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栖霞谷的夜,被深重的死寂吞噬殆尽。
宣神谙拥衾独坐窗畔,未燃灯烛。白日里稚童的诵读声,织机的吱呀声,尚余一丝暖意在空气中游荡,此刻尽被无边墨色吞没。窗外,一弯冷月悬于墨蓝天幕,清辉洒落窗棂,凝作一片凄寒霜华。
霍翀沉稳的宽慰,崔祐信使匆匆的马蹄声,皆在这死寂中发酵,酿成沉甸甸的不安,紧压心口,愈收愈紧,几乎窒息。
白毅挥师出谷已数月。捷报虽至,言说文秀残部退至蜀地边缘,然字里行间那份刻意的轻描淡写,如何瞒得过宣神谙的眼?
霍翀坐镇谷中,沉稳如旧,口中“将军神武”、“万事皆在掌控”之语,滴水不漏。
然宣神谙何许人也?霍翀眉宇间极力掩藏的凝重,崔祐信使往来时那份异乎寻常的匆忙与谨慎,她皆能捕捉。
白毅…他在瞒她。
此念如冰藤,无声缠绕、勒紧心脉,带来阵阵窒息般的恐慌。那恐慌并非空穴来风,仿佛源于血脉深处某种未卜先知的悸动。
困意终如潮漫过堤岸。宣神谙和衣而卧,意识刚沉入黑暗渊薮,便被一股冰冷粘稠、足以冻结魂魄的绝望彻底攫住!
她不再是她。
她坠入了一个陌生而撕裂的躯壳,一个被无边痛苦与刻骨仇恨彻底啃噬的灵魂——白毅之魂!
眼前,是血染的炼狱!
残阳如血,泼洒在孤城断壁残垣的尸骸之上。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与腐死之气弥漫,每一次呼吸都如吞下滚烫利刃。城头,那面曾猎猎作响、象征霍家铁血的“霍”字大旗,已被撕裂,仅剩半截染血旗杆,斜插在一堆面目模糊的尸骸中。
目光所及,尽是断裂兵戈,倒伏在地、身着熟悉甲胄的残破躯骸!那些昨日犹鲜活的笑脸,那些曾与白毅勾肩搭背、同生共死的霍家亲兵、袍泽兄弟……此刻,皆成冰冷、扭曲、死不瞑目的残肢断体!
“霍兄——!”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自“她”喉中迸出,裹挟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她(他)踉跄着,如被抽筋剔骨,扑向城楼一角。
那里,一个魁梧如山的身躯倚靠着坍塌雉堞,胸腹间插着数支狰狞狼牙箭,玄铁重甲碎裂如败絮,鲜血如暗红溪流,无声浸透身下青砖,积成粘稠深潭。
是霍翀!
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那双曾锐利如鹰隼、洞悉万物的眼,此刻蒙上浑浊死灰,正艰难地、极缓慢地,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聚焦在“她”(白毅)那张同样被血污与绝望覆盖的脸上。
“阿…毅……”
霍翀之声微弱如风中残烛,嘴角却用尽最后气力,扯出一个惨淡到极致的笑容。
“活…活下去…莫…莫报仇…无…无用…”
那只曾挽强弓、破千军的大手,死死抓住“白毅”臂膀,指甲深陷皮肉,留下蜿蜒血痕。
“走!快走……他们…要灭口…记…记住…活下去…”
霍翀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眼神复杂地扫过狼藉的城楼,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似在警示什么。
“阿毅…朝堂…水浑…非…一人之过…护好…该护之人…”
言未尽,眼中最后那点微光,如残烛骤灭。抓住“白毅”的手,带着最后重量,沉沉地、永远垂落。
“霍兄——!”
撕心裂肺之痛瞬间席卷“她”每一寸神魂!滔天悲愤与噬骨之恨如地底熔岩,在胸中咆哮!
是谁?!是谁背弃了他们?!是谁令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一夕化作埋葬所有兄弟的坟场?!
场景陡然撕裂。
肃穆得令人窒息的议事大堂。
空气凝滞如铅,沉沉压下。堂上端坐几位朱紫官袍、须发皆白、眼神却闪烁如毒蛇的重臣。堂下,“她”(白毅)浑身浴血,甲胄残破,带着未愈的狰狞伤口,沉默跪于冰冷地砖之上。
“……白校尉,”
一个冰冷声音响起,带着审慎的、毒蛇吐信般的探究。“孤城失守,霍将军及麾下将士尽数殉国,你…为何独存?”
字字如淬冰之针,扎入耳膜。
“末将…末将突围时身受重创,昏迷不醒,为…为附近山民所救…醒转后,诸多事…已…已记不清了……”
“白毅”之声嘶哑干涩,眼神空洞茫然,脸上强作被大难摧垮神智的麻木与虚弱。唯深藏染血袖管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早已刺破掌心,鲜血濡湿内衬,带来阵阵锐痛。他眼角余光瞥见高堂之上的君王——文秀,那曾经“明公”的脸上,此刻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悯的叹息,仿佛在惋惜一件未能完美完成的“作品”。这伪善的悲悯比赤裸的恶意更令人作呕。
不可言!堂上道貌岸然者中,必有谋害霍翀之爪牙!此刻亮刃,无异自戕!
