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落微。
师尊玄烨说,我被他捡到时,如风中落叶,飘摇欲坠,微不足道,故名落微。
我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师尊赐的。
我是个孤女,天生灵根残缺,是修仙界最底层的废柴。能被仙门第一人、清冷如月的玄烨师尊收入座下,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整个清虚门都知道,师尊待我,是不同的。
他会亲自指导我这个最笨的徒弟练剑,会在我灵力不济晕倒时,将我抱回房间,会亲手为我系上一个能稳固灵脉的、漂亮的同心结。
门中弟子们都嫉妒我,说我得了师尊的偏爱。
我曾一度也这么以为。
我将他偶尔投来的、我误以为是温情的目光,当成我生命中唯一的珍宝。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仰望他,追随他,为他做任何事。
包括,为他去死。
师尊修行遇到了瓶颈,三日后,将引来九霄天劫。此劫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身死道消。
而我,是罕见的纯阴之体,是能中和天劫至阳之力的、最好的容器。
当师尊用他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眼睛看着我,问我落微,你可愿助为师一臂之力时,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我甚至,感到了一丝窃喜。
因为,我终于有机会,为他做一件,连他最疼爱的小师妹柳如雪都做不到的事了。
柳如雪,是师尊唯一的软肋,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白月光。她天生体弱,身患绝症,是整个清虚门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师尊对她的好,是明目张胆的,是毫不掩饰的。他会为她搜集天下奇珍,会为她彻夜熬炼丹药,会对着她,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容。
我从不嫉妒。
因为我知道,我只是尘埃,而她,是云端的月。
我只求,能在他心里,占有一个小小的、不同的位置。
天劫那日,乌云蔽日,雷声滚滚。
我站在师尊身前,看着那足以撕裂天地的紫色雷龙,向我们扑来。
我张开双臂,用我那微不足道的身体,迎向了那毁天灭地的力量。
在被天雷击中的瞬间,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师尊。
我看到他站在我身后,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剧痛袭来,我的身体,连同我的神魂,都在那紫色的雷光中,寸寸碎裂。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师尊越过我破碎的身体,走向了远处那个被侍女搀扶着、脸色苍白的柳如雪。
他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原来,他也会有这么紧张、这么失态的时候。
原来,他不是不清冷,只是他的所有温度,都给了另一个人。
我笑了。
能为他挡下此劫,让他能继续守护他想守护的人,真好。
我心甘情愿,魂飞魄散。
22
我以为,死亡是终结。
是化为虚无,是彻底的安眠。
但我错了。
我的意识,并未完全消散。它们像被打碎的琉璃,化为无数细小的碎片,漂浮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之中。
我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和的力量,开始将我这些破碎的魂识,重新牵引、汇聚。
那力量,来自于我手腕上的同心结。
这是师尊亲手为我系的。他说,能稳固我的灵脉。原来,它还能在我死后,收敛我的残魂。
师尊……他果然还是在乎我的。
这个念头,让我在无尽的黑暗中,感到了一丝暖意。
我的魂识,被同心结的力量,牵引着,回到了清虚门,回到了师尊的寝殿——玄天殿。
我看到我的师尊,正坐在殿中。
他瘦了,也憔悴了。他面前,放着一个白玉制成的骨灰坛。坛身上,刻着我的名字——落微。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冰冷的玉坛,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哀伤。
落微……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沙哑,为师对不住你。
我的残魂,在空中微微颤抖。
原来,他是在乎我的。他是在为我的死而难过。
这就够了。
我安静地漂浮在半空中,看着他日复一日地,守着我的骨灰坛,为我弹奏安魂的曲子,为我点燃凝神的清香。
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我以为,他会永远这样记着我,直到岁月将我们一同尘封。
直到那天,柳如雪来了。
她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走到师尊身边,柔声劝慰:师兄,落微师侄已经去了。你也要保重身体。你这样不眠不休,若是累垮了,她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师尊看着她,眼中的哀伤,瞬间化为了我熟悉的那种、独一无二的温柔。
如雪,你放心。他说,我不会有事。因为,我很快,就能让你彻底好起来了。
我有些不解。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永世难忘的一幕。
我的师尊,那个清冷如月的玄烨,当着他白月光的面,亲手打开了我的骨灰坛。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忍。
他用一只玉勺,舀起一勺我那已经化为灰烬的、卑微的骸骨。
然后,他走到了殿中的炼丹炉前。
炉火正旺,里面翻滚着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仙气缭
绕的珍稀药材。
他将那一勺我的骨灰,轻轻地,倒入了丹炉之中。
落微,你天生纯阴之体,是这世间最纯净的炉鼎。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的骨血,融入这‘九转续命丹’中,是它最好的药引。委屈你了。
师兄……柳如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病态的、被爱的满足感,这样……真的好吗
只要能让你活下去,师尊回头,对她温柔一笑,没什么不好的。
我的残魂,在半空中,凝固了。
原来,他日日守着我,不是思念,不是哀悼。
他是在等。
等一个最好的时机,用我的骨灰,为他的白月光,炼制一味救命的丹药。
我为他挡下天劫,魂飞魄散。
他却用我的骨灰,去养活他心爱的师妹。
