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手,枯瘦得只剩一层蜡黄的皮,裹着底下嶙峋的骨头。那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像生锈的铁箍,要把我的骨头生生勒断。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撕裂般的杂音,每一次呼气,就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喷在我脸上。
“山…山子…”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里全是蛛网般的血丝,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把这最后一点魂儿都钉进我骨头缝里,“记住…死!死也别上西山!”
这句话耗尽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那只紧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像断线的木偶手臂,“啪”一声砸在冰冷的炕沿上。
爷爷的头歪向一边,喉咙里那口撑着的浊气散了,屋子里只剩下土炕缝隙里冷风钻进来的、细碎又尖锐的呜咽声。
窗外,是墨一般浓稠的夜,吞没了白昼最后一点光亮。西山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遥远的天际线外蛰伏着,像一头随时会扑过来的巨兽。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腥膻的气味,顺着窗缝溜进来,盘踞在屋子低矮的梁下,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我僵在炕边,手腕上残留着爷爷铁钳般的力量印记,火辣辣地疼。
屋子里那盏豆大的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微弱的灯花,光影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剧烈地一跳,映出爷爷骤然塌陷下去、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也映出了角落里蜷缩着的、更小的一个身影。
“哥…”那声音微弱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颤音。
是妹妹小满。
她蜷在炕的另一头,小小的身子裹在打满补丁的旧棉被里,却止不住地发抖。原本红润的圆脸此刻灰败得吓人,嘴唇干裂发紫,像两片枯萎的树叶。
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一缕缕黏在惨白的皮肤上。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让她瘦弱的身体弓起来,像一只被丢进滚水里的虾米。
她紧咬着牙关,可那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呻吟,还是丝丝缕缕地漏出来,像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耳朵。
“疼…哥…好疼啊…”
屋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浓重的中药苦涩味,来自灶台上那个咕嘟咕嘟冒了几天热气的药罐子;还有另一种更顽固、更绝望的味道,是疾病本身散发出的,带着脏器衰竭的甜腥和死亡临近的冰冷铁锈气。
它们和窗外飘进来的那股西山特有的、带着野性腥膻的冷风搅在一起,沉甸甸地淤塞在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绝望的淤泥。
我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爷爷那骤然失去所有支撑、无声无息的脸,更不敢看小满在痛苦中挣扎的样子。
目光仓惶地扫过这间低矮、昏暗的土屋。墙角堆着几捆干柴,灶台上除了那个熬药的破陶罐,空空如也。
破旧的碗柜敞着门,里面只剩下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爷爷耗尽最后一口气的警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嗜血的毒蜂。
“死也别上西山…”
那声音尖锐地刺进脑海。可小满一声紧似一声的痛苦呻吟,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我的神经。
西山是禁地,是村里几代人用血和命划出的红线。爷爷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可小满……她才九岁。
那碗黑褐色的药汁,她喝下去就呕出来,呕出来的东西带着可疑的暗红。老郎中昨天摇着头走了,临走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已经埋了半截的人。
我走到炕边,蹲下来,手指颤抖着,想去碰碰小满滚烫的额头,却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濡湿,粘在下眼睑上,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都牵扯得那小小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哥…别…别丢下小满…”她似乎在昏迷中呓语,声音破碎不堪。
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我的眼眶,灼得生疼。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爷爷的手印还在腕子上隐隐作痛,像一道灼热的烙铁。
一边是祖辈用命划下的禁区,一边是妹妹垂死挣扎的呼吸。两种力量在我脑子里疯狂撕扯,几乎要把我的头颅生生掰开。
“死也别上西山…”爷爷的警告在脑子里尖啸。
“哥…疼…”小满微弱的声音像一根即将崩断的丝线。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炕边一只空药碗。“啪嚓!”一声脆响,粗瓷碎片溅了一地。这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惊得油灯火苗又是一阵狂跳。小满似乎被惊动了,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呜咽。
那碎裂声,像是一记砸在心口的重锤,砸碎了最后一点犹豫。我死死盯着地上那些锋利的碎片,映着跳跃的昏黄火光,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去他妈的西山!