“记不清了?”
另一声音带着刻骨怀疑,紧追不舍。“霍将军临终可有遗言?敌军兵力部署如何?城中内应是谁?”
“末将…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片血红…到处都是血…兄弟们…”
“白毅”痛苦抱头,身躯筛糠般剧颤,将惊魂未定、记忆缺失之状演绎至极致。心中却在泣血!他记得!每一个背叛者的嘴脸,每一处阴谋的细节,文秀那张伪善面孔下隐藏的蛇蝎心肠!是他!那个他曾誓死效忠的“明公”,为除功高震主的霍翀,设下这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毒计!
或许,在文秀扭曲的认知里,这是为了某种“大局”的稳定,清除一个“不安定”的强藩?这念头更让白毅感到彻骨的寒意。
见“白毅”如此失魂落魄、懦弱不堪,堂上重臣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松懈终是流露。一个吓破肝胆、记忆尽失的莽夫,不足为虑。
“……白校尉,霍将军忠勇,朝廷痛失栋梁。然孤城失陷,数万将士殒命,社稷震动。究其缘由,是守备疏漏?是情报有失?抑或…将帅失和?你身为霍将军心腹,身负重伤却能生还,于情于理,朝廷总要问个明白。非是苛责于你,实乃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最终,“白毅”被“体面”地定为“忠勇可嘉,然力战重伤,神智受损”。象征性抚恤后,便被发配至苦寒刺骨的边陲戍守,美其名曰:“静养”。
场景再变。
荒凉边塞,朔风怒号,
卷起漫天黄沙,击打戍所陋窗噼啪作响。屋内,一盏如豆脂膏灯在风中摇曳,将孤影拉长,扭曲投于斑驳土墙。
白日里那个麻木呆滞的戍卒已然不见。卸下所有伪装,“白毅”独坐冰冷土炕边缘,眼神锐利如寒潭深处冻结的刀锋。刻骨之恨与无边孤寂,如两条冰冷毒蛇,日夜啃噬其魂。
左肋下,那道孤城突围时留下的狰狞伤口,在边塞刺骨阴寒中,如附骨之疽,隐隐作痛,每一次抽动皆是对那场惨烈背弃的无尽诅咒。
证据?铁证如山?痴心妄想。
所有线索皆被精心抹除,所有知情者或被灭口,或被收买。他如困于无边黑暗囚笼的孤魂野鬼,满腔恨意无处宣泄,只能在这苦寒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咀嚼那蚀骨焚心之痛。
边塞的朔风与经年的悲愤,终是侵蚀了这双曾洞察秋毫的眼。视线日渐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层擦不净的阴翳,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浑浊的纱。军医看过,只摇头叹息,道是‘障目之疾’,药石罔效。”
他踉跄起身,行至戍所角落一个落满尘灰的破旧木箱前,动作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掀开箱盖。箱底无金银,无兵书,唯有一卷被摩挲得边缘起毛、色泽黯淡的素帛。他小心翼翼,将其轻轻铺展于冰冷土炕上。
他颤抖着,将画纸凑到那盏如豆的脂膏灯前,努力睁大那双布满阴翳的眼。画中那温婉的眉眼、娴静的气质,曾经是烙印在心尖的清晰,如今却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和一片柔和的光晕。他徒劳地用手指摩挲着画纸,试图用触感去‘看清’那熟悉的线条,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令他心慌的模糊。
昏黄摇曳的灯火下,一幅女子画像跃然纸上。
画中人眉目温婉如春水,气质娴静似幽兰,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正是盛年时的宣神谙!
这是他当年离开那座吞噬兄弟的孤城后,凭记忆深处最清晰的烙印,暗请画师所绘。是这无边黑暗与恨意深渊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慰藉,亦是…最深的痛楚之源。
冰冷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温柔,抚过画中人温婉眉眼。指尖的寒意仿佛被那虚幻的温柔灼伤。滚烫的泪,终是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大颗滴落泛黄画纸,洇开一片片绝望湿痕,模糊了那温婉容颜。
“神谙……”
喉中发出一声破碎呜咽,如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对不住…我护不住霍兄…护不住兄弟们…也…再也护不住你了…”
前世,他甚至未能见她最后一面,
只在万里苦寒之地,闻她自请黜居,于深宫寂寂病逝的噩耗。那根刺,与孤城血仇一道,深扎心髓,永世难拔。
刻骨的恨意与蚀骨的孤寂将他彻底淹没。在这苦寒边塞,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对着画中那永远温柔、却永远触不可及的身影,了却了痛苦而绝望的一生。
脂膏灯耗尽最后一丝光亮,挣扎闪烁,终告熄灭。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一切。
“啊——!”
