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方向盘上的裂纹,指节捏得发疼。副驾储物格里那瓶润滑油,标签还粘着沃尔玛的价签上周张欣然说皮衣该保养了,让我顺手买的,现在却出现在我车里。
手机震了震,是她的消息：老公再等十分钟,补完光就下楼。
末尾加了个红唇表情,和她平时一样,甜得没什么破绽。
会展中心的玻璃幕墙把太阳切成碎片,晃得人眼晕。她做腿模三年,从不知名小模特做到公司签的专属,每天踩着高跟鞋站十几个小时,回家总说脚踝像断了似的。我心疼她,不管多晚都来接,这习惯雷打不动。
本来想在车里等,可那瓶油像根针,扎得我坐不住。推开车门往二楼走,刚到安全通道,就听见阮毅的声音从走廊飘过来,带着点笑：欣然,这进口货就是不一样,比上次那瓶亮多了,延展性绝了。
阮毅是她们总监,四十来岁总穿紧身衬衫,肚子勒得像发面馒头,见我总喊
小赵,眼神却老在张欣然腿上打转。
阮总监,差不多行了,赵鹏还在下面等。
张欣然的声音有点闷,像被什么捂住了。
急什么
阮毅的声音更近了,你老公懂个屁上次看他朋友圈,给皮鞋上油都用护手霜,他分得清润滑油和凡士林
我后颈的汗毛
唰
地竖起来。上周我确实拿错过瓶子,她当时笑得直不起腰,捶我胳膊说
傻样儿,半个字没提过这油是工作用的。
哎呀你别碰那儿……
张欣然的声音突然拔尖,带着点慌。
我停在防火门后,门缝里能看见更衣室半开的门。冷白的灯光漏出来,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阮毅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戏谑：怕什么你老公又看不见。再说,这双腿要想上镜,不保养怎么行
可是……
可是什么
他打断她,上次拍丝袜广告,不就是靠这瓶油,腿才显得又亮又滑客户多满意。
我攥着门把手的手出了汗。上周她确实拍过丝袜广告,回来时说
效果特别好,客户加了钱,我还夸她厉害。
好了好了,快点吧。
张欣然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妥协。
里面的窸窣声停了,接着是阮毅的轻笑：你这腿啊,真是摇钱树。
我推开门的瞬间,更衣室的灯晃得我眯了眼。张欣然正背对着我系裙子拉链,阮毅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块湿巾擦手,看见我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小赵来了正好,刚给欣然做完美容,你看这腿,亮不亮
张欣然猛地转过来,裙子拉链歪在一边,小腿上还泛着层水光。她看见我,脸唰地白了,手忙脚乱地拉拉链：你怎么上来了不是让你在下面等吗
取点东西。
我盯着她的腿,声音有点哑,这油……
不是说放工作室了
她眼神闪了闪,慌忙拽过旁边的外套盖住腿：哦……
今天忘了带,就用了你车里的,回头给你重新买一瓶。
阮毅拍了拍我肩膀,手劲不轻：小赵别多想,模特行业就这样,拍腿部特写都得涂这个,增亮,显得皮肤好。
我没说话,看着张欣然把那瓶润滑油塞进包里,拉链拉得
咔哒
响。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说：走吧,回家。
坐进车里,张欣然半天没系安全带。我发动车子时,她突然把包往腿上一压,拉链硌得座椅
咚
响。
刚才阮总监……
是帮我补拍腿部特写,
她声音有点飘,那种高清镜头,腿上得涂东西才上镜,不然显干。
我没接话,后视镜里映出她攥着包带的手,指节泛白。会展中心的霓虹扫过她脸,一半亮一半暗。
你别多想啊,
她往我这边凑了凑,香水味混着股淡淡的油脂味飘过来,就是工作,真的。
上周在浴室,你怎么没说这油是工作用的
我打方向盘时问,声音平得像结了冰。
她手一抖,包滑到脚垫上。我……
我忘了,
她弯腰去捡,头发垂下来遮住脸,当时光顾着笑你拿错瓶子了。
我盯着前方的红绿灯,红灯跳成绿灯时,突然想起上周六她加班到半夜,回来时腿上有块淤青。她说拍外景磕到了,我当时还心疼地给她贴了膏药。
那油是进口的
我瞥了眼她的包,拉链没拉严,能看见那瓶深蓝色的瓶子。
嗯,阮总监说效果好,让我们自己先买,公司报销,
她语速快起来,你看,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报销嘛。
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亮着暖黄的灯,我突然踩了刹车：下去买瓶水。
张欣然愣了愣：家里有……
我渴。
我推开车门,没等她说话就关了门。
便利店老板正擦柜台,我拿起一瓶矿泉水,眼睛却瞟着收银台后面的货架最底下一层摆着各种润滑油,包装和张欣然包里那瓶差不多。
小伙子,要这个
老板拿起一瓶,最近好多年轻人买,说是……
不用。
我付了钱,转身看见张欣然站在车边,正低头看手机,手指飞快地按屏幕。见我出来,她慌忙锁了屏。
坐回车里,她突然说：对了,明天要拍早场,七点就得到公司,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打车就行。
我拧瓶盖的手顿了顿。她以前从不拒绝我接送,总说
老公送的话,路上能多睡十分钟。
怎么突然不让送了
太早了,不想让你起那么早,
她笑了笑,伸手想碰我胳膊,我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她的手僵在半空,几秒钟后,慢慢收了回去,放在腿上,指尖抠着牛仔裤的破洞。
