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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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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被她这一推愣在原地。
或许是她下意识的动作,连自己都没有预想到,她的双手局促地绞着衣角,抱歉的看着我。
「胡说!」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阿丑被我的嘶吼吓得不敢动弹,我不管不顾,直接钻她的怀里:
「姐姐的身体为我挨过刀子,为我被烙铁烫得皮开肉绽,这背上横着数不清的疤,每一条都是替我受的罪,你的身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
阿丑身体软下来,不在抗拒我,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的抚摸我的头发。
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做欢儿遮风挡雨的屋檐。
再疼也不喊,再苦也不叫。
可当阿丑那双粗糙的手抚上我发顶的瞬间,我突然变回了当年可以被关照的妹妹。
半晌我起身,将用粗布包好的铜钗放到她的手里:「这是姐姐的娘亲留下的物件,我替姐姐保存了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阿丑愣了几秒然后伸出手,双手抖得几乎接不住铜钗。
当初被挑折脚筋她没哭,被鄙人折磨没哭,从肩膀上剜出木箭没哭,可如今看见这铜钗却嚎啕大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逼仄的房间里,我抱着她一同落泪。
许久,阿丑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她反手攥住我:「相宜,当年你被人伢子拐走,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做你姐姐...」
我怔了一下,此话从何说起
我从小父母早亡,靠捡村里的垃圾活着。
村里人都看不起我,说我是野孩子,唯有阿丑待我似亲人,即便是被人伢子拐走也是她被挑折脚筋救了我,又何谈对不起我
她愧疚的缓缓开口:「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娘...
「我娘临死前嘱咐我照顾家中幼弟,可我爹有重病没有活计,为了幼弟吃顿饱饭,商量着把我卖了,我爹想着多卖半吊钱,便答应人伢子将你一同掳去。
「此事,我早就知道,也用性命威胁过我爹不要连累你,可我爹嘴上答应,实际上还是跟人伢子串通好了...」
怪不得当年被人伢子掳走时,阿丑不哭不闹,原来她是预知的。
我摇摇头,攥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若没有你,我早就饿死在那穷乡僻壤了,我们姐妹之间不谈亏欠。
「对了,爹爹和幼弟可好」
阿丑苦笑着摇头:「两年前托人问过,村子闹了时疫,都死了。」
「姐姐别伤心,你还有我,今后你就在这铺子里住下,直到出嫁我才能放你走,我已经替你找好了郎中就在内城,等世道太平了,我一定会寻到那名郎中帮你治好脚。」
我几乎磨破了嘴皮子,阿丑才勉强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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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持续了两个月有余,外城的局势渐渐明朗。
齐王带领的叛军占领了外城大部分区域。
朝廷的军队虽然龟缩在内城不敢出来,但还是虚张声势的日日放箭。
百姓们开始适应这种半战乱的生活,我的腌鱼铺子也重新开张。
阿丑的伤势好转得很快,肩上的箭伤留下了清晰疤痕,只是不敢提重物。
我让她卧床休息可她闲不住,总想帮我分担些活计。
那日我在铺子后院晾晒棉布,忽然听到了铺前有陌生男人的吆喝声。
「呦呦呦,这不是金花姑娘么!怎地不在水仙楼陪爷们儿,在这卖上腌鱼了左是攀上高枝了吧」
铺前人多口杂,青楼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阿丑日后怕是没法做人了。
我赶忙放下手中的棉布,冲到了铺前。
只见铺前站着满脸横肉,右耳缺了一块的陈二,陈二正在阿丑面前淫笑。
此时阿丑的身体僵硬,脸色煞白。
我用身体将阿丑挡在身后:「陈大哥,是要卖腌鱼吗」
那登徒子轻蔑的白我一眼,嗤笑到:「腌鱼哪有金花姑娘好吃啊!」
说罢,便要伸手去抓阿丑。
阿丑下意识的向后退。
「小跛子,敢躲出了青楼不认识老子了当年你咬掉了我半只耳朵,这账我们还没算完呢!长成这副丑样,能陪大爷睡一宿算你上辈子积德!」他边说边继续向阿丑伸手。
见陈二得寸进尺,我举起案板上的鱼刀朝他挥去:「你再往前走一步,别怪我剁了你的手!」
