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老实。
这辈子没出过咱那山沟沟。
直到村头那片老林子被划成开发区。
拆迁办的人把50万存折塞我手里时。
我那不争气的腿肚子还在打颤。
张磊是我唯一的侄子。
在城里打工十年。
电话里哭着喊着让我进城享福。
说城里的楼比咱村后山还高。
顿顿都能吃上白馒头。
接我的那天。
他开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车。
我揣着缝在贴身小褂里的存折。
拎着一蛇皮袋土特产上了车。
刚到他们住的小区楼下。
车门还没拉开。
就听见李梅——我那侄媳妇。
在楼道口尖着嗓子喊。
张磊你快点!
让那老东西别把蛇皮袋往电梯里拖!
昨天王阿姨还说咱楼道有股鸡屎味!
我那蛇皮袋里装的是晒干的山蘑菇和核桃。
是我蹲在坡上晒了半个月的。
进了屋。
地板亮得能照见人影。
李梅往我脚上扔了双塑料拖鞋。
是破了洞的。
穿这个。
你那布鞋别踩脏了地板。
擦一次够买两斤肉的。
张磊的儿子小明明。
抱着个平板电脑窝在沙发里。
眼睛都没抬一下。
晚饭是大米饭。
炒了盘鸡蛋。
还有一碗绿油油的青菜。
我刚夹了一筷子鸡蛋。
李梅就把盘子往小明明跟前推了推。
小明快吃。
爷爷在农村天天吃鸡蛋。
不稀罕这个。
我嘴里的鸡蛋突然就咽不下去了。
张磊在一旁打圆场。
叔。
城里不比乡下。
啥都得省着点。
对了。
你那拆迁款……带在身上呢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含糊地说藏家里了。
藏家里咋行
李梅立刻接话。
眼睛亮得像狼崽子。
现在的小偷可精了。
明天我带你去银行。
存个高利息的理财。
比你藏床底下安全多了。
夜里我被安排在阳台搭的行军床上。
墙不隔音。
小两口的话句句往我耳朵里钻。
那老东西肯定把钱带来了。
是李梅的声音。
白天我瞅他老往怀里摸。
明天必须让他存到我卡上。
急啥。
张磊的声音透着股得意。
他就我一个亲人。
死了还能把钱带进棺材
先哄着他。
等钱到手……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只觉得后脖颈子冒凉气。
其实我不是原来的王老实了。
一周前在坡上拾柴时。
我一头栽倒在石头上。
醒来后脑子里就多了些零碎事。
好像我曾是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
在一个摆满书的屋子里咽的气。
现在的我。
揣着王老实的记忆。
也揣着他那50万养老钱。
更揣着一肚子比山泉水还清的明白。
天刚蒙蒙亮。
李梅就踹开阳台门。
赶紧起来。
银行九点开门。
去晚了排队能排到晌午。
我慢慢坐起来。
摸了摸怀里的布包。
那50万存折就在里面。
裹着三层塑料袋。
还垫着王老实他老伴生前绣的平安符。
我不去。
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稳。
李梅愣了一下。
随即就炸了。
你说啥
老东西你耍我们呢
进城就是为了骗吃骗喝
那钱留着给你买棺材板啊
张磊也从屋里出来了。
脸上挂着假笑。
叔。
李梅说话直。
你别往心里去。
咱去银行真是为你好。
那理财利息高。
一年就能多给你挣好几千呢。
我看着他眼里的算计。
突然想起山村里的老狐狸。
盯着鸡窝时就是这眼神。
我慢慢站起身。
往门口挪了两步。
钱我得先带回去。
村头瘸子叔还等着我还账。
他去年给我垫了住院费。
李梅的脸瞬间拉得老长。
张磊的笑也僵在脸上。
还啥账
李梅尖声说。
一个村的还计较这个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是不是信不过我们
我没接话。
拉开门想出去透透气。
站住!
张磊突然喊了一声。
声音里没了刚才的客气。
今天这银行你去也得去。
不去也得去!