我的一生,我那卑微的、可笑的爱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不是他的弟子。
我只是他为柳如雪精心准备的、一味人形的、用完即弃的……药材。
极致的荒谬与悲凉,化为一股冰冷的、怨毒的力量,在我破碎的魂识中,轰然炸开。
3
丹炉中的地火,灼烧着我的骨灰。
那股力量,也同样灼烧着我仅存的残魂。
我本该在这双重的炼化中,彻底化为虚无。
但,我没有。
一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而高贵的、滚烫的力量,在我魂识的最深处,被唤醒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充满了毁灭与重生气息的力量。
九幽凤火。
原来,我不是什么灵根残缺的废柴。
我体内,流淌着上古神鸟——火凤凰的血脉。
我更不是什么纯阴之体。恰恰相反,我是至阳至刚的神凤之体。
师尊玄烨,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他之所以说我灵根残缺,是怕我血脉觉醒,不再受他控制。他之所以给我系上那个同心结,也不是为了稳固灵脉,而是为了用他自身的极寒灵力,压制我体内的凤火,让我变成最纯净的、方便他利用的炉鼎。
他算准了一切。
他算准了我会爱上他,会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他算准了天劫的至阳之力,会与我被压抑的凤火血脉相冲,让我死得无比彻底。
但他没算到,天劫之火,丹炉地火,再加上我血脉中的神火,三火相加,竟阴差阳错地,为我完成了一场最极致的、属于凤凰的……涅槃。
我的残魂,在丹炉中,被反复淬炼,重塑。
痛苦,早已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死寂的清醒。
我看着玄烨和柳如雪,在丹炉旁,一个添柴,一个扇风,配合默契,像一对恩爱的凡人夫妻,在为他们的未来,熬制一锅香甜的米粥。
而我,就是那锅粥里的米。
师兄,还要多久才能炼好柳如雪的脸上,带着一丝期盼。
快了。玄烨的语气里,满是宠溺,等炼化了她这最后一丝骨血,九转续命丹便可大成。到时候,你的病,就能彻底根除了。
最后一丝骨血。
我笑了。
我的魂识,无声地笑了。
玄烨,你错了。
这不是终结。
这是开始。
当丹炉中的最后一粒骨灰,化为青烟的瞬间,我的魂体,也在九幽之下,彻底重塑完成。
我不再是那个卑微的、怯懦的落微。
我,是浴火重生的、带着无尽怨念归来的……幽冥之凤。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同心结传来,试图将我这新生的魂体,也一并吸入丹炉,炼化成药渣。
但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落微了。
我心念一动,体内的九幽凤火,逆流而上,顺着同心结与玄烨之间的灵力联系,狠狠地,反噬了过去。
嗯
正在与柳如雪谈笑的玄烨,脸色猛地一白,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手腕上那个与我相连的同心结,竟啪的一声,断了。
师兄!你怎么了柳如雪大惊失色。
无妨。玄烨皱着眉,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许是丹药将成,灵力激荡所致。
他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我已经斩断了与他之间最后的、也是最可笑的联系。
我,自由了。
我的魂体,摆脱了束缚,缓缓地,沉入了九幽之下的无尽黑暗之中。
我需要时间。
我需要力量。
玄烨,柳如雪。
你们等着我。
我会回来的。
我会让你们亲口尝一尝,用自己的骨灰和心血熬制成的丹药,究竟是何等的……滋味。
44
九幽之下,不辨日月,不计年岁。
这里是亡魂的归宿,是怨念的渊薮。
任何生灵的魂魄,落入此地,都会被无尽的阴煞之气同化,最终化为浑浑噩噩的游魂。
但我,是个例外。
九幽凤火,护住了我的魂体。那些能侵蚀仙神魂魄的阴煞之气,对我而言,却成了最好的补品。
我就像一块投入冰海的烙铁,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能量,壮大着自己。
我的魂体,一天天变得凝实。
我的力量,一天天变得强大。
与此同时,那些被我遗忘的、被玄烨刻意抹去的记忆,也开始一点点地复苏。
我开始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我看到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小小的我,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即将冻死。一个沉默寡言的、穿着黑色弟子服的少年,将我抱起,用他自己的体温,温暖着我。
他不是玄烨。
我看到,在我刚刚入门,因为灵根残缺而被其他弟子欺负时,是那个黑衣少年,一次次地,将那些人打跑。
我看到,在我练剑受伤时,是他,偷偷地将上好的伤药,放在我的门前。
我甚至看到,在我为玄烨挡下天劫的那一天,那个黑衣少年,曾疯了一样地想冲上前来,却被玄eyer一掌击飞,口吐鲜血。
他是谁
他是……墨渊。
师尊座下的大弟子,那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最不苟言笑、我甚至有些怕他的大师兄。
原来,当年在大雪中救下我的,不是玄烨,是他。
原来,一直默默守护着我的,也不是玄烨,是他。
玄烨,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从墨渊手中接过了我,然后,用他那影帝般的演技,将所有的恩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而我这个傻子,竟然信了。
我信了整整一百年。
真相,像一把淬了毒的、迟来的利刃,将我的魂体,凌迟得千疮百孔。
如果说,发现玄烨利用我,让我感到了恨。
那么,发现我错付了、也辜负了另一份真挚的守护,则让我感到了……悔。
悔恨,比怨恨,更灼烧灵魂。
我的九幽凤火,在这双重的烈焰炙烤下,燃烧得更加旺盛,颜色,也从最初的暗红色,渐渐变成了妖异的、带着一丝紫意的……黑红。
我需要变得更强。
我不仅要复仇。
我还要去见他。
我要去见我的大师兄,墨渊。我要亲口对他说一句,那句我迟了一百年的……对不起。
我开始主动地,向九幽更深处沉去。
那里,有更强大的怨灵,有更恐怖的阴煞。
每一次吞噬,都是一场豪赌。赢了,我的力量便会暴涨;输了,我便会彻底迷失,成为那些怨灵的一部分。
我不在乎。
一个连死都经历过两次的人,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
当我能轻易地,将一头堪比天仙级别的千年鬼王,焚烧成虚无时,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我以九幽凤火,重塑肉身。
那不再是落微那副平凡的、怯懦的躯壳。
而是一具妖异、绝美、眉心烙印着一朵黑色火焰图腾的、属于魔的身体。