宣神谙猛地自噩梦中惊醒,如溺水者破浪而出!浑身被冷汗浸透,薄衫紧贴肌肤,冰冷黏腻。心在腔中狂跳欲裂,几乎要撞碎肋骨!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仇恨、孤寂与刻骨的思念,如冰冷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泪水早已爬满脸颊,冰凉一片,如同梦中边塞的风雪,灼烧着她的肌肤。
“女公子!女公子您怎么了?!”
守夜的青黛被这凄厉惊呼惊醒,慌忙掌灯冲入。摇曳烛光下,宣神谙面色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眼神空洞惊悸,如同失了魂的玉人。青黛吓得魂飞魄散。
“无…无事…”
宣神谙剧烈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平复那撕心裂肺、几乎窒息的痛楚。梦境太过真切,每一细节如烧红烙铁,深印神魂。
孤城的血雨腥风,霍翀垂死的嘱托,朝堂倾轧的冰冷,边塞无边的孤寂,还有…那幅承载无尽思念与绝望的画像……一切清晰如亲历!
“青黛…”
她猛地抓住青黛手臂,指尖冰凉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前方…前线…可有新讯?”
青黛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锐利与威势慑住,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眼神慌乱闪烁,不敢直视,支吾道:“还…还是那些,霍将军言说白将军一切安好,让您安心……”
“说实话!”
宣神谙厉声打断,声如出鞘利剑,斩断一切虚饰!“是不是出事了?!一字不得隐瞒!”
青黛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并非全因惧怕军法。她眼前闪过那信使惊恐扭曲的脸,醉酒后语无伦次地描述着营中兄弟自相残杀的惨状,以及…将军帐内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她怕极了,怕女公子涉险,更怕这如山的秘密压垮自己。宣神谙那从未有过的、刀锋般的眼神刺破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奴婢…奴婢该死!”
她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带着哭腔:“前日崔将军手下信使,于伙房贪饮浑酒,醉醺醺嘟囔…言道…言道前线战事诡异,艰难异常…似…似撞了邪祟…军中闹起怪症,好些兄弟发了狂症,见人便砍,自相残杀…白将军…将军似也…也愁得…鬓角添了几丝白发…崔将军和吴将军亲自带人封了出事最烈的几个营区,日夜轮守,军医署的孙老大夫连着熬了七八宿,试了无数方子,灌下去的药汤都吐了,扎针也扎不醒,反被发狂的兵士伤了手臂…霍将军更是将营中所有懂得堪舆、懂点草药、甚至懂些民间驱邪之术的老兵都召集起来问了个遍…可,可都没用啊!其余,奴婢实不知矣!”
邪祟?发狂?自相残杀?白发?!
宣神谙的心猛地沉入万丈冰窟!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白毅在瞒她!他必遭逢远超想象的生死大劫!那梦中无边无际的绝望与孤寂,难道真要重演?!
“蛊…”一个冰冷刺骨的字眼,不受控制地从她齿缝间溢出。
梦中的边塞孤影、那幅被泪水浸透的画像、以及多年前听闻的只鳞片爪的南疆秘闻,此刻如破碎的琉璃,在她因高烧而灼痛的脑海中疯狂碰撞、拼凑。
她幼时随父亲宣昶整理古籍,曾在一卷残破不堪的《南疆异闻录》中,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那书卷残破,语焉不详,她当时只当志怪传说,一笑置之。如今想来,字字句句,竟与青黛所言严丝合缝!
梦中他孤立无援,于仇恨苦痛深渊煎熬至死。今世,她宣神谙,绝不能再让他独面此劫!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焚尽一切恐惧的勇气与决绝自心底轰然爆发!
她猛地掀开锦被,赤足跃下冰冷床榻,寒气自脚心直窜头顶,却浇不灭胸中炽焰。
“青黛,速备快马!召程鹏,点二十精悍亲卫!备齐我药箱中所有解毒避瘴、驱虫醒神之药散!另,将我枕边那本蓝皮旧札记取来!即刻!马上!迟延一步,军法论处!”
声音冷静如淬火寒冰,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女公子!您欲往何处?前线刀兵凶险,万万不可!”
青黛大惊失色,急欲劝阻,扑上前想拉住她。
“去他身侧!”
宣神谙斩钉截铁,眼神如穿透黑暗的星辰,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光芒,“他在等我!”
