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没有对你说 > 第一章

霓虹是这座城市永不结痂的伤口,固执地于黑夜中燃烧,灼出滚烫的、流动的、永不停歇的斑斓疤痕。陈默的花店,便嵌在这片滚烫伤痕深处一条梧桐掩映的老街上。玻璃橱窗擦拭得过分洁净,倒映着对面商铺招牌上红蓝绿紫的霓虹流光,也映出他日复一日模糊而孤独的影子。花店有个名字,叫无声,字迹早已在风雨里褪色,边缘模糊不清,仿佛它主人沉默的唇线。
他早已习惯了窗外花开花落,看梧桐叶绿了又黄,最终簌簌飘零,被行人匆忙的步履碾碎成泥。那颗心,他本以为在岁月长河里已磨砺得足够平静,足以抵挡任何波澜。直到苏晚出现。
苏晚第一次走进无声,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门铃叮咚一声脆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陈默从一丛刚喷过水、挂着晶莹水珠的白色小苍兰后面抬起头。暮色正浓,从敞开的门涌入,模糊了店内的边界。她穿着件烟灰色的薄呢大衣,像从湿冷的雾气里凝结出来,径直走到角落那盆高大的琴叶榕旁。那株植物枝叶繁茂,墨绿肥厚的叶片在顶灯下泛着凝滞的光泽。她轻轻拉开琴叶榕旁那把蒙着薄尘的旧藤椅,坐了下来,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本书,安静地翻开。
店内暖黄的光线温柔地勾勒出她的侧影,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额前几缕不安分的碎发被灯光染成了浅金色。她看书时习惯微微歪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发梢。那一刻,喧嚣的街声、霓虹的嘶鸣、甚至花材上未干的水滴坠落的声响,都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陈默只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面沉寂已久的鼓,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擂响——咚,咚,咚,沉重得令他窒息。
她成了店里的常客。总是在傍晚时分出现,总是坐在琴叶榕旁那把旧藤椅上。她换书的频率不算快,但每一本,陈默都默默记在心里。那本深蓝色封面、烫着银色英文的《月亮与六便士》,她读了很久,书页边缘留下了她指腹摩挲的痕迹。后来是一本软精装的《雪国》,纯白封面,角落印着一朵小小的、冰蓝色的雪花。再后来是厚厚一册《百年孤独》,书脊被翻得有些松脱。她偶尔会抬头,目光掠过那些盛放或含苞的花卉,眼神清亮,像蓄着早春山涧的溪水,偶尔会落在忙碌的陈默身上,短暂交汇,又平静地滑开,如同风掠过水面,只留下细碎微澜的幻影。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子在无声的花开花落里流走。梧桐叶绿了五次,黄了五次,最终零落成泥五次。陈默能精确地说出苏晚在无声读过二十七本书,能描摹她读书时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蹙眉、浅笑、指尖划过书页的沙沙声,甚至她呼吸的节奏。他熟悉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旧书页与清冷空气的味道,胜过熟悉自己花店里任何一朵花的香气。他无数次在修剪花枝的间隙,在包装花束的停顿中,在夜深人静整理账目的时刻,让那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滚动——苏晚。这是他从她偶尔与书店老板通话时,听到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藤蔓般缠绕住他所有隐秘的念想,却从未有一次,能冲破那无形的、冰封的堤岸,真正地呼唤出声。
他像守着自己心尖上最脆弱花苞的园丁,屏息凝神,生怕一丝微风的惊扰,就让它零落成尘。
那场雨来得毫无征兆,粗暴地撕开了傍晚的宁静。天空骤然阴沉如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几乎触碰到远处高楼的尖顶。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凶狠地敲打着花店的玻璃门,留下纵横交错的湿痕。街上的行人猝不及防,瞬间乱作一团,咒骂声、奔跑的脚步声混杂在哗啦啦的雨声里。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扭曲、拉长,流淌成一片迷离而破碎的光河。
苏晚就是在这时合上书的。那本薄薄的、封面印着水墨山水的诗集。她似乎轻轻吁了口气,将书小心地放回帆布包,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并没有褶皱的衣摆,准备离开。
陈默正俯身整理刚到的几扎白色马蹄莲,湿冷的花茎带着泥土的气息。他听见藤椅轻微的吱呀声,抬起头,恰好捕捉到她转身时裙裾旋开的微小弧度。就在她刚才坐过的藤椅脚下,一点醒目的、带着水润光泽的杏黄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枚书签。银杏叶的形状,叶柄处系着一根细细的、褪了色的红丝线。叶脉清晰流畅,薄如蝉翼,在灯光下透出温润的光泽。是她刚刚遗落的。
心脏毫无预兆地猛烈撞击着胸膛,几乎要破开肋骨跳出来。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动,如同蛰伏已久的火山岩浆,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沉默壁垒。就是现在!抓住这个由上天赐予的微小借口!把书签还给她,然后,然后……或许就能顺理成章地问出那个在心底盘桓了千遍万遍的问题——她的名字她喜欢什么花或者仅仅是……你常来看书
任何一个开头都好。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枚还带着藤椅和旧书气息的银杏书签。冰凉的叶片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却奇异地点燃了他指尖滚烫的火焰。他攥紧它,仿佛攥着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用尽全身力气向门口冲去。