我为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
幽姬。
来自九幽的……妖姬。
5
我回来了。
当我以幽姬的身份,重新踏上清虚门的土地时,距离我死去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十年,对凡人而言,很长。
但对修仙者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清虚门,还是老样子。仙气缭绕,钟声悠扬,一派正道魁首的景象。
唯一不同的,是门中的气氛。
多了一丝喜气。
我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喜气的来源——柳如雪,那个被师尊捧在心尖上的白月光,她的病,好了。
靠着我那用骨灰炼制的九转续命丹,她不仅根除了绝症,甚至修为大增,隐隐有成为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势头。
如今的她,再也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而是光彩照人、众星捧月的雪仙子。
玄烨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出关庆典,遍邀仙门各派,前来观礼。
我混在那些前来道贺的、小门派的人群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我看到玄烨站在高台之上,身边,是巧笑嫣嫣的柳如雪。他们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宛如一对璧人。
玄烨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胶着在柳如雪身上,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刺得我魂魄深处,都隐隐作痛。
十年了。
他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曾经有一个叫落微的傻瓜,为他死在了天劫之下。
不。
或许,他不是忘记了。
而是,他把我,连同我的骨灰一起,炼化进了他心爱师妹的身体里。
从此,我将作为她的一部分,永远地活下去。
这,或许就是他对我这个炉鼎,所能给予的、最残忍、也最长情的报答吧。
何其讽刺。
庆典上,柳如雪为了展示自己康复后的实力,当众演练了一套剑法。
那套剑法,我认得。
是当年,玄烨手把手教我的、清虚门的基础剑法。
我曾因为这套剑法,沾沾自喜了许久,以为这是他对我独一无二的教导。
如今,看着柳如雪用远比我精妙百倍的招式,将这套剑法使得行云流水,引来满堂喝彩时,我才明白。
他教我,或许只是因为,柳如雪当时病着,他需要找一个代餐,来排解一下他那无处安放的、为人师表的瘾罢了。
雪仙子真是天纵奇才!此等剑术,我等望尘莫及!
玄烨真君教导有方,清虚门后继有人啊!
听着周围传来的阵阵吹捧,我笑了。
我的笑声,很轻,但在场的都是修仙者,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这位道友,为何发笑一个清虚门的长老,皱着眉,不悦地问道。
我缓缓地,从人群中走出。
我没有看他,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高台之上,那个白衣胜雪、清冷如月的人身上。
我笑……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九幽之下的阴寒,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我笑这世间,竟有如此可笑的剑法,如此可笑的仙子,和……如此可笑的师尊。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玄烨的目光,终于从柳如雪身上移开,落到了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道妖女身上。
他的眼神,很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高高在上的不耐。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只不知死活、妄图挑衅巨龙的蝼蚁。
他,没有认出我。
也是。
如今的我,眉心燃着魔火,周身缠着怨气,与当年那个卑微怯懦的落微,早已判若两人。
你是何人他冷冷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我迎着他的目光,一步步地,向高台走去,重要的是,我想向雪仙子,讨教几招。
放肆!那名长老怒喝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雪仙子动手
哦我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莫非,你们清虚门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是仗着人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吗
我故意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了一个看起来比柳如雪稍弱一线的水平。
柳如雪,到底是年轻。被我这么一激,再加上刚刚病愈,急于证明自己,她立刻开口道:师兄,长老,无妨。既然这位……姑娘,有此雅兴,如雪奉陪便是。
她想踩着我这块磨刀石,来彰显她雪仙子的威名。
正合我意。
玄烨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比试。
他不会想到,这场比试,将是他和他心爱的白月光,噩梦的开始。
66
比武台上。
我和柳如雪,相对而立。
在下清虚门柳如雪,请道友赐教。她客气地行了一礼,姿态优雅,仙气飘飘,引来台下弟子的一片叫好。
我没有回礼。
我只是看着她,看着这张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暗自羡慕过的、美丽的脸。
我看着她那健康的、泛着红晕的肤色,看着她那双明亮的、充满生机的眼睛。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用我的骨灰换来的。
我的血肉,我的骨骼,我那一百年的痴心妄想,都成了滋养她生命的养料。
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与恨意,从我魂魄深处翻涌上来。
出手吧。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柳如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她显然没料到,我竟会如此无礼。
她不再客气,手腕一抖,一柄通体晶莹如雪的长剑,出现在手中。
看剑!
