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次把药盒捏扁时,窗台上的茉莉彻底枯了。
我盯着花盆里蜷成灰的叶子,突然想起周延洲最后一次给它浇水的样子。他穿着那件洗褪色的蓝衬衫,阳光落在他发旋上,指尖捏着喷水壶,说:念念,等花开了我们就复婚。
喷水壶现在就在茶几底下,壶嘴堵着半片干枯的花瓣。
今天是他的头七。
抽屉最底层的安眠药还剩三颗,瓶身上的标签被摩挲得发白。周延洲走的那天,我数过,整整一百片,够两个人吃三回。可他没等我,自己吞了最后一把,嘴角还沾着药粉,像小时候偷尝的痱子粉,白花花的,带着股苦杏仁味。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亮着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脸——眼窝陷得像两个黑洞,嘴唇干裂起皮,和周延洲躺在病床上最后那几天,一模一样。
是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
hospice
(临终关怀院)。
我划开接听键,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那边没有声音,只有电流的滋滋声,混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像周延洲最后弥留时,贴在我耳边的气音:念念,别恨我。
恨吗
我想起他把离婚协议书推过来的那天,窗外的茉莉开得正盛。他说我得了癌,晚期,语气轻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把协议书撕成碎片,砸在他脸上,吼周延洲你混蛋,他却红了眼眶,说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后来他搬去了医院,我每天偷偷去看他。躲在走廊拐角,看护士给他插氧气管,看他疼得蜷缩成一团,看他对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我知道他在看什么,对面楼的墙面上,有我们去年用喷漆画的歪歪扭扭的爱心,被雨水冲得只剩淡淡的轮廓。
念念,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清晰的声音,是周延洲的,带着呼吸机特有的嘶哑,茉莉该剪枝了。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怎么会知道茉莉枯了他明明……已经烧成灰了。
猛地抬头,看见阳台的玻璃上印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蓝衬衫,手里拿着喷水壶。我冲过去拉开门,只抓到一把穿堂风,风里带着熟悉的味道——是周延洲惯用的肥皂香,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茶几上的手机还在通话中,屏幕上的时间停留在下午三点零七分——是他停止呼吸的时间。
我瘫坐在地上,手指抠着地板缝里的药渣,那是他吐药时溅出来的。抽屉突然自己滑开,剩下的三颗安眠药滚出来,滚到我脚边,其中一颗的药面上,有个浅浅的牙印——是周延洲的,他总爱用牙咬开胶囊,说这样起效快。
手机里的电流声渐渐消失,最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羽毛落在心上:
念念,忘了我吧。
我抓起药瓶往嘴里倒,却发现是空的。瓶底粘着张纸条,是周延洲的字迹,歪歪扭扭的:
傻瓜,好好活着。
窗外的风突然掀起窗帘,吹起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是我后来偷偷捡回来粘好的,末尾他的签名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爱心,墨迹晕开,像滴没擦干的眼泪。
而花盆里,那片干枯的茉莉叶上,不知何时凝了颗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泥土里砸出个小小的坑。
像极了他最后看我的眼神。
手机从掌心滑落时,我听见电池板摔脱的脆响。周延洲的声音像被掐断的弦,戛然而止在那句忘了我吧里。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一秒,两秒,敲在耳膜上,像他化疗期间每夜的咳嗽,钝重又绝望。
我跪爬着去捡手机,指尖摸到电池上的划痕——是去年他陪我去游乐园,手机从过山车口袋里掉出来摔的。当时他把我护在怀里,自己后背撞在安全栏上,却先捡手机看我有没有摔坏屏保。屏保是我们在民政局门口拍的,他穿着西装,我穿着白裙子,两个人笑得傻气,背景里的梧桐叶落了满身。
那时多好啊,好到我以为能这样过一辈子。
把电池塞回去,屏幕暗着,再也亮不起来。我抱着手机蜷在地上,膝盖抵着胸口,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抬头看见厨房的方向飘出青烟,才想起早上煮的粥还在灶上。
冲进厨房时,铝锅里的粥已经烧成了炭块,锅底裂开道缝,像张咧开的嘴。我盯着那道缝看了很久,突然想起周延洲第一次给我煮粥的样子。他站在灶台前,系着我那件粉色的卡通围裙,把糖当成盐撒了半罐,最后端上来的粥甜得发苦。可我还是吃完了,他坐在对面看着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说念念,以后我天天给你煮。
后来他真的天天煮,从生涩到熟练,知道我喜欢稠点的粥底,要加枸杞和桂圆,最后撒把桂花。直到他把离婚协议书推给我的前一天早上,锅里还温着这样一碗粥,只是我没来得及喝。
关掉煤气灶时,手指被烫了一下,起了个小小的水泡。这点疼和周延洲比起来,算什么呢他最后那几周,癌细胞转移到骨头里,医生说那种疼像被钝器反复敲碎骨头,可他在我面前从来没哼过一声,最多只是额头冒冷汗,抓着我的手说没事。
我知道他疼,因为他抓着我的时候,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有次我偷偷掀开他的病号服,后背全是自己抓出的血痕,新旧交叠,像幅狰狞的画。