玻璃门被他猛地拉开,潮湿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腥气汹涌而入。他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烟灰色的身影。
苏晚并没有走远。她就站在花店门外几步之遥的梧桐树下。粗壮的树干在狂风骤雨中显得岌岌可危,宽大的叶片被打得噼啪作响,雨水顺着叶尖连成线坠落。她没有撑伞,单薄的烟灰色大衣在风雨中显得更加伶仃。然而,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
树下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撑着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伞面微微倾斜,为苏晚挡住了大部分肆虐的雨水。他们站得很近。
陈默的脚步钉在了门口潮湿的瓷砖上。冰冷的雨水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看见苏晚仰起脸,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她踮起脚尖,伸出了手——那双手曾无数次温柔地抚过书页,此刻却带着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近乎亲昵的熟稔,轻轻拂去男人肩头被风吹落的几片梧桐叶碎屑,然后细致地,极其自然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歪的衣领。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掠过深色大衣的翻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男人微微低下头,伞沿压得更低,几乎将两人完全笼罩在那片小小的、隔绝风雨的天地里。他对她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又被哗哗的雨声吞噬,陈默听不清,只看到苏晚的唇角弯起了一个清晰的、柔软的弧度。那笑容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陈默的胸膛,缓慢地搅动着。
深色大衣的男人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揽住了苏晚的肩头,将她更紧地护在自己和雨伞构成的庇护所里。两人相携着,背影迅速融入灰蒙蒙的雨幕和霓虹的流光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花店门口,被风雨彻底浇透的陈默,和他掌心那枚被汗水浸得濡湿、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的银杏书签。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往下淌,洇湿了单薄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他感觉不到。只有心脏的位置,空落落地疼,像是被刚才那一幕硬生生剜走了一大块血肉,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巨大的黑洞。他攥着那枚书签,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原来,他小心翼翼守护了五年的幻梦,那个在琴叶榕旁散发着书卷气的安静剪影,早已属于别人。他那些无声的凝视、无望的期待、那些在唇齿间滚烫却从未出口的话语……统统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一个只存在于他臆想中的、可悲的独角戏。
玻璃门在身后沉重地自动合上,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也隔绝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勇气。店内的花香混合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腐朽的甜腻,令人窒息。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柜台后面。那枚湿漉漉的银杏书签,被他随手丢进了抽屉深处,和一堆零散的包装绳、褪色的价签混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他心底某处彻底碎裂的声音。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霓虹在湿透的玻璃上扭曲、变形,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着他的鬼脸。
那场暴雨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岭,粗暴地切割了时间。梧桐老街的梧桐叶又黄了两次,在瑟瑟秋风里打着旋落下,被清洁工扫走,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花店无声依旧开着,门楣上的字迹似乎又模糊了几分。橱窗里,各色花卉依旧按时令更迭,但角落那盆曾经枝繁叶茂的琴叶榕,却显出了几分颓势。叶片失去了往日油亮的光泽,边缘微微卷曲发黄,落下的叶子也无人及时清理,在盆土周围积了薄薄一层枯黄。
旧藤椅依然在,空对着琴叶榕,落满了灰尘,像一个被遗忘的座位。
陈默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他依旧每天打理花店,修剪花枝,更换清水,包装花束。动作精准,一丝不苟,但那双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翳,看人看物都隔着一层。他不再刻意去记那些关于苏晚的细枝末节,甚至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个角落。然而,有些习惯早已刻入骨髓。每当傍晚那个特定的时分,门铃响起,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那把空藤椅时,心脏总会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随即又被更深的空茫和钝痛淹没。