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猛地转身,冲向灶台。
冰冷的触感刺得掌心一缩——那是爷爷生前用过的砍柴刀,刀身沉重,布满暗红的锈迹和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陈年污渍。
我一把将它抄在手里,粗糙的木柄硌着掌心的纹路,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实在感。
没有再看爷爷,也不敢再看小满。我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
西风像无数冰冷的针尖,瞬间穿透我单薄的夹袄,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空气凛冽刺骨,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浓重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泥土腥气和腐烂枝叶的味道。
西山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就在前方,比夜色更浓,更沉,无声地压过来,带着一种古老而蛮荒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它像一个蛰伏的、活着的庞然巨物,正张开深渊般的巨口,等着我自投罗网。
爷爷的警告,小满痛苦的呻吟,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打着旋。
我攥紧了柴刀的木柄,粗糙的纹理几乎要嵌进肉里,迈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吞噬光线的巨大黑暗走去。
脚下的路很快就消失了。枯黄的、一人多高的蒿草像无数条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手臂,纠缠撕扯着我的裤腿和衣袖,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
裸露的岩石在脚下冰冷湿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踩上去软绵绵的腐殖质和滑腻的青苔。
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枯枝在脚下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山林里被无限放大,惊得我自己都心头一跳。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是吝啬。头顶上那些虬结扭曲的老树枝丫,像无数双鬼爪,把本就稀疏的星光撕扯得支离破碎。
浓得如同实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黏在皮肤上。
空气粘稠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陈年皮毛混杂着某种活物腺体分泌物的、令人作呕的腥膻气。这气味无处不在,钻进鼻孔,附着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
我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眼睛在黑暗里瞪得发酸,拼命辨认着那些模糊的、扭曲的轮廓。风声在树梢头打着旋,呜咽着,时而像女人压抑的哭泣,时而又变成某种野兽喉咙里滚动的低吼。
四周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的东西在无声地移动,窥伺。每一处岩石的阴影,每一丛灌木的晃动,都让我头皮发麻,握着柴刀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片黑暗彻底吞噬、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轮廓。
一个洞口。
它隐藏在一片巨大的、如同鬼爪般探出的山岩下方,洞口边缘参差不齐,像一张咧开的、无声狞笑的巨口。
一股比外面更浓烈、更阴冷的腐朽腥气,正从那洞口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
就是这里了。爷爷含糊提过的,西山深处藏着老参的那个洞窟。传说里,也是“那东西”的巢穴。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冲出来。我用力吸了一口那冰冷腥膻的空气,寒气像刀子一样割进肺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我握紧柴刀,锋刃对着前方那片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挪了进去。
洞里的黑暗是绝对的,粘稠得如同墨汁。我几乎是凭感觉在往里蹭。脚下的地面湿滑,布满了碎石和某种滑腻腻的东西。洞壁粗糙冰冷,带着水汽,手指摸上去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空气里的腥膻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混合着一种浓重的水腥气和陈年动物巢穴的骚臭味。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耳边狂跳的轰鸣。
突然,一阵极轻微、极诡异的“窸窸窣窣”声,贴着地面,从洞穴的深处传了过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不紧不慢地刨抓着岩石地面。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死死攥住柴刀,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徒劳地想在绝对的黑暗里捕捉到一点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大概十几步远的地方,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绿光。
那光点极小,却绿得妖异,绿得瘆人,像两簇坟地里飘荡的鬼火,悬浮在离地三尺左右的黑暗中,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我。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从那两点绿光的方向弥漫过来,笼罩了我全身。
我的腿肚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牙齿在口腔里咯咯地磕碰起来。
那两点绿光,依旧悬浮着,冰冷地“注视”着我。
时间在死寂和极度的恐惧中仿佛凝固了。冷汗顺着我的额角、鬓角往下淌,滑进衣领里,冰冷黏腻。
我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能死死地“回视”着那两点悬浮的幽绿鬼火。
突然,那两点绿光,极其轻微地、诡异地向上抬升了一点点。不是飘动,更像是……有什么东西,直起了身子!