车刚拐进小区,她手机
叮咚
响了一声。屏幕没锁屏,我眼角余光瞥见是阮毅发来的：明早七点,带瓶新的,上次那瓶快用完了。
张欣然手忙脚乱地按灭屏幕,侧脸在路灯下白得像纸。
我把车停在楼下,没熄火。发动机的震动透过座椅传上来,像我胸腔里擂鼓的心跳。
赵鹏,
她声音发颤,你信我吗
我看着前方单元楼的铁门,漆皮掉了一大块,露出底下锈红的铁。第一次送她回家时,我还笑着说
这门得换了,她当时踮脚亲我下巴：等咱们结婚,就搬去好点的小区。
信。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像从别人嗓子里挤出来的。
她松了口气似的,推开车门时,包又掉了一次。这次我看见,那瓶润滑油从包里滚出来,在脚垫上撞出轻响。她弯腰去捡的瞬间,我瞥见她脚踝内侧,有块淡红色的印子,像被人攥出来的。
张欣然把润滑油塞进柜子最深处时,手滑了一下,瓶子撞在鞋盒上,发出闷响。她慌忙蹲下去挡,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
明天真不用我送
我换鞋时问,鞋架上她的高跟鞋尖沾着点泥,不像从公司回来的样子。
真不用,
她站起来时撞在柜角,嘶
了一声,阮总监说顺路,会捎我一段。
我
哦
了一声,没抬头。她的手机放在鞋柜上,屏幕亮着,是和阮毅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是她发的：明早别太早,我怕起不来。
后面跟了个撒娇的表情。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到手机点开银行
APP。上周帮她还信用卡时,顺手记了支付密码。点开账单,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消费记录里扫奶茶、打车、服装店……
直到看见那条
成人用品店
380
元,时间正是她让我买润滑油的第二天。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划得指纹都发烫。她不是说公司报销吗怎么会自己去买
隔壁房间传来翻身的动静,张欣然睡得很轻,稍有响动就会醒。我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去书房翻她的包。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她在梦里哼唧了一声,像在喊谁的名字,声音很轻,听不真切。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假装去晨跑,蹲在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七点零五分,阮毅的黑色帕萨特停在楼下。张欣然背着个新包走出来,穿了条超短的牛仔裙,腿上光溜溜的没穿丝袜。
阮毅从车窗探出头,冲她笑：今天这身不错,够亮。
她拉开车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我的目光。我赶紧把头埋下去,假装系鞋带。等再抬头,车已经拐过路口,尾气里飘着股和她身上一样的香水味。
晨跑回来,我在垃圾桶里发现个空盒子,上面印着
进口润滑油
敏感肌适用,和她包里那瓶一模一样。盒子被踩扁了,边缘沾着点透明的油迹。
手机响了,是公司同事发来的消息：赵哥,上周你让查的会展中心保洁电话,我问到了。
我盯着屏幕,突然想起昨天在安全通道,那个拖地的阿姨说：张小姐他们拍夜班,总弄到后半夜,更衣室地上老有油点子。
这时门锁
咔哒
响了,张欣然竟然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忘带充电宝了,
她眼神躲闪,阮总监在楼下等我。
塑料袋里露出来个小瓶子,和垃圾桶里那个空盒是一个牌子。她把瓶子往包里塞时,我突然问：你昨天说公司报销,发票呢
她手一抖,瓶子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透明的液体从裂缝里渗出来,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泛着油光。
那滩油在地板上漫开时,张欣然的脸比墙皮还白。她蹲下去拿手擦,油迹却越蹭越大,像块甩不掉的影子。
我……
我这就去拿发票,可能落在工作室了,
她声音发虚,抓起包就往门口冲,鞋跟在油迹上打滑,差点摔倒。
我没拦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我弯腰捡起那个裂了口的瓶子,标签上印着
全身适用,和超市里卖的保养皮衣的根本不是一个型号。
上午请假去了会展中心。保洁阿姨正在擦二楼走廊的玻璃,看见我就笑：赵先生又来接张小姐啊今天她们拍泳装,在最里面的隔间。
阿姨,问您个事,
我递过去瓶矿泉水,她们拍腿模,都得用润滑油吗
阿姨拧瓶盖的手顿了顿,撇撇嘴：以前不用啊,就这俩月,阮总监来了之后才兴这个。上周我还看见他在隔间里,拿着瓶子给张小姐往腿上抹呢,当时门都没关严。
我心沉了沉,顺着她指的方向往走廊尽头走。最里面的隔间挂着
正在拍摄
的牌子,门缝里漏出冷白的光,隐约有说话声飘出来。
把腿再抬高点,
是阮毅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这瓶精油比润滑油吸收快,别蹭到裙子上。
可是……
这样不太好吧,
张欣然的声音发颤,万一有人进来……