他开始频繁地抽烟。狭小的店后仓库成了他吞吐烟雾的避难所。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气息在狭小空间里弥漫,附着在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上。起初,当他第一次在仓库点燃香烟,浓重的烟雾飘散出来时,苏晚正在琴叶榕旁看书。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烟味呛到了,放下书,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眉头微蹙,目光穿过花架间的缝隙,投向仓库的方向。
陈默捕捉到了那目光,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掐灭烟头。但手指顿了顿,终究没有动。他把自己更深地藏进仓库的阴影里,看着烟雾缭绕中苏晚有些困扰的侧脸。她站起身,走到花店那扇常年紧闭的后窗前,伸手用力推开了积着厚厚灰尘的窗扇。带着凉意的晚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盘旋的烟雾,也吹动了她的发丝。
他没有出去,只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她的背影在窗前停留片刻,然后回到座位,重新拿起书。那扇窗,后来就一直开着一条缝隙,像一道沉默的伤口。
这个场景重复了三次。第一次是意外的呛咳和开窗;第二次,当烟雾再次飘出,苏晚只是抬头看了仓库一眼,没说话,便径直起身去推开了那扇窗;第三次,烟雾刚起,她甚至头也没抬,只是习惯性地朝后窗的方向伸了伸手,仿佛那里有一个无形的开关,然后继续沉浸在她的书页里。每一次,陈默都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仓库的阴影和烟雾中,仿佛那呛人的气息能麻痹心口那处无时无刻不在隐痛的伤。那扇开启的后窗,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奇特的、无声的默契,也是唯一残存的、微弱的联系。
后来,苏晚不再来了。那扇后窗,也再无人去推开。灰尘重新覆盖了窗棂,缝隙被蛛网悄然占据。陈默的烟抽得更凶了。仓库里终日烟雾弥漫,连娇嫩的花瓣边缘都染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淡黄。
他开始用紫罗兰包扎花束。
紫罗兰,这种花型小巧、颜色幽紫、香气甜腻的花卉,以前在无声并不算主打。它花期长,价格也适中,但陈默总觉得它不够张扬,不够热烈,显得有些怯懦。直到有一次,他在整理新到的花材时,发现了一小扎被压在最底下的紫罗兰。深紫色的花瓣边缘有些许折损,恹恹的。他本打算扔掉,鬼使神差地,却抽出一枝,笨拙地尝试包扎。紫色皱纹纸,深绿的尤加利叶,白色的满天星点缀其间。包好后,放在柜台上,那幽暗的紫色在暖光下,竟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忧伤的沉静之美。
他怔怔地看着那束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苏晚最后一次来店里的情景。那天并非雨天,天空是那种让人提不起精神的灰白。她穿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依旧坐在琴叶榕旁。她没有看书,只是安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藤椅的扶手,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橱窗外熙攘的街道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的疲惫。
临走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门口的书店,而是破天荒地走到了鲜花陈列区。她的目光在缤纷的花丛中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几枝被陈默挑出来准备丢弃的、有些蔫败的紫罗兰上。
这个,她指着那些紫罗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帮我包起来吧,一枝就好。
陈默有些意外。这是她第一次在无声买花。他沉默地拿起那枝状态最好的紫罗兰,用最简单的白色棉纸和麻绳包扎好,递给她。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指尖,冰冷。她接过那枝小小的紫色花朵,低头嗅了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低说了声:谢谢。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就被店内的花香吞没了。
然后她转身离开,米白色的身影融入门外灰白的天光里,再也没有回头。那枝紫罗兰在她手中,像一小团凝固的、忧郁的紫色火焰。
自那以后,紫罗兰成了无声最常被包扎的花材。陈默对这种花有了近乎偏执的熟练。他能用各种深浅的紫色皱纹纸、不同质感的配叶,变幻出无数种包扎风格——小巧的复古花束、精致的韩式单支、甚至加入冷艳的蓝色绣球做成的中型花盒。顾客们渐渐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花店老板,包出的紫罗兰有种别样的、打动人心的忧郁美感,订单竟因此多了起来。
只有陈默自己知道,每一次拿起那些脆弱幽紫的花瓣,每一次缠绕麻绳,每一次修剪花枝,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都像是在触摸一个早已冷却、却依旧疼痛的旧梦。包扎的过程,成了一种隐秘的、近乎自虐的仪式,包扎着心底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那枝被她带走的紫罗兰,像一个无声的谶语,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日子在包扎紫罗兰的重复动作中流淌,麻木而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
