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青云梯 > 第一章

柳家招赘婿那天,满城都在笑江枫自甘堕落。
他白日当账房先生拨算盘,夜里蜷在柴房点油灯苦读。
我随手泼了墨污账本:这么爱演穷书生
他蘸着残墨在墙上默出全本《盐铁论》。
放榜那日,报喜差役踩塌了柳家门槛。
我等着他递休书,却见他攥着官牒直奔我后院。
夫人,他眼睛亮得吓人,这青云梯,是你铺的。
后来金銮殿上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正跪着给商贾之妻描眉。
狼毫笔尖沾着胭脂,在账本扉页写下:
结发为梯,共赴青云。
江南三月,正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好时节,可临州城首富柳家的正厅里,却凝着一团沉甸甸、湿漉漉的闷气。那气息,比窗外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春雨还要粘稠几分,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口上。
柳老爷柳承德,人如其名,承着祖上几代的厚德与泼天富贵,此刻却眉头锁得死紧,两只枯瘦的手在紫檀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那声音又快又急,活像暴雨敲打着残破的瓦檐。算珠撞击的脆响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回荡,每一次都砸在角落里那个端坐的年轻女子心上。
柳云舒端坐在靠窗的黄花梨玫瑰椅上,手里捏着一方素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丝线,绣绷子上那朵牡丹,刚描了半片花瓣,针尖却许久不曾落下。她微微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惯常清亮锐利的眸子。身上是上好的苏锦裁成的藕荷色衫裙,衬得她肤白胜雪,可那通身的气派,却比这厅堂里的紫檀家具还要冷硬三分。
厅里侍立的下人们更是屏息凝神,连眼珠子都不敢轻易转动一下,唯恐惊扰了这山雨欲来前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仿佛一根弦被拉扯到了极致,随时都会铮地一声断裂开来。
唉——一声长叹,终于从柳承德口中沉重地溢出,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局。他猛地停下手,算盘珠子发出一阵杂乱的余响。他抬起头,额上深刻的纹路里嵌满了愁苦,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女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云舒啊…你娘去得早,爹…爹就你这一块心头肉…柳家这份基业,总不能…总不能后继无人啊!
柳云舒缠绕丝线的指尖倏地一顿,那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在指腹上轻轻一磕,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白点。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父亲焦虑的视线,那平静之下,却是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爹,她的声音清泠泠的,不高不低,恰好穿透了厅里的沉闷,女儿明白您的苦心。招赘,女儿认了。只求一点,她顿了顿,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入赘之人,须得安分。柳家的门楣,女儿守得住;柳家的生意,女儿撑得起。他只需…做个安安静静、不生是非的摆设即可。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刻薄,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剖开了这场招赘交易最赤裸的本质。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琴瑟和鸣那都是话本子里哄人的玩意儿。于她柳云舒而言,这不过是父亲为延续柳家香火、稳住偌大家业而不得不摆下的一步棋。棋子,就该有棋子的本分。
柳承德被女儿话里的冷意刺得一噎,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那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疲惫地挥了挥手。
恰在此时,管家福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打破了厅内的僵局。他几步跨进门槛,脸上堆着小心谨慎的笑,侧身让开,声音不高不低地通传:老爷,小姐,人…人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福伯身后那个颀长单薄的身影上。
江枫。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靛蓝粗布长衫,浆洗得倒是干净,却难掩那布料的粗劣与寒酸。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陈旧、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包袱,沉甸甸的,似乎装着他全部的家当。他微微低着头,从门外那片被雨水洇湿的晦暗天光里走进来,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常年踽踽独行的孤清。厅内骤然亮堂的光线似乎让他有些不适应,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走到厅中央,距离主位约莫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才抬起头,目光先是快速而恭谨地掠过主位上的柳承德,随即转向柳云舒的方向,那双眼睛,像是浸在深潭里的墨玉,清澈,沉静,深处却又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坦然。他撩起长衫的前摆,动作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地,额头触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叩响。
晚生江枫,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却又透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语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拜见柳老爷,拜见…柳小姐。
