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深坑边缘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钻透了王铁柱和苏小蛮的骨髓。厚厚白霜覆盖着他们的眉毛、头发、衣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气,在残阳的余晖下迅速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王铁柱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成了冰碴子,四肢僵硬得像四根冻硬的木头,只有眼珠还能艰难地转动。他看着深坑中心那个拿起手册、砚台和墨锭的青衫背影,又看看身边小脸惨白、睫毛上挂着冰珠、身体不住打颤的苏小蛮,一股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攫住了他。厉先生……把整个青岚宗……抹掉了?像擦掉一块污渍?
苏小蛮的紫葡萄眼睛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很快又在眼眶边缘凝结成细小的冰粒。她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地、徒劳地试图蜷缩起来,汲取一丝微薄的热量。阿娘……厉先生……好冷……
厉沉渊没有看他们。他合上手册封面,将砚台和墨锭无声融入其中,指尖拂过那圈冰霜纹路,感受着里面新增的、微弱却温润的养魂木气息,以及几颗丹药精华的微弱热流。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被打扰后的、深沉的厌烦。
他迈步,朝着南方更广阔的地平线走去。脚步无声,青衫在深坑边缘卷起的、带着焦糊和冰渣气味的微风中微微拂动。
“魔主大人!等等!等等啊!”识海里,叨叨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前所未有的惊恐,“那俩‘冰雕’!王铁柱和苏小蛮!他们还在坑边冻着呢!再冻下去就真成冰棍了!本手册可没灵力给他们解冻了!”
厉沉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魔主大人!”叨叨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哭腔,“您不能这样!虽然他们是累赘!虽然他们很麻烦!可……可好歹是您带出来的‘拖油瓶’啊!苏小蛮那丫头片子还给您送过热汤面!王铁柱那铁憨憨还说要给您扛东西!您这用完就丢……不,还没用呢就打算冻成冰棍丢掉……这……这太不讲究了!有损您魔主威名!传出去让九天那些老对头笑话!”
厉沉渊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识海深处,似乎有某个冰冷沉寂的角落,被“热汤面”和“扛东西”这两个微不足道的词,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回头。
但就在他脚步踏出第三步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层破裂的声响,在深坑边缘响起。
覆盖在王铁柱和苏小蛮体表那层厚厚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白霜,毫无征兆地,如同春日消融的薄雪,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水珠,簌簌滚落。深入骨髓的恐怖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被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麻痹的肢体恢复了知觉。
“嗬……嗬……”王铁柱猛地吸进一大口冰冷的、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壮硕的身体因为骤然回暖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双手,又看看身边同样在剧烈颤抖、大口喘息的苏小蛮,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更深沉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苏小蛮小脸上的冰珠融化,混合着泪水滚落,她剧烈地喘息着,小小的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打颤,但那双紫葡萄眼睛里,看向厉沉渊那越走越远的背影时,除了残留的恐惧,却莫名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还……还愣着干啥!”王铁柱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抓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劈柴斧,又手忙脚乱地想去扶苏小蛮,声音沙哑干涩,“快……快跟上厉先生!这鬼地方……俺一秒钟都不想待了!”