怕什么这隔间反锁着呢,
阮毅笑了一声,再说了,上次拍内衣广告,你不也……
后面的话被布料摩擦声盖了过去。我攥着拳头贴在门上,指节硌得生疼。隔间里突然传来
咚
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接着是张欣然压抑的喘息。
我脑子一热,伸手去拧门把手,竟然没锁死。门
吱呀
开了道缝
——
张欣然趴在长椅上,牛仔裙被掀到腰上,阮毅半蹲在她身后,手里的玻璃瓶正往她大腿根倒精油。那油顺着她的腿往下流,在膝盖内侧积成小小的水洼。
你干什么！
我踹开门时,阮毅手里的瓶子
啪
地掉在地上,精油溅了他一裤腿。
张欣然尖叫着拽裙子,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抖得像筛糠。阮毅慌忙站起来,手在裤子上乱擦：小赵你怎么在这这是工作……
工作需要脱裙子
我盯着他,血往头上涌,还是工作需要往这种地方抹东西
张欣然突然哭出声：不是你想的那样！泳装拍摄要全身保湿,阮总监是在帮我……
帮你脱裙子
我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边缘还沾着黏腻的油,上周你说加班,就是在这‘工作’
隔间外传来脚步声,几个年轻模特扒着门缝看。阮毅脸涨成猪肝色,推了我一把：你别在这胡闹！影响公司形象！
我没理他,拽着张欣然的胳膊往外走。她的皮肤在我手心里又凉又滑,沾着没擦干净的精油,像条抓不住的鱼。走到走廊时,保洁阿姨提着拖把站在那,看见我们这模样,叹了口气,把拖把往桶里一戳,脏水溅起老高。
我把张欣然塞进副驾时,她的牛仔裙还歪在腰上,大腿根的精油蹭在真皮座椅上,留下道黏糊糊的印子。
赵鹏你放手！
她挣扎着要开车门,指甲在我手背上掐出红痕,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些人都看见了明天全公司都会传闲话！
传什么传你们在隔间里‘抹精油’
我盯着她,后视镜里映出会展中心越来越远的影子,还是传你裙子都掀到腰上了,说是在工作
她突然不闹了,瘫在座位上,眼泪顺着下巴滴下来,砸在没系好的安全带扣上。我真的是在工作,
她哽咽着,泳装拍摄要拍全身特写,皮肤太干会显纹路,阮总监是在帮我补涂……
补涂需要脱裙子
我把车停在路边,引擎还在抖,需要把精油抹到大腿根
她别过脸去看窗外,嘴硬道：你不懂这行的规矩……
什么规矩
我抓起她的手,按在座椅那道油痕上,是脱了裙子给总监‘补涂’的规矩还是瞒着老公用身体乳当借口买润滑油的规矩
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太急,指甲勾住了自己的丝袜右腿膝盖处
嘶啦
一声,裂开道斜斜的口子,像道没愈合的疤。
这丝袜……
我盯着那道破口,突然想起早上她出门时明明没穿丝袜,是刚穿上的
她眼神慌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把破了的丝袜往下扯：我……
我包里备着的,怕拍摄时勾丝……
备着的丝袜,会在大腿根沾着精油
我声音沉下来,张欣然,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
她扯丝袜的手停住了,指尖在破口处抠来抠去,把丝线拽得一缕缕的。我没有骗你,
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阮总监说……
说这次拍摄能给我涨三成工资,还能上时尚杂志的内页……
所以为了涨工资,就能在隔间里脱裙子
我攥着方向盘,指节疼得发麻,上周你说加班到半夜,也是在跟他‘涨工资’
她突然哭出声：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就是帮我涂个精油,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我笑了一声,笑声在车厢里撞得发空,那你脚踝内侧的红印子,是自己攥出来的还是精油‘补涂’出来的
这句话像根针,扎得她瞬间闭了嘴。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磨破的丝袜脚尖,眼泪一滴滴砸在上面,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车窗外的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发动车子往家开。后视镜里,张欣然把脸埋在膝盖上,破了的丝袜挂在脚踝。
回家路上谁都没说话。张欣然把破了的丝袜团成球塞进包里,手一直在抖,好几次碰到车门锁,发出
咔哒
的轻响。
刚进楼道,她突然转身堵我：赵鹏,这事能不能翻篇我保证以后离阮毅远点,再也不用那什么润滑油了。
我没理她,掏出钥匙开门。她昨天没来得及藏好的手机屏幕亮着,是阮毅发来的消息,预览框里写着：人没事吧下午补拍别忘了带精油。
张欣然像被烫到似的冲过去抓手机,手指在屏幕上乱按。我绕开她往卧室走,眼角余光瞥见她删消息时,喉结动了动,像在咽什么东西。
夜里她睡得很沉,大概是哭累了。我躺在旁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脑子里全是隔间里那一幕。凌晨三点,我悄悄摸过她的手机指纹解锁,她的指纹,我的指纹,我们俩的都录了。
点开微信,阮毅的对话框顶在最上面。往上翻,聊天记录多得吓人,最早的能追溯到半年前。
今晚拍夜班,老地方等你。——
阮毅,三个月前。
