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钟粹宫锦棠轩里,过得如同浸在温吞的蜜水里,甜腻得发慌,也虚幻得令人心惊。
玄奕的恩宠,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郁禾溺毙。流水似的珍玩玉器、时新衣料、罕见吃食,源源不断地送入西偏殿。他留宿的日子越来越多,有时批阅奏折至深夜,也要摆驾过来,似乎只是看着她灯下安静的侧影,便能得片刻安宁。
宫人们看她的眼神愈发敬畏,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谄媚。青棠替她梳头时,常低声絮语:“主子,您是不知道,如今阖宫上下,谁不羡慕您这份恩宠?连贵妃娘娘那边,听说都摔了好几套茶具了。”话语里是藏不住的与有荣焉。
郁禾只是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妆台上那面光洁的菱花铜镜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回神。羡慕?她望着镜中那张被华服珠翠衬托得愈发娇艳的脸庞,心底却只有一片荒芜的空洞。每一次玄奕凝视她时那穿透般的眼神,每一次他指尖流连在她眉梢眼角时那种沉溺于回忆的恍惚,都像细密的针,反复刺穿着她。
这恩宠,是悬在头顶的华盖,也是悬在颈上的利刃。她不过是别人故事里一个苍白的注脚。
这念头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终于在一天午后,玄奕去上书房考校皇子功课,殿内难得的清静。郁禾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菱花铜镜前。
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雀儿在枝头啾啾鸣叫,声音清脆欢快,更衬得殿内一片死寂。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柳眉弯弯,杏眼清澈,鼻梁秀挺,唇色嫣红。这张脸,究竟像谁?能让一位帝王如此失态,如此沉溺?
镜中人影模糊,仿佛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缓缓抚上冰冷的镜面。指尖下的影像微微扭曲。
“你是谁?”她对着镜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无声地问。
镜中人沉默着,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回望着她。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恐惧与不甘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在这一刻“铮”地一声,断了。
郁禾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手边一个盛着玫瑰清露的玛瑙小盏。清亮的液体泼洒出来,在光洁的紫檀木案几上蜿蜒流淌,映着窗外投入的光,像一滩刺目的血泪。
她不管不顾,双手死死抓住那面沉重的菱花铜镜边缘,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地面掼去!
“哐啷——!!!”
一声尖锐刺耳的巨响,撕裂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铜镜狠狠砸在金砖地面上,镜面瞬间四分五裂!无数狰狞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将镜中那张美丽的脸庞切割得支离破碎。无数细小的碎片飞溅开来,闪烁着冰冷而绝望的光。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殿外守候的宫人。
“主子!”青棠第一个冲了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和站在碎片中央、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的郁禾,吓得魂飞魄散,“主子您怎么了?伤着没有?”她慌忙上前,想查看郁禾的手脚是否被碎片划伤。
郁禾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避开了青棠的手。她垂着头,看着满地映着无数个破碎扭曲倒影的铜镜碎片,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碎裂的镜片里,每一块都映着一个小小的、残缺不全的她,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青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狼藉的碎片间,静静躺着一件小小的、不属于铜镜本身的东西——那是一枚质地温润、毫无杂色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样式极为古朴简洁,只在边缘处镂刻着几道流云纹。它被小心地嵌在铜镜背面的暗槽里,若非镜子被如此暴烈地打碎,绝无可能显露出来。
这玉佩……是谁的?为何会藏在这面赐给她的新镜之中?
郁禾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突然现世的玉佩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猛地抬头,越过惊慌失措的青棠,望向殿门的方向。
脚步声!
沉稳、有力,带着不容错辩的帝王威仪,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坎上。
玄奕的身影,裹挟着初春傍晚微凉的风,赫然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听到了那声巨响,匆匆赶回。明黄的袍角拂过门槛,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满地狼藉的铜镜碎片,眉头蹙起,随即,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碎片中央,那枚静静躺着的羊脂白玉佩。
当看清玉佩的刹那,玄奕脸上的冷峻瞬间凝固,如同被最凛冽的寒冰冻住。深邃的眼眸里,方才或许还存着的一丝愠怒和关切顷刻间荡然无存,只剩下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怒!
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猛地从地上的玉佩,狠狠刺向站在碎片中央、脸色惨白的郁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