她一剑刺来,剑势轻灵,带着一股冰雪的寒意。
台下的玄烨,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眼看剑尖就要刺中我的眉心,柳如雪的嘴角,已经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就在这时,我伸出了两根手指。
食指与中指。
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我轻描淡写地,夹住了她那势在必得的剑尖。
叮——
一声脆响。
柳如雪的剑,被我两根手指稳稳地夹住,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全场,一片死寂。
柳如雪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她试图抽回长剑,却发现那剑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纹丝不动。
这……这怎么可能她失声惊呼。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看着她,笑了。那笑容,在她眼中,一定像极了来自地狱的魔鬼。你的剑,太软了。
我说着,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
那柄由千年寒铁打造的、玄烨亲手送给她的上品灵器凝雪剑,竟应声而断。
断裂的剑尖,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刺响,也敲碎了所有人的三观。
我的剑!柳如雪发出一声痛呼,仿佛断掉的不是剑,而是她的手臂。
高台之上的玄烨,猛地站了起来。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而我,没有再给他机会。
我松开手指,任由那半截断剑掉落。然后,我欺身而上,一掌,轻轻地,印在了柳如雪的丹田之上。
我没有使用任何灵力。
我只是将一丝最精纯的、带着我魂魄烙印的九幽凤火,渡入了她的体内。
那火,不会伤她性命。
它只会去寻找,那些与它同源的、属于我的东西。
柳如雪闷哼一声,向后倒飞出去,被及时冲上台的玄烨接住。
如雪!你怎么样玄烨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与关切。
师兄……我……我的灵力……柳如雪的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恐,我的灵力,在消失……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体内那股支撑着她生命与修为的、由九转续命丹化开的庞大药力,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被一股霸道的力量,飞快地吞噬、同化。
玄烨立刻将自己的灵力,渡入她体内,试图压制那股异种能量。
但,没用的。
那是我的骨灰,我的血脉。
除了我,这世上,再无人能掌控。
你……你到底是谁玄烨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我看着他,看着他怀里那个开始瑟瑟发抖的柳如雪,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是谁
我抬起手,轻轻地,抹去了眉心那朵作为伪装的魔火图腾。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师尊,别来无恙啊。
你的好徒儿,落微。
从地狱里,回来见你了。
77
落微这两个字,像一道九天神雷,劈在了玄烨的天灵盖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柳如雪的手,都为之一颤。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种名为惊骇和恐慌的表情。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你已经……你已经魂飞魄散了……
是啊,我本该魂飞魄散的。我一步步地,向他走去。每走一步,我身上的气势,便强盛一分。属于凤凰神裔的、那股高贵而霸道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压得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但,我还要多谢师尊你啊。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是无尽的嘲讽,若不是你将我的骨灰,投入那三昧真火的丹炉里,日夜淬炼;若不是你用那么多天材地宝,来滋养我的骸骨。我这缕残魂,又怎能激活血脉,浴火重生呢
我能有今天,全拜师尊所赐。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地‘报答’你呢
玄烨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他看着我,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徒弟,眼中充满了悔恨、恐惧,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疯狂的杀意。
他想杀了我。
他想再一次,将我这个脱离了他掌控的意外,彻底抹除。
妖女!休得在此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一旁的长老,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色厉内荏地对我怒喝道,落微早已为宗门牺牲!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她的模样!
他说着,便要祭出法宝。
住手!
一声虚弱但尖锐的呵斥,从玄烨怀中传来。
是柳如雪。
她死死地抓着玄烨的衣袖,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我,声音因为嫉妒和恐惧而扭曲:师兄!杀了她!快杀了她!她要抢走我的东西!她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被我一点点地抽走。那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恐惧,让她彻底疯狂了。
抢我笑了,笑得无比悲凉,柳如雪,你告诉我,我抢了你什么
我抢了你那用我的骨灰换来的修为吗
还是抢了你那用我的性命换来的健康
又或者,是抢了这个,从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一个‘药引’,一个‘炉鼎’的男人
我每说一句,柳如雪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而玄烨的脸色,则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够了!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暴怒,落微!不管你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今天,你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别想再离开!
他将柳如雪,交给身后的长老。
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柄古朴的、散发着无尽寒意的仙剑,出现在他手中。
诛仙剑!
台下,有人发出了惊呼。
那是玄烨的本命仙剑,非到生死关头,绝不会动用。
看来,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落微,看在你曾为我徒的份上,他用剑指着我,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自废修为,将你的魂火,重新融入如雪体内。我可以,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师尊啊师尊,我摇了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怜悯,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心心念念的,还是你的好师妹。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你有没有想过,能救柳如雪的,从来都不是我的骨灰。
而是我这,活生生的,拥有凤凰血脉的人
如果你当初,肯对我,哪怕只流露出一点点的真心,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用完即弃的工具。或许今天,我们都不会站在这里。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玄烨的心里。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而已。
随即,他眼中所有的动摇,都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所取代。
执迷不悟!
他不再废话,一剑,向我刺来。
剑光凛冽,带着诛仙灭神的无上剑意,仿佛要将这天地,都一分为二。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天仙都为之色变的一剑,我没有躲。
我只是抬起手。
我的掌心,一朵黑红色的、妖异的九幽凤火,缓缓绽放。
然后,我迎着那道剑光,轻轻地,一把握了上去。
88
诛仙剑,仙界十大名剑之一,以斩妖除魔、无坚不摧而著称。
但在我的九幽凤火面前,它,就像一根烧红的铁条,被浸入了冰水之中。
滋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玄烨那无上的剑气,在接触到我掌心火焰的瞬间,便被焚烧、吞噬,消弭于无形。
而那柄仙剑的剑身,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烧得通红,随即,开始一寸寸地,融化,变形。
不!