紧接着,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就在那两点绿光的位置。
那声音尖细、滑腻,像钝刀刮着骨头,又带着一种刻意模仿人类的、极其怪异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在空旷死寂的洞穴里反复震荡:
“你——看——我——像——人——”
它停顿了一下,那两点绿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变得更加幽深。
“——还——是——像——神——”
最后一个“神”字拖得又长又颤,尾音在石壁上碰撞、反弹,嗡嗡作响,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鼓膜。
“黄皮子讨封!”
爷爷惊恐的嘶吼声,夹杂着无数模糊不清的、关于西山的恐怖禁忌碎片,瞬间在我脑子里炸开!传说里,修行有成的黄皮子,会拦路向人讨封。
答“像人”,它道行尽毁;答“像神”,它便一步登天,但讨封之人……必遭反噬!
那两点绿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冰冷、专注,带着一种非人的、赤裸裸的审视和贪婪的期待。
空气里的腥膻味浓得令人窒息,几乎要凝固成实体。
洞穴深处那窸窸窣窣的抓挠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还有那两点绿光无声的逼迫。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脑子一片空白,只有爷爷最后那声嘶力竭的“死也别上西山”在疯狂回荡,和小满痛苦蜷缩在炕上、灰败的小脸交替闪现。
“像神!”
这两个字,完全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迸了出来,嘶哑、尖利,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在死寂的洞穴里炸开!声音在石壁上撞出刺耳的回响,连我自己都被这声音里的凄厉惊得浑身一颤。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
“嘻嘻……”
一声极其短促、尖利、非人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那两点绿光的位置迸发出来!那笑声冰冷、滑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得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
笑声未落,那两点幽绿的光猛地一闪,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消失了!
连同那股笼罩着我的、阴冷粘稠的压迫感,也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洞穴里重新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那两点绿光,那诡异的问话,那毛骨悚然的笑声,都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我僵在原地,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木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手里那把沉重的柴刀,此刻感觉不到一丝重量,只剩下满掌冰冷的汗水和麻木。
跑!
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脑海。我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扭转身,手脚并用地朝着洞口那片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灰白光亮处扑去!
什么老参,什么小满的病,全都被这灭顶的恐惧冲得无影无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被脚下的碎石绊倒,又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粗糙的岩石磨破了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却丝毫感觉不到。
身后那洞穴深处的黑暗,仿佛变成了活物,正无声地、贪婪地向我蔓延过来,随时要将我拖回那无底的深渊。
终于,我像一枚被弹弓射出的石子,一头撞出了洞口!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点狠狠抽打在脸上,竟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麻木感。
我头也不敢回,朝着来路的方向,在崎岖湿滑的山林里亡命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鬼魂的哭嚎,身后那幽深的山洞,仿佛张着巨口,正无声地嘲笑着我的仓惶。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彻底麻木,肺部火辣辣地疼得像要炸开,我才一头栽倒在自家院门前冰冷的泥地里。
雨水混着冷汗和泪水糊了一脸,冰冷的泥水呛进鼻腔。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满是血腥味,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柴刀早就不知丢在了山林的哪个角落。
屋子里,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纸,在雨夜里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不真实。里面一片死寂,听不到小满痛苦的呻吟。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弥漫着熟悉的、浓重的中药苦涩味。小满依旧躺在炕上,盖着那床旧棉被。但这一次,她没有痛苦地蜷缩,没有发出压抑的呻吟。
她静静地躺着,呼吸平稳悠长,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脸上那骇人的灰败气色褪去了大半,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青灰。嘴唇也恢复了淡淡的血色,不再干裂发紫。
她睡着了。
像个真正熟睡的孩子。
我扶着冰冷的门框,浑身湿透,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在脚边积了一小滩。难以置信地看着炕上安静沉睡的小满。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还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可眼前这奇迹般的景象,又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爷爷冰冷的尸体还躺在炕的另一头。这巨大的反差,这突如其来的“生机”,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温暖,反而让一股更深的、粘稠冰冷的寒意,从我的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爬上了后脑勺。
油灯昏黄的光,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小满睡得很沉,沉得有些异样。她的脸朝着墙壁,背对着我。
屋子里那股浓重的药味似乎淡了些,但另一种若有若无的、带着泥土和动物巢穴腥膻的气息,却像幽灵一样,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里。
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挪到炕边,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炕沿冰冷。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靠近小满的额头。
