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长白山,雪下得邪性。
鹅毛大雪不是飘,是砸,狠狠砸在脸上,带着一股子关外特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干冷。
风在树梢间鬼哭狼嚎,刮得人耳朵生疼,眼睛都睁不开。
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膝的雪里,每一步都像拖着灌了铅的腿在烂泥塘里挣扎。
背上那个小小的分量,我弟弟狗剩,轻得像一捆枯柴,隔着破棉袄,骨头硌得我生疼。
他伏在我肩头,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震得我胸腔发麻,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破风箱似的嘶声。
“哥……”他气若游丝,滚烫的呼吸喷在我后颈,“咱……咱到了没?”
“快了,狗剩,快了!”我咬紧牙关,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被风撕得粉碎。
前头影影绰绰,终于现出几座窝棚的轮廓,像几只冻僵的野兽,蜷缩在巨大山影的脚边。
那就是老金沟,传说中流着黄金的河,也是我们兄弟俩最后、唯一的指望。
狗剩这病,请不起郎中,抓不起药,再拖下去,就得准备薄皮棺材了。
我盯着那几间破败的窝棚,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漂来的朽木,指关节攥得泛白。
窝棚里灌满了烟、汗和劣质烧刀子的混合气味,浓得几乎能糊住嗓子眼。
几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围着一盆将熄未熄的炭火,火光在他们被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出麻木和一种被长久压抑的、近乎兽性的焦灼。
门轴刺耳的呻吟引来了几道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在我和狗剩身上剐了一遍。
“金把头在?”我喘着粗气问,努力挺直被狗剩压弯的脊梁。
角落里,一个披着老羊皮袄、叼着旱烟袋的老头抬起了眼皮。
他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眼皮耷拉着,可那眼神扫过来,浑浊却像鹰隼,带着一股子能穿透人心的劲儿。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最后落在狗剩那张灰败的小脸上,眉头不易察觉地拧了一下,深深吸了口烟,一股辛辣的蓝雾喷出来。
“拖家带口的?”他嗓子像砂纸磨过木头,“这老林子,可不是善堂。”
“我弟……病了,”我把狗剩小心地放在角落一堆还算干燥的草秸上,声音发涩,“求把头赏口饭吃,给条活路。
我力气有,啥苦都能吃!”
金把头没吭声,吧嗒吧嗒抽着烟,那火星在昏暗里明明灭灭,像只窥伺的眼。
窝棚里死寂,只有火盆里炭块偶尔爆裂的噼啪声,还有狗剩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那咳嗽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濒死的空洞感。
半晌,金把头磕了磕烟锅,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心上。
“行吧,”他声音干哑,“留下。规矩,懂?”
我赶紧点头。
他浑浊的眼珠子缓缓扫过窝棚里每一个人,包括缩在角落的我,那眼神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进了这老金沟,命,就不归阎王爷管了。归它管!”他烟袋杆子朝黑黢黢的山影方向一指,“山神爷!”
窝棚里更静了,连狗剩的咳嗽都暂时憋了回去,只有风在棚外呼啸。
“头一条,”金把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山神的金子,沾着人魂!
淘沙的时候,要是眼前冷不丁瞧见了……瞧见了自家亲人的惨状,甭管多真,甭管那金子多晃眼,撒手!立刻撒手!
那是山神爷在点你,这金子,它沾着命债,烫手!沾上了,就得拿命去填!”
窝棚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
一个蹲在火盆边的汉子,外号叫“豁牙”的,咧开缺了门牙的嘴,想笑又不敢笑:“把头,您老又吓唬新来的?
咱淘了这些年,也没见谁……”
“放屁!”金把头猛地一声断喝,烟袋锅重重敲在旁边的木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豁牙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你懂个卵!老子亲眼见过!”
他眼里的浑浊瞬间被一种深切的恐惧取代,声音发颤,“那年,王老五……就为了一把‘狗头金’,看见了他老娘上吊的影儿……没撒手……结果呢?连人带金,全埋在那条‘断魂涧’里了!骨头渣子都没找着!”
他喘了口气,目光刀子一样剐过豁牙,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警告:“记住喽!幻象现,立刻撒手!
那是山神爷给你最后的机会!第二条,淘出来的金子,甭管大小,一粒沙都不许藏私!
