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凌秀秀跟着凌达成跨进东屋,墙上的《红灯记》海报有些泛黄。
凌达成一进屋,蹬了蹬鞋,盘腿坐在炕沿,铜烟锅在搪瓷缸沿磕出当当脆响,惊得窗台上晒干的玉木棒子簌簌落灰。
能耐了你!老村长抬头,见到凌秀秀火气往上冒,抄起笤帚疙瘩,却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抽。
陈同志是县里挂过号的先进分子!他磕抖了下烟杆子,敢跟他唱对台戏就啊。
凌秀秀指尖绕着红头绳,顺手把窗台上的搪瓷缸推过去,二叔吃个冻梨消消气。
少打岔!凌达成猛吸一口旱烟,烟雾里那双常年眯缝的眼突然瞪得像铜铃,人家陈同志留过洋,懂得......
是,懂得多,你看他懂得往面粉子面里掺蓝粉子
凌秀秀突然掏出块手帕,靛蓝色粉末在暮光里泛着妖异的光。
二叔你看,这是我刚从陈同志面前摸的一点,这个是昨儿铁善哥修拖拉机,在陈同志皮鞋底刮下来的。
老村长的手一抖,笤帚疙瘩啪嗒掉在炕席上。
蓝粉子是灵山村对村后一种类似麦子的物种磨出来的,与古代的米糠口感和作用类似。
陈文兵刚刚虽然提了半袋子面粉,实际上不足一碗。
凌达成吞云吐雾,一言不发,凌秀秀准备再上点眼药水。
窗外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履带碾过冰面的动静里,隐约夹杂着金属刮擦声。
您要真把我许给这种人......凌秀秀话头突然转变,二叔吃个柿饼顺顺气。
她变戏法似的摸出块霜糖柿饼,您看这糖霜,还是铁善哥从冰窟窿里......
少拿那二流子说事!凌达成烟杆咚地戳在炕桌,震得搪瓷缸里泡的野菊茶漾出涟漪。
人家陈同志留过洋的学问,拖拉机图纸都能画!
他能画个铲铲,铁善哥还能直接动手造一个呢。
胡闹!凌达成的旱烟杆在炕桌敲出个凹痕,忽然瞥见孙女腕间的红头绳。
跟她娘临终前系的一模一样。
老村长喉头滚了滚,抄起笤帚往自己腿上抽:你个死丫头!
凌秀秀趁机扑过去捶肩:二叔最疼我了!手指精准按在老人劳损的肩胛骨上。
陈同志那腰板还没这炕桌硬实,哪天大雪封山......
呸呸呸!凌达成被捶得直哼哼,那你说看上谁周铁善那个二流子
窗外拖拉机突然熄火。
凌秀秀腕间的红头绳无风自动,扫落了案头的搪瓷缸盖。
人家可不是二流子,二叔你又不是不知道,铁栅哥之前,刚改装的履带式播种机,比公社农机站的还......
叮铃哐啷!
二婶端着荞麦面撞进来,搪瓷盆在门框上磕出个豁口。
老东西又在训闺女!她叉腰剜了老伴一眼,你个老东西莫不是忘了,前些天陈家送的面一股子霉味,还让我们给村里独居老人送去,要不是我们换了。
呸,不说这个,他今天还想落个名,倒是周家小子猎的野兔,送来了一声不吭,不求名不求利的。
凌秀秀趁机溜到窗边,讨好捶了锤二婶戚灵的肩膀,好话不要钱的往外冒。
二婶真是明察秋毫,就跟包青天一样,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凌达成吐了口烟圈,咳了声。
凌秀秀笑嘻嘻爬过去,捶了捶他的肩,一连串赞美脱口而出。
短短几分钟,将两人哄得红光满面。
不远处,的周铁善正在调试改装过的车灯,断眉在金属冷光中若隐若现。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举起个齿轮状的物件,举起来,从中间圆形望去,正看到从窗户里露出来的凌秀秀笑脸。
见她笑得开心,跟着咧了咧嘴,憨憨傻笑。
二婶!凌秀秀突然转身,红头绳在晚风中划出个圆弧,明儿咱包酸菜馅饺子吧
老两口拌嘴的声音戛然而止。
凌达成盯着孙女腕间晃动的红头绳,恍惚看见大嫂临终前攥着的那截,也是这般艳得像团火,在雪夜里渐渐凉透。
要放五花肉。老村长突然闷声道,昨儿后晌铁善送来的野猪膘
知道啦!
凌秀秀蹦跶着窜出屋,红头绳梢扫落了墙上的日历。
1983年正月廿八那页飘进灶膛,在火光中蜷成只灰蝶。
西厢房里,凌秀秀摩挲着《菌类培植手册》的折页。
前世那车滚落山崖的救济粮,此刻正在字里行间晃动。
周铁善父母留下的地窖,陈文兵伪造的领粮单,小黑屋里渗血的审问笔录......
咚咚。
窗棂突然轻响。
周铁善改装过的军用手电在窗纸投下光斑,三明三暗——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凌秀秀推开条窗缝,寒气裹着句低语钻进来:陈文兵在鹰嘴崖埋了信。
她指尖猛地收紧,红头绳勒进前世那道疤。
这一世,手指还在,是不是说明一切都来的急。
原来那批失踪的救济粮,是这样落进陈文兵口袋里的!
凌秀秀还想问什么,耳朵微动。
秀儿!二婶的破锣嗓子炸响在院门口,吴叔找你二叔,快去开门!
凌秀秀抓起棉袄冲出去,正好撞见吴勇抱着账本缩在门洞。
男人袖口沾着可疑的蓝泥,领口别着支英雄钢笔。
凌秀秀眼尖发现,那笔帽上刻着CW,在雪光里泛着冷芒。
吴叔喝碗姜汤
她突然扬声,惊得檐角冰棱咔嚓断裂。
周铁善的改装拖拉机适时轰鸣而过,车灯扫过吴勇煞白的脸。
东屋里传来凌达成吧嗒旱烟的声音。
老村长沟壑纵横的脸映着《红灯记》海报,忽然想起那年开山修渠。
大嫂攥着红头绳说:咱秀儿命硬,得找个能镇住山的。
月光爬上西厢房的窗台时,凌秀秀正往冻柿子里塞纸条。
周铁善改装过的暖手炉搁在窗台,散热孔排出缕缕白汽,将柿皮上的月牙疤烘得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