快马加鞭,昼夜兼程。
宣神谙几乎钉于马背之上,数日间不眠不休。凛冽寒风如刀刮面,初春冷雨打湿单薄骑装,迅速带走体温。她紧咬牙关,裹紧披风,胃中翻江倒海,喉如火灼,额头阵阵发烫。自知在发热,然身之苦楚于这无边恐惧前,渺小可略。
她不能停,亦不敢停。
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白毅鬓角那刺眼霜色,是梦中他对着画像无声垂泪的绝望侧影。每一次颠簸,都似在催促她更快一点,再快一点。
夜雨中,山路湿滑泥泞。一道惨白惊雷撕裂天幕,随之而来的霹雳炸响,惊了宣神谙的坐骑!马匹长嘶着人立而起,狂暴地将她甩向陡峭山崖!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如扑食的猎豹般冲出!正是程鹏!他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开惊马,同时铁臂死死揽住宣神谙下坠的身体!两人重重滚落在冰冷的泥泞中,溅起大片泥水。
“呃!”程鹏闷哼一声,后背狠狠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宣神谙惊魂未定,心脏狂跳,挣扎着抬头。只见程鹏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嘴角难以抑制地溢出一丝鲜血。他却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嘶哑却急切:“宣娘子没事吧?此地不宜久留!”他强忍着剧痛,抬手迅速抹去嘴角血迹,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沉沉的黑暗,仿佛刚才那足以震伤内腑的撞击只是微不足道的磕碰。
宣神谙看着他落地时本能地用身体垫在自己下方,看着他此刻强忍剧痛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看着他嘴角残留的那抹刺目鲜红……一股强烈的暖流混杂着更深沉的决意在她心中汹涌翻腾。这些沉默的卫士,亦是支撑她前行的、不可或缺的力量。
终在又一个凄风冷雨的黄昏,一行人顶满身泥泞疲惫,风尘仆仆,赶至蜀中前线那座被肃杀与诡异气氛死死笼罩的大营。
营门守卫识得宣神谙,不敢阻拦,然每人脸上皆蒙着一层深重忧虑与难掩疲惫,眼神空洞麻木。空气中弥漫着怪异气味——浓烈草药苦涩、新鲜铁锈般的血腥,还有一丝若有似无、令人作呕的腥甜腐朽气,如阴湿处悄然腐烂的尸骸,无孔不入。
营中气氛压抑如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往来兵卒行色匆匆,眼神警惕惊惶,彼此间保持着异样距离,仿佛身边的每一个活物,下一刻都可能化作扑来的噬人猛兽。
当宣神谙一身泥水、发髻散乱、面无血色、嘴唇干裂,却唯独那双眸子灼亮如燃烧的星辰,不顾一切地冲入中军大帐时——
帐内,正爆发着一场压抑至极、濒临失控的激烈争执!
“……烧!必须烧!那些兄弟已经救不回来了!留着他们,就是留着祸根!只会让更多活着的兄弟遭殃!”
吴成双目赤红,吼声嘶哑如濒死困兽,蒲扇大手狠狠拍在简陋木桌上,“砰”一声巨响,震得粗陶杯盏跳起落下,碰撞出刺耳的碎裂声。
“老子带人试了!泼狗血、撒朱砂、用桃木钉、念驱邪咒…能想到的土法子都试了!孙老头的金针扎下去,针都黑了!根本没用!留着他们,等他们扑过来咬断你的喉咙,撕开你旁边兄弟的肚子吗?!老子…老子宁可亲手送他们上路,让他们像个人一样干干净净地走,也好过变成…变成那些鬼东西!”
一滴浑浊滚烫的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角滚落,重重砸在冰冷的甲片上,摔得粉碎。
“可那是我们的兄弟啊!昨天还一起蹲在火堆旁啃干粮,说打完仗回家娶新妇!今天就要亲手…亲手把他们烧成灰吗?!老吴,你下得去手?!”
校尉李固声带哭腔,涕泪横流,脸上满是挣扎与无法承受的苦痛,他抓着头发,几乎要崩溃。
“将军,我们的人日夜轮值,连水井都封了三口,撒了生石灰!可那鬼东西…它好像能钻地!能从风里来!防不胜防啊!将军!求您再想想办法!不能烧啊!”
他的声音带着对残酷现实的最后抵抗,也是对自身信念即将崩塌的恐惧呐喊。
“李固,你心痛,我就不痛吗?我手下最得力的斥候,折了三个在探查的路上,两个…就折在昨夜自家兄弟的刀下!”
崔祐的声音像被砂石磨过,低沉而沙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摊开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标注着蛊症爆发的营区、时间,以及几条曲折的探查路线,最终指向西南一片被重重圈起的区域。
“将军,我和何勇派出的七批死士,只回来了两个半…一个拼死带回消息,西南深处那片古村墟,邪门得很!鸟兽绝迹,阴气森森,村口那株老槐,像极了…像极了古籍里记载的‘聚阴木’!另一个…回来就疯了,只反复念叨‘黑虫…钻脑子…’剩下那半个…没能爬回来。”
“封锁?隔离?那蛊虫无孔不入!水源、食物、甚至呼出的气都可能带毒!我们困不住它们!拖下去,只会让更多活着的兄弟被拖进地狱!将军…”
他转向主位,声音沉重如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他的“当断”二字,咬得极重,既是进谏,也是对自己不得不认同吴成那残酷方案的痛苦确认。
帐外,阵阵非人般的嘶吼、咆哮与兵刃碰撞的杂响,如同鬼蜮魔音,穿透厚重雨幕,清晰地钻入帐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带来彻骨的寒意和绝望。
“够了!”