山神爷看着呢!敢私藏……”他冷哼一声,没说完,但那未尽的寒意比棚外的风雪更刺骨。
“第三条,夜里,听见啥怪动静,别应声,别睁眼,蒙头睡你的!这老林子里,不干不净的东西多着呢!”
窝棚里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棚外风雪的呜咽。
那禁忌像一层看不见的冰冷油污,无声地涂抹在每个人的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里。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草堆里的狗剩。他小小的身子在昏暗中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雪小了些,但寒气反而更重了,吸一口气,肺管子都像结了冰碴子。
我跟着金把头和豁牙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进老金沟深处。沟底是一条被厚厚冰层封住的河,像一条僵死的巨蛇。金把头选了个背风的河湾,冰面上凿开几个黑窟窿。
淘金槽浸在冰水里,那水,刺骨的寒,手指头一伸进去,就像被无数钢针狠狠扎透,瞬间就冻得没了知觉。
豁牙递给我一把沉重的铁锹,铁把冰凉,几乎要粘掉掌心的皮。
他朝冰窟窿努努嘴,那窟窿里黑沉沉的,幽幽冒着寒气,像是通往地府的门。
“新来的,叫铁柱是吧?喏,下去,把河底的黑沙给爷铲上来!利索点!”豁牙的口气带着老油条对新人的天然轻蔑。
我点点头,没吭声,咬紧牙关。脑子里全是狗剩蜷在草堆里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还有金把头那瘆人的警告。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脑门,强迫自己冷静。
我脱下破棉袄,只穿着单薄的褂子,赤着胳膊,一步步挪到冰窟窿边缘。
寒气像活物一样顺着裤腿往上爬,激得我浑身直哆嗦。
豁牙和其他几个汉子抄着手,或蹲或站,眼神复杂地看着,有麻木,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冰窟窿下,是浑浊刺骨的河水。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猛地扎了进去。
冰冷!那感觉已经不是冷,而是一种凶狠的撕咬,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同时捅进骨头缝里,又在瞬间被冻成冰刃。
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灌满了水流的轰鸣和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样。
我强忍着几乎要窒息的痛苦和刺骨的麻木,凭着本能,挥动沉重的铁锹,一下,又一下,狠狠铲向河底那粘稠冰冷的淤泥。
每一铲都重若千斤。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翻涌上来,糊住了眼睛,呛进了鼻子。
力气在极寒中飞速流逝,胳膊沉得像不是自己的,每一次挥锹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河底的泥沙冰冷湿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殖土和某种水生生物死亡后特有的腥气。
豁牙他们在冰面上不耐烦地催促着,那声音隔着水层嗡嗡作响,显得遥远而冷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终于铲够了满满一槽混杂着碎石和淤泥的河底黑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哆哆嗦嗦地把淘金槽推上冰面。
豁牙他们立刻围了上来,动作麻利地将槽里的黑沙倒进旁边一个大木盆里。
金把头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蹲在木盆边。
他拿起一把长柄的木瓢,从冰窟窿里舀起一瓢刺骨的河水,缓慢而稳定地淋在盆里的黑沙上。
他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摇晃着木盆。
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沙和细小的碎石,不断从盆沿溢出,落入下方另一个接水的破桶里。
豁牙和其他人围在旁边,没人说话,眼睛都死死盯着金把头手下那不断变浅的泥沙层。
空气里只剩下水流的哗哗声,木盆摇晃的吱呀声,还有每个人粗重的呼吸。
淘金,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凝聚着无数绝望和贪婪的目光。
盆里的泥沙渐渐变少,颜色似乎也起了变化。
金把头的手忽然停住了,动作变得无比轻柔。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木盆底部一层薄薄的、颜色明显比其他泥沙深沉的沙粒,那沙粒黑得发亮,在浑浊的水下隐隐透出一种金属的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最上面一层浮沙,又舀起一瓢水,极其缓慢地浇淋下去。
水流温柔地拂过,盆底那层特殊的黑沙终于完全显露出来。
它们颗粒细小,却异常沉重,像无数沉睡的黑色星辰,密密麻麻地沉积在木盆底部,在昏暗的天光下,竟幽幽地反射出一种内敛而纯粹的、令人心头发烫的乌金光泽!