他伏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依旧不肯折断的青竹。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雨打芭蕉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柳承德的目光在江枫身上逡巡着,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这书生,单看这副皮相和举止,倒算得上清俊知礼,可惜,终究是入了这赘婿的门楣。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显得和缓些:江枫,起来回话吧。你的情况,老夫略知一二。临州府学廪生,颇有才名,奈何家道中落,又有老母在堂需奉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枫肩头那沉甸甸的旧包袱,入赘我柳家,你可想清楚了这‘赘婿’二字,分量不轻啊。
江枫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帘,姿态恭敬却并不卑微。听到柳承德的问话,他嘴角似乎极细微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潭水般的平静。回老爷的话,他声音依旧平稳,晚生…想清楚了。家母年迈体弱,缠绵病榻,晚生无能,束脩尚且艰难,更遑论汤药之资与赶考盘缠。柳家厚义,予晚生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予家母一份温饱安稳。此恩此德,晚生铭记于心。至于名分…他微微吸了口气,像是要将某种沉重的情绪压下去,既入柳门,自当以柳家为重,恪守本分,不敢逾越。
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坦坦荡荡,竟无半分羞愤遮掩之意。厅中几个年长的管事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书生,倒是个明白人,也够…忍得。
柳承德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点了点头:你能如此想,甚好。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女儿,云舒,你看…
柳云舒的目光,从江枫进门起,就未曾真正离开过他。那目光,起初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冷漠,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她看着他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衣衫,看着他肩上那个刺眼的破旧包袱,看着他跪拜时挺直的、带着一股执拗书生气的背脊。她心中那点本就稀薄的期待,早已在看清他这一身穷酸相的瞬间,化为了灰烬。
果然,是个走投无路、卖身求财的穷书生罢了。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绣绷,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光滑的丝线。听到父亲问话,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分毫。
父亲做主便是。她的声音清泠依旧,却比刚才更添了几分疏离,女儿方才说过,只求‘安分’二字。江公子既已言明‘恪守本分,不敢逾越’,女儿…无话可说。她顿了顿,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江枫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往后,柳家自有柳家的规矩。你既入了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福伯自会与你分说清楚。
她的语调平平,却字字如冰珠落地,清晰地划定了界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江枫,不过是柳家花钱买来的一个摆设,一个延续香火的工具,一个需要安分守己的附庸。柳家的门楣,柳家的富贵,柳家的核心,永远是她柳云舒掌中的算盘与账簿。他,只配在边缘,做一个沉默的影子。
江枫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只余下那潭水般的平静表面。他对着柳云舒的方向,再次躬身,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是。谨遵小姐教诲。晚生…明白。
明白就好。柳云舒淡淡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绣绷,指尖的银针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向那半片未完成的牡丹花瓣。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了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命运的谈话,不过是午后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将整个柳家大宅笼罩在一片濛濛的水汽之中。
江枫在柳家的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像一滴水落入深潭,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未曾惊起。
他的住处,被安排在距离主院最远、毗邻后门的一处僻静小院。院子不大,仅有两间正屋,外加一个堆放杂物的小小耳房。院墙斑驳,墙角生着厚厚的青苔,几竿瘦竹在湿冷的空气里瑟缩着,倒显得格外清幽,也格外…冷清。正屋里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床、一桌、一椅,外加一个半旧的樟木箱,便是全部家当。窗户纸有些地方破了小洞,夜里冷风便咻咻地钻进来。
福伯领他进来时,脸上带着惯常的、职业化的恭敬笑容:姑爷,您看这地方…是清静了些,但也少人打扰,正适合您读书。缺什么短什么,您尽管吩咐小老儿。话虽如此,那笑容底下,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江枫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任何不满或失落的表情,反而对着福伯深深一揖:有劳福伯费心。此处甚好,晚生感激不尽。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张积着薄灰、腿脚似乎有些摇晃的旧书桌上,眼神里甚至掠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白日里,他遵照柳云舒划下的规矩,在柳家位于城南最大的一间绸缎庄——锦云轩里当值。福伯给他安排的活计,是库房记账。这位置,说重要也沾点边,毕竟管着货物进出;说轻闲却也轻闲,因为真正的核心账目、采买定价、银钱往来,自有柳云舒亲自培养的心腹账房在楼上雅间里操持。库房位于铺面后头,阴暗潮湿,堆满了沉重的布匹箱笼,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陈年布料和樟脑丸混合的沉闷气味。
江枫每日辰时准点出现在库房门口,穿着他那身浆洗得发白、却永远干净整洁的靛蓝布衫。管库的是个姓赵的老头子,为人有些势利,对这个空降的姑爷并无多少敬意,只当是个碍眼的摆设,支使起来毫不客气。
哎,江枫!新到的那批苏杭软烟罗,点清楚匹数入库!仔细着点,这料子金贵,蹭破一丝儿你都赔不起!
江枫!前头柜台要三匹天水碧的杭绸,赶紧找出来送过去!手脚麻利点!