客厅的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说周延洲的遗物整理好了,让我有空去取。护士的声音很温和,问苏女士,您还好吗,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挂了电话,我找出那件蓝衬衫。是周延洲最喜欢的那件,领口磨出了毛边,左胸有块洗不掉的油渍——是我做番茄炒蛋时溅上去的,他说这是念念的味道,不洗。我把脸埋进衬衫里,雪松味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涌进鼻腔,突然想起他走的那天早上,也是穿着这件衬衫。
他靠在病床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他的手背上。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像在倒计时。他看着我,眼神很软,说念念,帮我把衬衫换上吧,穿病号服不好看。
我当时怎么说的我说你胡说什么,等你好了,我们回家穿。
他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念念,别骗自己了,然后攥着我的手,把半块玉佩塞进我掌心——是我们结婚时买的龙凤佩,他一直戴着龙佩,我戴凤佩。那天他把龙佩摘下来,说带着这个,就当我陪着你。
玉佩现在就在我脖子上,贴着胸口,冰凉的玉面被体温焐得温热。我摸着上面的龙纹,突然想起他曾开玩笑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把这玉佩分成两半,男孩带龙,女孩带凤。
可我们没有孩子。不是不能有,是他不肯。确诊之后,他就搬去了书房,无论我怎么哭怎么闹,都不肯再碰我。他说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爸爸,说这话时,他背对着我,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去医院取遗物的路上,公交车经过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蛋糕店。橱窗里摆着新款的慕斯,是周延洲喜欢的抹茶味。我突然想起他的生日,每年我都会订一个抹茶慕斯,他总说太甜了,却会吃得一点不剩。
今年他的生日还没到,他就等不及先走了。
医院的走廊还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只是这次,没有周延洲在尽头等我了。护士递给我一个纸箱,说周先生生前反复交代,一定要亲手交给您。箱子很轻,晃起来有细碎的响声。
回到家,我把箱子放在茶几上,迟迟不敢打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像周延洲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他总爱在下午坐在那里看书,阳光落在他的侧脸,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我终于鼓起勇气拆开纸箱。
最上面是本相册,封面是我们的结婚照。翻开第一页,是我十八岁时的照片,扎着马尾,穿着校服,是周延洲偷拍的。背面有他的字迹:遇见念念的第一天,她在图书馆睡觉,口水沾了书页。
我笑出眼泪,手指抚过那张泛黄的照片。是啊,那天我在图书馆补觉,醒来就看见他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我的书,眼神里的笑意藏不住。他说同学,你的书借我看看,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注意到我了,在操场边看我跑八百米,在食堂看我抢最后一块红烧肉,在教学楼的拐角看我被男生堵着告白时脸红的样子。
相册里夹着张电影票根,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看的电影,《泰坦尼克号》。他在背面写:念念哭成了小花猫,借了我半包纸巾。那天散场后,他送我回家,在巷口突然抱住我,说苏念,我会像杰克对露丝一样对你。
当时我以为是情话,现在才明白,他说的是真话。他真的用生命践行了这句话,只是我不是露丝,我宁愿和他一起沉入海底,也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相册下面是个铁盒子,打开一看,全是我给他写的信。从大学时的情窦初开,到结婚后的柴米油盐,甚至还有吵架时写的绝交信,被他小心翼翼地收着,每封都用丝带系着。其中有封信是我怀孕时写的,后来孩子没保住,我把信撕了,他却一片一片捡起来粘好,在末尾写:我们的宝宝会回来的,等爸爸病好了。
可他没等到,宝宝也没回来。
铁盒子最底下,压着个药瓶。不是周延洲吃的抗癌药,是我以前失眠时吃的褪黑素。瓶身贴着张便签,是他的字迹:念念最近又失眠了,把药放在她床头,记得提醒她吃。
我的眼泪突然决堤,砸在药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自己都疼得整夜睡不着,却还在担心我失眠。他最后吞安眠药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我是不是怕我一个人太孤单
盒子最底层还有个小小的音乐盒,拧上发条,响起《卡农》的旋律。是我送给周延洲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他一直带在身边,连住院都放在床头柜上。音乐响起的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他坐在病床上,手指跟着旋律轻轻敲击床沿,说念念,等我好了,我们再跳一次舞。
我们第一次跳舞是在婚礼上,他踩了我三次脚,却笑得像个孩子。他说以后每周都陪你跳一次,可后来生活太忙,他要加班,我要备课,那个约定渐渐被遗忘了。直到他住院,我才在某个下午,把病房的椅子挪开,抱着他跳了支舞。他很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抱着他,像抱着一片羽毛。他靠在我肩上,呼吸微弱,说念念,真好。
音乐盒的旋律停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我把所有东西放回箱子,突然看见箱底有个信封,上面写着给念念,在我走后打开。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是周延洲的字迹,却比平时潦草很多,大概是疼得握不住笔了。
念念: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天上了。别难过,我终于不用再疼了,也不用再看着你为我掉眼泪了。