阳光难得慷慨,透过无声洁净的橱窗,将一束束光柱投在满室鲜花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尘埃的金色颗粒。花店门楣上褪色的无声二字,在斜阳里也仿佛有了点温度。陈默刚送走一位订了生日花篮的熟客,店里暂时安静下来。他站在柜台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花艺图册,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那些精美的图片上。他有些心神不宁,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上敲击着,发出单调的轻响。
抽屉里,那枚被他遗忘许久的银杏书签,不知为何,今天总是顽固地浮现在他眼前。那个烟灰色的身影,那个踮起脚尖的动作,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相拥背影……这些被他强行压入记忆深海的画面,此刻竟翻涌着,带着咸涩的海水味,冲击着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他烦躁地合上图册,走到花材区。目光掠过那些盛放的玫瑰、百合、向日葵,最终,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落在了角落里那一桶最新鲜的紫罗兰上。深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丝绒般柔滑,散发着浓郁而忧郁的甜香。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久到阳光在花桶边缘移动了一寸。
一个念头,如同深水炸弹,毫无预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去见见她。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突兀,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五年无声的守望,五年的怯懦与自我折磨,那场暴雨中噬骨的冰冷,抽屉深处那枚银杏书签的冰凉触感……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他受够了!受够了这无休止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痛苦循环!他要一个了断!哪怕只是亲口问一句,哪怕得到的答案会将他彻底打入地狱,也好过永远困在这自我编织的囚笼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回柜台,一把拉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抽屉。零散的包装绳、褪色的价签、几枚生锈的回形针……他的手在里面急切地翻找着,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迫切。终于,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坚硬的薄片。他猛地将它抓了出来。
正是那枚银杏书签。五年时光的尘封,并未夺走它杏黄的光泽,只是叶柄处那根细细的红丝线,颜色更加黯淡了,像凝固的、陈旧的血迹。书签边缘依旧锋利,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兴奋。
他小心翼翼地从花桶里抽出几枝状态最好的紫罗兰。深紫色的花朵簇拥着,饱满而忧郁。他挑选了最柔软的浅紫色皱纹纸,剪下几片银灰色调的高级雾面纸作为内衬,又选了几枝纤细翠绿、带着清冷气息的尤加利叶。他的手指从未如此稳定而迅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包扎,缠绕,固定……一束精致得无可挑剔的紫罗兰小花束在他手中诞生。花朵被呵护在柔和的紫色与清冷的灰绿之间,沉静而忧伤,如同他此刻汹涌却无处宣泄的心绪。
他将那枚银杏书签,轻轻插进了花束中心,紧贴着紫罗兰的花茎。金黄的叶片在深紫的花朵旁,像一点小小的、固执的旧日烙印。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花店。他抓起那束花,像抓着一柄出鞘的剑,一把推开玻璃门。门铃叮咚乱响,他置若罔闻。深秋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刮在脸上微微刺痛。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鳞次栉比的高楼背后,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烈而凄艳的血红。晚霞的光芒泼洒下来,将整条梧桐老街,将行人的脸,将陈默手中那束紫罗兰,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悲怆的金红色。
他大步流星,心脏在胸腔里像失控的引擎般轰鸣。目的地异常清晰——梧桐老街尽头,拐角处那家她常去的、有着巨大落地窗的独立书店,时光页。他知道,这个时间,她很可能就在那里。
快到了。已经能看到时光页那熟悉的、原木色的招牌,在夕阳余晖中安静矗立。书店的落地窗像巨大的画框,映着店内暖黄的灯光和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陈默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乎要跑起来。手中的紫罗兰花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那枚金色的银杏书签在花丛中若隐若现。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那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她!把花给她!把书签给她!告诉她自己是谁!告诉她自己这五年是如何看着她的!告诉她自己像个可悲的影子一样爱着她!质问她那个男人是谁!或者……或者仅仅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勇气,所有的绝望与孤勇,在下一秒,被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金属摩擦声,硬生生斩断!
吱嘎——!!!
那是一种人类喉咙无法发出的、属于钢铁怪兽的、濒死的恐怖嘶鸣!紧接着是沉重物体狠狠撞击、碾压肉体的闷响,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
声音的来源就在前方!就在时光页书店门口那条横穿老街的斑马线附近!