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响起,带着强行压抑的沙哑与深重得化不开的疲惫,瞬间令帐内死寂。连帐外那鬼哭般的嘶吼,亦仿佛被此声蕴含的沉重暂时镇住,出现了一瞬的凝滞。
宣神谙的目光,瞬间穿透帐内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压抑,死死锁定了主位上那个身影。
白毅。
他依旧身着玄黑战甲,身姿如标枪般挺直,仿佛要撑起这摇摇欲坠的千军万马。然,仅仅数月之别——
那曾俊朗刚毅的眉宇间,此刻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沉重,如同被无形的山峦生生压垮。眼窝深陷下去,颧骨微凸,下颌布满青茬,更添颓唐与风霜。
他的案头,堆满了崔祐、何勇送来的探查密报,吴成记录的尝试方法及惨烈结果,李固统计的伤亡名册,还有军医署触目惊心的诊疗记录。每一份,都沉甸甸压在他肩上,勒出深可见骨的痕迹。
而最刺目…最让宣神谙心胆俱裂的,是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旁,鬓角处几缕刺眼霜华!在昏黄摇曳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心力交瘁至何等境地!
白发!
青黛那日惊恐之言,竟字字是真!他才多大?弱冠之年,竟已愁生华发!
巨大的心痛,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宣神谙的心腑!比梦中见他前世无边绝望,更令她痛彻骨髓!她的白毅,她那顶天立地、似永不倾倒的少年将军,此刻竟被逼至油尽灯枯之境!
“将军!宣…宣娘子?!”
帐内众人这才惊觉如泥塑般僵立在门口、一身狼狈的宣神谙,皆大惊失色,愕然出声。
白毅猛地抬头。
当那不顾一切闯入眼帘、一身泥泞风雨、面色惨白如鬼、唯独双眸亮得惊人、仿佛燃尽生命也要奔赴而来的身影撞入眼底时——
他那深潭般的眼眸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先是难以置信的狂震与刹那失神,旋即被灭顶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恐慌彻底淹没!
“神谙?!”
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沉重的木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你怎么在这?!胡闹!此乃前线!是炼狱!凶险万分!谁允许你来的?!”
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一丝失控的嘶吼,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他宁肯己身粉骨碎身,受万蛊噬心,亦不愿她踏入此人间地狱半步!
宣神谙却对他的怒吼置若罔闻。她的世界,唯剩他一人。唯剩他那几缕刺目的霜色,唯剩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潜藏的一丝摇摇欲坠的无助。梦中那绝望的、对着画像无声垂泪的白毅,与眼前这强撑威严、却已心力交瘁至极的男人,身影在她眼中疯狂重叠、融合。
心,痛得无法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而,一股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攫住了她。
所有矜持,所有顾虑,所有礼法规矩,在这巨大的心痛与前世记忆的汹涌洪流面前,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她未答其质问,未理帐内众人惊愕、担忧、不解的目光。她只如扑向烈焰的飞蛾,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带着一路风尘、一身冰冷雨水与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撞向那身影!
在弥漫着血腥、诡异药味与沉沉死气的中军大帐里,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宣神谙如离弦之箭,带着满身寒气与孤勇,狠狠撞入白毅怀中!双臂死死环抱住他冰冷坚硬的腰甲,力道之大仿佛要勒断自己的骨头,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浓重血腥与凛冽风霜气息的胸膛!
“阿毅……”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饱含无尽思念、蚀骨心疼与无边恐惧的呼唤,自她颤抖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却如九天惊雷,瞬间击碎了白毅所有强撑的盔甲与伪装的坚硬!
白毅的身躯骤然僵直,如遭无形巨锤重击。怀中那温软的身体带着风雨的冰冷湿意,却又散发出令其神魂战栗的、足以融化万载玄冰的暖流。那压抑在胸膛深处的、细碎绝望的泣声,如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因绝望重压而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墙!
