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代替欧文去西区送货时那副趾高气扬、仿佛要去接收封地的得意嘴脸,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欧文的心底。
他瘫坐在水果摊后巷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脚踝的刺痛和满身的污秽提醒着他刚刚的狼狈,但更深的屈辱和恐惧,来自比利无声晃动的三根手指和老板哈里斯的滔天怒火。
破裂的柳条筐、滚落泥污的橘子、流淌的金黄汁液……这一切都如同他摇摇欲坠的工作前景的预兆。
三先令的绞索悬在头顶,比利的毒眼在暗处窥伺,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欧文被老板勒令待在角落“反省”,不准再碰任何货物。他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忍受着脚踝的抽痛
每一次棚子外传来脚步声,他都心惊肉跳,以为是比利送货归来,带着他“偷窃”香肠的“铁证”向老板告发。
终于,下午的喧嚣渐渐沉寂。就在欧文以为今天或许能侥幸熬过去时,水果摊门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是比利回来了。但回来的,不是那个得意洋洋的胜利者。
他几乎是爬回来的。原本就破旧的衣服被撕扯得更加褴褛,沾满了污泥和可疑的暗红色污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角破裂,淌着血丝。
他走路一瘸一拐,每挪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破烂烂、沾满泥污的篮子——正是他早上带走的那个送货篮。
哈里斯老板正叉着腰训斥汤姆,看到比利的惨状,惊愕地张大了嘴,那红通通的胖脸上怒火瞬间被惊疑取代:“我的老天!比利!你……你这是让马车撞了还是怎么的?!”
比利瘫倒在棚子入口处,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他顾不上老板的询问,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
“老……老板……西区……那家……是……是剃刀党!剃刀党的人!”这个名字仿佛带着魔力,让哈里斯老板和汤姆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我按地址送到门口,开门的是个脸上带刀疤的凶神!我……我吓得腿都软了,篮子没拿稳……掉……掉地上了……几个苹果滚了出来……沾了点泥……”
比利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那……那刀疤脸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拳!接着……接着他两个同伙冲出来,把我拖到巷子里……就……就像打沙袋一样……”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呻吟。
哈里斯老板倒吸一口凉气,绿豆眼里充满了恐惧。剃刀党!那是盘踞在西区、臭名昭著、手段狠辣的黑帮!别说一篮子水果,就是金子掉了,也没人敢去跟他们理论!
他看着比利那凄惨的模样,再看看那个沾满泥污、里面水果恐怕也所剩无几的破篮子,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
“废物!废物!废物!!!”哈里斯老板的咆哮声再次炸响,但这次的对象换成了比利。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几步冲到比利面前,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老子让你去送货!不是让你去给老子惹祸的!得罪了剃刀党!你是想让老子这摊子明天就被人砸成稀巴烂吗?!啊?!”
他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地上的破篮子,“看看!看看!老子的水果!老子的篮子!全他妈让你毁了!滚!给老子滚!现在!立刻!马上滚!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工钱?想都别想!全他妈扣光!给老子赔篮子的钱都不够!滚!滚得越远越好!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比利用肿胀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暴怒的老板,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包括对欧文的敲诈计划。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求饶,但剧痛让他又跌坐回去。
在老板喷火的怒视和汤姆惊恐的目光下,他只能强忍着伤痛,连滚带爬、无比狼狈地逃离了水果摊,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消失在伦敦铅灰色的暮色中。他甚至没来得及再看角落里的欧文一眼。
欧文蜷缩在角落里,目睹了这戏剧性的一幕,心脏狂跳不止。恐惧、震惊、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剃刀党!比利竟然撞上了剃刀党!那勒索他的三先令威胁,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毒眼窥伺,随着比利被老板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瞬间烟消云散!
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让他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浸透,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他安全了!工作保住了!那三先令……是他的了!
哈里斯老板余怒未消,在原地喘着粗气转了几圈,最终目光落在角落里一身狼狈、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奇异光彩的欧文身上。
他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还愣着干什么?真等着老子给你收尸啊?去!把地上那堆烂橘子收拾干净!再把地扫了!今天算你走运!明天再敢出岔子,比利就是你的榜样!”