没有预想中滚烫的触感。指尖碰到的皮肤,带着一种近乎于尸体般的冰凉,细腻得有些不真实。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温度……太低了,低得不像一个活人,尤其不像一个刚刚从高热中退下来的孩子。
就在这时,小满的头在枕头上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翻身,更像是某种无意识的抽动。紧接着,一声极其细微的、模糊不清的呓语,从她对着墙壁的方向飘了出来。
“嘻…”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短促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语调…那语调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的…满足感?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嘴笑着。
我的血,瞬间凉透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我猛地缩回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烫到了一样。眼睛死死盯住小满对着墙壁的后脑勺,仿佛那堵斑驳的土墙后面,藏着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小满?”我试探着,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没有回应。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声诡异的呓语从未发生过。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几下,屋子里那些被拉长的影子也随之扭曲晃动,像无数个活过来的鬼魅在墙上无声地舞蹈。
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膻气味,似乎又浓了一点点。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沉重的平静中,像粘稠的糖浆一样缓慢流淌。
小满醒了。她不再发高烧,不再痛苦地呻吟抽搐。她甚至能自己坐起来,小口小口地喝下我熬的稀粥。
表面上看,她似乎一天天“好”了起来。但这种“好”,却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上,处处透着令人心悸的违和。
她变得极其沉默。那双曾经灵动、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如今常常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点,失去了所有属于孩子的神采,像两口枯竭的深井。
我问她话,她总是反应迟钝,过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极其简短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也干巴巴的,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机械地复述。
更让我浑身发冷的是她的一些小动作。她变得格外“干净”,或者说,是近乎病态的、对脏污的回避。
吃饭时,只要有一丁点米粒或者汤汁不小心沾到嘴角或手指上,她就会立刻停下,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眼神盯着那污渍,然后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用袖子擦拭干净,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擦得发红才罢休。
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偏执。
而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泥土和动物巢穴的腥膻气味,始终顽固地盘踞在屋子里。
我翻遍了每个角落,清洗了所有能洗的东西,甚至把爷爷生前留下的旧物都清理出去,那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它像一张无形的、冰冷的网,时刻提醒着我那晚山洞里的遭遇。
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深夜。
小满的睡眠变得极其规律,也极其深沉。每到夜深人静,油灯熄灭之后,她就会准时地面朝着墙壁躺好,背对着我。
然后,那种极其细微的、模糊不清的呓语就会断断续续地飘出来。不再是偶尔一声,而是持续不断,像梦呓,又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单调的念诵。
“嘻…”“…嗯…”“…好…”
声音空洞,毫无情绪,在绝对寂静的深夜里,如同鬼魅的低语,丝丝缕缕钻进我的耳朵,啃噬着我的神经。
有好几次,我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试图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那声音总是含混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只有那种非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满足感,像冰冷的毒液,随着每一个模糊的音节渗透出来。
恐惧像藤蔓一样,日夜缠绕着我,越收越紧。我不敢睡得太沉,总是支棱着耳朵,捕捉着黑暗里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
爷爷冰冷的尸体还停在那里,按照规矩要过头七。这屋子里,一个死人,一个“活”得不像人的妹妹,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腥膻气味……我像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坟墓里。
头七前的那个晚上,天气格外闷热,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油脂。
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黑沉沉的天幕低垂,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屋子里更是闷热难当,那股腥膻味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重粘稠,沉甸甸地淤塞在鼻腔和喉咙深处。
小满照例早早地朝着墙壁躺下了,背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黑暗里,她那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呓语又开始了,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屋子里爬行。
“嘻…嗯…好…来…”
我躺在冰冷的炕席上,身体僵硬,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大睁着,耳朵捕捉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呓语,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汗水浸透了单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窗外浓墨般的天色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
就在这时,那持续不断的呓语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比之前的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悸。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呓语。
是布料摩擦炕席的细微“沙沙”声。
小满在动!