玄烨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怒吼。
本命仙剑受损,他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真正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他无法理解。
区区十年,一个他眼中的废柴,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炉鼎,怎么可能变得如此强大强大到,能徒手硬撼他的诛仙剑
很惊讶吗师尊。我松开手,任由那柄已经变成了麻花的废铁掉落在地。
我一步步地,走向他。
你只知道,我是纯阴之体,是最好的药引。
你却不知道,凤凰,浴火方能重生,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亲手,为我造就了最好的、涅槃的温床。我这身修为,有一半,都要‘感谢’你啊。
我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反复切割着玄烨的骄傲与理智。
他看着我,眼神中,除了惊骇,终于多了一丝……悔意。
或许,他后悔的,不是利用我。
而是,他没有在利用完我之后,将我挫骨扬灰,检查得更仔细一点。
师兄!不要听她胡说!杀了她!用你的‘玄天印’!快!一旁,已经虚弱不堪的柳如雪,用尽全身力气,尖叫着。
玄天印。
那是玄烨压箱底的、最强的神通。以自身精血为引,沟通天地之力,凝结成一方天印,威力足以毁天灭地。但此招一出,自身也会元气大伤。
玄烨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但当他看到柳如雪那张因为生机流逝而迅速变得憔悴的脸时,所有的犹豫,都化为了疯狂。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眼中布满了血丝,落微!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洒在半空之中。
他双手飞快地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整个清虚门的上空,风云变色。无尽的灵气,向他汇聚而来,在他头顶,渐渐凝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闪烁着金色符文的法印。
一股令人心悸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威压,从天而降。
台下的宾客们,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向山下逃去。
只有少数几个清虚门的长老,还留在原地,结成剑阵,保护着柳如雪。
落微!受死!
玄烨怒吼一声,那方巨大的玄天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我当头砸下。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击,我没有丝毫的畏惧。
我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方从天而降的法印,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师尊,你还是不明白。
水,是克不了火的。
尤其是,来自地狱的火。
我张开双臂,仰天,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高傲的……凤鸣。
唳——!
黑红色的九幽凤火,从我体内,冲天而起。
在半空中,化为了一只巨大无比的、栩栩如生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黑色凤凰。
那凤凰的眼中,燃烧着我的恨,我的怨,我那一百年错付的、可笑的深情。
它迎着那方巨大的玄天印,振翅,冲了上去。
9
火与印,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场无声的、却更加触目惊心的……吞噬。
玄烨那足以夷平一座山脉的玄天印,在接触到我所化的那只黑色凤凰的瞬间,就像一块投入熔岩的冰块,飞速地消融,瓦解。
法印上那些金色的、神圣的符文,被黑红色的火焰一燎,便发出凄厉的尖啸,化为一缕缕青烟。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那方不可一世的玄天印,便被我的九幽凤火,焚烧、吞噬得一干二净。
噗——
玄烨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次,他的气息,彻底萎靡了下去。
他最强的神通,被破了。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依仗,都在这一刻,被我碾得粉碎。
他瘫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半空中那只盘旋的、散发着无尽魔威的黑色凤凰,眼神里,只剩下了空洞的绝望。
我解除了凤凰真身,重新化为幽姬的模样,缓缓地,从空中落下。
我落在了他的面前。
现在,师尊,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你还有什么招数吗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一旁的柳如雪,已经彻底瘫软在地。
失去了九转续命丹的药力支撑,她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衰败下去。
她的皮肤,开始变得干瘪,失去光泽。
她的头发,开始变得枯黄,脱落。
她的眼中,那明亮的光彩,正在迅速地黯淡,被一种死亡的灰败所取代。
她变回了她本来的样子。
一个被绝症折磨,油尽灯枯,命不久矣的……凡人。
不……不要……我的脸……我的修为……她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师兄!救我!师兄!快救救我!
她向玄烨爬去,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而玄烨,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他用尽一切去守护的、正在凋零的白月光,眼神空洞,一动不动。
他救不了她。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冷眼看着这出我亲手导演的、悲惨的闹剧,心中,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我忽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让我作呕的地方。
但就在这时,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墨渊。
我的大师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思过崖的禁制,来到了这里。
他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修为被废,让他的鬓角,也染上了风霜。
但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复杂的情绪。
有心疼,有愧疚,有欣慰,还有……一丝深深的悲哀。
落微……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够了。收手吧。
大师兄我愣住了。
我知道,他欠你的。墨渊看了一眼身后那对绝望的男女,缓缓说道,但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为了复仇,把自己变成了你最不想成为的、魔的样子。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难过半天的小师妹。
你毁了他们,也等于,毁了你自己。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
我报了仇。
然后呢
我得到了什么
除了这满身的、冰冷的、需要靠怨恨才能燃烧的九幽凤火,我还剩下什么
我看着墨渊那双真诚而悲伤的眼睛,心中那座由仇恨筑起的高墙,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10
毁了自己
我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自嘲。
大师兄,你知不知道,当我魂飞魄散,看着他将我的骨灰,一勺一勺地,投入那丹炉之中时,我就已经,被毁过一次了。
你知不知道,当我残魂重聚,在九幽之下,被万鬼撕咬,被阴火灼烧时,我又被毁了第二次。
现在的我,早就是一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只为复仇而存在的空壳。你现在来跟我说‘收手’
晚了。
太晚了。
我绕过他,不想再与他多言。
但墨渊,却再次挡在了我的面前。
不晚。他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落微,你听我说。玄烨他……他之所以这么偏执地要救柳如雪,不仅仅是因为爱。
他们之间,有‘血咒’。
血咒我皱起了眉。
是。墨渊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回忆,当年,师祖,也就是他们的师父,为了突破瓶颈,误入歧途,修炼了魔功。在最后关头,是玄烨和柳如雪,以自身精血为引,布下‘同心血咒’,才将师祖体内的魔气,尽数引到了柳如雪体内。
师祖得救了,但柳如雪,也因此,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而玄烨,作为血咒的另一方,他能感受到柳如雪所有的痛苦。她的病,每加重一分,玄烨受到的反噬,便会强上一分。
所以,他救柳如雪,其实,也是在救他自己。
他不是不痛,不是不悔。只是,他被血咒和心魔困住了,他没得选。
墨渊的话,像一个荒诞的故事,让我一时间,难以消化。
我看着远处那个已经失魂落魄的玄烨,再看看他身边那个正在迅速枯萎的柳如雪。
原来,在这场看似简单的痴情师兄为爱拯救病弱师妹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狗血淋漓的往事。
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所以呢我冷冷地看着墨渊,你的意思是,他利用我,欺骗我,将我挫骨扬灰,都是情有可原的
你的意思是,我就应该为了他的‘苦衷’,心甘情愿地,当那个被牺牲的‘药引’
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落微的命,就那么贱
我不是这个意思!墨渊急切地辩解道,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走上和他一样的、万劫不复的道路。
我不想再看到,你伤害别人,也伤害你自己。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最普通的桃木雕刻成的、已经有些磨损的……凤凰木雕。
雕工很拙劣,但能看出,雕刻者,很用心。
我认得它。
这是我刚入门时,因为思念父母,自己偷偷雕刻的。后来,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竟被他捡到了。
落微,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跟我说,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像凤凰一样,飞得又高又远,去看看这个世界。
真正的凤凰,是神圣,是光明,是希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仇恨的火焰,烧得只剩下……黑色的灰烬。
他将那枚小小的木雕,递到我的面前。
放下吧。
跟我走。
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散了我心中,那积攒了多年的、来自九幽的阴寒。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带一丝杂质的、真诚的期盼。
我的心,动摇了。
11
就在我的心神,因为墨渊的话而出现一丝松动时,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怨毒的尖叫,打破了这短暂的温情。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是柳如雪!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扶着她的长老,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向我扑了过来。
她的手中,握着一柄不知从哪捡来的、断裂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了挡在我面前的墨渊的后心。
大师兄!小心!