“是!老板!我这就去!”欧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挣扎着站起来,不顾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冲向那片狼藉。
动作从未有过的麻利,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小心地将那些沾了泥污、破了皮的橘子捡起来,分门别类,清扫地上的汁液和碎木条。
每一下动作,都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轻快。比利那狼狈逃窜的身影,成了他此刻心中最美妙的图景。
第二天下午,水果摊棚子下弥漫着比往日更浓重的烂果子甜腻气息。哈里斯老板阴沉着脸,坐在他那张破藤椅上,手里捏着一个油腻的小钱袋。
汤姆和欧文垂手站在一旁,气氛有些压抑。比利的位置空着,像一块丑陋的疮疤。
老板粗短的手指在钱袋里摸索着,掏出几枚硬币,丢给汤姆:“喏,你的。”汤姆默默地接过,塞进口袋里。
轮到欧文了。老板抬起绿豆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残留的怒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他哼了一声,从钱袋里数出两枚稍大的银币——两枚先令
然后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最终,他又摸索着,拿出三枚小小的、黄铜色的硬币——三枚便士(Pence),一起塞到欧文手里。
“拿着!你这周的工钱!2先令3便士!”老板的声音依旧粗嘎,带着施舍般的不耐烦,“比利那蠢货惹的祸,害老子损失一筐橘子一个篮子!扣你3便士当赔偿!便宜你小子了!下次再敢摔东西,扣光你工钱!”
欧文的心猛地一跳!他紧紧攥住那两枚沉甸甸的银币和三枚冰凉的小铜币。2先令3便士!比利威胁他的3先令没有飞走!
虽然被扣了3便士,但还剩下了2先令3便士,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低下头,做出感激和顺从的样子:“谢谢老板!我……我一定小心!”
他捏着钱,飞快地走到墙角堆放空筐的阴影处,背对着老板和汤姆。他迅速地将那枚最小的、黄铜色的便士,偷偷塞进了自己左脚那只破鞋的鞋垫下。
冰冷的铜币贴着他磨破的脚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要找机会去买本识字书,他藏起来的便士足够了,绝不能交给母亲。然后,他将剩下的2先令,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推开老鼠街七号顶层那扇歪斜破旧的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霉味和劣质煤烟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今天,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微弱的、属于食物的踏实气息。
屋内,煤油灯的光芒似乎比往日明亮温暖了一些。母亲玛丽正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一把豁口的旧餐刀,小心翼翼地削着几个沾着新鲜泥土、表皮粗糙但个头饱满的马铃薯
她削得很慢,很仔细,连一点土豆皮都舍不得浪费,削下来的薄皮整齐地堆在灶台一角。锅里煮着水,正冒着热气。
父亲威廉坐在桌边,虽然依旧佝偻着背,但浑浊的眼睛却不时瞟向玛丽手里的土豆,眼神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期待。大姐艾米丽也坐在破木箱上,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着咳嗽,蜡黄的脸上虽然依旧缺乏血色,但仔细看去,似乎比前几天少了一丝死灰,多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润,深陷的眼窝里也少了些空洞麻木,多了一丝活气。
二姐莉莉则蹲在灶台前添柴,小脸上带着期待,火光映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妈,我回来了。”欧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母亲玛丽闻声抬起头,目光瞬间锁定在欧文身上,尤其是他那只伸向口袋的手。她放下刀和土豆,几步跨过来,枯瘦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伸向欧文的口袋:“工钱呢?快拿来!”
欧文顺从地掏出那两枚银光闪闪的先令和两枚黄铜色的便士,放到母亲摊开的、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掌心。
母亲玛丽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她像验看珍宝一样,将两枚先令凑到煤油灯下仔细查看,用粗糙的指甲刮了刮边缘,又掂了掂分量。
脸上那层常年笼罩的怨毒和刻薄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和精明的算计所取代。
“2先令”她数了数,眉头习惯性地一皱,随即又舒展开,“哼,算那死胖子还有点良心!”她小心翼翼地将钱币拢在手心,然后飞快地塞进自己围裙内侧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还用力按了按,仿佛怕它们飞走。
“加上你前几天带回来的土豆,还有……”她瞥了一眼灶台角落,那里空空的,那根珍藏的香肠显然已经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铜子儿,“……这个礼拜总算能喘口气了!”
