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于家默认的家生奴仆,从小被当成哑巴养在后院。
少爷于贺却把沉默的我当成树洞,事无巨细分享他的世界。
她不会烦我,也不会泄密。他是这样对父母解释的。
直到那天我被他喋喋不休的顶级烦恼逼疯。
你有钱有颜,到底在烦恼什么!
他惊得瞳孔地震:你…你不是哑巴!
我只是不爱说话(д)
01
于家的空气,永远飘着消毒水和昂贵熏香混合的冰冷气息。这里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无声运转。
而我,是这台机器上一个被设定为静音的零件。
十岁那年,我就明白了语言的廉价。
当同龄人只顾着争抢玩具时,我的脑子里却被旧书摊淘来的《时间简史》塞满。
当我试着分享书中的观点时,却只收获了保姆张妈困惑又怜悯的眼神。
我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总在我父母面前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那些话父母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一开始我也试图解释,但比起我这个女儿,他们似乎更相信那个被请来的保姆。
他们不懂书中的语言,也不懂我。
他们强硬的没收了我的书,徒留下了空空的房间。
智者止语。
从那以后,我便再没主动向他人倾诉。
闭嘴,成了我与这喧嚣世界最节能的防火墙。
小孩子的喜恶总是很明显的,他们见我不说话,便给我冠上了哑巴的标签。
这种幼稚的,天真的恶意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我反倒乐得自在,省去了应付那些无法同频灵魂的力气。
那些人只看到一个安静的影子,却看不见影子背后奔涌的星河。
02
升入小学后母亲将我带来了于家,踏进于家那天,阳光刺眼,巨大的雕花铁门无声滑开,如同巨兽的嘴。
母亲的手心全是汗,攥得我手腕生疼。她弯着腰,对着管家堆满讨好的笑。
我安静地跟着,目光掠过精心修剪的草坪、喷着水珠的喷泉,最后落在那架后院角落、油漆斑驳的旧秋千上。
那一刻,心奇异地安定。
我们家三代都在于家做工,第四代似乎已成定局。
看着厨房里父母陀螺般旋转的身影,我竟荒谬地感到一丝庆幸——
至少,那架秋千和它上方被藤蔓切割的天空,暂时属于我。
于家夫妇像默许一盆安静的绿植,默许了我的存在。
那时的我还不懂,命运的默许,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遇见于贺,就是这份价码里,最滚烫的一笔利息。
03
第一次和于贺的相见并不愉快,当然有可能是我单方面的。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坐在秋千上,默默回想着今天看过的书中的句子。
额角猛地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
我皱着眉头,抬头望去。
二楼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的男孩,正俯视着我。
夕阳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可那双眼睛里,却是纯粹的、未加掩饰的傲慢,像在观察一只被石子击中的鸟。
我盯了他好一会后才跳下秋千,弯腰,捡起那颗沾着我血、边缘锐利的小石子。
我死死握着手里的石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窗,那张精致的脸,狠狠砸了回去。
他不躲不闪,反而猛地拉开了整幅窗帘!整个人暴露在刺眼的夕阳里。
砰!
闷响清晰得如同敲在心上。
石子精准地吻上他左脸颊。白皙的皮肤瞬间泛起一道清晰的红痕。
他捂住脸,身体微晃了一下。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皱眉,但那表情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秒,他放下手,对着楼下狼狈的我,咧开一个诡异又兴奋的笑容。
夕阳落进他骤然亮起的眸子里,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让我后背爬满了寒意。
神经病!