他说着就来拽我的胳膊。
我踉跄了一下。
怀里的布包硌得肋骨生疼。
楼道里传来邻居开门的声音。
李梅立刻换了副腔调。
叔你别闹脾气啊。
我们真是为你好。
你看你这身子骨。
钱放我们这儿你才放心不是
我死死攥着布包。
指节都泛了白。
楼下不知谁家的公鸡开始打鸣。
那声音像极了咱村口的老黄鸡。
可我知道。
这城里的天亮了。
也照不进人心的黑窟窿。
张磊还在使劲拽我。
李梅在一旁假惺惺地劝。
我突然想起脑子里那些零碎的记忆。
那个戴眼镜的先生好像说过。
城里的路难走。
不是因为车多。
是因为坑多。
现在我信了。
这才刚抬脚。
就已经踩进了第一个坑。
还是我亲侄子挖的。
我把瘸子叔的名字报出来时。
张磊的脸明显僵了一下。
他小时候在村里偷摘人家黄瓜。
被追得摔断了腿。
是瘸子叔背着他走了十里山路去的卫生院。
行吧行吧。
李梅不耐烦地摆手。
那就先不存了。
但你那钱可得放好了。
丢了可别赖我们。
我没接话。
转身往阳台走。
刚走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
是我那双带泥的布鞋。
被扔在垃圾桶边上。
城里没人穿这个。
李梅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
我给你找了双张磊的旧鞋。
虽然破了点。
总比你这鞋体面。
那双所谓的旧鞋。
是只掉了底的塑料凉鞋。
夏天穿都嫌硌脚。
现在是深秋。
我把布鞋捡回来。
用布擦干净鞋底的泥。
塞进蛇皮袋最底下。
那是我老伴在世时。
一针一线给我纳的。
中午张磊说带我去超市。
给你买点营养品。
他说得好听。
进了超市就把我往零食区带。
拿起一包花花绿绿的东西。
塞到我手里。
叔。
你拿这个去结账。
我去那边看看酒。
我拿着那包东西走到收银台。
收银员扫码时眉头皱了皱。
老人家。
这是进口巧克力。
一百二十八块。
我手里攥着的钱。
是出门时李梅塞给我的十块钱。
说让我买点自己想吃的。
周围有人开始看我。
指指点点的。
张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假意骂我。
叔你咋回事
跟你说过别乱拿东西。
这玩意儿死贵。
咱农村人吃不来这个。
他一边说一边把巧克力放回货架。
声音大得生怕别人听不见。
你看你。
净给我添乱。
没见过世面就是这样。
我攥着那十块钱。
手心里全是汗。
走出超市时。
后背像被针扎一样。
回到家。
李梅正在打电话。
见我进来赶紧挂了。
脸上堆着假笑。
爸。
我表弟刚才打电话。
说他开的小厂资金周转不开。
眼看就要倒闭了。
一家人都快喝西北风了。
张磊在一旁叹气。
可不是嘛。
我这当哥的。
看着也着急。
可咱也没那么多钱帮他。
我心里冷笑。
知道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果然。
晚饭时。
张磊的表弟就来了。
一进门就给我跪下。
叔。
求你救救我吧。
你借我十万块。
不然我真活不下去了。
他哭得涕泗横流。
额头在地板上磕得咚咚响。
李梅在一旁抹眼泪。
叔你就帮帮他吧。
都是亲戚。
你那钱放着也是放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张磊拉着我的手。
叔。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
这钱我保证。
一年之内肯定还你。
还带利息。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
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抽回手。
慢慢站起身。
我没钱。
我说得很慢。
拆迁款还没到我手里。
李梅的脸一下子沉了。
你咋又说这话
早上不是说……
我说的是实话。
我打断她。
钱还在村里。
得等手续办完才能拿出来。
表弟不哭了。
爬起来拍拍裤子。
瞪了我一眼。
摔门走了。
张磊也恼了。
爸你咋回事
不借就不借。
犯得着骗人吗
我们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
那天晚上。
他们没给我留饭。
我饿了一夜。
第二天。
我趁他们上班。
揣着自己带的干粮出门了。
就是那袋被李梅嫌弃的山核桃。
走到小区花园。
看见陈老太坐在长椅上。
捂着腿龇牙咧嘴。
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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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了个核桃给她。
尝尝
咱山里的。
补脑子。
陈老太接过去。
笑了笑。
谢谢你啊老哥。
我这腿不争气。
疼得厉害。
她说她儿子在外地当律师。
忙得很。
半年没回来了。
上次去医院检查。
医生说腿里长了个瘤。
得赶紧手术。
不然可能要截肢。
可那手术费太贵了。
陈老太抹了抹眼睛。
要三十多万。
我哪有那么多钱。
总不能跟我儿子要吧。
他那日子也不好过。
我啃着干硬的馒头。
听着她的话。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晚上回到家。
我刚躺下。
就听见阳台门有动静。
借着窗外的月光。
看见李梅正翻我的蛇皮袋。
她手挺巧。
一下就摸到了藏钱的布包。
刚要拿出来。
我咳嗽了一声。
李梅吓了一跳。
手一抖。
布包掉在地上。
散开了。
里面的存折露了出来。
李梅眼睛都直了。
赶紧捡起来。
看清上面的名字时。
愣住了。
王翠花
她尖叫起来。
这不是你老伴的名字吗
你把钱存她名下了
张磊也被吵醒了。
跑过来抢过存折。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
防着我们是吧
你是不是早就不想把钱给我们了
我慢慢坐起来。
看着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
突然觉得很平静。
那是我跟你婶子攒了一辈子的钱。
我说。
跟这次的拆迁款没关系。
那拆迁款呢
李梅追问。
你到底藏哪儿了
我没说话。
他们俩对视一眼。
张磊突然扑过来。
按住我的肩膀。
说!