我失声惊呼。
但,一切都太快了。
墨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他根本没料到,一个油尽灯枯的人,竟会爆发出如此恶毒的一击。
噗——
匕首,没柄而入。
墨渊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那截带血的刀尖,眼中,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枚小小的凤凰木雕,塞进了我的手里。
走……
快走……
他说完这两个字,身体,便软软地,向前倒去。
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温热的、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我的衣襟。
那血,烫得我浑身发抖。
不……不……大师兄……
我抱着他那逐渐冰冷的身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我历经万劫,从地狱归来。我毁了我的仇人,我报了我的血海深仇。
可为什么,最终,躺在我怀里的,却是这个,我唯一不想伤害,也是唯一想去补偿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了柳如雪那病态的、疯狂的笑声。
落微!你看到了吗这就是背叛师兄的下场!所有想把你从师兄身边带走的人,都得死!都得死!
她笑着,笑着,一口黑血喷出,身体,也随之倒下,彻底断了生机。
她用她最后的生命,完成了一场最恶毒的、损人不利己的报复。
而玄烨,从始至终,都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柳如雪疯狂地刺出那一刀。
他看着墨渊缓缓地倒下。
他看着我抱着墨渊的尸体,失魂落魄。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荒诞的戏剧。
或许,从柳如雪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我抱着墨渊,感觉自己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
如果说,玄烨的背叛,让我坠入了地狱。
那么,墨渊的死,则将我地狱里,那最后一丝摇曳的烛火,也彻底吹灭了。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更加黑暗、更加纯粹的恨意,从我魂魄的最深处,疯狂地滋生出来。
我错了。
我不该有片刻的心软。
我不该对这个肮脏的世界,还抱有任何一丝的幻想。
我轻轻地,将墨渊的身体,放在地上。
我站起身。
我的眼中,再无一丝情感。
只剩下,一片足以冻结万物的……永恒的死寂。
我抬起头,看向了天空。
玄烨。
我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还有你们,整个清虚门。
今天,就让我这个‘魔女’,来教教你们。
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
我的身后,那只黑色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凤凰,再次浮现。
但这一次,它的体型,比之前庞大了十倍,百倍。
它的火焰,不再是黑红色。
而是一种,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纯粹的……虚无之黑。
12
当那只遮天蔽日的、燃烧着虚无之火的黑色凤凰,出现在清虚门上空时,整个天地,都为之失色。
日月无光,乾坤倒转。
这不是一种形容。
而是,在九幽凤火的终极形态——归墟之焰面前,连光线,都被扭曲、吞噬了。
清虚门,这座矗立了千年的仙家福地,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入了一个独立的、只剩下绝望与死寂的黑暗空间。
这……这是什么力量
魔……是真正的天魔降世了!
那些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宾客和弟子们,彻底崩溃了。他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只有那几个修为最高的长老,还勉强结成剑阵,护在玄烨身前。但他们手中的仙剑,都在不受控制地哀鸣,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玄烨,终于从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中,回过了神。
他抬起头,看着半空中那只足以毁灭一切的黑色凤凰,看着凤凰眼中,那双属于我的、冰冷死寂的眸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终于意识到,他究竟,亲手创造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落微!住手!他嘶声力竭地喊道,你要毁了整个清虚门吗这里,也是你生活了一百年的地方!
家
我笑了。
那笑声,通过凤凰真身,化为一声足以撕裂神魂的、悲怆的凤鸣。
我的家,早就在你将我的骨灰,投入丹炉的那一刻,被你亲手烧掉了。
我生活了一百年
不。我只是作为一件‘药材’,在这里,被圈养了一百年。
玄烨,事到如今,你还在用这些可笑的、虚伪的言语,来企图动摇我吗
我不再与他废话。
我心念一动。
黑色凤凰,张开了它的巨口。
它没有喷出火焰。
而是,轻轻地,一吸。
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九幽的吸力,瞬间笼罩了整个比武台。
首当其冲的,是柳如雪那具已经没有了生机的尸体。
她的尸身,在接触到那股吸力的瞬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风化,分解,最终,化为一捧最原始的、黑色的尘埃,被吸入了凤凰的口中。
她用我的骨灰,换来了一切。
如今,我将这一切,连同她的存在本身,一同,归还于虚无。
不——!如雪!