阿丑怕我牵扯到无端的是非中,扯扯我的衣袖:
「相宜,别惹他,陈二的泼皮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官府大牢几进几出,当年在水仙楼里用烙铁烫伤了我,我实在太疼了才咬了他,可我已经把全部的身家都赔给他了。」
我在这巷子生活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会不知道陈二的德行。
我攥着刀柄的指节发白,阿丑满身疤痕的样子历历在目,对面陈二那张油腻的脸还在翕动,不断的吐出些腌臜字眼。
若不是大庭广众下,我恨不得现在就用刀子剖开他的肚子,让他彻底闭嘴。
我盯着他腹部,只是几秒的时间,我竟已在心里用刀尖瞄了千百遍。
「小跛子,再陪老子玩几天刺激的,不然老子就把你那些破事宣扬出去,看你往后怎么做...」
还没等陈二说完,我手中的刀子直接抵在了他的身体前。
陈二先是一愣,随即狰狞的啐了一口:「当年老子能让这个贱人跪着求饶,今天还能收拾不了你这个小娘们」
说着陈二抬手打开我的手腕,接着就要去抓阿丑的头发。
我猛的扬起手臂,双手死死攥住刀柄朝他挥去。
就算是大庭广众我也要杀了他。
那些年,阿丑身上被烙铁压进皮肉时腾起的白烟,她蜷在墙角发抖的呜咽,这些痛苦的遭遇,陈二必须用命来还!
我的刀果断的刺向他。
「相宜...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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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阿丑的嘶吼和陈二的闪躲,刀只是划开了他的胳膊,鲜血渗出他捂住胳膊怒斥:「贱人,找死!」
陈二抬脚,将摞在地上的陶坛朝我踢来,我侧身躲开,坛子砸在墙上哗啦一声四分五裂。
我不甘心准备再次刺向他。
陈二也不示弱随手捡起地上的陶坛碎片冲向我。
忽然,铺门口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闻声望去,是刘砚刘先生!
刘砚日日都会来铺里买鱼,今天也是如此。
「臭教书的,少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对比陈二的壮硕,刘砚确实显得文弱,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看上去丝毫没有攻击力,也难怪陈二不把他放在眼里。
「光天化日,欺凌弱女,要不要我叫来官府评理」
此时的刘砚目光清冷如刀,冷冷的盯着陈二。
陈二狞笑道:「报官呵呵,你是读书读傻了吧,你去报啊,就算当今皇上来了,我也不怕你!」
「那义军呢」刘砚寸步不让,指着窗外正在巡街的义军兵马说道。
提到报官陈二不怕,提到皇上他也不会怕。
可如今的外城被叛军占领,他们除恶扬善专治趁着乱世欺男霸女之人,受压的百姓得到依靠,所以已经改称他们为义军。
若陈二这种德行的人落到义军手里,下场不会太好。
刘砚起势转身,要出门喊住义军队伍。
陈二立刻丢掉手中的瓷片,讪笑着拉住他:「诶...刘先生我跟两位姑娘闹着玩呢,别当真啊。」
说罢陈二灰溜溜的逃了。
临走前还不忘回头赔瞥了一眼阿丑。
眼里满都是秋后算帐的意思。
阿丑浑身颤抖,直到陈二走远,仍没有缓过来。
我扶住她轻声安慰:「别怕,他不会再来了。」
阿丑心有余悸,我安抚着将她搀到椅子上休息,转身对刘砚说:「多谢刘先生出手相救。」
「相宜姑娘,可受伤了」
我摇头。
刘砚松了一口气:「下次若再有歹人造次,你便来学堂找我。」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听欢儿说,相宜姑娘跟着她学会了看字,还听说你喜欢看医术,这医本书虽是民间土方,但浅显易懂没有生僻字,你拿去解解闷吧。」
我接过书道谢,然后将挂在门口的腌鱼递给他:「刘先生,今天的腌鱼给您晾好了。」
刘砚将一吊钱放在案板上。
「先生使不得,欢儿的学费您不收,我怎好意思收您的鱼钱」
「世道还未太平,你一个女子要照顾姐妹,生活自然比我难些,这钱你莫不要推辞,再说欢儿那孩子机灵,只需要稍作指点即可,不需要学费。」
不容我拒绝,刘砚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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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被陈二吓得不轻,半夜躺在榻上惊魂未定。
我安慰道:「别怕,那登徒子若再来我定劈了他...」
「相宜,对不起,是我留在这儿连累了你,不如...」
我和阿丑心里都清楚,因为腌鱼铺在外城,距离水仙楼不过十几里路。
虽然水仙楼没了,但曾经折磨过阿丑的人都生活在这里,她心里始终忌惮怕连累了我,所以一直想要离开我。
我抱住她瑟缩的身体:「往后莫再言连累二字,你我之间,唯有相依从无相负。」
抱着她安抚了半晌,阿丑才缓缓睡去。
见她睡了,我轻手轻脚走到后院收白日里晾晒绷带用的棉布。
忽然,咔咔两声金属摩擦声。
有人撬门!