钱到底在哪儿
他的力气很大。
我这把老骨头快被他按散架了。
李梅在一旁翻箱倒柜。
把我的蛇皮袋扯得稀烂。
山核桃滚了一地。
找不到啊。
李梅急得直跺脚。
这老东西肯定藏别处了。
张磊盯着我的眼睛。
叔。
我最后问你一次。
钱到底在哪儿
你要是不说……
他话没说完。
就听见哐当一声。
阳台的门被风吹得关上了。
我的目光落在门口。
那里有一摊水渍。
是我今天去医院时。
不小心蹭到的消毒水。
李梅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突然尖叫起来。
你今天去医院了
你去医院干什么
你是不是把钱给别人了
她像疯了一样扑过来。
撕扯着我的衣服。
你个老不死的!
我们好吃好喝伺候你!
你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你把钱给谁了
张磊也反应过来了。
是不是给楼下那个老不死的了
我就看你俩天天凑一块儿!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他们俩一个拽着我的胳膊。
一个扯着我的衣领。
把我往地上拖。
我的头撞到了墙角。
嗡的一声。
恍惚中。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山沟沟。
老伴坐在门槛上。
一边纳鞋底一边跟我说。
老头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
但不是所有肉都能焐热。
有些人的心啊。
比咱这后山的石头还硬。
我看着眼前张磊和李梅狰狞的脸。
突然想笑。
原来城里的人心。
真的比石头还硬。
就在这时。
门铃响了。
张磊和李梅都愣住了。
谁会半夜来敲门
张磊松开我。
走到门口。
透过猫眼往外看。
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慢慢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
正是陈老太的儿子。
你……你怎么来了
张磊的声音都在抖。
陈律师没理他。
目光落在我身上。
看到我被撕破的衣服和额角的血。
眉头皱了起来。
王大爷。
他走过来。
把我扶起来。
您没事吧
李梅突然尖叫起来。
是你!
肯定是你撺掇这老东西把钱给你的!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们!
陈律师没理她。
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
递给张磊。
这是我妈手术费的缴费单。
三十万。
是王大爷今天下午交的。
张磊看着缴费单。
手开始发抖。
你……你们……
但这不是重点。
陈律师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重点是这个。
他又拿出一个录音笔。
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传出张磊的声音。
……你就放心吧。
那老东西傻得很。
等拿到钱。
我就说他自己弄丢了。
他没文化。
说不清的。
到时候那五十万……
录音还在继续。
张磊的脸已经白得像纸。
李梅瘫坐在地上。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们。
突然觉得很累。
慢慢站起身。
往门口走去。
城里的楼是高。
我说。
可人心要是不干净。
住再高的楼也没用。
我走到门口。
回头看了一眼。
张磊和李梅还愣在原地。
像两座被遗弃的石像。
外面的月亮很亮。
照在地上。
像铺了一层霜。
我紧了紧怀里的布包。
里面是剩下的二十万。
还有老伴的平安符。
我要回家了。
回那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那里的人。
虽然穷点。
但心是热的。
陈律师按下录音笔暂停键时。
张磊的脸已经白得像张纸。
他手忙脚乱去抢录音笔。
你这是伪造的!
你故意陷害我!
李梅突然扑过来抓陈律师的胳膊。
你个杀千刀的!
肯定是你教唆这老东西藏钱!
我们家待他不薄啊!
顿顿有白米饭!
他倒好!胳膊肘往外拐!