恐惧瞬间压倒了愤怒。我转身就跑。
额角的血滴落在翠绿的草坪上,留下几点暗红的印记。
我一路小跑到厨房。
油烟弥漫,呛得人喉咙发紧。母亲正用力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头也没回,声音疲惫而不耐:缺钱了抽屉里,自己拿。
心口那点微弱的期待,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只剩冰冷的灰烬。
我沉默地走回房间,对着模糊的镜子,用冷水冲洗额角的伤口,接着我又从药箱里拿出碘伏棉球,消毒,贴上纱布。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
镜子里映出稚嫩的、柔软的十岁女孩的脸,但那双眼睛,却黑沉沉的,像结了冰的湖。
耳边仿佛又响起遥远而模糊的声音,来自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醉酒后的咆哮:我们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胎……
04
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收到的礼物,是我自己。
印象里,那天雨下的很大,像是天河决了口。
我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于家主厅那能照出人影的冰冷大理石地面上。
最后一次回头,厚重的雨幕隔绝了视线,只模糊地看到父母撑着伞站在门廊下的剪影。
没有挥手,没有叮嘱,平静得像送走一件旧家具。
冰冷的雨水混着嘴角的咸涩一起流下。
原来离别不一定是汽笛长鸣,也可以是沉默冰冷的雨。
管家把我带到于贺的书房。
巨大的空间,整面墙的书柜里塞满了烫金书脊的精装书,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雨景。
于贺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正专注地摆弄着一个结构复杂的航模。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褪去了一些稚气,左脸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浅痕,像一枚隐秘的勋章。
在将我送到后,管家悄无声息地退下,关上了门。
只有两个人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他放下航模,身体后仰靠进椅背里,眼神纯粹是好奇,像在打量一件刚送来的新物品。
真哑了他开口,声音带着点变声期的微哑,是纯粹的探究。
沉默。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书柜那些烫金的、书名陌生的精装书上。
等了许久,他似乎觉得无趣,下巴朝旁边茶几上随意一抬:把那杯水端过来。
骨瓷杯里盛着滚烫的水,白气袅袅上升。
这是主家的命令,我不能违抗。
我走过去,脚步很轻,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我沉默地伸出手,端起那杯滚烫的水。
指尖接触杯壁的瞬间,灼痛尖锐,皮肤立刻泛红发烫。
我稳稳端着,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滚烫的温度仿佛从指尖一直灼烧到心口,而沉默,像一层冰冷的铠甲,死死封住了尖叫和退缩的本能。
疼痛是勋章,沉默是武器。
于贺盯着我的手,眼神从最初的漫不经心,渐渐变得专注,染上了一丝被挑衅的薄怒。
就在我以为快要握不住那滚烫的杯壁时,他毫无征兆地暴起。
哐当!
手臂猛地一挥,精准地打中了杯子!
骨瓷杯脱手飞出,砸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滚烫的热水四溅开来,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我依旧沉默着,垂眼,看着地上的狼藉。缓缓蹲下身,摸出口袋里干净的手帕,安静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水渍,收拾起碎片,动作流畅、专业,带着一种麻木的熟练,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不远处的于贺居高临下地看着,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背上。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了沉寂,看来,周家把你教得不错。
我没有抬头,捡起最后一片碎瓷,包在手帕里。掌心被碎瓷的棱角硌得生疼。
血脉里的专业素养,无需言传身教,早已刻进了骨髓。
日子像于家花园里那条人工开凿的溪流,表面平静,底下暗涌。
于贺终于确认了我这个哑巴的新功能——专属树洞兼移动杂役
他的倾诉欲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
食堂的鳕鱼排像橡胶,国际局势如何微妙地影响了家族的投资组合,新发现一家辣到灵魂出窍的拉面店……信息量巨大而毫无重点。
烦得要命,有时真想在他身上装个静音键。
他却毫不在意,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笃定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情绪垃圾桶。
我的应对策略是: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同步高速运转着复杂的受力分析图、化学反应方程式配平、英文长难句的阅读理解……
对我来说,这些才是我精神世界里牢不可破的锚点。
偶尔,当他话语的洪流里溅起一两滴真正能让我停顿的水珠——比如提到那家拉面店靠近市图书馆新开的阅览区时——我的眼神会飘忽那么一下,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划动着某个解题步骤。
这微小的变化有时会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会突然停下滔滔不绝,探究地盯着我几秒,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然后,继续他的独角戏。
05
十六岁,我被塞进了同一所顶级私立学校。
这里等级森严,如同一个微缩的宫廷。
我谨小慎微,只想当一个彻底的透明人,淹没在题海里,用实打实的成绩为自己铺一条狭窄却真实的路。
然而,于贺的哑巴小跟班这个标签,像黑夜里的探照灯,精准地将我从人群中剥离出来。
青春疼痛文学里的那些桥段,我几乎一个不落地体验了。
抽屉里时不时出现的死蟑螂、僵硬的蜘蛛;凳子上永远擦不干净的强力胶水印迹;晾晒在公共区域的运动服,被泼上刺鼻难闻的颜料;最过分的一次,在女厕隔间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冻得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抱着湿透冰冷的手臂,蜷缩在狭窄的隔间里,听着外面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心口像被冰封的荒原覆盖。
对于这种事,要说不生气是假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嘲讽和荒谬感。
这群人,用着如此拙劣的手段,试图碾碎一颗在他们无法理解的、更为严酷环境里早已淬炼过的灵魂。
愚蠢又可怜。
就在我冻得快要麻木,脑子在思考是直接踹门出去还是等她们走光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隔间的门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狠狠弹在墙上。
下一秒,一件带着熟悉清冽松木气息、干燥而温暖的外套,兜头罩了下来,隔绝了刺骨的冰冷和湿意。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拽进一个滚烫的怀,他的心跳急促而沉重,撞击着我的耳膜,手臂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紧绷如拉到极限的弓弦,带着惊悸后怕和压抑不住的怒意,谁干的!