玄烨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悲鸣。他想冲上来,却被那股吸力,死死地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爱了一生,守护了一生,甚至不惜为此,毁了别人一生的白月光,在他面前,彻底地,烟消云散。
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
做完这一切,我将目光,投向了他。
现在,轮到你了。
我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那股吞噬一切的吸力,开始笼罩他的身体。
玄烨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着半空中的凤凰巨口,缓缓飘去。
他的灵力,他的修为,他的生命,都在这个过程中,被飞快地抽离,吞噬。
不!放开掌门!
那几名长老,终于鼓起勇气,御使着飞剑,向着黑色凤凰,发动了自杀式的攻击。
但,毫无用处。
他们的飞剑,在靠近凤凰身体的瞬间,便被那虚无的火焰,吞噬得无影无踪。
而他们本人,也紧随其后,步了柳如雪的后尘,化为了虚无的尘埃。
很快,整个广场上,除了我和墨渊的尸体,便只剩下了玄烨一人。
他被吸到了凤凰的巨口之前。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巨口之后,是比九幽更深邃、更恐怖的、通往永恒虚无的深渊。
他知道,只要再近一寸,他就会和柳如雪一样,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地抹去。
死亡的恐惧,终于让他彻底崩溃了。
落微!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涕泪横流,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向我哭喊着,求饶着。
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死!我不想被抹去!
我可以补偿你!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掌门之位,清虚门的千年基业,都给你!只求你,饶我一命!
看着他这副卑微、丑陋的嘴脸,我心中,没有一丝的快意。
只有,无尽的厌倦。
补偿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玄烨,你拿什么,来补偿我
你还得起,我那一百年的痴心吗
你还得起,我大师兄的……那条命吗
我不再看他。
我闭上了眼睛。
凤凰的巨口,缓缓闭合。
13
就在玄烨即将被虚无之火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
一声悠远的、仿佛来自亘古的钟声,忽然响彻了整个天地。
铛——
那钟声,不带任何灵力,却有一种奇异的、能平息万物、抚慰众生的力量。
我那燃烧着无尽怨念的归墟之焰,在听到这声钟响的瞬间,竟为之一滞。
黑色凤凰的巨口,停在了离玄烨的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
我猛地睁开眼,向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清虚门的后山,那座被列为禁地、据说封印着上古魔头的镇魔塔,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白色的光晕。
钟声,正是从塔顶传来。
紧接着,一个须发皆白、身穿灰色僧袍、面容枯槁的老僧,缓缓地,从塔中走出。
他一步一步,踏空而来。
他每走一步,脚下便会生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他明明走得很慢,却在瞬息之间,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看着我所化的、那只巨大的黑色凤凰,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一片悲天悯人的、慈悲的叹息。
痴儿,回头是岸。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那记钟声一样,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
你是何人我用神念问道,声音里,充满了警惕。
这个老僧,给我的感觉,深不可测。甚至,比全盛时期的玄烨,还要可怕。
贫僧法号,了尘。老僧双手合十,对我行了一礼,在此地,守了这座塔,三千年了。
三千年!
我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清虚门建派,至今,也不过才两千年。
这个老僧,究竟是什么来历
施主,你身负凤族血脉,本是祥瑞之兆,奈何,情劫难渡,怨念滔天,终至堕入魔道,可悲,可叹。了尘看着我,缓缓说道。
你既已报了血海深仇,又何必,赶尽杀绝,徒增杀孽须知,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
成佛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
我已身在地狱,你却劝我立地成佛
老和尚,我敬你修为高深,不想与你动手。你若识相,就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这地狱之火,连你的佛,也一并烧了!
我的耐心,已经耗尽。
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带着墨渊,去一个,再也无人打扰的地方。
阿弥陀佛。了尘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看来,施主是执迷不悟了。
既如此,贫僧,也只好,得罪了。
他说着,伸出了一只干枯的、如同鸡爪般的手掌。
然后,对着我,轻轻地,一掌拍来。
那一掌,看起来,平平无奇,不带一丝烟火气。
但,当它拍出的瞬间,我却感觉,整个世界的法则,都被改变了。
我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归墟之焰,在那一掌面前,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遇到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
时空,仿佛都凝固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掌,穿透了我的护体魔焰,穿透了凤凰的真身,轻轻地,印在了我的眉心之上。
一股浩瀚、慈悲,却又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涌入了我的魂体。
我那滔天的怨念,那无尽的恨意,在那股力量的冲刷之下,竟如春日冰雪般,迅速地消融。
黑色凤凰的真身,再也无法维持,化为漫天黑色的光点,消散在空中。
我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而玄烨,也终于摆脱了束缚,掉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狗。
我单膝跪地,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老僧。
仅仅一掌。
就破了我的……归墟之焰
你……你究竟是谁我咬着牙,问道。
了尘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一丝……惋惜。
施主,你杀心太重,戾气缠身,已非正道。
贫僧今日,便废你这一身魔功,将你镇于塔下,日夜听我诵经,以消你心中怨念。
待你何时,能真正放下仇恨,明心见性,贫僧,自会放你出来。
他说着,便要向我走来。
我,就要这样,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和尚,废去修为,永世囚禁吗
不。
我绝不接受!