所有呵斥、所有严令,皆哽于喉中,再难出口。那勉力支撑的威严外壳,于此一刻,在她不顾生死的奔赴面前,轰然崩塌。
他僵硬的手臂,带着近乎贪婪的、劫后余生般的颤抖,缓缓抬起,继而猛地收紧,用尽全力地、死死地回抱住了怀中这失而复得的珍宝。似要将她揉碎,融进自己的骨血里,唯此方能确认真实,方能汲取对抗这无边地狱的最后一丝力量与温暖。
“神谙……”
他低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含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深不见底的疲惫,更带着一种终得依靠、可以卸下千斤重担的脆弱依赖,“你…你怎么这么傻…这么不顾性命…”
他的下颌紧紧抵着她冰冷湿漉的发顶,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心口疼得一阵阵抽搐。
帐内一片死寂。吴成、崔祐、李固等人看着眼前紧紧相拥、似要将彼此融入骨血的两人,看着白毅那从未在人前流露过的、卸下所有防备的脆弱与依恋,看着宣神谙这不顾生死的奔赴,心中百味杂陈,有震撼,有酸楚,更有在这无边绝境中得见一丝微光的悲怆与动容。他们默然交换眼神,无声地、轻轻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那扇沉重的帐门,将这一方狭小天地留予劫后重逢、生死相依的二人。
“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宣神谙在他怀中艰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视线被泪水模糊。她颤抖的手指,带着小心翼翼、如同触碰易碎琉璃般的力度,轻轻抚上他鬓角那几缕刺眼的霜华。冰冷的指尖触及那早生的白发,每一根都如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她的心窝。
“孤城的血…霍将军…边塞苦寒…还有…还有那幅画…”
她的声音哽咽破碎,泪如泉涌,灼热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胸甲上,“阿毅,对不住…令你一人…苦候那么久…痛了那么久…”
她之言,如九霄神雷,狠狠劈在白毅顶门!他浑身剧震,猛地低头,震惊至极地看着怀中泪流满面的女子,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起滔天巨浪!
她…她如何得知?!
那被他深埋心底、两世轮回皆不愿触碰、至暗至痛的记忆?!那是他神魂深处永不愈合的疮疤!是她绝不该知晓的秘密!
“你……”
白毅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眼中满是惊涛骇浪般的疑问与彻底被看穿的震动。
“我梦见了…”
宣神谙的泪如决堤江河,她紧抓着他胸前冰冷的甲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似要抓住他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魂魄,“一个极真极真之梦…梦中有血,有火,有霍将军的嘱托…梦中有尔在边塞对画垂泪…梦中有你独承无边无际的孤寂与绝望…”
她仰着脸,泪光中的眼神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火焰,“所以,无论那是什么,今生,我绝不再让你一人独行!纵使刀山火海,地狱黄泉,我宣神谙,与你白毅共赴!”
掷地有声的誓言,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在这弥漫死气、飘荡着帐外非人嘶吼的军帐中,如惊雷炸响!此非简单儿女情长,乃历经生死轮回后,神魂最深处的共鸣与救赎!
她懂他所有痛,所有恨,所有挣扎!她跨越千山万水,冲破生死阻隔,只为至他身侧,告之:你不再独行!
巨大的震撼与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融化万年玄冰的暖流瞬间淹没了白毅!前世那蚀骨的孤寂与无边的绝望,似于此一刻被这滚烫的誓言彻底驱散、焚毁!他猛地收紧双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如抱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声音哽咽沙哑,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
“神谙…”
无需更多言语。所有的恐惧、不安、苦痛、绝望,皆在这冰冷甲胄与温热身躯紧紧相拥的怀抱里,在彼此剧烈的心跳声中,得到了无声的慰藉与宣泄。他们是彼此无边黑暗中的唯一光火,是支撑对方踏过尸山血海的唯一支柱。帐外那隐隐传来的、如鬼蜮魔音的嘶吼咆哮,于此一刻,似亦被这相拥的温度暂时隔绝。
良久,宣神谙急促的呼吸方才稍平复。她轻推白毅紧箍的手臂,自他怀中略略退出。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已复往日清澈,只是那清澈之下,沉淀着一层破釜沉舟的、如淬火寒铁般的坚定。
“告诉我,”
她的声音仍带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冷静,“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万蛊噬心?”
白毅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的眼眸,再无丝毫隐瞒。他拉她于自己方才的位置坐下,紧握着她冰凉的手,感受那微弱脉搏传递来的真实力量。沉声道:
“是文秀,文仲业。”
提及此名,白毅眼中掠过刻骨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勾结西南深山中精通邪异巫蛊的异人,于战场附近秘布歹毒无比的‘万蛊噬心阵’。”
他指向崔祐那张羊皮地图,“阿猿和缸子的人,几乎是用命填出了这个猜测。我们抓到一个舌头,也只撬出‘万蛊’、‘阵枢’几个字便毒发身亡。
他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翻涌的心绪与恨意:“驱使一种诡异如墨、细若牛毛的黑色蛊虫,悄无声息侵入士卒体内,吞噬神智,使人狂性大发、六亲不认、终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此獠!为除我,已丧心病狂至此!”
她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眩晕感,快步走至帐边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架旁。其上杂乱堆放着几份斥候所呈、关于中蛊士卒症状及焚烧后尸骸状态的简录。她抓起那些粗糙的竹简帛书,手指带着近乎神经质的专注,快速划过描述蛊虫形态、活动规律及受害者狂乱症状的文字。昏黄的灯光映着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唯闻简牍沙沙翻动的声响与帐外隐约的鬼哭。
她快速从怀中取出那本被油布包裹、依然有些潮气的蓝皮旧札记,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娟秀却略显稚嫩的笔迹,抄录着《南疆异闻录》中关于“噬心蛊”的残破记载:
“…其虫如墨,细如毫芒,无孔不入,噬脑髓,乱神魂…畏阳火,惧天雷如劫…常以百年阴木为巢,聚地阴之气滋养蛊母…”
“阿毅。”她指着“百年阴木”四字,目光锐利如电,“崔将军所探的古村老槐,是否正合此特征?”