我僵在他怀里,湿冷的寒气像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要告诉他吗
除了让他陷入一场无聊的争斗漩涡,除了给我贴上惹是生非的标签,有什么用
回想起于母看我时不加掩饰的鄙夷,想到身边人异样的眼光,我的身体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又在胡思乱想!他似乎瞬间洞察了我的心思,手臂收得更紧,更深地将我箍进那滚烫的胸膛里,下巴重重地抵在我湿漉漉的发顶,声音强硬得不留一丝余地。
我说过,你是我的人!最重要的人!懂不懂!
最重要的人
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涌起一阵陌生的酸胀感。
少年的心动总是这么轻易,于贺像一束灼热的光,照亮着我,也刺痛着我。
他没让我回那冰冷的教室。
强硬地将我带回于家,塞进暖气开足的客房。
我趴在窗边,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融入暮色沉沉的庭院,司机发动了车子安静地等着他。
或许是去处理后事去发泄他心头的怒火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一次就这一次,看看这最重要三个字,在他那里究竟有多少分量。
他回来得很晚。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我蜷在沙发一角,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子,冰水带来的寒意似乎还顽固地留在骨头缝里。疲倦和暖意交织,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刚感觉到于贺靠近的气息,我的手指就已下意识地抬起,微凉的指尖抵住了他试图凑近的额头。
醒了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是根本没睡,在等我
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他近在咫尺的下颌线。没说话,只是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些。
好啦,我回来了。他低笑一声,顺势握住我抵在他额头的手指。
他指腹带着些薄茧,轻轻摩挲着我的指尖,带来细微的痒意和战栗。
抱你回房睡他压低声音,慵懒的语调里带着一丝蛊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
心脏猛地一跳。
我迅速抽回手,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未意识到其中的慌乱。默默站起身,毯子滑落到地上。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我的反应,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揽过我的肩膀,熟稔地将我圈进他的怀抱里。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驱散着最后一点寒意。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松木香水和淡淡的烟草味,霸道地将我包围。
习惯,这是最可怕的东西。
几年间,他用无数个怕黑、做噩梦、题目不会讲不清等拙劣借口,将逾越主仆界限的亲昵,一点点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罅隙,织成了一张细密无形的网。
反抗这个念头往往来不及升起,就被日复一日的习惯无声地消磨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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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冰水事件之后,校园里那些无端的恶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我的座位纤尘不染,抽屉干净如新。
午餐时间,于贺端着餐盘,无视周围骤然降低的分贝和那些探究、嫉妒交织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坐在我对面。依旧侃侃而谈,午后的阳光跳跃在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上,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我安静地吃着蔬菜沙拉,握着叉子的指尖却不自觉地微微蜷起。叉尖偶尔划过瓷盘,发出细微的声响。
原来被强势地划入保护领地,是这种感觉——像在雪夜里骤然被裹进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外套,暖意瞬间包裹,暖得心口发酸,眼眶发胀。
然而,伴随而来的,是更深、更清醒的刺痛。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泅渡的星河。他是云端的骄阳,我是地上的尘埃。
他的羽翼遮蔽了风雨,也同时遮蔽了我本该仰望的天空。这份温暖是恩赐,也是沉重的枷锁。
高三的夏天,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向来张扬如活火山的于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寂和压抑,低气压笼罩着他,也笼罩着他周围的空间。
晚餐的气氛格外凝重。
于父放下餐巾,动作沉稳而富有仪式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贺儿,你出国要准备的东西基本已经敲定了,下月初需要回复。国外的平台、人脉、视野,对你将来接手集团至关重要,这是既定规划。