我往旁边挪了挪。
躲开他们的拉扯。
看着这对夫妻上蹿下跳的样子。
突然想起村头那对抢食的野狗。
我没藏钱。
我开口时。
声音比刚才稳多了。
拆迁款确实带进城了。
就在我这布包里。
我解开系在腰上的布包。
露出里面的存折。
这次是我的名字。
五十万的数字清清楚楚。
张磊的眼睛都直了。
伸手就要来抢。
叔!你看你!
藏这么严实干啥!
快给我!我帮你收好!
陈律师一把拦住他。
张磊。
你还是先想想录音里的事吧。
挪用公司公款可不是小事。
张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跳起来吼:你胡说!
我那是跟表弟开玩笑!
你别听他挑拨离间!
是不是开玩笑。
陈律师掏出手机。
你公司老板应该很清楚。
我刚才已经把录音发给他了。
这话刚说完。
张磊的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王总两个字。
他手一抖。
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屏幕裂了道大口子。
楼道里突然热闹起来。
刚才被吵醒的邻居都开门来看热闹。
三楼的刘大姐嗓门最大。
我说张磊最近怎么总买新烟。
原来是动了歪心思啊!
对自己亲叔都这样!
李梅见势不妙。
突然往地上一坐。
拍着大腿哭起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好心好意接老人来享福!
反倒被人讹上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她哭着哭着。
眼尖瞥见我手里的存折。
突然爬起来往我这边扑。
把钱给我!
那是我们张家的钱!
你个老绝户凭什么拿!
我下意识把存折往身后藏。
后腰撞到阳台的栏杆。
疼得龇牙咧嘴。
陈律师眼疾手快。
一把拉住李梅。
这位女士。
请注意你的言辞。
拆迁款是王大爷的合法财产。
跟你们没关系。
而且。
他话锋一转。
你刚才说‘老绝户’
我倒是听说。
王大爷年轻时候。
救过你丈夫的命。
这话像盆冷水。
浇得李梅瞬间不哭了。
张磊的脸也青一阵白一阵。
二十多年前。
张磊还是个半大孩子。
在村口的河里游泳差点淹死。
是我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
为此呛了水。
落下咳嗽的病根。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李梅嘴硬。
现在提这个干啥!
他救我家张磊是应该的!
谁让他是长辈!
邻居们开始窃窃私语。
看他们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刘大姐又喊:李梅你这话丧良心啊!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你们倒好!反过来抢人家钱!
张磊突然推了李梅一把。
你闭嘴!
他转向我。
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叔。
刚才都是误会。
李梅她不懂事。
你别往心里去。
钱的事……
钱的事不用你管。
我打断他。
我已经想好了。
三十万给陈老太治病。
剩下的二十万。
我有用。
你有什么用
李梅又跳起来。
你一个快死的老头子!
留着钱发霉啊!
还不如给我家小明交学费!
我要回村。
我看着她。
一字一句说。
盖个养老院。
这话一出。
不光张磊夫妇愣住了。
连陈律师都有点意外。
邻居们却炸开了锅。
还是这大爷心善啊!
自己的钱宁愿给别人治病。
还要回村盖养老院!
哪像这对小的!
张磊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短信提示音。
他哆嗦着捡起来。
看完短信腿一软。
差点瘫在地上。
老板说……
他声音发颤。
让我明天去公司办离职。
还要我赔偿损失……
李梅一听就急了。
扑上去捶打张磊。
都怪你!
我说别打那老东西的主意!
你偏不听!