上次那瓶润滑油太油了,换个清爽点的。——
张欣然,一个月前。
赵鹏没怀疑吧——
阮毅,上周。
他傻得很,以为真是保养皮衣。——
张欣然,上周。
我手指停在屏幕上,冰凉的玻璃硌得指腹发麻。再往上翻,是相册分享。十几张照片,有的是她在更衣室拍的,穿着各种款式的内衣,腿上涂着亮晶晶的东西；有的是在酒店拍的,背景里能看见阮毅的手搭在她腰上；最刺眼的一张,是她举着那瓶沃尔玛买的润滑油,对着镜头笑,配文：傻老公买的,正好给你用。
下面还有段语音,我调小音量点开。是张欣然的声音,带着喘：别碰那里……
等下要回家的……
后面跟着阮毅的低笑：怕什么他又闻不出来。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阮毅发来的新消息：明天带套新的,上次那个牌子过敏。
我退出微信,点开相册。加密文件夹的图标很隐蔽,藏在
工作照
文件夹最底下。密码是她的生日,我试了三次才反应过来她早把密码换了,换成了阮毅的生日。
里面没什么特别的,大多是他们在各种地方的合影,酒店、餐厅、甚至有张是在我们卧室拍的,她穿着我的衬衫,坐在阮毅腿上。最后一张是张收据,拍得很模糊,能看清
腿部整形
几个字,日期是上周。
张欣然翻了个身,胳膊搭在我腰上。我僵着不敢动,能闻到她头发里的精油味,和隔间地板上的一模一样。
天没亮我就爬起来,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加密相册。张欣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
别催,像是在跟梦里的人说话。我捏着手机退到客厅,指尖还在发颤。
昨天保洁阿姨说过,阮毅的妻子偶尔会来送文件。我拨通那个同事给的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一个很哑的女声：哪位
我找阮毅的爱人,我是……
张欣然的朋友。
我舌头有点打结。
对方沉默了几秒,突然笑了：又是为他来的上个月是个主播,这次换腿模了
约在咖啡馆见面时,她已经坐在角落了。穿件洗得发白的
T
恤,怀里抱着个保温桶,里面大概是给孩子的辅食。我叫林慧,
她把菜单推过来,阮毅的事,你想知道什么
他跟张欣然……
睡了快半年了,
林慧打断我,搅咖啡的勺子顿了顿,从他接了那个腿模项目开始。上次我去他公司,亲眼看见他在办公室给那姑娘涂东西,说是工作需要。
我攥紧杯子,热水烫得手心发红：他为什么……
为了什么
林慧笑出声,眼角的纹路挤在一起,为了证明他还有用呗。
她往窗外指了指,看见那个康复中心没我们儿子在里面做康复,脑瘫,生下来就这样。从孩子确诊那天起,他就没碰过我,说是看见我就想起孩子的病。
保温桶里传来婴儿的咿呀声,她掀开盖子看了眼,动作温柔得像换了个人：他总跟外面的女人说,要离婚娶人家。上回那个主播信了,辞了工作等他,结果他卷了人家的钱跑了。
我突然想起张欣然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等这个项目结束,我就跟她离。原来都是一套说辞。
你知道他把别墅抵押了吗
林慧突然问,上周我去办手续,才发现他把钱转到一个叫‘欣然工作室’的账户里。
我脑子里
嗡
的一声,张欣然那个新包、新手机,还有那张整形收据……
原来钱是这么来的。
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林慧盯着我,眼神像淬了冰,那个姑娘,知道自己只是他骗钱的工具吗
我没说话,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张欣然发来的：老公,今晚拍外景,可能要通宵,你早点睡。
后面跟了个拥抱的表情,和聊天记录里发给阮毅的一模一样。
林慧看着我发白的脸,突然叹了口气：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她抱起保温桶站起来,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劝劝你那位,别陷太深。阮毅这种人,眼里只有钱,连自己儿子都能不管,还能管谁
从咖啡馆出来,我在路边站了很久。林慧说的
欣然工作室
像根刺,扎得我喘不过气。摸出手机想给张欣然打电话,却看见她半小时前发的朋友圈九宫格的工作照,配文
为了梦想,冲！,照片里她的腿在镜头下亮得晃眼。
回家时,柜上摆着个快递盒,收件人是张欣然,寄件人是市中心医院。我鬼使神差地拆开,里面是份体检报告,日期是三个月前。
诊断栏写着：膝关节滑膜炎,建议避免长期站立及高强度运动。
下面还有医生的手写备注：患者主诉膝盖反复疼痛,伴积液,需尽快治疗,否则可能影响行走功能。
我捏着报告的手开始抖。三个月前,她正忙着接那个腿模大单,每天回家都抱着膝盖揉,我说带她去医院,她总说
小毛病,贴贴膏药就好。
这时门锁响了,张欣然推门进来,看见我手里的报告,脸
唰
地白了。她冲过来抢,报告被撕成两半,一半攥在她手里,一半飘在地上。
你凭什么看我东西！
她声音尖利,眼睛红得像充血,谁让你拆我快递的
你的腿病了三个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捡起地上的碎片,拼接起来,医生让你别站太久,你却接了那个需要每天站十个小时的单子,为什么
她突然不说话了,背过身去扒着门框,肩膀抖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我不接单子,谁来赚钱你那点工资,够还房贷还是够给我治病