江枫!库角那堆去年的陈货积压了,搬出来晒晒!别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
吆喝声在阴冷的库房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江枫从不争辩,也极少开口,只是沉默地点头,然后转身去做。点验布匹时,他的手指拂过光滑冰凉的缎面,动作细致而专注;搬动沉重的箱笼时,他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步步挪动;在积满灰尘的库角翻找陈货时,呛得连连咳嗽,却依旧一丝不苟。
偶尔,前头铺面忙不过来,他也会被临时叫去帮忙。在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环佩叮当的夫人小姐面前,他只是垂手侍立一旁,安静地听掌柜或伙计口若悬河地介绍着各色绫罗绸缎、金银线绣,像个沉默的背景板。只有当客人问起某种极生僻的布料产地或织造工艺时,他才会在掌柜卡壳的瞬间,用那清朗平稳的嗓音,低声、清晰地补上一两句。
此乃蜀中贡品‘缭绫’,以冰蚕丝混金银线织就,日光下隐有云霞流动之纹,故又名‘云霞锦’。
夫人手中这匹,是岭南‘蕉葛’,取其芭蕉茎中丝缕织成,轻薄如蝉翼,夏日着身最是凉爽。
他的声音不高,却总能切中要点,引得客人惊讶侧目。每每此时,掌柜便会不着痕迹地瞪他一眼,随即堆起更热情的笑容接过话头,而江枫便又立刻垂下眼帘,退回到那沉默的背景里,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见识从未存在过。
柳云舒偶尔会来锦云轩巡看。她总是穿着利落的窄袖劲装,外罩一件素色锦缎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简洁的玉簪,通身的气派干练而冷冽。她巡视时,脚步很轻,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柜台上的每一匹布料,掠过账房先生飞快拨动的算盘珠,最终,也会若有若无地扫过库房那扇半开的门。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昏暗的光线,她能看到那个靛蓝色的身影,不是在费力地搬动沉重的箱笼,就是伏在库房角落那张矮小的旧条案上,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一线天光,拨弄着一个半旧的算盘,登记着枯燥的出入库数字。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侧脸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盘点冰冷的货物,而是在翻阅圣贤典籍。
柳云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总是最短。她心中那点因他偶尔显露的学识而泛起的一丝涟漪,很快就被更深的冷漠覆盖——再识货又如何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做些粗苯活计的穷酸书生,与她所期望的、能真正为柳家遮风挡雨的赘婿,相去甚远。她需要的是能立起来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在库房里拨弄算珠的账房先生。他那点清高和所谓的才学,在这铜臭弥漫的商贾之地,一文不值。
一日午后,柳云舒在铺面后的账房里查看这个月的总账。隔着薄薄的木板壁,库房里赵老头那粗哑的吆喝声又响了起来,带着十足的不耐烦:江枫!磨蹭什么呢那批新到的云锦入库单子怎么还没誊好前头急着要提货!耽误了生意,你担待得起吗
接着是江枫低低的回应声:赵伯,稍待片刻,这便好。
柳云舒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走到连接库房的小门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库房深处,江枫正伏在那张矮旧的条案上。案头堆满了待入库的货单,一盏小小的油灯因白日里光线不足而点着,豆大的火苗摇曳着,映亮他半边清瘦的脸颊和紧抿的唇。他左手按着一张单子,右手正飞快地拨动着算盘珠,噼啪之声细密而急促。他的眉头微微锁着,眼神专注得近乎忘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那支笔杆磨得发亮的旧毛笔搁在砚台边,笔尖的墨似乎有些凝滞了。
赵老头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上满是不耐:快点儿!就你事儿多,点个货记个账还磨磨唧唧!真当自己还是府学的相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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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枫没有抬头,也没有争辩,只是拨动算珠的手指更快了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柳云舒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豆大的油灯火苗,在他专注的眉眼间跳跃。她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也曾见过铺子里最老练的账房先生,在昏暗的灯下,对着堆积如山的账册,也是这样眉头紧锁、指尖翻飞的样子。可那时,她是带着敬畏的。而此刻,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做着同样的事,她的心里却只有一片漠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她轻轻合上那道门缝,转身回到自己的账桌前,拿起冰冷的紫檀算盘,指尖一拨,清脆的撞击声瞬间盖过了库房里那细碎的噼啪声。她需要的是能撑起柳家脊梁的臂膀,而不是一个在阴暗库房里点灯熬油、对着几匹布料斤斤计较的账房先生。他的刻苦,他的隐忍,在她看来,不过是无能者最后的挣扎,甚至带着点可笑的表演意味。
夜色,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将柳家大宅的一切喧嚣与白日的算计都吞噬殆尽。白日里人声鼎沸的锦云轩早已落锁,库房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柳家后角门那处偏僻的小院里,却透出一豆微弱昏黄的光。
江枫白日里在库房搬搬抬抬、点货记账,沾染了一身的尘土和樟脑气味。回到小院,他第一件事便是去院中那口小小的水井边,用冰冷的井水仔细地擦洗身体。初春的井水寒意刺骨,激得他倒抽冷气,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洗去一身疲惫与尘埃,换上另一件同样洗得发白、却干净清爽的布衫,他才轻轻推开那间充当书房的耳房门。
耳房极其窄小,只容得下一张半旧的书桌和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已被点燃,豆大的火苗在夜风中不安地跳跃,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磨损严重的线装书,一方砚台,一支笔头稀疏的旧毛笔,还有一小叠粗糙的毛边纸——这是他仅有的家当。