她的目光扫过灶台上那几个削了一半的土豆,又扫过锅里翻滚的热水,脸上露出一种当家主妇的决断:“今天不吃那些刮肠子的烂菜帮子了!吃土豆汤!”她宣布道,声音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豪迈。
“土豆汤?”欧文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真的吗?妈?”二姐莉莉惊喜地小声问,眼睛亮得像星星。
连大姐艾米丽也抬起头,蜡黄的脸上那丝微弱的红晕似乎更明显了一点,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渴望的光。
“当然是真的!”母亲玛丽挺了挺干瘦的胸膛,拿起刀,继续削土豆,动作麻利了许多。削好的土豆块被珍而重之地投入翻滚的热水中。她甚至又极其珍惜地从盐罐里捏了一小撮粗盐撒进去!这在平时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很快,一股温暖的、带着淀粉清香的、令人心安的香气开始在狭小的“棺材房”里弥漫开来。不再是野菜的苦涩,而是纯粹的、属于能填饱肚子的食物的踏实气息。
汤煮好了。浓稠度适中,呈现出温暖的米黄色。玛丽将汤分到每个人的碗里。这一次,碗里不再是稀薄寡淡的“水”,而是沉浮着大小不一的、煮得软糯的土豆块。
“吃吧!”玛丽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语气依旧带着点习惯性的粗硬,但那份笨拙的慷慨却清晰可辨。
父亲威廉颤抖着捧起碗,贪婪地嗅了一口那温暖踏实的香气。他没有像喝香肠汤时那样激动,但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满足。
他小心地舀起一块土豆,吹了吹,送入口中。软糯的口感,带着淀粉的微甜和盐的咸鲜,在口中化开。
他慢慢地咀嚼着,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缓缓牵动,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平和的、甚至带着点安宁的弧度。“嗯……好……”他含糊地应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艾米丽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滚烫的汤汁让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健康的红晕。她没有像喝香肠汤时那样狼吞虎咽,而是珍惜地吃着每一块土豆。
蜡黄的脸上,那份病态的灰败似乎被这温暖的食物驱散了些许,深陷的眼窝里也多了一丝活人的光彩。她甚至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咳嗽,只是偶尔压抑地轻咳两声。
二姐莉莉则小口喝着汤,脸上洋溢着简单的快乐。“妈,土豆好软,汤也好喝。”她小声说着,珍惜地吃着碗里的土豆块,小脸上是纯粹的满足。
玛丽自己也喝着汤,一边喝,一边目光扫视着家人。当她看到艾米丽脸上那丝难得的、微弱的红晕和相对平稳的呼吸时,刻薄的嘴角似乎也柔和了一点点,虽然转瞬即逝。
她又看了看埋头喝汤、显得比往日平静些的威廉,最后目光落在欧文身上。
“今天那死胖子没再找你麻烦吧?”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比利那个黑心肝的蠢货呢?听说被老板像条死狗一样赶出去了?活该!让他得意!”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仿佛比利倒霉是她家的大喜事,谈论八卦是她家庭主妇最喜欢的事情,早在欧文回家前,比利被客人打个半死的事情,已经在附近传开了!
欧文捧着碗,感受着土豆汤传递到掌心的温热,听着母亲快意的咒骂,看着大姐脸上那丝难得的血色和父亲平和的侧脸。
脚踝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他小口喝着汤,软糯的土豆和温暖的汤汁熨帖着空瘪的胃袋,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的饱足感。鞋垫下那枚便士的棱角硌着脚心,提醒着他那个小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希望。
“嗯,”他咽下口中的土豆,轻轻应了一声,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他活该。”
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油腻的破木桌旁,喝着热腾腾的土豆汤,吃着蘸了汤变得柔软的黑面包。
碗勺轻微的碰撞声,满足的啜饮声,玛丽絮絮叨叨咒骂比利的快意声,威廉平稳的呼吸声,艾米丽偶尔轻微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在贫民窟深渊里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画面。
空气里弥漫着土豆汤温暖的、踏实的香气,驱散着角落里的霉味和劣质煤烟的阴冷,也暂时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的绝望阴云。
那几枚藏在鞋底、象征着渺茫未来的便士,和眼前这碗能填饱肚子的土豆汤,如同黑暗中的两粒星火,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