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蛟飞梭无声地破开水面,如同一条从深渊归来的魔影,稳稳悬停在焚天崖深处的寒潭之上。冰冷的潭水倒映着洞窟顶部萤石幽白的光,也倒映着飞梭漆黑狰狞的船身,以及甲板上那个玄黑如墨的身影。
厉无咎踏上冰冷的岩石地面,靴底踩碎了一层薄薄的水霜。刑堂的血腥气、翠烟谷的死亡气息,似乎都被这深渊的寒意隔绝在外,只余下潭水特有的、带着矿物腥味的冷冽。他周身那股刚刚在翠烟谷释放过的、如同实质的毁灭意志,此刻已重新敛入体内,只剩下万年玄冰般的死寂。
影枭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低垂着头颅。
两名操控飞梭的部众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下,隐入洞窟的阴影之中。
厉无咎没有立刻离开寒潭。他走到潭边,目光落在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水面上。水面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玄黑长袍,冷硬如刀削的面容,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凝固熔岩的暗金眼眸。
这双眼睛…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云岚宗天骄少年清澈又桀骜的眼神。
他看着水中的倒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从地狱爬回来的怪物。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得如同冰珠落玉盘的声音,打破了寒潭的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急促喘息,从洞窟通往内部的通道阴影处传来:
“你受伤了?”
声音不高,却在这空旷的洞窟里显得格外清晰。
厉无咎缓缓转过身。
通道口,站着一个女子。
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灰布长裙,没有任何纹饰,宽大的袖口和裙摆被一根同色的布带随意束起,方便行动。墨色的长发也只是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优美的颈项。她的面容并非绝美,却清丽异常,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凝星,鼻梁挺直,唇色很淡。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色,透着一股疏离的凉意。
她站在那里,身形纤细,却像一株扎根在冰岩上的雪松,挺拔而孤峭。周身没有一丝灵力波动外泄,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女子。唯有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正穿透洞窟内幽白的光线,精准地落在厉无咎的玄黑袍袖上——那里,靠近手肘的位置,灰布质地的袖口,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边缘沾染着几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
血。并非厉无咎的血。而是在翠烟谷,苏妙晴那《清心净世诀》圣光爆发,涤魂梵音冲击无形壁障时,飞溅出的、属于某个被空间坍缩之力瞬间碾碎的道童的污血。那血点极小,又隐在玄黑底色之中,寻常修士根本无从察觉。
但这个女人看到了。
她叫凌霜。曾是云岚宗药王峰最惊才绝艳的内门弟子,一手金针渡厄之术冠绝同辈。如今,她是焚天盟内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没有堂口,没有职司。她只待在焚天崖深处这间属于自己的、弥漫着苦涩药香的石室里,偶尔出手,救治的对象也仅限于厉无咎本人,以及他指定的人。盟中凶徒,对她敬畏有加,称其为“药鬼”,却无人敢有半分不敬。因为她救过厉无咎的命,不止一次。
凌霜的目光在那点细微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看向厉无咎的脸。清冷的眸子里没有关切,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如同医者在检查一件受损的器具。她的视线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色和眼底那比平日更深的暗金色泽上扫过,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气血激荡,戾气反冲。”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诊断般的笃定,“《焚天录》第三重的‘戮神炎’强行催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神魂,像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烫过,虽然强行压了下去,但裂痕还在。”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厉无咎的皮囊,直视他识海深处那片被强行冻结的熔岩火海:“强行压制,只会让下一次爆发更猛烈。跟我来,金针渡穴,疏解戾煞,否则你撑不过下一次全力出手。”
她的话语直白、冰冷,没有任何修饰,更没有丝毫对焚天盟主的敬畏。仿佛在她眼中,眼前这个令北地修士闻风丧胆的魔主,依旧只是当年那个在寒冰狱深处,被她从碎骨和冰渣里一点点挖出来、用金针吊住最后一口气的少年。
厉无咎看着凌霜。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深处,凝固的熔岩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是抗拒?是疲惫?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久违的、近乎依赖的松动?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凌霜的诊断和要求,只是侧过身,让开了通道口的位置,露出了停泊在潭边的墨蛟飞梭。
飞梭的甲板上,并非空无一物。
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幼鸟。素白如雪的云纹长裙被血污和泥泞彻底染脏,紧紧裹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上。她双手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只露出凌乱沾染着草屑和血痂的墨发。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仿佛沉浸在永无止境的噩梦里。正是被影枭带回的云岚圣女,苏妙晴。
凌霜清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甲板上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她眼中的审视瞬间转为锐利,如同寒冰凝成的针。
“她是谁?”凌霜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焚天盟主带回一个女人,这本身就如同天方夜谭。而带回一个穿着云岚宗核心弟子服饰、气息纯净却濒临崩溃的女人,更是匪夷所思!
厉无咎的目光也落在了苏妙晴身上,暗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纯粹的漠然。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云岚宗新任圣女,苏妙晴。”
“圣女?”凌霜的眉头彻底拧紧,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怒意,如同冰层下骤然窜起的火苗,“厉无咎!你把她带回来做什么?欣赏你的‘杰作’?还是…你终于被那点圣洁皮囊迷惑,忘了厉清漪是怎么死的了?!”
