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要离婚
锅盖被汹涌的蒸汽顶得噗噗作响,像一只濒死的、徒劳挣扎的鸟。浓郁的、带着药材特有苦香与肉骨醇厚气息的白雾翻滚着涌出,瞬间扑了林月初满头满脸。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那温热潮湿的气息粘在皮肤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又来了。她熟练地侧身,用肩膀顶开沉重的厨房玻璃门,一手护着托盘边缘,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盅炖足了四个钟头的五指毛桃煲龙骨汤端出来。托盘上还放着一碟碧绿的清炒菜心,一碗粒粒分明的白米饭。这是丈夫陈明宇雷打不动的午餐标配。
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将初夏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砖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陈明宇穿着熨帖的银灰色衬衫,一丝不苟地打着深蓝色领带,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他坐在那张昂贵的欧式餐桌旁,正对着平板电脑开视频会议,纯正流利的英文伴随着偶尔的轻笑传出来,自信又笃定,是掌控全局的腔调。
林月初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巨大的、移动缓慢的幽灵,脚尖小心地避开地砖上反射的光斑。她将那盅汤轻轻放在他手边,白瓷炖盅衬得她常年浸在油烟气和水汽里的手背显得有些粗糙发红。她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汤,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趁热喝。
陈明宇的目光短暂地扫过炖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视线重新聚焦在平板上,对着那头说了句Excuse
me
for
a
moment,然后才转向林月初。那目光掠过她的脸,没有停留,直接落在她身上那件因洗过太多次而有些松弛变形的家居服上,尤其是在腹部和胸前堆积出明显的褶皱。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一种理所当然的挑剔:今天这汤……是不是油又撇得不够干净看着有点浑。他拿起精致的汤勺,象征性地在汤面上轻轻刮了一下,勺底沾了些许细微的油星,跟你说了多少次,老火汤精髓在清润,油腻腻的喝下去负担重。还有,他下巴朝菜心点了点,这菜心火候过了,颜色都不脆嫩了。
林月初的呼吸微微一滞。厨房里闷热的气息似乎瞬间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她看着陈明宇那张依旧英俊,却因常年养尊处优而透出些许骄矜的脸,看着他开合的双唇吐出那些吹毛求疵的评价,看着他视线里那种习惯性的、带着点俯视的审视。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她没辩解,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手指在围裙上无意识地用力蹭了一下,试图蹭掉那并不存在的油腻感。四年了,一千四百多个日夜,194道汤谱轮番上演,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围着这一亩三分的厨房、柴米油盐的日常、两个需要精心照料的孩子,还有眼前这个永远对汤的清澈度和菜心颜色有更高要求的男人旋转。旋转的结果,是她日益臃肿笨拙的身体,像一只被不断吹胀的气球,牢牢地困在180斤的躯壳里。
陈明宇见她沉默,似乎也失去了继续挑剔的兴致,注意力迅速回到了屏幕上,重新切回英文模式,语气又变得轻松自信起来。
林月初默默地退回厨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客厅里那个精英的世界。厨房像个蒸笼,残余的热气和油烟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个角落。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视线落在流理台上那张被随手压在调料罐下的白色纸片上。
那是昨天社区医院拿回来的体检报告单。
纸片被她有些汗湿的手指抽出来,展开。密密麻麻的数据,好几个箭头刺眼地向上蹿着。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医生潦草的结论上:
**血脂异常(高)**
**血糖异常(偏高)**
**血压临界高值**
**体重严重超标(BMI
32.5)**
**建议:严格控制饮食(低脂低糖低盐),加强运动,减轻体重,定期复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再一路灼烧到心里。三高她才三十二岁!身体里那些日积月累的、被靓汤滋养出来的油脂和糖分,此刻变成了最恶毒的嘲笑。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苏晴的名字,是她唯一还保持着紧密联系的大学闺蜜。
划开接听,苏晴元气十足、语速极快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月初!月初!江湖救急!我下午要去谈个超难搞的客户,上次那款提神醒脑还不上火的参麦饮还有没有求投喂!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救命稻草人间小菩萨!