我下意识掏出腰间的鱼刀,屏住呼吸悄悄的靠近后门。
门闩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后门被轻易的撬开了。
是陈二!
他刚一开门就撞上了我,着实也吓了一跳。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后,随即便是狰狞,陈二看见我手中的刀,也想从靴子里掏匕首。
但他胳膊带着下午的砍伤,动作明显迟钝:「贱人!白天让你占了便宜,赶紧把那个臭瘸子交出来,不然老子非让...」
噗...
没等陈二掏出匕首,我直接将手中的鱼刀刺向他的胸膛。
陈二显然没预料到我敢直接伤他要害。
仓促间,他想要捂住插在胸口的刀,我手疾眼快用腿抵住他的身体,双手用力向后,将刀子从他的胸口拔了出来。
血光四溅。
染红了雪白的棉布。
陈二瞬间瘫坐在地,像只被开膛的畜生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
他脸上表情痛苦,却仍用可怖的眼神看我:「臭...娘们...」
我望着他痉挛的手指,想起白日里这双手是如何伸向阿丑的,又在多年前是如何用这双手折磨的阿丑。
我心中怒火熊熊燃烧。
白日里我没能杀了他,算他多活了半日。
噗...
不等他再说第二句,我蓄力将手中的刀全部刺入他的腹部。
这一刀比第一刀更果断些。
我甚至感受到了他腹内器官带来的阻力。
比起当初他是如何折磨阿丑的,我竟觉得让他死真是便宜了他。
我咬牙手腕用力一拧,将刀刃在他腹内转了半圈。
鲜血再次喷涌,他彻底瘫在地上。
我松开刀柄,看着自己的倒影在他逐渐扩散的瞳孔里晃动。
上午没能做完的事,今夜总算有了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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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欢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慌乱中我将陈二挡在身后,压着嗓子斥道:「快回去睡觉。」
欢儿将目光落在我身后,我再想用身体遮盖尸体,可那股子血腥味终是无法掩饰的。
她极其淡定,从院子角落中拖来草席:「阿姐,搭把手。」
「欢儿,你快回屋里去...」
「东街卖豆腐的李寡妇年前被他祸害跳了井,这种泼皮无赖,早就该死了。」
不等我再说,欢儿用草席裹着陈二的身体,用力的向外铺拖去。
我拔出陈二腹中的鱼到,接着和欢儿将陈二的尸身拖到后巷,那里人往稀薄嫌少有人经过,义军没来之前常堆着病死的人。
夜里许是听到五更梆子声才昏昏睡去。
晨光透过窗棂时,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我的里衣。
遭了,我竟忘了,后院的棉布被染了血渍还没有清洗!
我赤脚疾步走到后院。
一排排棉布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你醒了。」
阿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她端着洗衣盆,盆沿还滴着水珠:「我蒸了饽饽你去吃点吧。」
没等我细问,铺外忽然传来陈二媳妇,响彻大街的嘶喊。
四目相对间心照不宣,我们谁也没提被洗白的棉布,没提前院陈二媳妇当街撒泼的原因。
喧闹愈演愈烈,也越来越近。
是陈二媳妇尖利的哭吼,她披头散发的瘫在铺前,时不时的还用拳头锤击青石地面。
「天杀的,就是这几个小娘们害死我丈夫!杀人偿命,你们可要给我评评理啊!」
我让阿丑呆在屋里,自己穿好鞋走到铺前。
此时铺外已经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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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出来,陈二媳妇擦了把嘴角的唾沫星子,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几乎搓到我的鼻尖:
「就是她,陈二昨天说是到这买腌鱼受了伤,结果今天就死了!一定是这个臭丫头跟我们家陈二结仇干的,赔给我五十两银子,不然我去衙门告你!」
陈二媳妇的德行对比陈二有过之而无不及,夫妻俩蛇鼠一窝,如此情况她竟身着抢眼的亮色衣裙,装扮精致。
这哪是丧夫之妇,分明是来讹钱的娼妓做派。
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着围观群众提高了一个声调说:「陈嫂,陈二昨天来铺子并非买鱼,而是强抢民女,这点街坊邻居都能证明。」
「陈二欺男霸女大家谁不厌恶巷子的女人看见陈二都绕着弯的避开,否则都会被他摸上一把!