黑暗中,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连呼吸都屏住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耳朵上,死死锁定着炕那头的声音。
那“沙沙”声很轻,很慢。是小满在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感。然后,是脚轻轻落地的声音。她下炕了!
她没有点灯,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属于人的脚步声。只有那种轻微的、布料拖过地面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清晰得如同擂鼓,朝着门口的方向移动!
她要出去!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我的脑海。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那晚山洞里的两点幽绿鬼火、那滑腻的“像人还是像神”的逼问、那声毛骨悚然的“嘻嘻”怪笑,混杂着小满空洞的眼神、病态的擦拭动作、深夜诡异的呓语……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拼凑出一个让我魂飞魄散的猜想!
我像一具被无形的线猛然扯起的木偶,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手脚并用,几乎是爬着挪到炕沿边。
冰冷的土炕边缘硌着膝盖,带来一丝刺痛,却丝毫无法压下那灭顶的恐惧。我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被刻意压抑过的“吱呀”声,在绝对的寂静里却如同惊雷。一道窄窄的缝隙被从外面拉开,门外浓重的夜色像粘稠的黑油一样涌了进来。
小满那单薄的身影,以一种僵硬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姿态,侧着身子,悄无声息地挤了出去,随即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门,在她身后被轻轻掩上,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心脏在喉咙口疯狂冲撞,撞得我一阵阵恶心。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我颤抖着,将一只眼睛死死贴在那条门缝上,拼命向外窥视。
院子里一片漆黑。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极其暗淡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无力地闪烁,投下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勉强能辨认出院子的轮廓,枯草,水缸,还有那棵光秃秃的老枣树狰狞的枝杈。
小满就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房门。她小小的身体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是一个模糊的、静止的剪影。
她在干什么?为什么一动不动?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和黑暗逼疯的时候,小满的头,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僵硬姿态,抬了起来。她不是在仰望星空,她的头颈以一个非常别扭的角度歪着,像是在……侧耳倾听?又像是在……对着空气嗅闻?
死寂持续着,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门后嘶嘶作响,还有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奔流的轰鸣。
突然!
小满静止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不是走动,而是……猛地一个趔趄!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像是脚下突然踩空。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双臂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张开,像是在极力维持平衡,又像是……在模仿某种鸟类扑扇翅膀的动作?她的头颈剧烈地左右甩动,幅度大得惊人,仿佛脖子随时会折断!
那根本不是一个九岁女孩能做出的动作!扭曲、诡异、充满了兽性的狂乱!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这狂乱的动作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小满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又恢复了那种僵硬的、背对着我的站立姿势。
只是这一次,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啜泣?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非人的狂喜?
紧接着,我看到了。
不是在小满身上,而是在她周围的黑暗中。
一点,两点,三点……幽绿的光点,毫无征兆地在院子四周的黑暗中亮了起来!像坟地里突然飘起的鬼火!
它们不是静止的。它们在动!在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向着院子中央、向着小满站立的位置聚拢!
那些绿光悬浮在离地一尺多高的地方,排成一个诡异的、松散的圆圈,将小满围在了正中央。随着它们的靠近,我借着那微弱的星光,终于看清了绿光下的轮廓。
不是鬼火。
是黄鼠狼!十几只,甚至更多!
它们大小不一,皮毛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油亮的、介于棕黄与暗褐之间的色泽。每一只都像人一样,以后腿直立着!
那姿态僵硬而怪异,像一群蹩脚的、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它们细长的身体绷得笔直,前爪缩在胸前,尖尖的吻部微微扬起,两点幽绿的光芒,正是它们那双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光的眼睛!