林月初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松了一点点,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弧度:还有一点,我下午给你送过去
啊啊啊!爱死你了!就知道你最靠谱!苏晴在电话那头欢呼,对了,跟你说个事儿,昨天我们公司楼下咖啡馆,碰见你家陈大少了。
林月初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嗯
他跟他那个新招的小助理,叫什么来着哦对,吴薇薇!一起喝咖啡呢。啧啧,那小丫头片子,眼睛都快黏在你家陈总身上了,说话嗲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苏晴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随即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月初,不是我说啊……你最近怎么样上次见你,感觉你……好像又累了不少陈明宇那家伙,没欺负你吧
欺负林月初咀嚼着这个词。他按时给家用,不赌不嫖,回家会陪孩子玩一会儿,在外人面前也给足她陈太太的面子。这算欺负吗可那眼神……
没,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就是有点累。孩子闹腾。
唉,理解理解,当妈都这样。不过你得对自己好点啊姐妹!你看看你,以前我们系花啊!现在……唉,我不是那个意思啊!苏晴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找补,我是说,你得支棱起来!别一门心思就围着锅台和孩子转,也拾掇拾掇自己!你是不知道,昨天你家陈明宇看那个小助理的眼神……啧,怎么说呢,跟看你完全不一样!
林月初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看我……什么眼神
电话那头苏晴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斟酌措辞,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就……怎么说呢像看一个用了很多年、特别顺手、但也仅限于顺手的……保温瓶你知道吧实用,安全,永远在那里,但也就那样了,没什么波澜,更谈不上……欣赏或者别的什么。
保温瓶。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捅进了林月初的心脏,瞬间冻结了里面残存的一点点温热。所有的麻木、疲惫、体检报告上的警告、陈明宇挑剔的目光、身上沉重黏腻的脂肪……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彻底点燃,轰然炸开!
她捏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外壳里。身体里压抑了太久的东西疯狂地冲撞着,咆哮着要找一个出口。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灶台上那只巨大的、陪伴了她整整四年、炖煮了194道靓汤的紫砂汤锅。深褐色的砂体沉稳厚重,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象征着将她牢牢锁死的牢笼。
苏晴,林月初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汤我下午给你送。挂了。
不等苏晴回应,她直接掐断了电话。手机被她随手丢在布满油渍的流理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灶上小火舔舐着砂锅底部的细微声响,和汤锅里沉闷的、代表着火候正好的咕嘟声。
林月初一步一步走向灶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被碾碎的自尊上。她停在汤锅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她看着那厚重敦实的锅体,看着里面翻滚着、耗费了她无数心血和时光的浓白汤汁。
保温瓶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把这厨房里所有令人窒息的空气都吸进去,再化作毁灭的力量喷薄出来!
下一秒,她伸出手,不是去关火,不是去拿抹布。她直接抓住了那滚烫的砂锅双耳!
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皮肤似乎瞬间被烫熟。但这剧痛反而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刺激得她浑身颤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嘶吼从喉咙深处冲出!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只沉重的、盛满了滚烫汤汁的紫砂锅高高举起!
然后,用尽生命所有的愤怒和绝望,朝着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狠狠掼了下去!
哐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厚重的紫砂锅体在与地砖接触的瞬间,炸裂开来!无数深褐色的碎片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迸射!滚烫的、乳白色的汤汁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裹挟着药材和骨肉残渣,猛地喷溅、泼洒开来!
滚烫的水珠和油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暴的烟火,在厨房狭窄的空间里猛烈绽放!溅在冰冷的冰箱门上,溅在光洁的瓷砖墙壁上,溅在橱柜的门板上,也溅在林月初的拖鞋、裤脚,甚至她裸露的小臂上,留下星星点点灼热的刺痛。
滚烫的龙骨和五指毛桃残骸狼狈地散落一地,浓郁到化不开的汤汁香气混合着碎裂的砂土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浓烈得令人作呕。
巨大的声响如同炸雷,瞬间击穿了客厅里那个精英世界的屏障。
视频会议里的英文交谈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椅子腿与地面急促摩擦发出的刺耳噪音。
What
the
hell!(见鬼了!)陈明宇惊怒交加的英文吼声响起。
下一秒,厨房的玻璃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陈明宇站在门口,银灰色的衬衫依旧笔挺,但脸上那掌控一切的从容和挑剔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惊愕、难以置信和暴怒。他看着满地狼藉——流淌的汤水、四散的砂锅碎片、狼狈的食材残骸,最后目光定格在站在爆炸中心的林月初身上。
她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头发有些凌乱,被汤汁溅湿的廉价家居服裤腿紧紧贴在腿上,勾勒出臃肿的线条。手臂上被烫红的几点格外醒目。
林月初!你发什么疯!陈明宇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被冒犯的震怒和浓浓的不解,中文脱口而出,你知道这只锅多少钱吗你知道炖这一锅汤要多久吗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好端端的砸锅干什么!