「要说仇人,这巷子里各个都是他的仇人,就连跟你相好的王黑子家姐他都欺负过,难道王黑子就不想弄死他吗」
「若我没记错,王黑子他姐被欺负那晚,你正和王黑子在屋顶赏月呢吧」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哗然。
陈二两口子是巷子里出了名的门风败坏,关于他们的乱事早就传的有鼻子有眼了,只不过今天被我捅漏了窗户纸而已。
「陈嫂,我看你是走错了庙,拜错了佛,有这功夫去问问老相好吧,可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纷纷举证见过陈嫂和王黑子在夜里同出同入。
陈嫂被我当众揭了丑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半晌,她张口吱吱唔唔的才挤出一句:「你...胡说!」
我冷哼一声:「胡没胡说陈嫂心里一清二楚,我的腌鱼铺开张做生意,若陈嫂不买鱼就请回吧。」
此刻周围的人也开始起哄跟着说:
「陈嫂,赶紧回家吧,一会指不定什么事又被掀了出来。」
「就是,陈二生活不检点,巷子里的寡妇都被他欺负个遍,现在还有脸替他申冤」
「陈二死的好,不然我总担心家里的姑娘被他占了便宜去!」
议论声越来越大,陈嫂鼓着气,突然扑上来要抓我的脸:「小贱人!我撕烂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我早有防备,闪身一躲。
陈嫂铺了一空,踉跄的跌在了腌鱼陶坛上,坛子瞬间碎裂,腌鱼的咸水溅了她一身。
「诶呀...我的新裙子!」陈嫂心疼的看着裙子上咸腥的污渍。
她恼羞成怒,挥起巴掌朝我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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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陈嫂的动作被一阵呼喊打断。
「谁在闹事」
这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久经沙场的威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男人顺着人群走来,衣袖上还染着鲜血。
我抬眼望去,顿如雷击。
是赵淳!
多年未见,我竟还能一眼认出他。
只是他与我记忆中不同,眉宇间多了几分戾气,下颌上还挂着青丝胡茬,或许是受到刀伤的影响,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憔悴。
百姓们见来人是赵将军,纷纷跪在地上行礼,唯有我直挺挺的矗在人群中显得扎眼。
他的目光被鹤立人群中的我吸引,眼神中难掩一丝惊讶。
我心跳如鼓,下意识的回头看向屋内。
欢儿应该还在看书。
「将军,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这个小贱人害死了我的丈夫陈二,还不肯赔钱给我。」
陈嫂话语中带着哭腔,一边说还一边抹眼泪,装的好生可怜。
「我丈夫昨日来这买鱼跟这个小贱人发生了口角,结果半夜就被捅死了!肯定是她干的,将军你可要明察啊!」
陈嫂继续纠缠,赵淳将目光投向我开口问:「可有此事」
我定了定神,然后学着其他人的模样跪拜赵淳:
「将军,陈二昨日确实来过,但不是买鱼,而是调戏我姐姐,街坊邻居都可作证。至于他的死因,民女实在不知。
「赵将军不妨问问在场的百姓,陈二平日里是什么样的人,与他有矛盾的可不止民女一个。」
听见我起头,百姓们纷纷诉苦:
「那陈二就是个地痞无赖,上个月还抢了我们家孩子的钱。」
「陈二到我们铺里打酒,从来都没有付过银子!」
「卖豆腐的寡妇就是被他欺负后跳了井的!」
赵淳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胳膊止住议论,对陈嫂冷声道:「你丈夫欺男霸女,对女子意图不轨,死有余辜,若你再纠缠,按军法处置。」
陈嫂一看占不到便宜,立刻从地上弹起换了一副嘴脸:
「我叫你一声将军,别以为你真是将军了,你赵淳现在还是朝廷的通缉犯,我要面见圣上,告你一状!」
赵淳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通缉我的告示,此刻正贴在城门上,去揭下来递给狗皇帝,你便能荣华富贵。」