他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晚饭时特意留下的半个馒头,硬邦邦的。他将馒头掰碎,一点点喂给蜷缩在桌脚一个破旧竹筐里的老猫。那猫是他在库房角落里发现的,饿得奄奄一息,他便偷偷养在了这里。老猫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竹椅上坐下。冰冷的竹片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寒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他小心翼翼地从桌下摸出一个小巧的、已经空了的青瓷墨碟——那是他白天在库房角落里捡到的破损丢弃之物。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更小的油纸包,里面是极其珍贵的一小撮墨块碎屑。他屏住呼吸,指尖捻起一点点墨屑,放入墨碟中,再滴入几滴清水,用那支旧毛笔的笔杆,极其专注、极其珍惜地研磨起来。昏黄的灯光下,他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研磨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墨汁化开,呈现出一种极淡的灰黑色。他这才拿起书,就着那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灯火,开始低声诵读。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沉沉的夜色。遇到需要抄录或演算之处,他才用那支旧毛笔,蘸着碟中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墨汁,在粗糙的毛边纸上落下一个个清瘦却筋骨分明的字迹。写不了几个字,便需再次小心地蘸墨。灯油将尽,火苗愈发暗淡,他便凑得更近些,几乎要将脸贴在书页上,眼睛被烟熏得发涩发红。
夜风从未关严的破窗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灯火飘摇,更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他冻得嘴唇有些发青,不时停下笔,将双手拢在嘴边呵一口热气,搓一搓,再继续写。实在冷得受不了了,便起身,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几步,活动一下冻僵的腿脚,然后再次坐下。
寂静的深夜里,这小小的耳房,像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孤舟。只有那低低的诵书声,那笔尖划过粗纸的沙沙声,还有他极力压抑的、因寒冷而微微的吸气声,固执地穿透黑暗,证明着这方寸之地里,还有一个不甘沉沦的灵魂在挣扎着汲取微光。
柳云舒的院子在主宅东侧,精致宽敞,暖炉熏香,一应俱全。这夜,她因白日里一笔绸缎生意出了点小纰漏,心中烦闷,难以入眠。推开窗想透透气,一股清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初春特有的湿寒。
就在这风声里,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诵书声,被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声音很低,很模糊,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语调的平仄起伏,分明是《大学》的章句。
她微微一怔,凝神细听。那声音似乎来自宅子最偏僻的西北角,正是江枫那处小院的方向。这么晚了还在读书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锦缎披风,走出房门,沿着抄手游廊,悄无声息地向西北角走去。越靠近那处小院,那诵书声便清晰了一分,夹杂着几声极力压抑的咳嗽。游廊尽头,隔着一段距离和稀疏的竹影,她看到了那间耳房窗纸上透出的、微弱得如同萤火的光晕。
柳云舒停下脚步,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借着那微弱的光,她透过半开的破窗,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火下,那个清瘦的身影伏在简陋的书桌前,肩膀单薄得似乎不堪一击。他正专注地写着什么,写几个字,便停下来,对着手呵一口热气,用力搓几下,然后继续。他写得很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桌上那盏油灯,灯油显然已近枯竭,火苗微弱得只剩下一点蓝幽幽的心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陷入黑暗。
夜风更大了些,吹得窗棂呜呜作响,也吹得那灯火猛地一暗,几乎熄灭。里面的身影似乎被寒气激得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慌忙用手捂住嘴,瘦削的背脊弯得像一张拉紧的弓。
柳云舒站在冰冷的夜风里,锦缎披风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她看着那摇摇欲坠的灯火,看着那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却依旧固执地握着笔的身影,心中那堵冰封的堤坝,仿佛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凿了一下。一丝极其陌生的、类似酸涩的情绪,极其短暂地从心底滑过。
但她很快便抿紧了唇,将那丝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同情怜悯不,柳云舒不需要这种软弱的东西。她只是觉得…这书生未免太过固执,也太过愚蠢。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功名,如此作践自己,值得吗柳家给他的,虽非锦衣玉食,但温饱无忧,安分守己地做个清闲赘婿,难道不比这寒夜孤灯下的煎熬强上百倍
她拢了拢披风,转身,毫不犹豫地沿着来路,一步步走回自己温暖如春的卧房。那点微光,那点诵书声,被她决绝地抛在了身后无边的黑暗与寒冷里。
日子像锦云轩库房里那些堆积的布匹,一匹一匹,在算盘珠的噼啪声和搬箱抬柜的吆喝声中,缓慢而沉闷地向前滚动。柳云舒依旧每日巡视她的铺子王国,目光掠过库房时,偶尔会瞥见那个靛蓝色的身影,沉默,勤勉,像一颗被钉在那里的钉子。她心中的漠然依旧,只是夜深人静时,那点微弱的灯火和诵书声,偶尔会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旋即又被她强行驱散。
这天午后,锦云轩前堂生意格外兴隆,几位衣着华贵的官家夫人由丫鬟簇拥着,正兴致勃勃地挑选着时新的蜀锦。柳云舒亲自在二楼雅间坐镇,查看几份重要的契约。楼下,掌柜和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饱含惊惶的哭喊声猛地从前堂爆发出来,瞬间盖过了所有的谈笑与丝竹之声。
我的玉镯!我的羊脂白玉镯啊!天杀的!哪个挨千刀的偷了去!
只见一位穿着绛紫色富贵牡丹纹锦缎褙子、鬓边簪着赤金点翠步摇的胖夫人,正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脸上的脂粉被涕泪冲刷出几道沟壑。她肥硕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柜台旁的地面,那里空空如也。她身边两个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整个前堂瞬间炸开了锅。挑选布料的客人惊疑不定地停下动作,伙计们面面相觑,掌柜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急步上前,连连作揖:哎哟,张夫人!您消消气,消消气!定是掉在哪里了,我们这就帮您找,这就找!