治病的钱我可以想办法！
我吼出声,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腿开玩笑！
想办法怎么想
她猛地转过来,眼泪掉得更凶,你能像阮毅那样,给我找最好的医生还是能像他那样,一次就给我转五万块让我去做整形
所以你就用身体换
我指着那份报告,用滑膜炎换他的钱张欣然,你知不知道再拖下去,你可能真的站不起来了！
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站不起来又怎么样至少我现在能赚钱,能让你不用那么累……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捂住嘴,蹲在地上哭起来,像个被戳破谎言的孩子。
床头柜的抽屉没关严,我瞥见里面露出个药盒的角布洛芬缓释胶囊,和报告上医生开的药一模一样。原来她每天吃止痛药硬撑,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张欣然把撕碎的体检报告扔进垃圾桶时,药盒从口袋里掉出来,滚到我脚边。她慌忙去捡,指尖在药盒上划出白痕。
阮总监说今晚请吃饭,谈涨薪的事,
她低着头,声音闷在胸口,你……
你也来吧。
我盯着她膝盖上的淤青那是今早她蹲在地上捡药盒时撞的,现在已经泛出紫黑。不去。
我转身想走,她突然从后面抱住我,胳膊勒得我喘不过气。
求你了赵鹏,
她声音带着哭腔,就这一次,去了我就跟他说清楚,真的。
包厢里的灯亮得刺眼。阮毅坐在主位,看见我们进来,立刻站起来拍我肩膀：小赵可算来了！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他的手在我背上拍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像在宣示什么。
张欣然挨着阮毅坐下,裙摆往上缩了缩,露出涂着亮甲油的脚趾。阮毅给她倒酒时,手故意蹭过她的膝盖,她没躲,反而往他那边靠了靠。
咱们欣然这双腿,可是公司的宝贝,
阮毅举着酒杯笑,上周那个丝袜广告,客户点名要她,说这腿型,多亮多直。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听说阮总监最近在忙新项目
他眼睛一亮,给张欣然夹了块排骨：是啊,打算签几个新人,让欣然带带她们。等项目做成了,给欣然开个工作室,当老板。
张欣然端酒杯的手晃了晃,酒洒在裙子上：我……
我还想再做两年模特。
傻丫头,
阮毅拿纸巾帮她擦裙子,手指在她大腿上多停留了几秒,等赚够了钱,你就不用这么拼了。到时候找个地方养养腿,多好。
我盯着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内侧刻着个
慧
字是林慧的名字。他戴着妻子名字的戒指,说着要养另一个女人的话,脸上连点愧疚都没有。
阮总监对欣然可真好,
我端起酒杯,往他那边凑了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
以为我们什么
阮毅打断我,笑容僵在脸上,小赵你这话说的,我可是把欣然当亲妹妹看。
张欣然突然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她走得太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
我跟出去时,听见她在走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你到底什么时候跟她离阮毅,我等不了了……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但我看得清她扶着墙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张欣然从洗手间回来时,眼眶红得像兔子。她坐下时没看我,直接给阮毅倒了杯酒,杯底撞在桌上
当
响。
刚才说到哪儿了
阮毅捏着她的手笑,哦对,工作室的事,我已经让法务拟合同了。
我没接话,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粒黏在勺上,像甩不掉的黏糊。散场时,阮毅非要送我们,张欣然坐在副驾,我坐后排,后视镜里能看见她偷偷给阮毅塞了个东西,银闪闪的,像是个
U
盘。
回家路上谁都没说话。她脱鞋时,我瞥见她脚踝上多了条细金链,吊坠是个
毅
字。
夜里她睡得很沉,大概是喝了酒。我翻她衣柜找睡衣时,最底层的纸箱硌了我膝盖一下。打开一看,里面是份经纪合同,甲方不是现在的公司,签约日期是上周,乙方签名处,张欣然的名字龙飞凤舞。
合同后面压着张收据：腿部整形预付款
5
万元,收款方是家私立医院,日期就在她收到阮毅转账的第二天。
我捏着那张纸,指腹被粗糙的纸面磨得发疼。这时手机亮了,是林慧发来的消息,附了张截图
——欣然工作室
的账户流水,最近一笔进账是阮毅转的
20
万,备注写着
启动资金。
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我扒着窗帘缝往下看,阮毅的车停在楼下,张欣然从单元门走出来,穿了件我从没见过的真丝睡裙,手里拎着个奢侈品袋子,里面露出个红色的盒子,像是首饰盒。
她拉开车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月光照在她腿上,亮得不正常又涂了那东西。