现在工作没了!你满意了
张磊也红了眼。
一把推开她。
你还好意思说我
当初是谁天天念叨那五十万
是谁让你弟来演戏骗钱
现在怪我了
小两口在屋里吵得鸡飞狗跳。
邻居们看得津津有味。
陈律师扶着我往外走。
王大爷。
我送您去医院处理下伤口吧。
我摇摇头。
不用。
皮外伤。
比不过心里的伤疼。
走到楼道里。
刘大姐塞给我一个苹果。
大爷您别往心里去。
这种白眼狼不值得。
以后有啥难处跟我们说。
其他邻居也七嘴八舌安慰我。
有人说张磊夫妇早就该遭报应。
有人说陈老太遇到我是福气。
我握着手里的苹果。
心里暖烘烘的。
原来城里也不全是坑。
也有像咱村头二婶那样热心肠的人。
陈律师把我送到陈老太住的三楼。
老太太还没睡。
听见动静拄着拐杖出来。
看见我额角的伤。
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大爷。
都怪我。
要不是为了给我治病……
不关你的事。
我摆摆手。
我早就想治治他们了。
就是没找到由头。
陈律师给我拿了医药箱。
一边帮我擦药水一边说。
王大爷。
我查了下张磊挪用公款的事。
数额不小。
他公司已经报警了。
我嗯了一声。
不觉得意外。
这种贪心不足的人。
早晚要栽跟头。
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陈律师问。
还住张磊家吗
不住了。
我摇摇头。
明天就走。
早一天回村。
养老院就能早一天开工。
陈老太突然说。
他大爷。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我这把老骨头。
还能帮你烧烧火。
我愣了一下。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
突然笑了。
好啊。
正好缺个帮厨的。
那天晚上。
我没回张磊家。
在陈老太客厅的沙发上凑合一晚。
睡得比在阳台行军床上踏实多了。
半夜醒来。
听见陈老太在跟儿子打电话。
……你别担心我。
王大爷是好人。
他回村盖养老院是积德的事。
我跟去搭把手应该的。
你忙你的工作。
不用总惦记我。
挂了电话。
老太太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盼着儿子能多陪陪她。
就像村里的三爷爷。
儿子在县城当老板。
一年回不了一次家。
他总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
一等就是一天。
天亮时。
我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
趴在窗户上一看。
张磊夫妇正被警察带走。
李梅还在哭喊挣扎。
张磊低着头。
像条丧家之犬。
邻居们都站在楼道里看。
没人同情。
只有人说活该。
陈律师上来时。
手里拿着我的蛇皮袋。
王大爷。
我去那边拿的。
他们被带走时。
还在吵着要分你的钱。
我接过蛇皮袋。
里面的山蘑菇和核桃还在。
布鞋也被捡回来了。
叠得整整齐齐。
谢谢你啊小陈。
耽误你上班了。
没事。
陈律师笑了笑。
我今天请了假。
送您去车站。
收拾东西的时候。
陈老太把她的几件旧衣服塞进一个布包。
都是干净的。
去了农村干活穿正好。
别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
这些衣服比张磊的破汗衫暖和多了。
下楼的时候。
邻居们都来送我。
有人塞鸡蛋。
有人给水果。
刘大姐还硬塞给我两百块钱。
说路上买水喝。
我眼眶有点热。
摆摆手说不用。
等我养老院盖好了。
你们都去咱村玩。
管吃管住。
大家都笑起来。
说一定去。
坐上去车站的车。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没几天的小区。
楼确实很高。
高得挡住了太阳。
不像咱村。
站在山顶能看见日出。
能听见鸟叫。
能闻到庄稼的香味。
陈律师突然说。
王大爷。
我妈那三十万。
我会尽快还给您。
我摇摇头。
不用。
就当是我给养老院捐的。
以后你妈在那儿住。
也得交住宿费不是
陈律师笑了。
陈老太也笑了。
车里的阳光正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摸了摸怀里的存折。
二十万。
加上村里凑的钱。
盖个小养老院应该够了。
不够就自己动手盖。
咱农村人不怕出力。
就是不知道。
像张磊这样的城里年轻人。
老了之后。
要是没人管。
该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一路。
直到车到站。
也没想出答案。
或许。
他们根本没想过老了的事吧。
就像他们没想过。
人活着。
不光为了钱。
还得有点别的念想。
火车轰隆隆开了大半天。
窗外的高楼渐渐变成了矮房。
最后连房子都少了。
只剩下成片的田地。
绿油油的。
看着心里就敞亮。
陈老太靠在窗边打盹。
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
搭在她身上。
她醒了。
笑了笑。
谢谢你啊老哥。
还是农村好。
空气都是香的。
我点点头。
可不是嘛。
城里的空气闻着总像蒙了层灰。
哪有咱村的空气清新。
带着泥土和庄稼的味。
下了火车还要坐长途汽车。
再转村里的三轮摩托。
折腾到天黑才到村口。
老远就看见瘸子叔拄着拐杖在老槐树下等。
老实哥!
他一看见我就喊。
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在城里住舒坦了。
忘了咱这穷山沟了呢。
我赶紧下车。
握住他的手。
咋能忘。
这儿才是我的家。
瘸子叔看见陈老太。
愣了一下。
这位是
这是陈大姐。
我介绍道。
跟我一起来帮忙的。
欢迎欢迎!
瘸子叔笑得合不拢嘴。
快回家!