这光泽不同于普通黄沙金,更沉,更暗,却也更……勾魂夺魄。
“黑沙金!”豁牙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眼睛瞪得溜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旁边几个汉子也瞬间骚动起来,呼吸变得粗重,围得更紧,几双眼睛像饿狼般死死钉在盆底那片乌沉沉的光泽上。
这成色,这分量……老金沟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好的货了!这是要发大财的征兆!
“发财了!”另一个汉子声音发颤,伸手就想往盆里探。
“都别动!”金把头猛地一声低吼,像炸雷一样,瞬间压住了所有的骚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狂喜,反而是一种极其凝重的、如临大敌的肃杀。
他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盆底的黑沙金,又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眼神里充满了严厉的警告,甚至是一丝……恐惧?
“沉住气!”他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山神爷的‘墨金’!
福祸相依的东西!都给我规矩点!按老法子来!”
他小心地放下木瓢,从怀里摸出一个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布袋,又拿出一个同样油腻腻的木碗。
他示意豁牙把木盆倾斜。豁牙咽了口唾沫,压下眼中的贪婪,依言照做。
盆底的黑沙金缓缓滑入金把头的木碗里。
那乌金沉甸甸的,落入碗底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金粒在互相摩擦低语。
碗不大,很快就要满了。盆底还剩下薄薄一层诱人的乌光。
金把头把木碗递给我,声音低沉:“铁柱,你下去捞的沙,这一碗,你来筛最后一道。规矩,记牢了!”
木碗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份量远超我的想象。
碗里那层乌黑油亮的沙粒,像凝固的墨,又像沉睡了亿万年的星辰碎片,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金属光泽。
我的心跳得厉害,一半是巨大的、几乎要将胸腔撑裂的狂喜——这么多!
这么纯的黑沙金!狗剩的药钱,甚至以后的好日子,全在这里头了!
另一半,却是金把头那沉重警告带来的、冰冷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学着金把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木碗浸入旁边一个装着清水的木桶里。
水很冷,但远不如冰窟窿下的河水刺骨。
我屏住呼吸,学着金把头那奇特的韵律,手腕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晃动木碗。水波荡漾,拂过碗底那层沉甸甸的墨色沙金。
水流带走了最细微的浮尘和杂质,剩下的是更加纯粹、更加凝练的乌金颗粒。
它们在清澈的水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内敛的暗金光芒,像无数双沉睡的眼睛在悄然睁开。
就在我全神贯注,心神几乎被那迷人的光泽完全攫住时——
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浸泡在水中的木碗里窜出!
它像一条剧毒的冰蛇,顺着我的指尖、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钻进了我的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
这寒意不仅仅是冷,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森,仿佛瞬间跌入了万丈冰窟的最底层!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模糊。木桶、清水、木碗、碗底的黑金……所有的景象都像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般轰然碎裂!
视野被一片刺骨的、无边无际的灰蓝色所取代。那是深不见底的、汹涌翻滚的河水!
而在这翻滚的浊浪中央,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绝望地挣扎、沉浮!
是狗剩!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小脸煞白,被浑浊的河水呛得痛苦不堪,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纯粹的、孩童面对灭顶之灾的极致恐惧!
他小小的手徒劳地向上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每一次挣扎都带起一串绝望的水花。他的嘴徒劳地张合着,像是在无声地嘶喊:“哥——!”
那景象太真实了!冰冷的河水仿佛真的包裹着我,狗剩挣扎带起的水花似乎溅到了我的脸上,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
他眼中那纯粹的恐惧和求救的渴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
金把头那炸雷般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我被幻象搅得天翻地覆的脑子:“幻象现,立刻撒手!
那是山神爷在点你!”
撒手?撒开这碗?撒开这碗里能让狗剩活下去、能让弟弟摆脱病榻的“墨金”?
这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恐惧。
狗剩还在家里!他还在炕上咳着,等着药!这碗里的东西,就是他的命!
冰窟窿下刺骨的寒冷再次席卷全身,与幻象中那灰蓝河水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几乎冻结了我的血液。
碗底,那些乌沉沉的沙金颗粒,在清水的映衬下,闪烁着更加幽深、更加诱惑的光芒。
那光芒似乎带着一种无声的、蛊惑的低语:拿着它……拿着它狗剩就有救了……别信那老头的鬼话……
狗剩在幻象浊浪中绝望挣扎的身影,与他蜷缩在草堆里咳得撕心裂肺的瘦小身影,在我眼前疯狂地交替、重叠。
一个在冰冷的水里沉没,一个在滚烫的病痛中煎熬。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瞬间攫住了我!