于母端起汤碗,优雅地用小勺舀着汤,语气温柔得如同在谈论天气,目光却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评估一件家具的实用性和摆放位置:是啊,男儿志在四方。小柔这孩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我的名字,这些年把你照顾得很好,细心,本分。
她的视线扫过我低垂的眉眼,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等你出国,让她继续跟过去照顾你起居。有她在,我们也放心些。
啪嗒!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我手中的银匙从瞬间失力的指尖滑落,砸在骨瓷餐盘的边缘,弹落到厚绒桌布上,滚了两圈,停下。
继续跟着照顾起居——轻飘飘的七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狠狠地烫在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在他们眼里,规划于贺金光大道的未来时,我的价值仅仅是一个可以随迁、保证他生活舒适的行李。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意愿、没有未来、连名字都不值得被记住的附属品。
我沉默的存在,只是为了服务他。
我的未来,只是他宏伟蓝图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屈辱,被彻底否定、被物化到极致的窒息感,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眩晕。
在于家父母惊愕的注视下,在于贺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我的目光中,我猛地站起身。
椅腿划过光洁的地板,发出刺耳绵长的噪音,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
喉咙被滚烫的硬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没有看任何人,凭着本能踉跄着冲出了这间富丽堂皇、此刻却令人窒息作呕的金色牢笼。
冰冷的夜风如刀刮在脸上,奇异地让混沌灼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凭着肌肉记忆我跌跌撞撞地扑向后院最深的角落,扑向那架油漆斑驳的旧秋千——童年最后的精神堡垒。
腿撑不住身体翻涌的情绪,跌坐在冰凉粗糙的木板上。木刺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醒。
我死死抓住冰冷的铁链,指关节微微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用尖锐的疼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和心口的酸楚。
眼泪汹涌地想要夺眶而出,被我死死咬住下唇憋了回去,咸腥的血味在口腔弥漫开来。
这里,只属于我的角落,眼泪是最廉价懦弱无用的奢侈品,它洗不掉我的出身,改变不了我的处境,更撼动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决定。
我该去哪呢
我该遵从安排,在他将奔赴光芒万丈的锦绣前程时,成为他的附庸吗
深埋在心底最隐秘角落、卑微如尘土的期待——期待他或许会不同,期待我在他心中不止是一件物件——被于夫人那轻描淡写的语气,瞬间碾得粉碎。
身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刻意放轻了节奏,带着试探,在几步之外停住。
沉默在夜色里蔓延发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在生气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少见的迟疑和沙哑,打破了沉寂。
我蜷缩着身体,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用肢体传递着无声的抗拒。他身上残留的松木清香,此刻像致命的毒药,侵蚀着理智。
因为……我妈的话他又走近了一步,距离的缩短让声音更加清晰,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我的背上。
于夫人那句让她继续跟着照顾起居吧,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像点燃了引线,引爆了积压的所有情绪。
我猛地抬起头,胡乱而粗暴地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倏然转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刺向暮色中他轮廓模糊的脸。
用尽全力,仿佛要撕裂声带,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却异常清晰的嘶喊,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沫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不会和你离开。
嘶哑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后院。
于贺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瞳孔骤然收缩,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面庞。
下一秒,他像被激怒后锁定了猎物的猎豹,猛地扑了过来。
高大的身影瞬间将我笼罩,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双手哐地一声,重重撑在我身体两侧冰冷的秋千铁链。
坚硬的链条深陷进他的掌心皮肉。温热、带着怒意和更复杂情绪的气息,连同一种绝对的掌控欲,扑面而来,拂乱了我的额发!
再说一遍!他的声音紧绷到了极致,像随时会断裂的弓弦,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凶狠的穿透力,仿佛要刺穿我的灵魂,挖出最深的秘密,清清楚楚地,再说一遍!