找我就在这柜台前站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刚才还好好戴在腕子上!定是被哪个黑心烂肺的下作坯子顺了去!张夫人哭嚎着,唾沫星子四溅,手指胡乱点着在场的几个伙计,最后竟直直指向刚从库房搬了一匹锦缎出来、恰好站在柜台附近的江枫,是他!肯定是他!刚才就他离我最近!看他那身穷酸样!手脚定不干净!
所有的目光,瞬间像冰冷的针,齐刷刷地刺向了江枫。他抱着那匹沉重的锦缎,还未来得及放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钉在了原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抱着布匹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张夫人!话可不能乱说!掌柜的急得跺脚,柳家的名声要紧啊,江…江先生是…
是什么不就是你们柳家招的那个没出息的穷酸赘婿吗张夫人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鄙夷和恶意,哼!入赘吃软饭的东西,能有什么好货色定是见财起意!柳家招了这么个贼骨头,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今日不交出我的镯子,我跟你们没完!
污言秽语像脏水般泼来,字字句句都戳在赘婿二字上,更是将整个柳家的脸面踩在脚下。楼上的柳云舒早已被惊动,她快步走到二楼的栏杆边,扶着雕花扶手向下望去。当看到被众人指指点点、孤立在风暴中心的江枫时,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不是因为对江枫的信任,而是因为这闹剧发生在她的锦云轩,因为这泼妇的言语正在肆无忌惮地践踏柳家的声誉!这比丢了一个玉镯,严重百倍!
她眼神冰冷地扫过楼下混乱的局面,正要开口厉声呵斥。
夫人息怒。一个清晰而平静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哗。
是江枫。
他轻轻地将怀中沉重的锦缎放在一旁的空箱上,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然后,他转向那位涕泪横流的张夫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夫人玉镯贵重,遗失自然心焦。晚生方才确实在附近搬运布匹。他语调平缓,直视着张夫人那双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睛,然夫人断言晚生行窃,晚生不敢苟同。夫人不妨仔细回想,方才挑选布料时,是否曾捋袖试过那匹霞影纱的成色夫人试纱时,左手腕上,可还戴着玉镯
张夫人被他问得一怔,哭声下意识地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似乎在努力回想。旁边的丫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怯生生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夫…夫人,您试那纱的时候,好像…好像嫌镯子碍事,是…是摘下来放在那匹水红色的妆花缎上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夫人猛地转头,目光刷地投向旁边一匹摊开在柜台上、供客人触摸挑选的华丽妆花缎。那匹缎子流光溢彩,水红色的底子上织满繁复的金线牡丹。
一只通体莹润无瑕、细腻如凝脂的羊脂白玉镯,正静静地躺在那一片绚烂夺目的牡丹花丛中央!阳光透过高窗洒落,在玉镯上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晕,与周围张扬的金线牡丹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满堂哗然!方才还指着江枫鼻子骂的客人,脸上顿时露出尴尬和了然的神色。掌柜的更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张夫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交加,嘴唇哆嗦着,指着那镯子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在丫鬟的搀扶下,抓起镯子,灰溜溜地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连那匹看中的霞影纱也忘了拿。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堂很快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窃窃私语声却未停止,话题的中心,自然是那个差点被冤枉的赘婿。
啧,看不出来啊,这姑爷…遇事还挺沉得住气
是啊,换个人早慌了,他倒好,不慌不忙,三言两语就点破了…
那张夫人也真是,自己忘了,还乱咬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眼神儿倒挺好使那么乱,还能注意到镯子放哪儿了
议论声不高,却清晰地飘散在空气中。
柳云舒依旧站在二楼的栏杆旁,扶着扶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悄然收紧,指尖微微陷入冰凉的木头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
江枫已经重新抱起了那匹锦缎,默默地走向库房的方向。自始至终,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没有看向二楼的方向。他的背脊依旧挺直,脚步沉稳,仿佛刚才那场针对他的、充满恶意的风暴,不过是拂过衣角的一阵微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柳云舒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长久地、带着审视地追随着那个靛蓝色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通往库房的阴暗门洞。
沉得住气眼神好使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痕。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之下,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一下。
自那场玉镯风波后,柳云舒发现自己投向库房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多停留了那么一瞬。依旧是那个靛蓝色的身影,依旧是沉默地搬搬抬抬、伏案记账。但不知为何,他那份近乎刻板的沉静,在柳云舒眼中,似乎被重新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光晕。她偶尔会想起他当时平视着张夫人、不卑不亢说出那番话时的眼神,清澈,镇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力量,与她印象中那个只会埋头苦读、忍气吞声的寒酸书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错位。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像春日墙角的藤蔓,悄然在她心底滋生。她想知道,这个顶着赘婿名头、看似逆来顺受的书生,骨子里究竟藏着几分韧性与机敏那夜寒窗孤灯下的苦熬,除了愚蠢的固执,是否还有别的支撑那日他精准指出玉镯位置的观察力,是偶然,还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诱惑力。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锦云轩已近打烊。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库房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长长的、昏黄的光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伙计们三三两两收拾着准备离开,库房里只剩下江枫一人,还在那张矮旧的条案前整理着今日最后一叠出库单。
柳云舒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库房门口。她没有带丫鬟,只身一人,身上那件素雅的月白锦缎比甲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手里端着一方小巧玲珑的端砚,砚台里是新研好的浓墨,墨香隐隐。另一只手里,随意地捏着几页库房的旧账册。
她脚步很轻,走到条案前。江枫正低头专注地核对单子,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衣角映入眼帘,他才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躬身行礼:小姐。
柳云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手边那叠刚整理好的单子,然后,像是漫不经心般,将手里那几页旧账册随意地往他摊开的、刚刚整理好的新账册上一放。
这些旧账,核一下有无错漏。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江枫应了声是,便伸手去拿那几页旧账册。
就在这时,柳云舒端着砚台的手,似乎被那矮桌不平的桌角不经意地绊了一下。她的身体微微一晃,手中那方盛满浓墨的端砚,瞬间倾斜!