陈默的脚步像被无形的冰锥钉死在地面上。他猛地抬头,循着那令人牙酸的巨响望去。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视野的焦点瞬间被拉远又拉近,最终死死定格在马路中央。
一辆巨大的、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像一头失控的钢铁巨兽,车头狰狞地扭曲着,前挡风玻璃蛛网般碎裂。在卡车前方几米远的地方,一个身影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弧线,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烟灰色的落叶,然后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
烟灰色……薄呢大衣……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他手中的花束,那束精心包扎、寄托了他所有孤勇与告白的紫罗兰,连同那枚金色的银杏书签,无声地脱手坠落。
啪嗒。
花束砸在坚硬冰冷的人行道上。包裹花朵的浅紫色皱纹纸瞬间被撕裂,脆弱的花茎折断,深紫色的花瓣在巨大的冲击下脱离了花托,零落四散,如同被碾碎的紫色星辰。那枚金色的银杏书签,翻滚了几下,落在狼藉的花瓣和包装纸中间,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眼泪。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地狱的号角,撕破了黄昏的寂静。红蓝两色的灯光疯狂旋转闪烁,投射在围观人群惊惶失措的脸上,投射在冰冷的路面上,也投射在那一地狼藉的、被践踏的紫罗兰花瓣上,将那深紫染成了诡异的、令人心碎的颜色。
陈默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石膏像。晚风吹动他额前凌乱的发丝,带来远处卡车引擎低沉的呜咽和人群压抑的惊呼。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马路中央那片刺目的狼藉,只剩下那件被迅速盖上白布的、烟灰色的薄呢大衣一角,在救护车刺目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薄,那么冷。
他亲手包扎的紫罗兰,他珍藏了五年的银杏书签,他积攒了所有勇气才迈出的这一步……还有她。
一切,都碎在了这个染血的黄昏。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橡胶焦糊味、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属于紫罗兰的甜腻香气。这香气混合着死亡的气息,钻入陈默的鼻腔,化作无数冰冷的细针,狠狠扎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僵硬的腰。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他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捡拾起散落在冰冷柏油路上的紫罗兰花瓣。有些花瓣沾上了暗红的、粘稠的液体,那颜色在夕阳的余烬里显得无比刺眼。他像对待稀世珍宝,将它们拢在手心。那枚金色的银杏书签就躺在旁边,他捡起它,冰凉的叶片边缘依旧锋利,在他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沁出一颗小小的血珠。他浑然不觉,只是将书签和那些染血的、破碎的花瓣,一起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叶缘和花瓣的残破边缘深深硌入皮肉,带来清晰的、近乎自虐的痛楚。
直到这时,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才猛地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碎!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他佝偻着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眼前的一切——闪烁的警灯、晃动的人影、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上救护车——都开始疯狂旋转、扭曲、变形,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暗彻底吞噬。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救护车尾部那两盏刺目的红灯,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魔鬼猩红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然后呼啸着远去,碾碎了一地流淌的霓虹。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顽固,无孔不入。
陈默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艰难地掀开眼皮。入眼是陌生的、惨白的天花板,单调得令人心慌。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输入体内。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头痛欲裂,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闷痛。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号的透明密封袋。袋子里,赫然是那几片沾着暗红污渍的紫罗兰花瓣,还有那枚边缘染上同样颜色的银杏书签。它们被粗暴地塞在一起,像一个无声的、残酷的物证。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走了进来,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手里拿着记录本和笔。
陈默先生警察的声音刻意放得很低。
陈默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微微动了动下巴。
关于昨晚发生在梧桐老街的交通事故,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也…有些东西需要交给你。警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受害者苏晚女士……随身物品中有一些……应该是给你的。
陈默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
警察从随身的文件袋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素面朝天的硬壳笔记本。封皮是柔软的米白色棉麻布,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看得出被翻阅过无数次。他将笔记本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紧挨着那个装着花瓣和书签的密封袋。