退无可退,身后是冰冷的铁链和木板,身前是他滚烫的胸膛和燃烧着风暴的眼眸。
我被他目光里翻涌的惊涛骇浪、那种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执拗,逼到了悬崖边缘。
破釜沉舟的勇气混杂着长久压抑的悲愤,冲垮了所有的顾忌,我猛地仰起头,于贺,你知道吗,你真的很烦,你的那些事我根本不想听。这么多年来,我只能跟在你身后,我受够了,我绝对不会和你走。
这句话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脱力地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倔强地瞪着他。
预想中的暴怒、斥责、惩罚……并未降临。
于贺撑在我身侧的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显示着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他死死地盯着我,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被顶撞的愠怒、以及……一种强烈的洞悉了惊天秘密后的狂喜和震动。
几秒钟的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他紧绷的嘴角,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开一个古怪而扭曲、令人心悸的弧度——那绝不是开心的笑,是猎人发现猎物露出了利爪、颠覆了所有认知后,混合着极致震动与掌控欲被满足的、近乎病态的狂喜。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被什么烫到,迅速后退了一大步,用力地、粗鲁地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发出短促压抑的呵…。
他似乎在极力压下喉咙里的什么东西。
再看我时,眼底的风暴沉淀了下去,换上了更可怕的、滚烫得能将人焚烧殆尽的幽深光芒。
那光芒牢牢锁住我,带着志在必得的猎人擒获了最狡猾猎物的兴奋。
原来……
他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般沙哑,带着奇异的磁性,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你真的……能说话。
他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侵略性与危险性并存的弧度,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又像锁定了目标的掠食者,一步一步,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再次逼近:
那么,这十年来……他刻意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终审判的落槌:
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每一个‘我喜欢你’……
你也都……听见了
所以你是故意不回应我故意吊着我吗
轰隆——!
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劈碎了所有思,我大脑一片空白,血液疯狂地倒流回心脏,又猛地冲向四肢百骸,脸颊滚烫得如同燃烧,那些刻意忽略、深埋心底、以为早已遗忘的碎片又重新被翻出。
夕阳下的书房他望着飞鸟的呢喃低语,深夜里他以为我熟睡时在床畔的叹息,无数次他以为我听不见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注视,此刻被他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挖出,赤裸裸地摊开在暮色之下。
我微微张开嘴,喉咙像被滚烫的岩浆死死封住,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音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在他洞悉一切、了然一切的灼灼目光下,十年的沉默,早就成了我吊着他的、无可辩驳的罪书。
他眼底的光芒愈发明亮、愈发滚烫,凝聚成一种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志在必得的笑意。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那目光穿透了我脆弱的伪装和强装的镇定,直刺灵魂最深处,锁定了那颗疯狂跳动、无处遁形的心脏。
无声的宣告响彻在我们之间:抓住了。
于贺,亲手擒获了沉默十年的猎物。
07
那晚之后,于家这台庞大的机器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诡谲平静。
表面的齿轮依旧精密运转,仆人们低眉顺眼,于家夫妇各自忙碌。
然而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于贺不再喋喋不休地倾倒他的顶级烦恼,也绝口不再提出国的事。
他看着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安静的物品或安全的树洞,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那专注里裹挟着强烈的探究、被欺骗后残留的愠怒、以及最让我不安的——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像一头锁定了觊觎已久猎物的雄狮,并不急于扑杀,只是耐心地逡巡着自己的领地,目光一遍遍巡视确认,只待一个最佳时机扑上去,将猎物彻底纳入掌控。
于母看我的眼神则淬了冰,混合着审视、厌恶、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仿佛一件安分守己的家具突然长出了獠牙,成了一个不懂规矩、痴心妄想攀附的潜在巨大麻烦。
走廊里偶遇,她不再视而不见,而是会停下脚步,目光冰冷地在我身上停留几秒,带着无声的警告和驱逐意味,空气在她经过时仿佛都会降温。
时间在这片诡谲的平静下滑到了高考放榜日。
网络页面被我刷新了无数次。
当看到被屏蔽的成绩时,我坐在佣人房那台老旧电脑前,握着鼠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蜷了一下。
没有尖叫,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平静,仿佛本该如此。
书桌上那盏旧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亮了旁边堆叠如山、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参考书和试卷。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客厅里的电话疯狂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穿透沉滞的空气。
各种顶尖学府的招生组电话一个接一个,那份急切的诚意几乎要穿透管家的防线直接联系到状元本人。
管家焦头烂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门外传来。
国外知名大学的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像通往既定王座的金光闪闪通行证,被恭敬地放在了于贺宽大的书桌上。
于家为此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炫目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的微醺、高级香水的馥郁以及虚伪恭维的混合气味。