阮毅从车窗探出头,捏了捏她的脸：合同的事别跟赵鹏说,等工作室开起来,你就搬过来住。
张欣然点点头,弯腰上车时,睡裙往上缩,露出大腿根的红印,和那天在隔间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车开走后,我在衣柜最上层找到个上锁的盒子。钥匙藏在她的化妆镜后面,是把小巧的铜钥匙,和她脖子上那条金链的吊坠很像。
盒子里没什么特别的,只有几张照片她和阮毅在民政局门口拍的,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日期是上个月,比那份新经纪合同还早。
我把照片扔回盒子里,锁好,放回原处。衣柜门关上时,发出
咔哒
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盯着衣柜门那道缝隙,整夜没合眼。天刚亮,手机就响了,是母亲的电话：小鹏,陪我去趟医院吧,膝盖疼得厉害。
挂了电话,我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张欣然还在睡,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床头柜上摆着空药瓶,昨晚她又吃了止痛药。
骨科门诊在三楼,走廊里挤满了人。我扶着母亲刚坐下,就看见张欣然从诊室里出来,手里攥着病历本,脸色白得像纸。
医生,能不能再开点止痛药
她声音发哑,最近总疼得睡不着。
阮毅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她的片子,正低头跟医生说着什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他俩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块甩不掉的污渍。
你的腿到底怎么样了
我走过去时,张欣然手里的病历本
啪
地掉在地上。
她慌忙去捡,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没捏住。你怎么在这儿
她声音发虚,眼睛往阮毅那边瞟。
医生捡起病历本,叹了口气：你爱人不知道你膝盖的情况滑膜积液已经很严重了,再这么熬下去,可能要做手术置换关节。
做手术
我看向张欣然,你不是说贴贴膏药就好吗
阮毅突然插话：医生说可以先保守治疗,我们正要去缴费拿药。
他把张欣然往身后拉了拉,像在护着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抓住张欣然的手腕,她的皮肤冰凉,还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不是阮毅不让你说
赵鹏你别闹！
张欣然想甩开我的手,动作太急,膝盖撞在走廊的栏杆上,疼得她
嘶
了一声,额头上瞬间冒了汗。
阮毅把她扶到椅子上,瞪了我一眼：小赵你讲点道理,欣然这是为了多赚点钱,你以为她愿意这么拼
用膝盖换钱
我指着张欣然的腿,还是用身体换他的钱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的。张欣然把头埋得很低,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阮毅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往我手里塞：小赵,算我求你,别在这儿吵,影响她治病。
我没接,钱掉在地上,散了一地,像张欣然那些被撕碎的谎言。
那沓钱在地上散成扇形,红色的票子沾着灰尘,像摊开的伤口。张欣然突然站起来,膝盖在栏杆上磕出闷响,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拽着阮毅就往楼梯口走。
欣然！
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你就这么跟他走
她猛地甩开我,力气大得吓人：赵鹏,你别逼我！
眼泪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掉,砸在我手背上,烫得像火,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要是不跟他,谁给我治病谁给我钱做腿部整形你吗
阮毅搂住她的肩,冲我冷笑：小赵,认清现实吧,你给不了她想要的。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张欣然的脚步有点跛,走一步晃一下,像随时会摔倒。母亲扶着我的胳膊,叹了口气：那姑娘……
看着也不容易。
不容易用滑膜炎换钱,用身体换虚假的承诺,这叫不容易
回到家,我把所有证据摊在客厅茶几上体检报告的碎片、她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截图、那张整形收据,还有林慧发来的账户流水。每一样都像根针,扎得人眼睛疼。
夜里十一点,门锁响了。张欣然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手里拎着个奢侈品袋子,是她之前在橱窗里盯了很久的那个牌子。
你这是干什么
她看见茶几上的东西,脸瞬间白了,袋子
咚
地掉在地上,口红滚出来,在地板上划出道红痕。
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指着那些证据,为什么瞒着我生病为什么用身体换阮毅的钱为什么……