14
就在了尘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天灵盖时。
一个冰冷的、毫无生机的身体,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墨渊。
不。
不是他的尸体。
而是,他的尸体,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双眼,紧闭着。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依旧在流着血。
但他,确确实实地,站了起来。
并且,张开双臂,像一座山一样,将我,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大师兄
我彻底呆住了。
就连了尘,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讶异。
傀儡术他皱起了眉,不对。没有神魂,却有执念。以身饲魔,化为不堕轮回的……守护尸魔
痴儿,你又何苦如此了尘看着墨渊那毫无生机的背影,叹息道。
而墨渊,仿佛听到了他的话。
他那紧闭的双眼,缓缓地,睁开了一线。
那里面,没有瞳孔,没有神采。
只有一片,足以让神佛都为之动容的、纯粹的、至死不渝的……守护之意。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了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沙哑的声音。
不……
许……
伤……
她……
说完这四个字,他身上,猛地爆发出了一股冲天的、漆黑的魔气。
那魔气,与我的九幽凤火不同。
它不狂暴,不炽热。
却带着一种,能腐蚀万物,拉着一切共同沉沦的、最深沉的……死寂。
阿弥陀佛。了尘的脸色,终于变得凝重起来,你为了护她,竟不惜,将自己的三魂七魄,献祭给了镇魔塔下的心魔,换取这片刻的力量。
也罢。今日,贫僧,便将你们二人,一并镇压,也算了却了你们这段孽缘。
他说着,周身,佛光大盛。
一尊巨大无比的、宝相庄严的金色佛陀虚影,在他身后,缓缓浮现。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嘛空!
随着他庄严的唱诵,那尊金佛,抬起了遮天蔽日的巨掌,向着我们,缓缓压下。
佛掌未至,那股浩荡的、普度众生,也镇压一切的佛力,已经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知道,这一次,我们,在劫难逃了。
我看着挡在我身前的、墨渊那算不上高大,却无比坚定的背影,心中,第一次,涌起了那种名为后悔的情绪。
如果,我能早一点,回头看看他。
如果,我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那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身体。
我将脸,贴在他的后心。
大师兄,我闭上眼,泪水,终于决堤,对不起。
黄泉路上,落微,陪你一起走。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我准备,与他一起,迎接那最终的、被镇压的宿命。
但,就在那金色佛掌,即将落下的瞬间。
我怀里的墨渊,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
用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空洞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抬起手,用尽他那由执念换来的、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我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处,飞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桃木雕刻的……凤凰木雕。
那木雕,在离体的瞬间,迎风便长,化为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充满了神圣与光明气息的……金色凤凰!
唳——!
一声清越的、充满了希望与生机的凤鸣,响彻天地。
金色的凤凰,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从天而降的金色佛掌。
而墨渊的身体,在失去了那最后的执念支撑后,迅速地,化为了漫天的……飞灰。
不——!大师兄!
我目眦欲裂,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15
金色凤凰,与金色佛掌,在空中,轰然相撞。
这一次,没有吞噬,也没有镇压。
只有,最纯粹的、两种同源却又截然相反的力量的……交融与抵消。
佛光与凤炎,交织在一起,化为漫天的、温暖的金色光雨,纷纷扬扬地,洒遍了整个清虚门。
光雨所及之处,那些被我的归墟之焰所扭曲的法则,开始恢复。
天空,重新变得清朗。
阳光,穿透云层,洒了下来。
那尊巨大无比的金佛虚影,和那只义无反顾的金色凤凰,都在这场光雨中,缓缓地,消散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天地间,恢复了平静。
了尘老僧,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双手合十,久久不语。
他脸上,那悲天悯人的表情,第一次,被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而我,跪在地上,伸出手,试图去接住那些从空中飘落的、属于墨渊的……骨灰。
但,我什么也抓不住。
他,就像一阵风,一片云,彻底地,从我的生命中,消散了。
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剩下,那句沙哑的、回荡在我耳边的……快走。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报了仇,毁了我的敌人。
但,我也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唯一爱我的人。
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知过了多久。
了尘,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没有再提镇压二字。
他只是看着我,这个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魔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施主,你大师兄,以身饲魔,又以魂饲佛,最终,以他那不灭的守护执念,化解了你与玄烨施主的死劫,也化解了清虚门的灭门之灾。
他,为你,也为这苍生,求来了一线生机。
你,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便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座镇魔塔,走了回去。
他那苍老的背影,看起来,竟有几分萧索。
而广场的另一边,玄烨,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仙门第一人,此刻,正抱着柳如雪最后消散的地方,那一片空无一物的地面,痴痴地,傻笑着。
他疯了。
在目睹了白月光灰飞烟灭,又经历了从地狱到人间的生死轮回后,他的道心,彻底崩溃了。
从此,世上,再无清冷孤傲的玄烨真君。
只有一个,守着一片空地,喃喃自语的……疯子。
我看着他,心中,再无一丝波澜。
恨,已经随着墨渊的死,一同,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虚。
我缓缓地,站起身。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
我只是,化为了一只黑红色的、不再燃烧着仇恨之火,只剩下孤寂与悲伤的凤凰,振翅,向着远方,飞去。
我不知道,该飞向何方。
天地之大,似乎,再无我的容身之处。
我只是,漫无目的地,飞着,飞着。
飞过高山,飞过大河。
直到,我体内的力量,耗尽。
我从空中,跌落下来,落入了一片开满了不知名野花的、无人的山谷。
我变回了幽姬的模样,躺在花丛中,静静地,看着天空。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
就像,我刚入门时,那个雕刻着凤凰木雕的、无忧无虑的下午。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大师兄,你说,真正的凤凰,是神圣,是光明,是希望。
对不起。
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我只想,在这里,好好地,睡一觉。
睡一个,再也不会醒来的,长长的觉。
或许,在梦里,我能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回到那个,温暖的、坚实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