陈嫂气不过转身要走,可刚走了两步,一把长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只怕你有命赚,没命花。」
陈嫂的身体如遭电击般颤抖:「将军饶命。」
「饶命」赵淳冷笑一声,指节发出沉闷的声响:「你口中的通缉犯,杀你如屠狗。」
陈嫂瞬间跪地,声音中带着哭腔:「将军,是我不长眼错怪了这姑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滚!在这儿杀你,岂不是污了这干净的铺子。」
陈嫂连滚带爬的逃走,接着众人一哄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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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内只剩我和赵淳。
赵淳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陌生。
他的眼角已经生出了些许细纹,下巴上蓄起了短须,双手的厚茧清晰可见,唯有那双眼睛,依然如当年般明亮,只是多了几分我读不懂的沉重。
这些年他也一定很辛苦吧。
「相宜姑娘,近来可好」
四年烽火,他竟还记得一个洗衣丫头的名字。
我怔了一下。
赵淳见我愣在原地,冷峻的脸上转而一副温和,嘴角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相宜姑娘,可会治疗刀伤」
这语气让我恍惚回到了六年前,我趴在府上的草垛上,身上散发着酸臭的泔水,将军轻柔的拂开我额前乱发,问我可会洗衣。
我引赵淳进入屋内,为他褪去上衣疗伤。
我动作熟练轻快,赵淳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毕竟我是十六岁的花纪,按照民间习俗这个年纪的我也应该寻个男人嫁过去了,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主动脱去他的衣服自然有些不妥。
赵淳迟疑几秒后顺从的脱去上衣。
当初在船上扛包,脚夫干活卖力时经常冒着粗汗,男人赤裸的上身又不是没看过,我早见怪不怪了。
但赵淳跟那些脚夫不同,他肌理分明,紧致又健硕,身体格外的生动好看,我不由得有些脸红。
直到他将赤裸的背转向我时,我赫然蹙眉。
那伤是从右肩斜劈的,若是再长半寸就会到腰间,要了他的命。
边缘翻卷的肉皮泛着溃烂的潮红,不断的流出鲜血。
而伤口最深处还渗出浑浊的黄水。
这样好看的身体,竟新伤叠着旧伤,不敢想得需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挺到现在。
我蘸着盐水清理创面,然后用艾草敷在伤口处消炎止血。
盥洗的棉布混着脓水和血水发出腐烂的臭味。
赵淳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还主动挑起话茬缓解尴尬:
「多年没见,相宜姑娘学会了医术」
我将金创药散在伤口处做最后的处理。
「刘先生给过我两本医书,随便看的,都是野路子,但就算不懂医术也应该知道,刀伤需要久养才能痊愈,反复撕扯伤口,神医来了也是徒劳。」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自己言辞过于轻薄了,赵淳贵为一军之将怎么轮也轮不到我来说教。
但赵淳不恼反而浅笑:「无碍。」
他穿上那件血渍污秽的衣服:「这些年,姑娘过的如何」
赵淳虽是不经意,可我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告诉他我日日扛盐包扛到肩膀溃烂
还是告诉他我如何在战乱中带着他的妹妹死里逃生
22
「托将军的福,活了下来。」最终,我只挤出了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他穿好衣服艰难起身。
「将军,要走」
赵淳点头,指尖轻轻抚过绷带边缘:「我要回军营去了。」
「你这一刀深可见骨,再折腾下去会要了你的命。」
「皮肉伤不算什么,战势一日未平就会牵扯更多无故百姓,再说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命没了又何妨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狗皇帝快活!」