对不起啊,没能陪你走到最后。说好的要一起变老,要看着你退休后跳广场舞,要帮你拔白头发,这些都做不到了。
你总说我是骗子,这次我认了。但有件事我没骗你,从十八岁在图书馆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放手。嫁给我,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别恨我先走,我也是没办法。看着你守在我床边日渐憔悴,看着你偷偷抹眼泪,看着你为了我向医生求情时放下所有骄傲,我比疼死还难受。我宁愿自己先走,也不想再拖累你了。
好好活着,念念。找个爱你的人,他不用像我这么好,只要能陪你吃饭,陪你看电影,陪你跳广场舞就行。把我的那份一起活了,看遍这世上的风景,吃遍所有好吃的,别亏待自己。
家里的茉莉记得剪枝,喷水壶的嘴堵了,我放在阳台的柜子里了新的。你的安眠药快没了,记得去开,别总熬夜。还有,你炒菜总爱糊锅,下次记得定闹钟。
我会在天上看着你,像以前一样,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你。等你老了,我们再见面,到时候别认不出我。
我爱你,念念,这辈子,下辈子,都爱。
延洲
信纸被眼泪泡得发皱,字迹晕开,像一朵朵盛开的水痕。我趴在箱子上,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的孩子。
周延洲,你这个大骗子。
你让我好好活着,可没有你的世界,怎么好好活啊
你让我找个爱我的人,可除了你,谁还能像你一样,记得我不吃葱姜蒜,记得我来例假时要喝红糖姜茶,记得我怕黑要开着小夜灯睡觉
你说会在天上看着我,可我抬头看了,天上只有云,没有你。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我走到阳台,看见那个新的喷水壶,果然在柜子里。我拿起它,给枯了的茉莉浇水,水流过干裂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
突然,我看见泥土里冒出个小小的绿芽。
是新长出来的,嫩得像婴儿的手指。
我蹲在花盆前,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绿芽上。周延洲,你看,茉莉没死。
它在等我,像你一样,在等我好好活下去。
我会活下去的,带着你的爱,带着这半块玉佩,带着所有的回忆,好好活下去。
只是周延洲,没有你的日子,每一天都会像被碎玻璃割着心,又疼又空。
夜深了,我把周延洲的蓝衬衫盖在身上,像他以前抱着我一样。空气里似乎还有他的味道,耳边似乎还有他的声音,说念念,晚安。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延洲,晚安。
梦里,大概能见到他吧。见到他穿着蓝衬衫,站在茉莉花丛前,对我笑,说念念,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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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彻底黑屏的瞬间,客厅的挂钟敲了四下。沉闷的声响撞在墙上,又弹回来,落在我空荡荡的手腕上——那里原本该戴着周延洲送我的银镯子,去年他住院时,我当了换医药费,后来想赎回来,当铺说早就被人买走了。
我盯着手腕上的红痕看了很久,那是镯子常年勒出的印子,像道褪不去的疤。就像周延洲留在我生命里的痕迹,无论怎么擦,都擦不掉。
抽屉还敞着,三颗安眠药躺在地板上,像三粒沉默的星。我捡起来,放在掌心碾成粉末,药味混着掌心的汗味,突然想起周延洲喂我吃药的样子。他总是先把药片放在自己嘴里含化,再用嘴渡给我——我怕苦,他说这样就不苦了。
最后一次喂我吃药,是他刚做完化疗的那天。他嘴唇干裂出血,却笑着说念念乖,吃了药病才好。我含着药片,尝到他嘴里的血腥味,眼泪混着药汁咽下去,苦得直打颤。
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吧。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的光落在花盆里。那片凝着水珠的茉莉叶还在,水珠却没再滚落,像被冻住了。我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叶尖,水珠突然碎了,溅在我手背上,凉得像周延洲最后摸我脸颊的手。
延洲……我对着空花盆轻声喊,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你是不是还在
回答我的只有穿堂风,卷着窗帘边角,打在地板上沙沙响。
我起身去阳台,看见晾衣绳上还挂着他的衬衫。是那件蓝衬衫,我昨天刚洗过,还没来得及收。风一吹,衬衫鼓起来,像个空荡荡的人,贴着我的后背擦过去,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他走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阳光透过ICU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突然睁开眼,抓着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说念念,把衬衫带来,我当时不明白,直到护士用白布盖住他的脸,才反应过来——他是想穿着我洗的衣服走。
后来整理遗物时,我在他枕头下摸到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化疗时掉的头发。长短不一,灰白参半,被他用红绳捆着,像束干枯的花。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曾说等病好了,要留和我一样长的头发,可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长出来,人就没了。
客厅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座机。铃声尖锐地划破寂静,像手术刀划开皮肤。我盯着听筒看了很久,想起周延洲以前总爱躲在阳台打电话,说给念念赚买糖的钱。其实我听见了,他是在跟医生打听我的失眠症,跟药店的人问哪种褪黑素副作用小,跟我妈请教怎么煮安神汤。