厉清漪三个字,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厉无咎死寂的心湖!
轰!
一股狂暴到极致的戾气,毫无征兆地从厉无咎身上轰然爆发!不再是内敛的冰冷,而是焚灭一切的怒焰!他暗金色的瞳孔瞬间被炽烈的金红光芒充斥,如同两颗燃烧的小太阳!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猛地向四周席卷开来!脚下的岩石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平静的寒潭水面骤然炸开,激起数丈高的冰冷水花!
“闭嘴!”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太古凶兽在深渊中怒吼,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和暴戾,狠狠撞向凌霜!
影枭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几乎本能地要挡在凌霜身前,却又被那恐怖的威压死死钉在原地!
然而,直面这焚天怒焰的凌霜,却只是身体微微晃了晃,脸色更白了几分,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如同淬了火的寒星,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锐利地迎上厉无咎那双燃烧着毁灭之焰的眼睛!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灰布裙摆被狂暴的气流卷起,猎猎作响。
“怎么?被戳中痛处了?”凌霜的声音在厉无咎恐怖的威压中,竟奇迹般地保持着清冷和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厉无咎!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一头被仇恨和力量彻底吞噬、只剩下毁灭本能的凶兽!厉清漪若在天有灵,看到你为了复仇,变成如今这副连自己都厌恶的模样,她会如何?!”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厉无咎狂暴的怒焰之上!他识海中那片被强行冻结的熔岩火海疯狂翻腾、咆哮!姐姐临死前那双盛满悲哀和解脱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
“啊啊啊——!!!”
厉无咎猛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那嘶吼不再充满暴戾,而是充满了挣扎、撕裂和无尽的痛苦!他周身的狂暴气息剧烈波动,如同即将爆炸的熔炉!暗金色的焚天烈焰不受控制地从他体表窜出,将周围的空气灼烧得扭曲变形,脚下的岩石开始融化!
“主上!”影枭惊呼出声,却无法靠近分毫!
就在这失控的边缘!
“定!”
一声清叱,如同九天落下的冰泉,瞬间浇在厉无咎即将爆发的灵魂熔炉之上!
凌霜出手了!
她身形如电,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灰影!纤细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已捻着三根细如牛毫、闪烁着幽蓝寒芒的冰魄银针!针尖之上,凝聚着精纯到极致的寒冰之力!
没有丝毫犹豫!她无视那足以焚灭金丹修士的焚天烈焰,三根冰魄银针如同三道划破空间的幽蓝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厉无咎头顶百会穴、胸口膻中穴、以及后心大椎穴!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的入肉声。
针落瞬间,厉无咎周身狂暴翻腾的焚天烈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然扼住,骤然一滞!他眼中疯狂燃烧的金红光芒如同被冰水浇灌,迅速黯淡、收敛!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戾气息,如同退潮般被强行压制回体内!
“呃…”厉无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他抱着头的手臂缓缓垂下,眼中的暗金色泽重新变得深沉、凝固,只是那凝固的熔岩深处,翻涌着剧烈挣扎后的疲惫和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混乱与痛苦。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凌霜站在他面前,距离他燃烧的烈焰只有咫尺之遥。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显然,强行以金针封穴之术压制厉无咎暴走的《焚天录》戾气,对她而言也绝不轻松。但她清冷的眼神依旧坚定,手指稳稳地搭在刺入厉无咎穴位的银针尾部,一丝丝精纯平和的寒冰灵力顺着银针缓缓渡入,梳理着他体内狂暴混乱的焚天之力。
“引气归元!守住灵台!”凌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清冷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厉无咎闭上双眼,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寒刺骨的气息顺着银针导入四肢百骸,强行压制着识海中那片翻腾咆哮的熔岩火海,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不再抵抗那股冰寒的引导,配合着凌霜的灵力,开始艰难地收束体内狂暴的力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强行压制暴走的代价,远比放纵毁灭更加痛苦。
洞窟内,只剩下寒潭水滴滴落的轻微声响,以及厉无咎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墨蛟飞梭上,苏妙晴似乎也被刚才那恐怖的威压和厉无咎痛苦的嘶吼惊醒,她茫然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狼藉、惊恐未消的小脸,呆呆地看着潭边这诡异而压抑的一幕。
凌霜一边操控着金针,一边冷冷地瞥了一眼飞梭上那个茫然无措的圣女,视线最终落回厉无咎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脸上。
“这个圣女,”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你打算如何处置?杀了?囚禁?还是…想从她身上找到云岚宗‘慈悲’的破绽?”
厉无咎没有睁眼,薄唇紧抿,沉默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凌霜看着他那副被戾气和痛苦反复折磨、如同困兽般的模样,清冷的眸子里,那抹锐利的锋芒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有痛惜,有愤怒,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寒潭冰冷的空气中。
她不再追问,只是更加专注地将自身的寒冰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那三根维系着厉无咎最后一丝清醒的冰魄银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