苏小蛮咬着下唇,用尽力气站稳,背紧了自己那个轻飘飘的小包袱,踉跄着,跟着王铁柱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向那个沉默远去的青衫背影。每一步踏在覆盖着薄薄冰霜的焦黑地面上,都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留下两个仓惶的脚印。
荒原的风卷起深坑里的灰烬和冰晶,打着旋儿,呜咽着,仿佛在祭奠那个被彻底抹去的寒酸宗门。
夜色如同浓墨,彻底吞噬了荒原。没有星辰,只有一轮惨白的下弦月,孤零零地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清冷的光,勉强勾勒出起伏的地平线轮廓。
厉沉渊走在前方,身影在月光下拉得细长,如同一个移动的、沉默的剪影。他脚步不快,却异常平稳,仿佛脚下不是坑洼不平、碎石遍布的荒原,而是铺着最上等地毯的宫殿长廊。那本破旧的手册被他握在手中,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那圈冰霜纹路。
王铁柱和苏小蛮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王铁柱依旧紧紧攥着他的劈柴斧,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汗珠,在月光下反着光。苏小蛮小脸苍白,嘴唇有些干裂,她背着小包袱,努力跟上王铁柱的步伐,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荒原上显得格外单薄。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们的体力,但深坑边那刺骨的恐惧和厉沉渊沉默的背影,却像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他们不敢停下。
“厉……厉先生……”苏小蛮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虚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我走不动了……能……能不能歇……”
她的话没说完。
前方,厉沉渊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他停在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坡上,背对着他们。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脊背和略显单薄的肩线。
王铁柱和苏小蛮也跟着停下,疑惑又带着一丝希冀地看着他。
厉沉渊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极其平静地扫过王铁柱汗流浃背的狼狈,扫过苏小蛮苍白虚弱的小脸,最后,落在了苏小蛮肩上那个小小的碎花布包袱上。
那目光,让苏小蛮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包袱带子,小脸上露出一丝紧张。
厉沉渊没说话。他抬起右手,对着苏小蛮的方向,极其随意地凌空一招。
“呼——”
苏小蛮肩上的碎花包袱带子自动解开,整个包袱如同被无形的手托起,轻飘飘地飞向厉沉渊!
“啊!”苏小蛮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包袱悬浮在厉沉渊面前。里面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硬邦邦的杂粮窝头。
厉沉渊的指尖在包袱上极其随意地拂过。
无形的力量瞬间作用!
包袱里的粗布衣裳如同被投入无形的熔炉,瞬间分解、压缩!棉麻纤维被强行抽取、凝聚!而那包杂粮窝头,则被瞬间萃取、提纯!
仅仅一息!
包袱消失不见。
悬浮在厉沉渊面前的,只剩下两样东西:
一团核桃大小、呈现出纯净棉麻本色的、极其坚韧致密的压缩纤维球。
以及三颗黄豆大小、散发着微弱谷物清香和热量的、淡黄色的晶粒(干粮精华)。
厉沉渊拿起手册,将压缩纤维球和那三颗晶粒,如同之前处理王铁柱的家当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封面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看也没看呆若木鸡的苏小蛮和王铁柱,转身,继续前行。
“魔主大人……”识海里,叨叨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麻木,“您……您连那几件破衣服和几个硬窝头……都不放过?炼成纤维球和干粮精华?存进本手册?这……这点东西够干嘛的?塞牙缝都不够!耗费的灵力都比它值钱!您这到底是勤俭持家还是……还是强迫症晚期啊?!”
“省负重。”厉沉渊冰冷的意念毫无波澜。
“省……省负重?!”叨叨彻底抓狂了,“就那几件破衣服一个破包袱能有多重?!您连这点力气都要省?!本手册的灵力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是辛辛苦苦攒的!是……”
它的意念戛然而止。
厉沉渊的脚步再次停下。
这一次,他停在了一片低洼的、散发着浓重泥腥和水汽的区域边缘。前方不再是干燥的荒原,而是一片在惨白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的、望不到边际的泥泞沼泽。腐败的水草、扭曲的枯树倒影在浑浊的水洼里,空气中弥漫着水腥、腐殖质和某种……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甜腥气味。
“魔主大人!侦测到异常!”叨叨的声音瞬间变得尖锐凝重,玉册本体在识海里疯狂翻动,“前方沼泽区域!灵觉反馈……混乱!扭曲!带有强烈的负面能量残留!怨气!血气!还有……吞噬性!类似……被某种东西强行抽取了生命精粹的痕迹!范围……很大!很新鲜!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厉沉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厌烦。麻烦,总是接踵而至。
他迈步,踏入了沼泽边缘湿软的泥地。粘稠的淤泥瞬间没过他的鞋面,却诡异地没有在他青衫下摆留下任何污迹。他仿佛行走在无形的屏障之上。
王铁柱和苏小蛮也跟到了沼泽边缘,看着眼前这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泥泞水域,脸上都露出了畏惧。王铁柱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斧头,苏小蛮则抱紧了双臂,小脸更加苍白。
“厉……厉先生……这地方……看着邪性……”王铁柱壮着胆子,声音干涩。
厉沉渊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穿透沼泽上弥漫的稀薄瘴气,落向更深处。惨白的月光下,沼泽显得更加阴森。浑浊的水洼倒映着扭曲的枯树影子,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
浓重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扑面而来!