白毅瞳孔骤缩,震惊于她竟有如此精准的记载!他重重点头:“正是!那槐树枯枝虬结,状如鬼爪,阴气极重!”
“阵枢必在古槐之下!”宣神谙斩钉截铁,将札记拍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蛊母定匿于其根系至深处,汲取地阴,操控万虫!凡此操控生灵、规模庞大的邪阵,必有其核心阵枢供养蛊母!只消毁其蛊母,其余受驱策的子蛊,必如无根浮萍,随之湮灭!这是那残卷唯一指明的破局之法!”
与此同时,蜀地边缘,文秀大营。
中军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蜀地特有的阴湿寒意。文秀一身玄色常服,未披甲胄,负手立于粗糙的蜀地舆图前。地图之上,代表白毅军的青色标记,已被他用朱砂狠狠圈住,如同困兽。
数月苦战,从富庶南阳一路败退至这蜀地边陲瘴疠之地,他文仲业(文秀表字)何曾如此狼狈过?而这一切,皆拜那白毅所赐!
帐帘掀动,心腹谋士悄声入内,带来前线最新密报:青禾军中蛊毒愈发猖獗,自相残杀者日众,焚烧尸骸的黑烟昼夜不息,军心已如累卵。
文秀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深潭般的寒意。“呵,‘霍家铁骑’,‘白郎神策’…不过如此。”他低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旧玉珏——那是多年前在南阳,与白毅初结金兰时互换的信物,触手生凉。
“主公,白毅似在强压,然其军崩溃只在旦夕。我军是否…”谋士眼中闪过厉色,做了个挥斩手势。
“不急。”
文秀抬手制止,声音沉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酷,“让那蛊虫再啃噬些时辰。孤要亲眼看着白毅…看着他如何被自己袍泽的鲜血淹没,看着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一寸寸崩断!”
他眼前仿佛浮现白毅鬓染霜华、心力交瘁的模样。一丝扭曲的快意掠过心头,旋即又被更深沉的阴郁取代。曾几何时,南阳月下,两人并辔纵马,指点江山,何等快意!
他文秀视白毅为股肱,为臂膀,甚至…为兄弟。可这白毅,竟为一己所谓“正道”,弃他而去,另立门户!更可恨者,其势竟如星火燎原,短短数载,便将他文仲业逼至如此绝境!此非背刺,更胜背刺!
“此次,孤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文秀五指猛然收紧,玉珏硌得掌心生疼,“万蛊噬心阵乃上古秘传,那几位异人手段鬼神莫测。白毅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窥破此中玄机!
待其军自溃,便是孤挥师反噬,一雪前耻之时!”
他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帐外西南方向。那里,阴云密布,正是古槐阵枢所在。“此战若败,蜀地亦无孤立锥之地。然…孤岂会败?”
目标锁定,然更严峻的难题如冰山横亘。
“如何毁之?”
崔祐不知何时已悄然回帐,眉头拧成死结,满面忧虑,“那古槐所在,地势险绝,三面绝壁,唯有一线羊肠小径可通,必经之路必有重兵扼守!更有那施术邪异之人坐镇其中!吴将军已派高手试过两次夜袭,折损了好手,连外围的毒瘴和暗哨都未能突破!强攻…无异驱羊入虎口,伤亡难料!
且一旦打草惊蛇,对方催动蛊母反噬,或转移巢穴,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向宣神谙的目光充满担忧。
白毅也看向宣神谙,眼中带着深深的不忍:“神谙,此计虽妙,然…”
“需借天时之力!”
宣神谙目光灼灼,直截打断崔祐的担忧,眼神锐利投向帐外沉沉雨幕,“蛊虫畏雷惧火,天性使然!惊蛰将至!‘春雷惊百虫’,此乃天地至阳之力萌动之时!崔将军前期的探查虽惨烈,却为我们锁定了目标;吴将军和李固带人尝试的各种方法,虽未成功,却排除了诸多错误路径,也让我们更了解蛊虫的某些习性(如畏火)。如今,天时、地利(已知阵枢位置)、人和(我们已知其弱点和自身极限),三者已备其二,只差这最后的天时之利!若能引动天雷,精准击之,再辅以膏油助燃,或可一举焚毁那蛊母巢穴与整个阵枢!然时机稍纵即逝,需精确推演惊雷落下方位与时辰,分毫不可差!”
“引天雷?”