我们检查了她的遗物,这个本子……最后一页写着你的花店地址,还有……你的名字。警察的声音低沉下去,按规定,这本该作为遗物交给直系亲属。但……她母亲情绪崩溃,暂时无法处理这些。我们想……或许你应该看看。他看了一眼陈默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补充道,你看过后,我们再来做笔录。说完,他轻轻退出了病房,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和陈默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米白色的笔记本上,仿佛那不是本子,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颤抖着伸出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尖触碰到笔记本柔软的棉麻封面,冰冷。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清秀而略显稚嫩的字迹,记录着日期,那是七年前。
2011年9月12日

今天在无声花店角落发现了一把旧藤椅,旁边有棵很大的琴叶榕,叶子绿得像能滴出油来。坐在那里看书,光线正好,很安静。花店老板是个年轻男人,瘦高,话很少,修剪花枝的样子很专注。他好像叫……陈默店名无声,是他名字的寓意吗有点意思。他今天穿一件深蓝色的格子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腕很瘦,骨节分明。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七年前……那是他花店刚开业不久!她竟然……从那时就开始记了
他颤抖着手指,飞快地往后翻。那些清秀的字迹,如同一条无声流淌的时光之河,将他自以为隐秘的五年,不,是七年,完完全全、事无巨细地铺陈开来。
2012年3月5日

又去了无声。他好像很喜欢小苍兰,每次新到的,他都会拿起来闻一下再放进桶里。今天他换了件灰色的毛衣,衬得他侧脸线条更冷了。我故意挑了本很厚的《百年孤独》,想着能多看一会儿。他修剪花枝的剪刀声很轻,像怕惊扰了谁。他好像从不看这边,但我总觉得……他在用余光看我是错觉吗
2012年10月20日
小雨
下雨了,被困在花店。他居然在仓库里抽烟!烟味飘出来,呛得我咳了好几声。我有点生气,走过去把他那扇积满灰的后窗推开了。他躲在仓库阴影里没出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后来每次他抽烟,我就去开窗,他好像……知道了这算不算一种奇怪的默契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的高领衫,显得脖子很长,有点…好看。
2013年1月15日
大风
风好大,吹得梧桐树枝呜呜响,像鬼叫。他今天状态不太好,给客人包花时差点剪到手。我坐了一下午,他一次也没抬头往这边看。心里有点闷闷的。临走时,看到桶底有几枝被压坏的紫罗兰,快要蔫了。鬼使神差地,我买了一枝。他包扎得很简单,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好凉。他今天系了条深蓝色的领带,上面有细小的白色菱形格纹。
2013年7月3日
暴雨
……看到他了。在花店门口。我攥着那枚做好的银杏书签,想找个借口进去……可雨太大了。他来接我,撑了伞。陈默突然从店里冲出来,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他看到我们了。他的眼神……像被抛弃的小狗,又冷又空。我慌了,下意识地帮身边的人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歪的衣领……只是想掩饰我的慌乱。陈默转身回去了,门关得好重。心像被掏空了。那枚书签,终究没能送出去。雨下得真大,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他今天没穿外套,只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背影单薄得让人想哭。
陈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视线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他胡乱地用手背抹去,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涌出,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他发疯似的向后翻,纸张在他指下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哀鸣。
终于,翻到了最后有字迹的一页。日期,正是昨天。
2014年11月7日

七年了。陈默。
窗台上的紫罗兰开了又谢,那盆琴叶榕的叶子也快掉光了。我知道你还在那里,在无声。抽屉里那枚书签,你大概早就扔了吧或者从未在意过。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暖得让人想流泪。我坐在时光页的窗边,看着你花店的方向。我决定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要走过去。
我要告诉你,那个雨天的男人,只是我母亲硬塞给我的、需要应付一下的世交之子,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连朋友都算不上。我踮脚替他整理衣领,是因为看到你冲出来,我慌了,像个做贼心虚的傻瓜!
我要告诉你,这七年来,我坐在琴叶榕旁,不是为了那些书,只是为了看你。看你修剪花枝时微蹙的眉头,看你给客人包花时专注的侧脸,甚至看你躲在仓库里抽烟时那点可怜巴巴的寂寥。
我要告诉你,我偷偷记下了你每一件衬衫的颜色,每一条领带的花纹,你换过多少次琴叶榕盆里的土,你哪一天心情好,哪一天特别沉默。
我要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泥土和花叶清苦的气息。
我要告诉你,那枝紫罗兰,我一直留着。它枯萎了,我就把花瓣夹在日记本里。它的香气,是我这七年里,唯一的甜。
陈默,这次,换我走向你。等我。
就在今天。
最后四个字,墨迹很深,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陈默的视线死死钉在那最后的日期和字迹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怎么也吸不进一丝氧气。巨大的、灭顶的荒谬感和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丢上岸濒死的虾。滚烫的泪水决堤般从指缝里汹涌而出,混着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野兽哀嚎般的呜咽。
七年!整整七年!他们像两个笨拙又怯懦的舞者,在咫尺之间,踩着同样绝望而孤寂的舞步,无声地旋转、试探、靠近又逃离,却始终不敢触碰对方的手!她坐在琴叶榕旁,看的是他!他修剪着花枝,余光里全是她!那扇被她推开的后窗,那枚遗落的银杏书签,那枝枯萎的紫罗兰……所有那些被他误解、被他忽略、被他亲手埋葬的细节,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他早已破碎的心凌迟得血肉模糊!