哎呀!
伴随着她一声短促的低呼,那砚中乌黑油亮的墨汁,如同决堤的洪水,哗啦一下,尽数泼洒而出!
目标精准无误——正是江枫面前那本摊开的、刚整理誊写好的崭新账册!墨汁泼溅的范围极广,不仅瞬间将那整洁的页面浸染成一片狼藉的漆黑,更溅到了旁边几页单子上,甚至有几滴飞溅起来,落在了江枫那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袖口!
墨迹在粗糙的纸页上迅速晕开、蔓延,如同狰狞丑陋的黑色蛛网,瞬间吞噬了上面清秀工整的字迹。库房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松烟墨香。
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枫伸出去拿账册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离那蔓延的墨迹仅有寸许。他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账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那几点刺眼的墨痕,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柳云舒。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表情波动。不是愤怒,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带着痛惜的愕然。那眼神,仿佛看着一件极其珍视的宝物,在自己眼前被生生毁掉。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柳云舒站在他对面,手里还拿着那只空了的砚台。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懊恼,眉头微蹙:啊!真是…手滑了。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账本。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江枫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轻佻的试探,啧,这下可好,白忙活了。不过…她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江公子白日里辛苦操劳,夜里还要点灯熬油地苦读圣贤书,这份‘穷书生’的戏码,演得…未免太过辛苦了些如今账本污了,倒省了你再费心思做样子
这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向江枫最敏感的尊严。她就是要撕开他那层平静的伪装,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库房里一片死寂。浓墨的气息沉沉地压在空气里,比库房的樟脑味更令人窒息。
江枫脸上的愕然与痛惜,在柳云舒那句演得辛苦、做样子的讥讽出口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骤然冷却、凝固。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捏得泛白。他看着柳云舒,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仿佛有寒冰在凝结,又似有暗流在汹涌。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被墨汁浸透、几乎粘连在一起的账册轻轻拿起。动作小心得像是在捧起一件易碎的瓷器,尽管它已污秽不堪。他将污损的账册放在条案一角,避免墨汁沾染更多。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掠过条案上那方闯祸的空砚台,又看向自己袖口那几点碍眼的墨痕。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旁边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块伙计们平日用来记些临时事项的粗糙木板,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炭笔字迹。
柳云舒冷眼旁观,心中那点隐秘的探究几乎要化为一丝不耐的冷笑。装,还在装被如此直白地撕破脸皮,戳穿那点可怜的自尊,他还能忍多久
就在她以为江枫会继续沉默或者苍白辩解时,他却忽然动了。
他伸出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直接探入那摊泼洒在条案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浓稠墨汁之中!乌黑的墨液瞬间包裹了他修长干净的指尖。
柳云舒的瞳孔猛地一缩。
下一刻,江枫转身,大步走向那块粗糙的木板墙。他抬起沾满浓墨的手指,以指为笔,以墙为纸,毫不犹豫地挥动起来!
笔走龙蛇!力透板背!
没有半分迟疑,没有一丝停顿。那沾满墨汁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板上划出一道道清晰、劲瘦、筋骨嶙峋的轨迹。墨迹淋漓,带着一股压抑许久后骤然爆发的沛然之气。
他写的不是诗词歌赋,不是锦绣文章。
他写的是——桓公问于管子曰:‘自燧人以来,其大会可得而闻乎’管子对曰:‘燧人以来,未有不以轻重为天下也…’
一行行,一列列,铁画银钩,清晰无比!
柳云舒脸上的冷漠和那点刻意为之的轻佻笑容,瞬间僵住了。她出身商贾巨富之家,从小耳濡目染,虽不精于典籍,但《盐铁论》这等关乎国计民生、尤其是盐铁专营这等朝廷经济命脉的策论名篇,她还是知晓一二的!江枫此刻默写的,正是《盐铁论》中《力耕》篇的开篇!
他默写的不止是原文,更是管仲与齐桓公关于国家经济调控、关于轻重之术的著名对答!字字句句,皆是治国理财的大学问!