我穿着和其他女佣无异的、浆洗得笔挺的黑色制服裙,安静地站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像一个被挂错了位置、格格不入的墨点。
热闹是他们的,我的世界,在书页间、在笔尖下,在那个刚刚被确认的榜首名字里。
宴会进行到高潮。于母挽着一位气质高雅、举止得体的年轻女孩,如同展示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走到了被众人簇拥着的于贺身边。
女孩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小礼服裙,笑容温婉,眼神明亮。
贺儿,于母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亲昵和自豪,清晰地传入附近宾客的耳中,这是林氏集团的千金,林薇,刚从巴黎学设计回来。你们年轻人,以后在国外念书,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她轻轻拍了拍林薇的手背,眼神里满是欣赏。
林薇落落大方地朝于贺伸出手,笑容恰到好处,带着名媛的矜持与自信:恭喜你,于贺。常听伯母提起你,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目光扫过于贺英俊的脸庞,带着含蓄却不容忽视的欣赏与探究。
于贺端着半杯香槟,脸上是完美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矜持而疏离。
他微微颔首,礼节性地握了握林薇的手,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穿透了喧嚣的人群,精准无比地、带着千钧重量落在了角落阴影里的我身上。
我平静的与他对视,心却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猛地攥紧,沉入了无底的寒潭深渊。
看,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光鲜亮丽,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阶级、门第、资源,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林薇身上。
她优雅高贵,永远高昂着头,面带微笑,尽管于贺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她也不在意,和于家同样高的地位和权力让她不必卑微的讨好于贺。
她的目光跟随于贺的视线与我对上,我下意识低头躲闪,像个做错事孩子。
在两道目光注视下我匆匆离开了宴会。
深夜,宾客终于散尽,奢华盛宴只剩下杯盘狼藉和残存的香槟气息。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沉默地穿过寂静的走廊,走向后院。
月光清冷如霜,无声地流淌在那架斑驳的旧秋千上,为它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孤寂的银辉。
我走过去,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
夜风吹过树梢,沙沙轻响,像无数幽灵在窃窃私语。
手里紧捏着那张同样滚烫的、印着我名字的南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它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真实属于我自己的触感。
身后,沉稳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在几步之外停住。
我没有回头,夜风撩动着制服裙的裙摆。
沉默在冰冷的月色里蔓延、发酵,沉重得如同凝结的铅块,压在心头,喘不过气。
通知书,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听不出情绪,收到了。
我依旧背对着他,身体纹丝未动,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录取通知书坚硬的边缘,感受着纸张的韧性和粗糙。
它承载的重量,是十年寒窗,是无数个寂静深夜孤灯为伴的证明。
下个月初的飞机。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报时。那是启程去国外的日期。
指甲掐进了通知书坚硬的封面,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你……他顿住了。
空气瞬间凝固。
夜风吹来他身上熟悉的、此刻却让我无比抗拒的松木气息。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热地钉在我的背上,像是在酝酿,在权衡,声音绷着一丝极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弦,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最终裁决。
……跟不跟我走
问题赤裸裸地抛了出来,像一块巨石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死寂的水面上,激起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巨浪。
跟以什么身份继续做那个默默无名的哑巴
在他和林薇们金光闪闪、壁垒森严的世界里,扮演一个卑微的、隐形的背景板
看着他沿着既定的轨道飞驰,与门当户对的佳丽并肩而立
该怎么选,我早就清楚了。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地上诡异而疏离地纠缠着,根部却清晰分隔,泾渭分明。
晚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无数声音在低语,催促着答案。
时间被无限拉长。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动作沉重得近乎凝固,脸上却带着柔柔的笑。
月光清冷如水银,倾泻下来,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则隐没在深邃的阴影里。
幽深的眼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翻涌着看不透的、极其复杂的惊涛骇浪。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隔着一步之遥,隔着云泥之别,隔着太平洋的辽阔。
心跳在耳膜里轰鸣。
然后,在他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中,我缓缓地抬起手。
露出了那份印着南陆军校古朴校徽的录取通知书。
它在月光下散发着沉静而坚韧的光芒。
我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无澜,十年沉默淬炼出的沉静,此刻是最大的力量。
没有嘶喊,没有控诉,没有玉石俱焚的撕扯。
只是将那纸通知书,轻轻按在胸口心脏跳动的位置,一个简单、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动作。
月光下,我的身影挺直如松。
身后,是那架斑驳的旧秋千,无声地见证了我十年挣扎与生长的轨迹。
身前,是通往属于我自己未来的路。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震惊、错愕、翻涌着无数复杂情绪的脸,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转身,迈步。
走向月光铺就的前方,走向没有额外标签的、只属于周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