那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混合着淤泥的腐臭和内脏破裂的腥甜,瞬间冲垮了沼泽原有的气息。就连神经大条的王铁柱都猛地捂住了鼻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苏小蛮更是小脸煞白,干呕起来。
前方的景象,在月光下清晰起来。
一片相对开阔的、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滩涂地上。
尸体。
横七竖八,姿态扭曲,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
足足有二十几具!
穿着各色服饰,有商贾模样的锦袍,有护卫打扮的皮甲,也有普通行人的粗布短打。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恐怖,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利器切割的痕迹,但每一个都如同被抽干了血肉精华!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呈现出一种枯槁的、灰败的干尸状!眼眶深陷,嘴巴大张,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和恐惧!他们的身体扭曲着,像是在极度痛苦中疯狂挣扎过。
几辆翻倒的、被泥浆覆盖的马车散落在尸体中间,拉车的马匹也变成了同样的干尸,僵直地倒毙在泥泞里。破碎的箱笼、散落的货物(布匹、药材、一些生活器皿)浸泡在浑浊的血水和泥浆中,一片狼藉。
这是一支遭遇了灭顶之灾的商队。
惨白的月光毫无温度地洒落在这片血腥的修罗场上,更添几分阴森鬼气。沼泽的寂静被放大了无数倍,只有风吹过枯草发出的沙沙声,如同亡魂的低泣。
“呕——”苏小蛮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小小的身体抖成一团。
王铁柱也脸色发青,握着斧头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愤怒:“谁……谁干的?!畜生!”
厉沉渊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干尸,扫过散落的货物,最后,落在一具面朝下趴伏在泥浆中的尸体旁。
那里,半掩在血污和泥泞里,有一个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粗糙的、暗红色的木牌。
木牌似乎被匆忙丢弃,上面没有任何字迹或纹饰,只有一种极其隐晦、却带着浓烈不祥气息的灵力波动残留其上——与叨叨侦测到的、弥漫在整个沼泽区域的负面能量和吞噬气息同源!
厉沉渊走了过去。
他伸出右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块暗红木牌。一丝微不可察的意念波动顺着他的指尖探出,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刺入木牌内部残留的微弱灵蕴之中。
“魔主大人!正在解析残留印记!”叨叨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印记构成……极其古老!扭曲!核心是……吞噬与转化!关联指向……南赡部洲西北……血……血什么?后面的信息碎了……但非常明确!是某种……‘标记’!像是……某种庞大网络的一个……节点?或者……接收器?”
叨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惊疑:“等等!这吞噬生命精粹的手法……这扭曲的印记气息……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像是……像是……”
它的意念剧烈波动,玉册本体在识海里疯狂翻动,似乎在检索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像是……‘血神教’?!那群早就该被挫骨扬灰的、信奉域外血魔的疯子?!可……可他们不是在上个纪元就被九天联手剿灭干净了吗?!连根毛都没剩下!这……这怎么可能?!”
厉沉渊指尖的意念波动瞬间收回。
他深潭般的眼底,那冰冷的厌烦之下,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凝重的涟漪。血神教?域外血魔?
他缓缓站直身体,目光不再看那块暗红木牌,也不再看满地扭曲的干尸,而是投向沼泽深处,那片被更浓重瘴气和黑暗笼罩的方向。
老瞎子那沙哑模糊的音节,仿佛再次在带着血腥味的夜风中飘散:
“……南……赡……血……火……账……”
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拨弄无形的算珠。
冰冷的厌烦,如同沼泽深处翻涌的淤泥,无声地弥漫开来。
麻烦,越来越大。
而在这片死寂血腥的沼泽深处,在那片更浓郁的黑暗与瘴气背后,一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淡金色的光芒,极其隐晦地闪烁了一下,又迅速隐没。光芒的来源,似乎是一处半塌陷在泥沼中的、被枯藤和苔藓覆盖的古老建筑残骸的缝隙。
那光芒的气息,与这片吞噬生机的血腥之地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古老、堂皇、却又极其衰微的……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