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几乎是在御书房的龙椅上熬过来的。
沈寒彻那句冰冷的“您知道后果的,对吗?”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寒光凛凛,随时可能落下。
重拟那份江南水患的奏折,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对着户部那语焉不详的奏报,像对着天书,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如同鬼画符。
需要多少粮?银子从哪儿拨?派谁去盯着?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
烛火燃尽又添,窗外的墨色由浓转淡,泛出灰白。
我像个被困在迷宫里的小兽,焦躁又绝望。
最终,在天际将明未明之时,我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直觉和福安小声提点的几个模糊数字,在崭新的奏折上,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我认为“清晰、明确”的批复。
字迹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蚯蚓,远不如沈寒彻批阅时那种力透纸背、铁画银钩的遒劲。
但好歹,是写完了。
数额?我咬牙填了个比原先“酌情”多出一大截的数字。
时限?写了“火速”。
督管?点了户部尚书的将,外加一个听起来很厉害的“巡按御史”。
贪渎克扣?我绞尽脑汁写了几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之类的狠话。
合上奏折那一刻,我浑身脱力,瘫在椅子里,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早朝时,当那份沉甸甸的奏折被内侍恭敬地呈到沈寒彻手中时,我甚至不敢看他的表情,只敢用余光死死盯着他握着奏折的手指骨节。
他垂眸扫视着。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只有他指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每一下都像刮在我心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他合上奏折,抬眼,目光如无形的冰锥,精准地盯向我。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尚可。”薄唇微启,吐出两个毫无温度的字。
就这两个字!没有斥责,没有不满,也没有……赞许。
只有一种公事公办、勉强过关的漠然。
像考官批阅一份刚及格的卷子,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
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失落和无力。
我拼尽全力,只换来他一句“尚可”。
在他眼里,我大概永远都是那个不堪造就、需要他时时耳提面命的废物小皇帝吧?
这种认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让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提不起精神。
御书房的空气似乎都残留着他那股冷冽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
批阅奏折时,那些字迹又开始模糊、扭动,我忍不住走神,脑子里全是沈寒彻那张冷峻的、仿佛永远不会有表情波动的脸。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我猛地甩甩头,试图驱散那些烦人的念头。
他嫌我无能,嫌我儿戏……那我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让他看到我的“心意”?让他知道,我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亮起的一点微弱的星火。
笨拙如我,能想到的“心意”,也实在有限。
“福安!”我压低声音,唤来我最信任的老内侍,“你说……王叔他,平日里……喜欢什么?”
福安那张和善的脸上显出几分错愕,随即了然,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回陛下,王爷……嗯,王爷似乎……对茶道有些讲究。老奴曾见王爷在府中独处时,会自己烹茶。”
茶!对!就是茶!
沈寒彻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气息里,似乎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茶香!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都亮了几分。
亲手给他泡一盏茶!这总比批奏折简单多了吧?让他看看,我也是有“心”的!
午后,我特意避开了御书房那令人窒息的环境,带着福安溜到了御花园一处僻静的暖阁。
小泥炉、山泉水、还有福安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据说是沈寒彻府上常用的那种碧螺春茶叶。万事俱备。
我信心满满。不就是泡茶吗?水烧开,茶叶放进去,泡一会儿,倒出来。能有多难?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我当头一棒。
那红泥小火炉看着小巧,火苗却格外桀骜不驯,舔舐着铜壶底,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学着记忆中宫人泡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提起铜壶。
壶柄烫得惊人!