我让老婆子给你们煮了鸡蛋面。
村里的路不好走。
坑坑洼洼的。
陈老太却走得挺带劲。
这路我熟。
跟我老家的路差不多。
踩上去踏实。
到了瘸子叔家。
他老伴端上两大碗鸡蛋面。
黄澄澄的荷包蛋漂在上面。
香气扑鼻。
陈老太吃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多少年没吃过这么香的面了。
城里的面总觉得少点啥。
少点人情味儿呗。
瘸子叔接话。
城里的人啊。
门对门住着都不说话。
哪像咱村。
一家有事全村帮忙。
我把盖养老院的事跟瘸子叔说了。
他一拍大腿。
这是好事啊!
我这就去喊人!
明儿就开工!
我说不用急。
先得找个合适的地方。
瘸子叔说村东头那片空地就挺好。
原来是个废弃的小学。
有几间旧瓦房。
修修就能用。
第二天一早。
我还没起。
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
出门一看。
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了。
有的扛着锄头。
有的拿着铁锹。
还有的推着独轮车。
老实哥!
村支书大老远就喊。
你要盖养老院的事。
瘸子叔跟我说了。
大伙儿都支持!
不要工钱!
管饭就行!
我鼻子一酸。
说不出话来。
陈老太在一旁抹眼泪。
还是农村人好啊。
心眼实。
开工那天。
太阳特别好。
我和陈老太给大伙儿煮了一锅鸡蛋。
分着吃了。
就算是开工仪式了。
没人觉得寒酸。
一个个笑得乐呵呵的。
盖房子的钱果然不够。
二十万只够买材料。
人工虽然不要钱。
但管饭也是笔开销。
我正愁呢。
陈律师突然来了。
开着辆小轿车。
拉了满满一车东西。
王大爷。
他从车上搬下米面油。
我妈跟我打电话说了盖养老院的事。
我给大伙儿带点吃的。
另外。
他递给我一张卡。
这里面有五十万。
算是我捐的。
我赶紧摆手。
这太多了。
不能要。
您就拿着吧。
陈律师把卡塞到我手里。
我妈在这儿住得舒心。
比啥都强。
再说了。
这也是积德行善的事。
村里的人都围过来看。
都说陈律师是好人。
陈老太拉着儿子的手。
眼圈红红的。
你能来看看就好。
不用花这么多钱。
妈您放心。
陈律师笑着说。
我以后会常来的。
争取每个月都来一次。
陈律师没待多久就走了。
说是工作忙。
临走前跟我说。
张磊挪用公款的案子判了。
五年。
李梅因为参与骗钱。
也判了两年。
他们的儿子小明。
暂时由张磊的父母接走了。
听到这消息。
我心里没啥波澜。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该受的罚躲不掉。
有了陈律师捐的钱。
养老院很快就盖起来了。
一共八间房。
能住二十多个人。
还砌了个小院子。
种上了花花草草。
看着就敞亮。
开院那天。
来了不少老人。
都是村里没儿没女的。
还有邻村的。
瘸子叔第一个报名。
说要跟我作伴。
陈老太成了养老院的大厨。
每天变着花样给大伙儿做饭。
她做的贴饼子金灿灿的。
比城里的蛋糕还香。
我就负责挑水、劈柴。
干点力气活。
日子过得简单又踏实。
每天早上。
大伙儿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
聊天。
下棋。
下午就去地里种种菜。
摘摘果子。
晚上吃完饭。
就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不像城里。
晚上看不见星星。
只有霓虹灯。
有一天。
陈老太突然说。
老哥。
你说咱这养老院。
算不算城里说的那种‘人文关怀’
我愣了一下。
不知道啥叫人文关怀。
但我知道。
在这里。
没人嫌弃谁土气。
没人算计谁的钱。
大伙儿互相关照。
热热闹闹的。
比啥都强。
算。
我肯定地说。
咱这比城里的人文关怀。
实在多了。
陈老太笑了。
我也笑了。
院子里的月季花正好开了。
红的。
黄的。
特别好看。
有天晚上。
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又变成了那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
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课。
讲的是什么是幸福。
我告诉学生。
幸福不是住高楼大厦。
不是有花不完的钱。
是身边有真心待你的人。
是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是心里敞亮。
醒来的时候。
天快亮了。
窗外传来鸡叫声。
清脆得很。
我知道。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这个小小的养老院里。
有我。
有陈老太。
有瘸子叔。
有一群真心相待的老伙计。
这样的日子。
比住在城里最高的楼里。
都舒坦。
人心干净了。
日子就亮堂了。
这话。
我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