不能撒手!撒了手,狗剩就真的完了!
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心底炸开,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警告。
我非但没有撒手,反而猛地将木碗从水桶里提了起来!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冰冷的水珠顺着碗沿和我的手臂滴滴答答落下,砸在冰面上。
碗底,那层沾着水光的乌金沙粒,依旧沉甸甸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幽幽的暗光。
金把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种深切的恐惧!
他枯瘦的手指指着我,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吼什么,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气音。
豁牙和其他人也全都僵住了,脸上的贪婪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像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惊恐的目光在我手中那碗墨金和我的脸上来回扫视,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一个已经触怒了山神、无可救药的死人。
冰窟窿旁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碗里水珠滴落的轻响,嗒…嗒…嗒…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那碗沉甸甸的黑沙金,此刻在我手中仿佛一座燃烧的冰山,冰冷刺骨却又灼烫难当。金把头那惊怒恐惧的眼神,豁牙他们死灰般的脸色,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我背上。
我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那禁忌的警告声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垂死的蜂鸣。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另一种更蛮横、更绝望的力量死死压过了它——狗剩咳血的样子,他蜷缩在草堆里的瘦小身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我心尖。
趁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完全回神,趁金把头那口气还没喘上来,我猛地一矮身,用尽全身力气,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从豁牙和另一个汉子之间的缝隙里撞了出去!
脚下是溜滑的冰面,我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朝着窝棚的方向狂奔。
身后传来金把头嘶哑变调的吼声,带着一种绝望的、非人的凄厉:“铁柱!放下!放下那东西!你找死啊——!”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冰河上回荡,又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我不敢回头,不敢停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灌进喉咙,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死死攥着那只木碗,冰冷的碗壁几乎要冻僵我的手指,但那碗底沉甸甸的乌金,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我背负着巨大罪孽和恐惧也要抓住的唯一希望。
冲回窝棚时,天已经擦黑。窝棚里没点灯,一片昏暗。
狗剩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我冲进去带起的冷风似乎惊动了他,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声音在寂静的窝棚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湿漉漉的粘稠感。
“狗剩!”我扑到草堆边,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恐慌。
我把木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烫!还是那么烫手!
“哥……你……回来啦?”他费力地睁开眼,小脸在昏暗中灰败得吓人,眼睛却因为高烧而异常明亮,亮得有些瘆人,“冷……哥……我好冷……”
“没事了,狗剩!没事了!”我语无伦次,胡乱地把旁边能抓到的破麻袋片、烂棉絮全往他身上堆,“哥找到药引子了!
找到钱了!咱有钱了!你马上就能好了!”我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盖不住他小小的身体。
就在这时,狗剩突然剧烈地弓起身子,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这一次,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
小小的身体痉挛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痛苦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有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渗了出来!
“狗剩!”我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掰他的手,“别捂着!咳出来!咳出来就好了!”
他的小手被我强行掰开。借着窝棚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我看到了他掌心里咳出来的东西——
不是血块。
是几颗沾着粘稠暗红血丝的……砂砾!
那砂砾极小,却沉甸甸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折射出一种冰冷、内敛的……乌金色泽!
是黑沙金!是碗里那些墨色的金砂!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中!金把头那扭曲惊怒的脸,那声嘶力竭的警告,还有幻象中狗剩在浊浪里绝望挣扎的景象,瞬间在我眼前炸开!