要和他去民政局
最后那句像颗炸雷,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墙上：你……
你怎么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盯着她,那张照片,是上个月拍的吧你穿着白衬衫,笑得那么开心,以为能嫁给他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嫁给他怎么了至少他说会养我,就算我以后站不起来,他也会养我！你呢你除了会指责我,还会干什么
我指责你
我抓起那份体检报告,我是心疼你的腿！张欣然,你清醒点,阮毅就是个骗子！他连自己的脑瘫儿子都能不管,还会管你
他不一样！
她吼出声,他对我是真心的！他说等工作室开起来,就带我去国外治病！
工作室用抵押别墅的钱开的工作室
我拿出林慧发的截图,你以为那钱是给你的他是想卷着你的钱跑路！
她突然不说话了,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
凌晨三点,尖锐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混沌中拽醒。屏幕上跳动着
市公安局
的字样,我指尖发颤地划开接听键。
是赵鹏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模特部总监阮毅涉嫌卷走公司公款,已确认潜逃,我们在他的涉案名单里看到了张欣然的名字,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张欣然
我猛地坐起身,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
她昨天说去拍摄基地补拍镜头,一夜没回。
阮毅的随身物品里有一份与张欣然的合作协议,涉及金额不小,
警察顿了顿,我们联系不上她,她的手机一直关机。
挂了电话,我套上衣服就往会展中心冲。凌晨的街道空旷得吓人,车窗外的路灯飞速后退,像张欣然手机里那些被删除的聊天记录。
拍摄基地的铁门紧锁,我翻墙进去时,裤腿被铁丝勾出个破洞。更衣室的灯还亮着,门虚掩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张欣然的化妆镜还摆在桌上,镜面蒙着层灰,倒映出我扭曲的脸。
赵先生
保洁阿姨拿着拖把从安全通道走出来,看见我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个点来了张小姐凌晨就走了,让我把这个给你。
她递过来个牛皮信封,边缘沾着点透明的油迹,和张欣然常用的那款润滑油一模一样。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张银行卡和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在慌乱中写的：密码是你生日,钱你留着。别找我。
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我立刻用手机银行查余额三千块,刚好够还这个月的房贷。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阮毅的妻子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火车站的照片。他把孩子带走了,说要送出国治疗。
照片里,阮毅抱着那个脑瘫孩子,旁边站着个戴口罩的女人,穿着张欣然那件我送她的风衣,身形佝偻着,像是膝盖在疼。
我盯着照片里那个模糊的侧脸,突然想起昨晚摊牌时,张欣然哭着说：阮毅说会养我,就算我站不起来也会。
那张火车站照片在我手机里亮了整夜。凌晨五点,我把阮毅妻子发来的寻人启事转发给所有认识张欣然的人,指尖在
脑瘫患儿已被遗弃在候车室
那行字上反复摩挲。
赵先生,您是张欣然的家属吧
骨科医院的护士站打来电话时,我正盯着导航里闪烁的红点,她在急诊室,需要家属签字做手术。
冲进急诊室时,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喉咙发紧。张欣然躺在推床上,右腿肿得像灌满水的塑料袋,裤腿被血浸透,黏在皮肤上。怎么回事
我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指节捏得发白。
从三楼楼梯摔下来的,
医生翻着病历本,膝关节韧带断裂,滑膜积液已经感染,必须立刻手术。
他把同意书递过来,她昏迷前一直喊你的名字,说只有你能签。
签字的笔尖在纸上打滑。我想起昨天摊牌时,她跪在地上哭,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闷响那时就该碎了吧只是被润滑油和止痛药糊住了伤口。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时,保洁阿姨的消息弹进来：赵先生,张小姐更衣室的垃圾桶里,有好多空的布洛芬瓶子。
附了张照片,十几个药瓶堆在黑色塑料袋里,像座小小的坟墓。
三个小时像在油锅里煎。医生推门出来时,口罩上沾着血：手术很成功,但滑膜损伤太严重,以后别说当模特,正常走路都得拄拐杖。
他顿了顿,她口袋里有个录音笔,一直攥着,你看看吧。