那手指在木板上划动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墨汁顺着粗糙的木纹流淌、晕开,却丝毫掩盖不住那字迹间透出的磅礴气势与深湛学识。他写得飞快,仿佛那些文字早已刻入骨髓,信手拈来。昏暗的光线下,他挺直的背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逼人的锋芒。
柳云舒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她看着那不断在木板上蔓延的、力透纸背的墨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仿佛脱胎换骨般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不是演的!他根本不是在演什么穷酸书生的戏码!那夜寒窗孤灯下的剪影是真的!他胸中所藏的,绝非仅仅是几篇死记硬背的八股文章!那日玉镯事件中显露的观察力与镇定,不过是冰山一角!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和冲击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柳云舒。她精心策划的试探,她刻薄的言语,此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愚蠢!她像一个自以为看透一切的猎人,却猛然发现自己一直嘲弄的对象,竟是一头蛰伏的猛虎!
木板上的墨迹越来越多,那深奥精辟的策论文字,像一个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脸上。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第一次,在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赘婿面前,感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悸。
时间在浓墨与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终于,江枫的手指在木板上划下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句点。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依旧沾满墨黑。他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柳云舒,微微侧过头,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小姐若疑晚生做戏,晚生无话可说。这账册污了,晚生自会重誊。至于这些‘样子’…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墙上那片墨迹淋漓的《盐铁论》,不过是…积习难改罢了。
积习难改。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仿佛在说,读书明理,于他而言,早已是融入骨血的本能,如同呼吸,无需表演。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库房角落的水盆,沉默地清洗自己沾满墨汁的手指。哗啦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柳云舒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墙上那片惊心动魄的墨迹,又看向水盆边那个清瘦沉默的背影。胸中翻江倒海,震惊、难堪、懊悔、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烈冲击后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精心构筑的、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认知,在这一刻,被那堵墨迹淋漓的墙,彻底击得粉碎。
江南的盛夏来得迅猛而霸道。蝉鸣撕心裂肺地扯着滚烫的空气,连青石板路都被烤得发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柳家大宅的冰窖日夜不停地供应着,才勉强压住厅堂里那令人窒息的暑气。
然而,比天气更燥热的,是临州城所有人的心。
三年一度的秋闱乡试,放榜之期,就在今日!
天刚蒙蒙亮,临州城贡院外的街道便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各种目光交织着——期盼、焦虑、羡慕、嫉妒、幸灾乐祸……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紧张气息。报喜的差役早已整装待发,只等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红榜从贡院大门内张贴出来。
柳家自然也派了得力的家丁,早早地挤在人群最前面,伸长脖子盯着贡院大门。柳承德在正厅里坐立不安,手中的紫檀念珠拨弄得飞快,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他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是祖宗保佑,一会儿又忧心忡忡:枫儿他…唉,这要是中了,自然是光耀门楣,可…可若是没中,这孩子心思重,怕是要…
柳云舒端坐在父亲下首,手里捧着一盏冰镇酸梅汤,指尖感受着白瓷盏壁沁出的冰凉水珠。她垂着眼,看似在盯着盏中深红的汤水,实则心神早已飘远。自那日库房墨泼账册、墙默《盐铁论》后,她便再未去过锦云轩的库房。江枫依旧每日早出晚归,沉默如昔,两人几乎再无交集。但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已然翻天覆地。
她脑中反复回响的,不是父亲对中与不中的担忧,而是那日江枫背对着她清洗墨手时,那句低沉平缓的积习难改。还有墙上那片力透木板的墨迹,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非池中之物的峥嵘气象。
他会中吗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盘旋着。理智告诉她,乡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寒门士子尤其艰难。可心底深处,那堵墨迹淋漓的墙,却像一道无法忽视的烙印,隐隐指向一个她从前绝不敢想、如今却不由自主去期待的可能。
中了!中了!放榜了!一声石破天惊的狂吼猛地从贡院方向炸开,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爆了整个临州城!
快看!解元是谁!
天哪!江枫!是江枫!
哪个江枫!
还有哪个就是柳家那个…那个赘婿江枫啊!
什么!解元!他…他中了解元!
解元!江枫江老爷高中解元啦——!!!
狂喜的、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浪,如同海啸般从贡院方向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整条街道,也穿透了柳家厚重的门墙,狠狠撞进了正厅!
哐当!柳承德手中的念珠串应声而落,紫檀珠子滚了一地。他猛地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又猛地涌上,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解…解元枫儿中了解元!真是解元!