接起电话时,指尖还在抖。那边传来沙沙的电流声,和手机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念念。
周延洲的声音裹着杂音飘过来,带着点喘,像刚跑完步。我捂住嘴,怕自己哭出声,眼泪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阳台的茉莉……他顿了顿,似乎在喘气,我埋了新种子。
我猛地转头看阳台,花盆里还是那堆枯叶子,泥土平整,不像动过的样子。可他的声音那么真,真得让我想起他第一次跟我告白时,也是这样带着点喘,说苏念,我喜欢你,想跟你过一辈子。
别骗我了……我哽咽着说,指甲掐进掌心,你明明不在了。
在的。他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笑意,我在厨房的橱柜里藏了糖,橘子味的,你以前最爱吃的那种。
厨房的橱柜……我踉跄着冲过去,拉开最上层的柜门。果然有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橘子硬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橘红色的光。罐底压着张纸条,是我十年前写的,那时我们刚确定关系,我在纸条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写着周延洲是大笨蛋。
他居然留着这个。
找到糖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软下来,像在哄小孩,含一颗,就不苦了。
我剥了颗糖塞进嘴里,橘子的甜混着眼泪的咸,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晚自习。我来例假疼得趴在桌上哭,他偷偷从校外翻墙进来,把这糖塞给我,自己额角还流着血——是翻墙时被铁丝网划的。他说念念,吃了糖就不疼了,以后我替你疼。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后来他替我疼了那么多,替我挡过醉汉的拳头,替我扛过工作的压力,最后替我把所有的疼都揽进自己身上,连死亡都替我尝了。
延洲,我含着糖,声音含混不清,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电流声在滋滋响,像他化疗时仪器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像糖在嘴里化掉的声音。
我也想你。
这句话落进心里时,嘴里的糖突然变得很苦,像嚼着黄连。我捂住耳朵蹲下去,听见自己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回荡,撞在瓷砖上,碎成一片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停了,嘴里的糖也化完了。我抬起头,看见橱柜的玻璃门上印着自己的影子,眼睛肿得像核桃,嘴角却还沾着糖渣。
像极了周延洲总笑话我的样子——哭起来丑死了,偏偏还爱吃甜的。
电话已经挂断了,听筒里只有忙音。我把听筒放回去,转身看见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是周延洲去年冬天织的,针脚歪歪扭扭,他说念念手笨,我给你织件一辈子穿不坏的。可这毛衣还没来得及穿,他就住进了医院。
我走过去,把毛衣抱在怀里。羊毛的触感扎在脸上,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像他以前抱着我的时候。毛衣口袋里硌得慌,伸手一摸,掏出个小小的音乐盒——是我们结婚时,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能转出《婚礼进行曲》。
拧上发条,旋律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我抱着毛衣坐在沙发上,跟着旋律轻轻晃,仿佛又回到了婚礼那天。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牵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他说苏念,从今往后,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家……我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突然明白,家不是房子,是有他在的地方。他不在了,这里就只是个空壳子。
音乐盒停了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起身走到阳台,蹲在花盆前,用手指扒开表面的浮土。果然摸到几粒圆滚滚的种子,裹在湿润的泥土里,带着点潮气。
是茉莉的种子。
他真的埋了新种子。
我把种子重新埋好,浇了点水。晨光从东边的云层里钻出来,给干枯的枝叶镀上层金边。有风吹过,卷起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像只温柔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脚踝。
我知道是他。
他一直都在,在茉莉的枯枝里,在衬衫的褶皱里,在橘子糖的甜味里,在每个想他的清晨和黄昏里。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空无一人的阳台笑了笑。
周延洲,我说,声音带着点哑,却很轻快,等茉莉开花了,我就告诉你。
风又起了,窗帘轻轻扬起,像个无声的拥抱。阳光穿过玻璃,落在地板上的三颗安眠药粉末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我转身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又剥了颗橘子糖。
这次的糖,是甜的。
因为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呢。看着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着我等茉莉开花,看着我把他没走完的路,慢慢走下去。
就像他说的,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