录音笔是阮毅送她的那支,银色外壳,刻着她的名字。我按播放键时,走廊的长椅突然晃了一下是张欣然从麻醉中醒了,正挣扎着想坐起来。
阮毅呢
她声音哑得像砂纸蹭过铁板,眼睛在病房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我手里的录音笔上,别听……
我把手机怼到她眼前,是早间新闻的推送：模特总监阮毅涉嫌多项诈骗被通缉,其携带的脑瘫患儿已被好心人送往福利院。
她盯着屏幕上阮毅的通缉照,突然笑了,笑声震得输液管都在颤,眼泪却顺着鬓角往枕头里钻：他说……
会养我的……
张欣然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盯着通缉照上阮毅的脸,突然开始拔手上的输液针,护士冲进来按住她时,她已经把手背抓出了血痕。
放开我！
她眼睛通红,死死盯着门口,他会回来的,他说过要养我！
我把护士拦在身后,蹲在病床边：阮毅把孩子扔在火车站了,警察正在抓他,他回不来了。
她突然安静了,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回枕头上。过了很久,她轻轻说：把录音笔给我。
我递过去,她攥在手里摩挲着,指甲刮过外壳上的刻字。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骗子,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第一次听他说要开工作室,我就去查了,那公司根本没注册。
我愣住了。
但他说‘就算你站不起来,我也养你’,
她笑了,眼泪砸在录音笔上,你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你总说‘别太累’,可你不知道,我怕哪天站不起来了,就成了你的累赘。
她按下播放键,阮毅的声音从里面钻出来,油腻腻的：等她做完腿部整形,就说手术失败要赔偿,那笔钱到手,咱们就跑路。
后面跟着张欣然的声音,很轻：那她以后怎么办
阮毅嗤笑：一个瘸子,谁管她
录音戛然而止。张欣然把录音笔扔在地上,塑料壳裂开时,她突然开始笑,笑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药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就是想听句谎话,
她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哪怕知道是假的,也想多听几天。
我看着她缠满绷带的膝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阳光下,小腿的皮肤亮得像涂了蜜。那时她还不是腿模,只是个喜欢穿裙子的普通姑娘。
赵鹏,
她突然盯着我,眼神清亮得不像刚醒,我们离婚吧。
离婚协议书放在床头柜上,张欣然没看,只是盯着窗外。护工说她今天又念叨了好几次润滑油,我从家里带了瓶新的来,放在她手能摸到的地方。
不是这个,
她头也没回,声音轻飘飘的,阮毅第一次给我涂的那种,进口的,说是能让腿一直发亮。
我想起她衣柜里那些泛着油光的照片,喉结动了动：护士说你现在不能用那些东西,对伤口不好。
她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自己缠满绷带的腿上,像在看别人的东西。以前每次拍完片,我都要对着镜子涂很久,
她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还沾着泪渍,总觉得只要够亮,就能一直站在镜头前。
护工进来换点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身体乳,乳液在床头柜上漫开,像摊开的水渍。赵先生,张小姐今天状态不错,能扶着栏杆站一会儿了。
护工收拾时说。
张欣然突然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床。我赶紧扶住她,她的膝盖还没消肿,站在地上时整条腿都在抖,像狂风里的树枝。你看,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小腿,声音发颤,不亮了,一点光都没有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腿上,皮肤蒙着层灰扑扑的雾,再也没有从前那种被润滑油擦亮的光泽。我想起她当腿模的第一组照片,穿着白色丝袜,脚踝系着红绳,那时她的膝盖还没肿,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离婚协议我签好了。
她突然说,扶着我的手慢慢坐回床上,你走吧,别再来了。
我拿起协议书,指尖碰到纸页上她的签名,笔画歪歪扭扭,像她现在走路的姿势。走到病房门口时,听见她低声说：其实他骗我的时候,手都在抖。
风从走廊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贴在我的鞋面上。康复中心的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口袋里的协议书边角被攥得发皱,像那些被揉碎的日子她涂润滑油时的侧脸,阮毅婚戒上的刻字,还有医院走廊里散落的布洛芬瓶子,最后都变成了腿上那层再也亮不起来的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