它们悄无声息地移动着,靠近着,将小满围在核心。然后,在距离小满大约五六步远的地方,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十几只人立的黄鼠狼,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保持着那僵硬诡异的直立姿态,围成一个沉默的圈,幽绿的眼睛如同燃烧的鬼火,齐刷刷地“盯”着圈子中央那个小小的、僵硬的背影。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没有风,没有虫鸣。只有这无声的、令人血液冻结的环形包围,和那十几双在浓黑中燃烧的、贪婪而专注的幽绿瞳孔。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的身体像被冻在了门板上,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来的钝痛。
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奢望。眼睛死死地、近乎贪婪地吸附在那条狭窄的门缝上,视野里只剩下院子中央那个僵硬的背影,和周围那一圈沉默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轮廓。
它们不动。
小满也不动。
像一场荒诞绝伦的、凝固在黑暗中的祭祀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围着小满的那一圈幽绿光点,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向下沉去。
不是俯冲,也不是跳跃。是沉。带着一种诡异的、庄重的仪式感,仿佛在完成某种既定的程序。
那些细长油亮的、保持直立姿态的黄鼠狼,动作整齐划一地弯曲了后肢,身体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矮了下去。
它们……跪了下去!
十几只黄鼠狼,人立着,围成一个圈,朝着圈子中央背对着房门、僵硬站立的小满,无声地跪伏下去!
细长的前肢不再缩在胸前,而是向前伸展,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近乎人类叩拜的姿势,前爪触地,尖吻低垂,贴向冰冷的地面!
那景象,诡异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膻恶臭,浓烈得如同实质,猛地从院子里扑来,顺着门缝狠狠灌入我的鼻腔和喉咙!
那气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带着浓重的泥土、腐烂的皮毛、还有一种活物腺体分泌物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膻气,瞬间冲击着我的感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就在这浓烈恶臭和极致诡异的跪拜场景冲击下,我的身体里猛地爆发出一股混合着极致恐惧、疯狂愤怒和绝望保护欲的力量!那力量像火山一样冲垮了冻结身体的冰层!
“小满!”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我喉咙里炸裂出来!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哐当!”一声巨响,腐朽的门板狠狠砸在土墙上,又弹了回来。
门外的景象瞬间暴露在眼前。
那十几只跪伏在地的黄鼠狼,在我撞开门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蚂蚁,骤然骚动!它们细长的身体猛地弹起,从跪伏的姿态瞬间恢复到人立的僵硬状态,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十几双幽绿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我,冰冷、怨毒、充满了被打断仪式的狂怒!
没有尖啸,没有嘶吼,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它们只是用那非人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然后,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猛地四散开来!
像一道道融入夜色的、油亮的暗影,无声无息地窜向院墙、柴垛、黑暗的角落,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残影和浓烈的腥风。
院子里,只剩下小满。
她依旧背对着我,僵硬地站在院子中央。我的嘶吼,撞门的巨响,黄鼠狼的瞬间溃散……这一切巨大的动静,仿佛都与她无关。她没有回头,没有动弹,甚至连一丝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静静地杵在那里,单薄的背影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诡异。
“小满!”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我踉跄着朝她扑过去,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就在我离她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小满的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了过来。
不是整个身体转过来。只有那颗小小的头颅,像一截生锈的、不受控制的轴承,极其困难地、一格一格地转动着,将她的侧脸暴露在院子微弱的星光下。
惨白。
月光下,她的脸颊是死人般的惨白,毫无血色。嘴唇抿得紧紧的,形成一个向下弯曲的、僵硬的弧度。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没有看我。那双曾经像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瞳孔却扩散得极大,几乎吞噬了所有的眼白,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墨黑。
她只是侧着脸,用那双空洞的、毫无焦距的墨黑瞳孔,“看”着我身后某个虚无的地方。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这绝不是小满!这眼神,这神态……像一具被什么东西操控的皮囊!