冰冷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灭顶的绝望和一种被无形锁链勒紧脖子的窒息感攫住了我。
“不……不……”我失神地喃喃着,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目光猛地转向被我放在一旁地上的木碗。
那碗里,沾着水光的乌金砂粒,依旧静静地躺着,像无数只冰冷的、嘲弄的眼睛。
“哥……疼……”狗剩虚弱地呻吟着,小小的身体因为痛苦而蜷缩得更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种湿漉漉的、令人心碎的嘶声。
他看着掌心里那几粒沾血的乌金砂砾,眼睛里充满了孩童最本能的困惑和恐惧,“这……这是什么……从我喉咙里……咳出来的……好硬……好凉……”
他的声音微弱,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看着他掌心那几粒在昏暗中闪着不祥幽光的金砂,再看看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小脸,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冲垮了我仅存的理智。
“不!不是!狗剩!这不是!”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只木碗。
碗里的黑沙金冰冷刺骨,沉甸甸的,像攥着一把冰锥。我发疯似的用手狠狠从碗底抓起一大把沾着水、沉甸甸的乌金砂粒!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滑腻。
“吃!快吃下去!”我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和绝望。
我跪在草堆边,用沾满冰冷河泥和汗水的手,粗暴地掰开狗剩因为剧痛而咬紧的牙关。
他痛苦地呜咽着,小小的身体本能地抗拒着,眼中充满了被最信任之人伤害的惊惶和不解。
“哥……不……”
“听话!吃了它!吃了就好了!这是金子!是救命的药!吃了它你就能活了!”
我语无伦次地嘶吼着,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轰鸣,只剩下一个疯狂执拗的念头:堵回去!把这要命的东西塞回去!塞回去狗剩就能好了!山神爷的诅咒就能解开了!金把头说的都是骗人的!
我不管不顾,将手里那把冰冷粘腻、带着河水腥气和金属寒气的乌金砂粒,狠狠地、胡乱地朝着狗剩被迫张开的嘴里塞去!动作粗暴而绝望。
坚硬的砂砾摩擦着他柔嫩的口腔和喉咙,他发出更加痛苦的、被堵住的呛咳和呜咽,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咽下去!快咽下去!”我疯狂地低吼着,泪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视线,手却像铁钳一样死死固定着他的下颌,另一只手还在徒劳地试图把更多的金砂塞进去,仿佛那不是致命的诅咒,而是世间唯一的灵丹妙药。
窝棚里充斥着狗剩痛苦的窒息声、金砂摩擦喉咙的沙沙声,以及我粗重绝望的喘息。
塞进去多少?我不知道。狗剩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灰败。
他小小的身体不再剧烈抽搐,只剩下细微的、断断续续的痉挛。
终于,我塞金砂的手停住了,僵在半空。
窝棚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狗剩静静地躺在草堆里,一动不动。他的眼睛还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窝棚顶那破败漏风的椽子,瞳孔里映不进一丝光。
嘴角,残留着被我粗暴塞入的金砂,混合着暗红的血沫,还有几粒细小的、乌沉沉的金砂沾在唇边。
最刺目的,是凝固在他嘴角的痕迹——一道粘稠的、在昏暗中依旧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暗金色液痕!它像一条剧毒的金色蜈蚣,蜿蜒爬过他灰白的小脸,一直延伸到下颌。
我的手还保持着塞金砂的姿势,指尖沾着冰冷的泥污和几粒同样冰冷的乌金砂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窝棚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着无边的死寂和冰冷。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缥缈、极其幽怨的调子,像一缕冰冷的游丝,穿透窝棚厚厚的草帘和木板缝隙,钻了进来。
那调子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像是用某种冰冷的金属片在摩擦,又像是寒风穿过枯骨孔洞发出的呜咽。
它飘忽不定,时而清晰如在耳边低语,时而模糊仿佛远在天边。
但这诡异的音调,却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不成调的起伏都死死缠住我的神经。
它幽幽地唱着,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回响,在死寂的窝棚里,在狗剩凝固着黄金嘴角的尸体旁,在满是我疯狂罪证的冰冷空气中,清晰地回荡着:
“……金粒子……换命咯……”
“……命换金……两空空……”
那声音,冰冷,单调,没有源头,仿佛直接从骨髓深处、从这片被诅咒的山林每一个角落渗出。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转向窝棚那唯一的小窗。窗纸早已破败不堪,被凛冽的山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长白山子夜的黑。
那黑暗里,仿佛有某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缓缓移动,带着压倒一切的沉默和寒意。
树影疯狂摇曳,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风声灌进来,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像是夹杂着无数细碎、冰冷的……金粒相互摩擦的沙沙声。
我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在那最深沉的、连月光都无法渗透的浓黑里,似乎……似乎……隐约勾勒出一个庞大无比的轮廓。
像一顶巨大无朋的、分叉的……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