空茫茫的一片白。
我抱住自己。
娘,对不起。
当时只想到这条路能救您…娘,我给自己配了药,一直未有身孕…我实在无法忍受孕育一个厌恶男人的孩子…娘,窗外小宫女在笑,说下雪了…我靠在引枕上,沉沉睡去。这场雪,我要留着和娘一起看。
娘,再等等。快了。
皇帝的怒火,很快烧向了沈家。
刚洗清的罪名仿佛成了笑话,本该归还的田产庄子迟迟不见踪影。
人丁零落的沈家,生计艰难。嫡女被打入冷宫,庶女却成了宠妃。
朝野观望,无人敢轻易靠近沈家,却也未立刻落井下石。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山穷水尽时,沈家主母再次厚颜求见。
我让她在偏殿枯坐一个多时辰。
她形容枯槁,再无入京时的高傲,卑微地跪地行礼,面红耳赤地哀求。
娘娘…我虽未生养您,也算您半个母亲…求您看在沈家血脉份上,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没了田产庄子,实在活不下去了…
我痛快点头:莫急,我已替您寻好了出路。
我笑得温和,我与东城门绣房铺子打过招呼,您白日可去隔壁茶楼帮工,晚上绣些花样,足以糊口。
她脸色瞬间僵硬:若您还在意你娘的事…我向您赔罪!北疆饥寒,是我亏待了她!求您看在终究是沈家人的份上…
你从未让我叫过你娘,我打断她,声音冰冷。
你向来不屑于此。在你眼中,庶女便是低贱,便是不配。我娘是被爹娘所卖,被丈夫买入为妾。她何错之有有何选择你不恨薄情丈夫,却苦心折磨她!流放路上亦不放过!你何曾管过她死活我冷冷道。
夫人,我已十分克制。我拍手唤宫女,送客。
她猛地站起,重重磕头,涕泪横流:娘娘!那求您…让我再见阿容一面吧!求您大发慈悲啊!
慈悲我沈青蘅何来慈悲
与我何干我转身,送客。
三皇子周岁时,皇帝再次病倒。
这一次,他昏迷了三日。这三日,由我代批奏折。
他醒来后,对死亡的恐惧化为对青春肉体的贪婪,命我速遣人去江南搜罗妙龄少女。
他日夜纵情,一日,我捧奏章入内,正听得他对着新献的美人深情款款:你温婉可人,甚得朕心。若伺候得好,朕封你为妃…
这话,他对太多人说过。
我放下奏章悄然离去,只吩咐太监:听着动静,给陛下送些大补的丸药进去,务必让陛下…尽兴。
又一次昏迷后,皇帝再未醒来。
遗诏传位三皇子,尊我为太后。
新帝年幼,尚在襁褓,只会对着人咿呀伸手。
实权,终落我手。
我知道,一切结束了。
浣衣局的噩梦,再不会侵扰我的安眠。
5
尘埃落定的温柔
接娘亲入宫那日,我忽然想起了冷宫里的沈云容。
冷宫破败,寒风刺骨。
因她当年克扣份例种下的恶果,如今报应不爽。
太监宫女克扣她的饭食,极尽苛待。更糟的是,她与疯癫的废后关在一处。
废后慕容氏痴痴颠颠,拿着一根木棍,死死掐着沈云容的脖子嘶吼。
都怪你!沈青蘅!要不是你怂恿我去害林昭仪的孩子,我怎会去她宫里!又怎会冲动杀了她!都怪你!沈青蘅!我要杀了你!
沈云容拼命掰扯着她的手指,嘶声辩解:我不是沈青蘅!我不是!
废后动作一滞,死死盯着沈云容的脸,眼中狂热稍退,却染上更深的怨毒:你是她姐姐…我弄不了她…就折磨你!她双手猛地用力!
沈云容被掐得翻白眼,濒死之际,废后才嘎嘎怪笑着松手。
沈云容软倒在地,剧烈咳嗽,这才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一瞬间,巨大的耻辱让她无地自容。
但废后再次举起木棒!沈云容连滚带爬扑到我脚下,紧紧抓住我的裙摆,涕泪横流,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妹妹!好妹妹!救救姐姐!求求你!你我…你我都是沈家血脉啊!我也是你的亲姐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低头,看着她满身狼藉,声音平静无波:姐姐,你我生母不同,嫡庶有别。何来亲生姐妹一说
将她当年之言,原封奉还。
沈云容疯狂摇头,眼中只剩恐惧与谄媚:不!不!嫡庶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我轻轻叹息:可惜…姐姐明白得太晚了。身旁宫女立刻上前扯开她的手。
她死死抓住不放,哀嚎。
求求你!我受不了了!在这里…我真的活不下去!
我回头,她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姐姐,她恨的是我,只是把你当做泄愤工具罢了。她要折磨你,必不会让你重伤或死去。你且…等待一段时间吧。我会为你找个安稳本分的归宿的。
沈云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化为绝望的疯狂:别走!沈青蘅!你满口谎言!凭什么我要受这折磨!她恨的是你!这是你造的孽!你就该救我出来!你让我等等到何时!
我轻轻笑了,蹲下身,用她当年看我时那种纯然无辜的眼神回望着她。
阿姐,你记性不好。这可是…你对我说过的原话啊。你为何问我你该问问你自己…那时,想要我等到何时
无视她撕心裂肺的咒骂,我转身。
冷宫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所有的绝望与疯狂。
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
一切,尘埃落定。
我没有坐轿,独自走向寿康宫。
宫女太监远远跟着。
忽然,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我的裙摆。
低头,是咧着嘴傻笑的三皇子。
他的生母柳美人站在不远处,神色紧张,强笑道:太后娘娘,您看陛下他喊您娘亲了,他见您就亲近呢…
我看了看那懵懂的孩子,弯腰将他抱起,稳稳送到柳美人颤抖的臂弯里。
不必忧心。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新帝登基,一切如常。我不会抢走他。你…好好养他。人这辈子,情爱权柄,不过云烟。唯有身后一声‘娘’,死前一声‘娘’,才贯穿始终。有娘亲疼他爱他,他才能过得好,过得安稳。你…且安心。
柳美人浑身一颤,哽咽着深深拜下:臣妾…谢太后娘娘隆恩!谢太后娘娘!
我看着小皇帝好奇地抓挠我袖口的凤纹,无奈地拍拍他的小手。
陛下,您的娘亲…在这里。我低声,如同自语,我啊,也要去找我的娘亲了。
一步步走向寿康宫。
宫门外,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不顾宫女劝阻,固执地踮着脚,向长长的宫道尽头张望。背脊微驼,身形瘦小。
那一瞬,所有近乡情怯的犹豫烟消云散。我怕她不爱如今满手血腥的我
不,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娘。
我提起裙裾,不顾仪态,向着那身影飞奔而去!
娘——!
紧紧抱住那瘦弱却温暖的身躯,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八年离殇尽数揉碎。北疆的风雪呼啸着撞进眼眶,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娘亲回抱着我,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着我的背,声音哽咽却带着无尽暖意。
蘅儿…娘的蘅儿…回来了…
京城的风,至此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