巨大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一把抓住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管家福伯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快!快!开中门!放鞭炮!全府上下,统统有赏!重赏!快啊!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尖锐变调,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亢奋状态。
整个柳府,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瞬间炸开了锅!仆人们奔走相告,惊呼声、道喜声、欢笑声乱成一团。早有准备的鞭炮被手忙脚乱地搬出来,噼里啪啦震耳欲聋地炸响,红色的碎屑漫天飞舞,浓郁的硝烟味迅速弥漫开来。
柳云舒手中的冰镇酸梅汤,不知何时已悄然放在了桌上。她依旧坐在那里,在一片混乱的喧嚣和刺鼻的硝烟中,显得异常安静。父亲狂喜的呼喊,仆人们兴奋的喧哗,震天的鞭炮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变得模糊而遥远。
解元…江枫…他…真的中了还是头名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像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在她的天灵盖上。她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该做出什么反应。震惊当然有。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瞬间淹没了那点震惊。
是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空虚是长久漠视后的强烈不安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冰冷的恐惧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刻薄的言语,想起了泼向他的那砚浓墨,想起了那句演得辛苦的讥讽…如今,他真的一飞冲天,金榜题名,成了举人老爷,还是最耀眼的解元!柳家这个商贾赘婿的身份,对他而言,岂非成了最大的耻辱和束缚他还会甘心留在这柳家高墙之内,对着她这个曾经百般轻慢他的商贾之妻俯首帖耳吗
休书…这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窜入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衣锦还乡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将这屈辱的赘婿身份彻底斩断,还他一个堂堂正正的举人身份吧柳家,不过是他的踏脚石;而她柳云舒,不过是青云路上,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她四肢百骸。周围的喧闹、喜庆、硝烟,都成了刺眼的讽刺。她甚至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在一片混乱的喜庆中,她悄然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尾离群的鱼,默默退出了沸腾的正厅。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独自面对这巨大转折和内心汹涌波涛的空间。她穿过喧嚣的回廊,走向自己平日里处理事务、相对安静的后院书房。
书房的窗户敞开着,带着硝烟味的热风一阵阵涌进来。柳云舒走到书案后坐下,案上还摊开着几份未看完的账册。她试图将目光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试图用熟悉的算计来平复心绪,却发现那些字迹如同水中的倒影,模糊晃动,根本看不进去。
窗外的鞭炮声似乎更密集了,夹杂着隐约的锣鼓声和人群的欢呼声,正向柳府大门的方向汇聚。报喜的差役,应该快到了吧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等待。除了等待那必然到来的结局,她还能做什么心中那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盼,像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或许,他根本不会来见她。或许,那封宣告一切结束的休书,会由管家直接送到她的案头…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柳云舒几乎要被自己纷乱的思绪和那无孔不入的喧嚣彻底淹没时,书房外通往内院的回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同于仆役的轻快,也不同于父亲的虚浮,它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急切,正飞快地朝着书房的方向奔来!
柳云舒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目光死死地盯住房门。
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下一刻,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力道之大,带起了一阵风!
门口,逆着外面刺眼的光线,站着一个身影。他穿着崭新的青绸襕衫——那是举人功名的象征,衣料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一路疾奔,他的发髻有些微散乱,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
正是江枫!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象征无上荣耀、犹带着官府朱印和墨香的官牒——乡试解元的捷报!那代表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青云之路已经在他脚下铺开!
然而,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春风得意,没有任何扬眉吐气。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火焰,又像蕴藏着星辰大海,带着一种灼人的急切和一种柳云舒从未见过的、深沉得令人心悸的情绪,直直地射向书案后的她!
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炽烈,瞬间穿透了柳云舒所有的防备和冰冷的预设,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他根本没有去前厅接受众人的恭贺!他攥着这份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捷报,第一时间,竟直奔她的书房而来!
柳云舒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所有的猜测,所有的预设,所有的冰冷恐惧,在这双燃烧的眼眸注视下,土崩瓦解。她怔怔地看着门口那个逆光的身影,看着他因奔跑而起伏的胸膛,看着他手中那刺目的、象征着他彻底摆脱柳家桎梏的官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枫的目光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激动,有释然,更有一种沉淀已久的、厚重如山的东西。他大步流星地跨进书房,几步便走到她的书案前,距离近得柳云舒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阳光和汗水的热意。
然后,在柳云舒震惊到近乎失神的目光中,江枫做了一个让她完全无法理解、也完全无法想象的举动!
他竟猛地撩起崭新的青绸襕衫前摆,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屈,对着书案后的她,端端正正、庄重无比地跪了下去!
咚!
膝盖撞击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如同敲在柳云舒的心上!
他跪得笔直,双手将那卷象征着举人功名和解元荣耀的官牒,高高地、无比郑重地举过头顶,呈递到她的面前。
他抬起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柳云舒苍白而震惊的脸。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方才的奔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穿透了窗外隐隐传来的喧嚣,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柳云舒的耳畔:
夫人!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唤她夫人,不再是疏离的小姐。
江枫今日之青云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铿锵,是你柳家所铺!是你柳云舒所铺!此恩此德,江枫,永世不忘!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眼中那炽烈的光芒,渐渐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郑重,语气也沉缓下来,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此生,我江枫,只认柳云舒为妻!
字字如金石坠地,在寂静的书房里铮然回响!
柳云舒彻底僵在了那里。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高举捷报的青衫举人,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作伪的炽热与郑重,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誓言…大脑一片混沌,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这惊天动地的举动彻底炸成了齑粉。
他不是来宣告结束的,他是来…叩谢是来…宣誓!
那堵横亘在她心头、冰冷坚固的墙,在这一跪、在这一言之下,轰然坍塌!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所有的堤防,猛地从心口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冲上她的眼眶,灼热滚烫!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卷近在咫尺的官牒,想要去扶起跪在地上的他,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窗外,柳府震天的鞭炮和欢呼声浪,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将她和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