他的怒吼在狼藉的厨房里回荡。
林月初的肩膀停止了抖动。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痕,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冰冷。
她抬起手,不是去擦溅到脸上的汤渍,而是指向客厅的方向,指向那张还亮着视频会议界面的平板电脑,指向陈明宇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英俊面孔。
她的声音不高,嘶哑得厉害,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陈明宇的神经:
陈明宇。
我受够了。
我要离婚。
时间凝固了。
满地狼藉的厨房里,滚烫的汤水还在缓缓流淌,带着药材和油脂特有的气味,粘稠地漫过碎裂的紫砂片,漫过林月初廉价的塑料拖鞋边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惨烈的香,浓得化不开,也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明宇僵立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从极致的惊怒瞬间切换成一片空白的茫然,仿佛林月初刚才吐出的不是中文,而是一串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异星咒语。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精明计算和些许俯视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着林月初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却透着死寂决绝的脸。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转动,你说什么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林月初没有重复。她只是看着他,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空洞得吓人,所有的情绪都沉到了最深的井底,只剩下冰封的决堤口。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狼藉,那曾是她四年心血的象征,如今只是一堆需要清扫的垃圾。
她抬手,动作有些僵硬地解开了系在腰后、早已被油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围裙带子。粗糙的布料摩擦过家居服,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然后,她随手一扔。
那团油腻的、象征着陈太太身份的围裙,像一块破抹布,轻飘飘地落在了流淌的汤水上,迅速被浸透、污染。
她没有再看陈明宇一眼,仿佛他只是厨房里一件碍事的摆设。她侧身,迈过地上最大的一滩汤汁,脚步有些虚浮,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一往无前的力量。臃肿的身体擦过僵立着的陈明宇,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你站住!陈明宇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一丝神智,猛地伸手想抓住她的胳膊。他的动作带着惯有的强势和不容置疑。
林月初却像背后长了眼睛,或者是对他所有的肢体语言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般的规避反应。在他手指触碰到她衣袖的前一瞬,她的身体以一个与她体型不符的灵活度向旁边微微一让。
陈明宇抓了个空,指尖只蹭到一点油腻的家居服布料。
这彻底激怒了他。林月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他怒吼着,声音因为失控而有些变调,你他妈发什么神经就因为我说了一句汤油了就因为你闺蜜跟你嚼了几句舌根离什么婚你离了婚吃什么喝什么孩子怎么办你拿什么养活你自己啊!
他堵在厨房通往客厅的过道上,像一堵愤怒的墙,试图用一连串的质问和现实的重锤将她砸醒,砸回那个懂事的保温瓶状态里。
林月初的脚步停住了。她站在过道中央,背对着他,低着头。宽厚的肩膀似乎因为压抑着什么而微微颤抖。陈明宇看着她沉默的背影,心中那股荒谬的怒火里,又隐隐生出一丝掌控感即将回归的错觉。看,她就该是这样,被现实一敲打,就缩回去了……
然而,下一秒,林月初猛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眼睛!镜片后的那双眼,不再是枯井,而是燃起了两簇幽暗冰冷的火!那火焰烧尽了所有的麻木和顺从,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狠和孤注一掷!
我吃什么喝什么她开口了,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掷向陈明宇,吃我自己挣的!喝我自己买的!用不着你陈大总裁高高在上地施舍!
孩子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他们是我的孩子!我会带着!法院判给谁,还不一定呢!你真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真以为我林月初天生就是个只会给你炖汤的废物!
她猛地抬起手,指向厨房里那一片狼藉,指向那个象征着她被禁锢、被消耗、被物化的地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尖利:
四年!一千四百多天!194道汤!我像个傻子一样守在这个笼子里!把自己熬成个180斤的‘汤罐’!熬出三高!熬到你用看保温瓶的眼神看我!熬到连你招的小助理都敢骑到我头上拉屎!