“小满!小满你怎么了?你看看哥!”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指尖却在离她冰冷的衣服还有几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不敢落下。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欲在我脑子里疯狂撕扯。
眼睛!爷爷临死前那布满血丝、死死瞪着我的眼睛!山洞里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刚才院子里那十几双燃烧着同样幽绿光芒、跪拜着的眼睛!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理智——我要看看她的眼睛!不是现在这样空洞扩散的瞳孔,是她的眼睛!那被眼皮覆盖下的、真实的瞳孔!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
恐惧被一种更疯狂的、近乎自毁的冲动压倒。我猛地向前一步,右手如同闪电般伸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食指和拇指的指尖,狠狠地、精准地扒向小满那空洞睁着的左眼的上眼皮!
我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光滑的上眼睑皮肤,那触感冰凉细腻,却毫无生气,像触摸一块存放已久的蜡。
就在我的指尖发力,即将掀开她眼皮的刹那——
小满的头,猛地朝我这边转了过来!
不是刚才那种缓慢僵硬的动作,而是快如鬼魅!那颗小小的头颅瞬间正面对着我!那动作快得完全超出了人类骨骼和肌肉的极限!
更恐怖的是,就在她转头的瞬间,我的指尖已经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完成了那个扒开的动作!
她的左眼上眼皮,被我猛地掀了上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我全身的血液,在掀开她眼皮、看到那被暴露出来的瞳孔的瞬间,如同被一股来自九幽地狱的极寒之气瞬间贯穿!
那不是人的瞳孔!
圆形的、属于人类的、深褐色的瞳孔,消失了。
在那惨白眼睑覆盖下的,是一只竖瞳!
像猫,像蛇,像蜥蜴……像所有冷血的、夜行的、属于荒野的掠食者!
一条细长、幽深、如同最黑暗的午夜裂缝般的竖线,冰冷地镶嵌在暗黄色的虹膜中央!那竖线在院子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无机质的幽光!像两颗打磨光滑的黄玉髓,中间嵌着一条通往深渊的裂缝!
这根本不是小满的眼睛!这是……这是那山洞里,那两点幽绿鬼火的本体!是那滑腻声音的主人!是那群黄鼠狼跪拜的对象!
我的思维,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一切,都在看到这只竖瞳的瞬间,彻底冻结了!彻骨的寒冷从心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将我彻底吞噬、灵魂都要离体而去的刹那——
小满的脸,就在我眼前,距离不过几寸。那被我掀开眼皮、暴露着非人竖瞳的左眼,正冰冷地、毫无情感地“注视”着我。
而她那一直紧抿着的、僵硬的嘴唇,却毫无征兆地向上弯起,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一直咧到耳根附近!
那是一个纯粹模仿人类笑容的动作,僵硬、扭曲、皮笑肉不笑。
在那惨白的脸上,在暴露着竖瞳的左眼映衬下,这笑容诡异、狰狞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
然后,一个声音从她那咧开的嘴里发了出来。
那声音,既不是小满平时清亮的童音,也不是山洞里那滑腻尖细的怪调。它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混合体,带着小满声带的稚嫩底色,却覆盖着一层如同砂纸摩擦骨头般的、令人牙酸的嘶哑和空洞。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石头缝里挤出来的,毫无情绪波动,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好奇”和“玩味”:
“哥——哥——”
她歪了歪头,咧开的嘴角弧度更大,那冰冷的竖瞳里似乎闪过一丝幽绿的、恶毒的光。
“——你——不——是——答——应——过——它——了——吗——”
最后一个“吗”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滑腻的回音,在死寂的院子里袅袅飘散。
答应过它了。
山洞里。滑腻的声音。“像人还是像神?”
我嘶哑绝望的呐喊:“像神!”
那一声短促尖利的“嘻嘻”怪笑……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非人的话语、这竖瞳、这扭曲的笑容,彻底焊死!拼凑成一个完整而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恐怖图景!
一股无法形容的腥风,带着浓烈的动物巢穴的恶臭,猛地从小满咧开的嘴里喷出来,狠狠扑在我的脸上!
“噗!”
屋子里那盏唯一亮着的、昏黄的油灯,毫无征兆地,骤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