她终于决定走向他了!就在昨天!就在那个阳光暖得让人想流泪的下午!
而他却做了什么他攥着那枚书签,包着那束紫罗兰,像个悲壮的傻瓜冲向她的方向!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像一片烟灰色的落叶,被命运的巨轮碾碎在自己眼前!
嗬……嗬嗬……
他蜷缩在惨白的病床上,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抽搐。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向自己剧痛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那本摊开的日记本滑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最后那页,写着就在今天和那个日期的纸页,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摊开,像一个巨大而残酷的嘲讽。
迟了。
一切都迟了。
他迟到了整整七年,最终,却在她鼓起全部勇气奔向他的那一刻,永远地……错过了。
十年光阴,足以将一条老街的筋骨彻底重塑。
梧桐老街的梧桐树依旧挺立,只是树干更显沧桑遒劲。那些曾经闪烁不休、如同城市伤疤的霓虹招牌,大多已被更简洁、更冰冷的LED灯箱取代,光线均匀却缺乏温度。老街的面孔也变了,许多熟悉的老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风格各异的咖啡馆、文创小店和精品买手店,空气中飘荡的不再是单纯的泥土和花香,混合了烘焙咖啡豆的焦香、甜腻的奶油气息以及新皮革的味道。
曾经无声花店的位置,如今是一家名为余温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取代了当年的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清晰地映出街道和行人的倒影。店内是流行的工业风混搭原木元素,裸露的砖墙,深色的铁艺桌椅,暖黄的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背景音乐是舒缓的爵士钢琴曲,低低地流淌。
咖啡馆的生意不错,午后时分,几乎坐满了客人。低声交谈的,对着笔记本工作的,独自看书发呆的,构成一幅都市午后的慵懒图景。吧台后面忙碌的年轻咖啡师,穿着黑色围裙,动作娴熟地操作着咖啡机,蒸汽嘶鸣,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气。
在咖啡馆最深处、靠近原本花店后窗的那个角落,空间被巧妙地保留并隔开,形成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半开放小区域。这里的主角,是一盆异常高大、生机勃勃的琴叶榕。墨绿肥厚的叶片油亮舒展,几乎触碰到挑高的天花板,像一把撑开的绿色巨伞。琴叶榕旁,安静地放置着一把样式古朴的藤椅,藤条被摩挲得温润发亮,显然是件精心保留的旧物。藤椅旁的小圆几上,永远放着一小瓶清水养着的、最新鲜的紫罗兰。深紫色的花朵,在咖啡馆整体的冷色调中,如同一小片凝固的忧郁诗行。
角落的座位,此刻坐着一个男人。陈默。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鬓角已染上明显的霜白,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至嘴角,刻画出挥之不去的沉郁。曾经瘦削的身形添了几分中年人的厚重,但背脊依旧挺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棉麻衬衫,袖口随意挽着,露出腕骨上一道淡淡的旧疤痕。他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奶。
他的目光,长久地、近乎凝固地,落在那盆琴叶榕繁茂的叶片上。阳光透过咖啡馆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墨绿的叶面上跳跃、流淌。光影变幻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烟灰色的身影,安静地坐在藤椅里,微微歪着头,手指缠绕着发梢,沉浸在书页的世界里。空气里似乎又飘来了那若有似无的、混合着旧书页和清冷空气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食指和中指间做了一个夹烟的动作,送到唇边。随即又猛地顿住,手指微微蜷缩,带着一丝自嘲的僵硬,缓缓放下。十年了,他早已戒掉了烟。只是某些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总在不经意间背叛他。
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二十岁出头,穿着余温咖啡馆统一的黑色围裙,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小碟精致的抹茶蛋糕。她脸上带着甜甜的职业微笑,脚步轻盈。
先生,您的抹茶慕斯。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将小碟轻轻放在陈默面前的小圆几上。
陈默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虚幻的光影里收回,落在女孩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上。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礼貌性微笑,点了点头:谢谢。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女孩放下蛋糕,目光自然地扫过圆几上那瓶清水养的紫罗兰,又看了看角落这把独特的藤椅和这盆巨大的琴叶榕,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先生,您好像很喜欢坐这个位置这盆琴叶榕和这把椅子……是老板特意保留下来的,说是以前这里花店的旧物,有故事呢。她的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探询和热切。
陈默端起那杯凉透的黑咖啡,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微凉的杯壁贴着下唇,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激。他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飘向琴叶榕肥厚的叶片,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障。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有些旧东西。
女孩还想再问什么,吧台那边传来同事的呼唤:小晚!七号桌的拿铁好了!