陈明宇!我告诉你!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震得她自己耳膜嗡嗡作响。吼完,剧烈的喘息让她胸口起伏不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燃着幽火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陈明宇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明宇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震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月初。在他印象里,她总是温顺的,沉默的,带着一点怯懦的疲惫。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虽然臃肿笨拙,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要撕碎一切的疯狂气势。他竟被这气势逼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堵在过道上的身体出现了一丝空隙。
林月初没有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在他后退的瞬间,她像一头发动冲锋的笨重犀牛,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撞开他挡在过道上的身体!
陈明宇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磕在门框上,闷哼一声。
林月初头也不回,脚步沉重却异常快速地冲进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得吊灯似乎都在微微摇晃。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只剩下厨房里一片狼藉的汤水和碎片,客厅里平板电脑上视频会议界面里几张面面相觑、震惊又尴尬的西方人脸孔,以及僵立在卧室门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惊疑不定的陈明宇。
卧室门内。
林月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家居裤传来寒意。刚才那股支撑着她爆发、怒吼、撞开一切的凶悍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粗重的喘息无法平复,喉咙里带着血腥味的干涩。手臂上被烫到的地方开始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提醒着她刚才的疯狂。
她做了什么
她砸了锅,泼了汤,吼了结婚五年的丈夫,说要离婚……还撞了他
一股冰冷的恐惧感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陈明宇会怎么对付她他会打她吗他会立刻把她扫地出门吗他会抢走孩子吗她刚才那些话……那些歇斯底里的控诉……在陈明宇和他那个精英圈层看来,一定像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子吧
巨大的无助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环抱住自己臃肿的身体,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眼泪终于冲破了那层死寂的冰壳,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伤心,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和自我怀疑的洪流。她真的能离婚吗她有什么180斤的体重,空白的简历,与社会脱节四年的认知……离开陈明宇这座金山,她可能真的会饿死。孩子怎么办朵朵和安安还那么小……
咚咚咚!
沉重的、带着怒气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像鼓点一样砸在门板上,也砸在林月初紧绷的神经上。
林月初!开门!陈明宇压抑着怒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把门打开!我们谈谈!
林月初的身体猛地一缩,抱紧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谈谈什么谈她如何不识好歹谈她如何离了他活不下去谈她刚才的疯癫是多么不可原谅
不。她不要谈。至少现在不要。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喘息的时间,哪怕只是暂时的鸵鸟行为。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没有等到,那声音变得更加不耐和强硬:听见没有开门!别躲在里面!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幼稚!
林月初咬紧了嘴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目光在凌乱的卧室里无意识地扫过,掠过梳妆台上堆积的廉价护肤品,掠过衣柜里塞满的宽松家居服,掠过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曾经装着专业书籍的纸箱……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床头柜上。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厚厚的、封面是深蓝色硬皮的本子。那是她的汤谱圣经。四年心血,194道老火靓汤的详细配方、火候、心得,全都一笔一划记录在里面。每一页都浸透着油烟气,边角因为经常翻阅而卷曲发黑。
看着这个本子,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就是这个东西!这194道汤!像194条无形的锁链,把她牢牢地锁死在这个名为陈太太的牢笼里,锁成了180斤的汤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呕吐的冲动。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烈的、自我厌弃的恶心感取代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破土而出,越来越清晰。
她撑起沉重的身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头柜前,一把抓起了那个厚重的汤谱本。深蓝色的硬皮封面冰冷硌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勇气,然后猛地拉开了卧室门!
陈明宇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开门,正准备再次砸门的手僵在半空。他脸上的怒容未消,眉头紧锁,眼神里混杂着余怒、不耐和一丝探究。
想通了他语气生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知道刚才……
他的话被林月初的动作硬生生打断。
林月初根本没看他,也没听他说什么。她只是将手中那个厚厚的、沉重的汤谱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摔在了他脚边光洁昂贵的地砖上!
砰!
一声闷响。
本子砸在地上,深蓝色的硬皮封面弹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写满娟秀字迹和沾着油渍的纸张。
拿走!林月初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你的汤!你的194道!都还给你!陈明宇!
她指着地上摊开的汤谱,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我林月初!
从今天起!
不会再给你炖一口汤!
我要离婚!
我要自由!
吼完这最后一句,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地盯着陈明宇。
然后,她猛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再次用力甩上了卧室门!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了反锁的咔哒声。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本摊开的汤谱,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无言地控诉着刚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