一股钻心的痛从指尖传来,我“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手猛地一缩,铜壶“哐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滚烫的水溅了一地,也烫湿了我的龙袍下摆。
“陛下!”福安惊呼着扑上来查看我的手。
还好只是指尖红了一片,并未起泡。
但那份精心准备的心意,却如同地上的水渍和狼狈翻倒的铜壶,碎得不成样子。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狼藉,鼻尖发酸,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席卷而来。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再来!”我咬着牙,倔劲上来了,不顾福安的劝阻。
这次我学乖了,用厚厚的棉布裹住壶柄,笨拙地再次提起重新注满水的铜壶。
滚水冲入青瓷盖碗,碧绿的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我心中一喜,觉得似乎成了。
小心翼翼地端起盖碗,想学着“凤凰三点头”那样优雅地注入茶盏,结果手腕一抖——
“哗啦!”滚烫的茶汤大半泼在了茶盘上,只有小半杯颤巍巍地落入盏中,茶汤浑浊,茶叶碎屑漂浮其中,惨不忍睹。
看着那盏颜色诡异、还飘着碎叶的茶汤,我彻底泄了气。
指尖的灼痛还在提醒着我的笨拙。
这……这怎么拿得出手?沈寒彻那样挑剔讲究的人,看到这种东西,怕不是更要嗤笑我“儿戏”?
就在我对着那杯失败的“杰作”沮丧万分时,门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陛下,王爷……王爷到御书房了,说……说今日经筵时辰到了。”
经筵!我猛地抬头,心一下子又揪紧了。
那是沈寒彻亲自为我讲解经史子集、帝王之道的课业,枯燥艰深,每次听都如同受刑。
偏偏他还要求极严,目光如炬,我稍一走神便会被他冷冽的眼神冻僵。
匆匆赶到御书房,沈寒彻果然已经在了。
他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依旧是那身玄色蟒袍,姿态挺拔如松,正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暖化不了他那身冷硬的气息。
“王叔。”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声音发虚。
他抬眸,目光在我脸上扫过,似乎在确认我的存在。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我想起昨夜他看我那份“尚可”奏折时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将烫红的指尖缩进袖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我的失败和狼狈。
“坐。”他言简意赅,指了指我对面的位置。
经筵开始。
老翰林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讲述着晦涩难懂的“为君之道”。
那些“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大道理,如同催眠的魔咒,很快让本就因熬夜而疲惫不堪的我眼皮打架。
沈寒彻偶尔会开口,声音清冷,补充几句关键或提出尖锐的问题,每一次都让我心头一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可困意如同潮水,一波波袭来。老翰林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眼前沈寒彻那冷峻的侧脸轮廓却仿佛越来越清晰。
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流畅而冷硬的下颌……那是一种极具压迫感、却又带着奇异吸引力的俊美。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悄悄摸向案几角落一张用来垫砚台的废纸。
趁着老翰林转身写板书,趁着沈寒彻垂眸看书,我的手指捏住了笔杆。
心跳得厉害,指尖的灼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我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在那张废纸的边角,飞快地勾勒起来。
几笔下去,一个模糊的、带着棱角的侧脸轮廓渐渐成型……高鼻梁,薄嘴唇……
我画得入神,带着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盖过了老翰林枯燥的讲学。
我甚至没注意到,老翰林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股熟悉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
我猛地一惊,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慌乱地想要将那张废纸揉成一团藏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了那张画着歪歪扭扭小像的废纸一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僵硬地抬起头,正对上沈寒彻俯视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案几旁,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清晰地映着我此刻惊慌失措、面红耳赤的模样。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从我的脸上,移到了那张被我压在指尖下、却被他按住一角的废纸上。
那上面,是他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画得……画得如此拙劣,连鼻子都有点歪。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我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全完了!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他会怎么想?嘲笑我的幼稚?斥责我的不务正业?认定我朽木不可雕?
我甚至不敢呼吸,僵在原地,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等待着冰冷刀锋的落下。指尖下的那张纸,仿佛成了我的罪证。
沈寒彻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我。
那目光复杂难辨,不再是单纯的冰冷审视,似乎……似乎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难以解读的幽深。
然后,在我惊恐的注视下,他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勃然大怒,或是冷冷斥责。
他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将那张画着小像的废纸,从我僵硬的手指下……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