白毅沉吟,此谈何易?人力岂能号令天威?“且那古槐根系深埋地下,如何将足量焚毁膏油,精准送入其核心深处而不被察?寻常引火之物,恐未近其身,便被扼杀。”
“或许…可以这样。”
宣神谙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压低声音,将己计和盘托出。她的计策,巧妙地结合了崔祐探查到的地形细节、吴成尝试用火攻时发现的蛊虫对特殊烟气的短暂迟钝、以及军中工匠制作攻城器械的经验。
她详述:
如何利用特制空心竹筒,内涂(根据孙老大夫试药时发现的几种能短暂麻痹蛊虫的草药混合的)特殊药物隔绝蛊虫感应,外作朽木枯枝伪装,由最精悍死士(借鉴吴成挑选夜袭高手的标准),借助雨夜掩护,秘密铺设直达古槐主根系下方之通道。
如何精确计算天雷最可能劈落方位,在古槐高处隐蔽设下引雷铁器。
如何在惊雷炸响、天地至阳之力勃发的瞬间,点燃预埋竹筒通道内的膏油,引动地火,内外夹攻,一举焚尽一切阴邪!
环环相扣,精密如机括。
此计听得吴成与崔祐眼中异彩连连,他们立刻意识到其中某些环节,正是基于他们前期失败尝试所积累的经验教训演变而来!然旋即又被那步步刀尖、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巨险惊得冷汗涔涔。
“太险了!”
崔祐面色发白,声音干涩,“宣娘子,此计…”
“这是唯一的机会!”
宣神谙再次打断,目光如磐石般坚定,直直看向白毅深邃的眼眸,“诸位,信我!也信你们自身!我们…已无退路!崔将军的斥候用命换来的情报,吴将军李校尉带人用血试出的经验,孙老大夫和军医们不眠不休的救治,还有…阿毅和你们所有人苦苦支撑到现在的意志…这一切,都不能白费!唯置死地而后生!”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破开混沌的决绝力量。
白毅深深凝视她。她的眼中,有洞穿迷雾的慧光,有破釜沉舟的孤勇,更有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生死相托的坚决。前世那蚀骨孤寂与绝望的冰原,早已被这灼热的火焰焚尽。取而代之的,是并肩立于悬崖之巅、执手共抗风雷的磅礴力量!
他伸出手,再次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两人掌心皆带寒意,却在交握瞬间,传递出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决心。
“好!”
白毅之声斩钉截铁,如金铁交鸣,带着破开阴霾、重定乾坤之力,“就依此计!神谙,你与纪先生(军师祭酒纪遵)坐镇中军,推演天时,务必精准!所需药物、引火之物、特制竹管,由你全权调配!缸子,你亲选死士,按计秘设通道,备妥膏油!李固,整军备战,封锁消息,随时准备接应死士退却,并趁乱反击!阿猿!你负责与纪先生、宣娘子对接,调集一切所需物资人手,务必万全!”
“得令!”
帐内几人,肃然抱拳领命。纵前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然将军眼中那重燃的、如淬火寒铁般的锐利光芒,与宣娘子那破釜沉舟的智慧与勇气,如黑暗中的火炬,重新点燃了他们心中几近熄灭的希望之火。
几乎就在宣白定下这惊天险计的同时,文秀大营中。
一名负责观测天象与阵枢波动的异人长老,蹙眉步入文秀帐中:“主公,近两日地气微有异动,西南方向似有零星生人气息靠近古槐外围,然…极为微弱飘忽,转瞬即逝。且天象显示,惊奉将至,恐有雷霆。”
文秀正擦拭着他那柄曾与白毅同场比试过的佩剑,闻言动作微顿,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些许蝼蚁窥探,或为白毅遣斥候做困兽之斗,不必理会。惊蛰雷动,乃天地常理,蛊母深藏地阴,区区天雷能奈其何?
正好…让那白毅在雷霆天威下,看着他最后一点希望是如何被碾碎的!”
他眼中闪烁着绝对的自信与冷酷的期待,“传令阵枢守军,外松内紧。白毅若敢强攻夺阵…哼,孤正愁他龟缩不出!定叫他有来无回!”
他收剑入鞘,铮然之声在帐内回荡。仿佛已看到白毅在蛊虫与伏兵夹击下,全军覆没的惨景。宿命之争,终将以他文仲业的彻底胜利而告终!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彻夜不息。宣神谙伏于简陋木案,星图历书铺陈满案。她时而凝眉掐算,时而提笔疾书,推演惊奉雷动最精确方位与时辰,苍白脸上因专注泛起异样红晕,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白毅并未离去。他沉默守候一旁,高大身影如沉默的山岳,目光不时落在地图那株朱砂标记的古槐之上,又长久地、深深地停驻于她沉静坚毅的侧脸。那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切,是深沉如海的心疼,更有一份足以托付生死的、无言的温柔与信赖。
帐外,凄风冷雨依旧,鬼哭般的嘶吼时远时近。烽火映红天幕,危机如影随形。
然此一次,他们不再独行。
爱是守护彼此的甲胄,亦是刺破黑暗的锋刃。他们将以彼此为灯,十指紧扣,共闯这幽冥鬼蜮,破开这遮天蔽日的蛊毒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