哎!来啦!女孩清脆地应了一声,对陈默抱歉地笑了笑,您慢用,有需要再叫我。
她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
那一声小晚,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陈默的耳膜,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壁垒,直抵灵魂最深处那片从未愈合的荒芜之地!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颤!冰凉的褐色液体晃荡出来,溅了几滴在他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袖口上,迅速洇开几团深色的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小晚……
那个名字,那个被他用尽一生力气去铭记、去忏悔、去呼唤的名字,此刻却被一个如此年轻、如此鲜活的声音,如此轻易地、毫无重量地叫了出来。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绞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感觉肺部被冰冷的空气充满,胀得生疼。他下意识地用那只空着的手,死死抵住剧痛的胸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迫自己转过头,视线追随着那个年轻女咖啡师活泼的背影。她正麻利地将一杯拉花精致的拿铁放到七号桌,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正和熟客说着什么。阳光透过落地窗,给她年轻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不是她。
当然不是她。
那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个巧合。
可为什么……仅仅是听到这个音节,那片早已被时光风干的、名为苏晚的废墟,就如同遭遇了最强烈的地震,轰然崩塌,扬起的尘埃瞬间将他活埋那些被他用七年麻木、十年时光努力尘封的画面——琴叶榕旁安静的侧影、遗落的银杏书签、暴雨中踮起的脚尖、黄昏里破碎的紫罗兰、救护车猩红的尾灯、日记本上力透纸背的就在今天……无数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裹挟着滔天的悔恨和绝望,疯狂地涌入脑海,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
咖啡杯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瓷片碎裂,深褐色的液体如同粘稠的血污,狼狈地溅开,弄脏了光洁的地板和裤脚。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店内客人和服务生的侧目。吧台后的咖啡师也惊讶地望了过来。
陈默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无声的次元。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目光。他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直地坐在那把旧藤椅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近乎疯狂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沉船前最后的、无声的嘶吼。
那个叫小晚的女咖啡师快步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惊慌:先生!先生您没事吧有没有烫到她蹲下身,看着满地狼藉的咖啡渍和碎片,又抬头看向陈默异常惨白的脸和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担忧。
陈默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女孩年轻而写满担忧的脸上。她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传入他耳中的,只有一片死寂的、震耳欲聋的嗡鸣。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抽气声。一个模糊的音节,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从干裂的唇缝中艰难地挤出来:
晚……
声音微弱、嘶哑、破碎不堪,瞬间消散在咖啡馆温暖的空气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女孩没听清,凑近了些:先生您说什么需要我帮您叫……
陈默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积压了十七年的悲恸和那句永远无法送达的呼唤,死死地、更深地,压回那个早已被痛苦填满、再无一丝空隙的深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然后,他颤抖着双手,撑着藤椅的扶手,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起沉重如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也避开了女孩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目光空洞地越过女孩的肩头,越过那些好奇或关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咖啡馆门外那片被阳光切割的、流动的街道光影上。
他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如同一个迷失了方向的、疲惫不堪的幽灵,踉跄地穿过咖啡馆温馨的灯光、浓郁的咖啡香和低声的谈笑,走向那扇映着外面喧嚣世界的玻璃门。
吧台里,另一个年轻的男咖啡师正一边擦拭着咖啡杯,一边无意识地、轻轻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那调子低沉,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忧郁,断断续续地飘在空气里:
…没有对你说…你是那么的感动我…没有对你说…你是那么的吸引我…没有对你说…我无法自拔…我…没有对你说…………
歌声很轻,很模糊,却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陈默蹒跚的背影。他推开玻璃门的动作猛地一顿!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了一下。随即,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用力推开门,将自己单薄而沉重的身影,彻底投入门外那片刺目而冰冷的、流淌着陌生霓虹的阳光里。
玻璃门在他身后沉重地、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咖啡馆的暖意和那缕幽灵般的歌声。
门内,那把空了的旧藤椅,在琴叶榕巨大而沉默的绿荫下,在那一小瓶幽紫的紫罗兰旁,静静地等待着。椅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上一个主人离去的温度,以及十七年光阴也未能带走的、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