全城都知道,皇帝计划抄府时,赵淳正在为皇帝死守边关土地。
可皇帝忌惮他掌管兵权,只是一夜之间,赵淳就成了结党某私的叛徒,赵府上下除了他本人再无生还。
赵淳怎会不恨他
「将军怎会没有牵挂,家中不是还有个小妹吗」
赵淳垂眉神伤满眼自责,手指紧握成拳:
「听内城来人说,小妹惨死在牢狱中,那年她还未满十岁!是我害死了她,我做梦也没想到,效忠内朝廷十余载,竟落得如此家破人亡的下场。
北境四州进攻千里,南疆叛军屠城七日,我带十万大军死守边关,而那昏君却用我赵家满门的血庆贺生辰!除了手刃仇人,我还能有其他牵挂吗」
街头巷尾的百姓对此事议论不休时,我也听到了当今皇帝的混账行为,可现在听赵淳亲口说出,心里竟也莫名生出一丝恨意。
「将军,若...小妹还活着,你是不是就有了牵挂」
我实在不知是否应该告诉他真相,便试探着问。
怎知赵淳挤出苦笑,然后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姑娘,保重。」
23
本以为赵淳身体强健,就算没有好好养着,也能将这刀上挨好。
可第三天,他的亲卫慌忙的冲了进来。
「你是会治刀伤的姑娘」
「我是。」
亲卫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些许:「姑娘,能否随我去军队,赵将军高烧已经三日未退!」
「怎会如此,军中没有军医吗」
士兵转而又是一脸苦相:
「战势一触即是五年,如今打到外城,百姓落难,军医要求让将军差去优先治疗伤病的百姓了!」
容不得我思量,转身进了房间,将家中的药材快速放入包袱内,随着士兵进入军队。
出门时我多番嘱咐正在腌鱼的阿丑,若我两日未回,一定要带着欢儿到赵淳的军队去寻。
夜色入墨,军营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我背着药箱随着赵淳的亲卫一路走了好远。
或许是走的匆忙,我忘了为自己披件外衣,又或许是这军中危机四伏气氛紧张,让我不自觉的发颤。
「姑娘,就是这里。」亲卫掀开帐帘,血腥味扑面而来。
赵淳躺在榻上,紧闭双眼脸色惨白。
看见赵淳后,我竟出奇的冷静下来,直接掀开棉被露出他的伤口出,绷带上的血已呈暗红色:「金疮溃脓,若不能及时退烧,怕是保不住命了。
「有酒吗」
「酒」亲卫满脸疑问,矗立原地不动。
「愣着干什么,快去拿啊!若不信我又何必叫我来!」我几乎是喊出来的,亲卫一惊,便转身出去拿酒。
我将艾草混合烈酒点燃,青烟缭绕中我俯身贴近赵淳伤口,以蒸熏逼出淤血,接着用喷过烈酒的短刀剜下腐肉。
可赵淳的伤实在太重,又叠了旧伤。
三更时,刚退下的烧便再次席卷而来。
此时军中部下都各自回营休息。
而我守着赵淳,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遍一遍的为他用凉水擦拭身体。
用从铺子带来的盐混合温水喂他服下,只是他始终昏迷,我喂了好久才让他咽下几口。
24
经过两天的精心照料,赵淳的烧终于退了,伤口也不再化脓流血。
亲卫见赵淳病情好转,夸赞道:「姑娘真是厉害,若是军医在营,也未必会这些招数。」
「民间的土法子罢了。」
「虽是土法子,但能救命啊!」
亲卫见我几天没休息也没吃喝,说话已显疲惫,便说要去厨房给我熬碗粥来。
我坐在榻下等,守着还在半昏迷的赵淳,竟累的睡着了。
在醒来时候,是亲卫来唤的:「姑娘,你的家人来寻你了。」
亲卫将欢儿和阿丑领到了偏帐,我见赵淳无碍便起身出帐。
他伤势严峻我丝毫不敢怠慢,这是两天里第一次离开赵淳。
「阿姐,你来军营中做什么」
仅两天不见,欢儿见我竟消瘦了一圈,心疼的拉住我的手质问。
我反手握住了她,这是唤醒赵淳最有效的一剂良药。
赵淳高烧已退,伤口也在愈合当中,按道理来讲,他早该清醒,可是他偏偏就是睁不开眼睛。
或许像他说的,此生除了复仇再无牵挂。
那我就让他有牵挂!
「欢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阿姐,是谁啊」
我不等她在问,直接将她拉进赵淳的营帐里,然后趴在赵淳的耳边低喃:「将军那日我问你,若小妹还活着你是不是就有了牵挂,你没回答,今天我带她来见你,你睁开眼亲口告诉我答案好吗」
接着,我将欢儿拉倒赵淳的榻前。
欢儿看着赵淳那张熟悉的脸,瞬间红了眼眶,她咬紧后牙,紧握双拳,手背上的青筋瞬间凸起。
我拍拍她的背,然后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她身后有把守的士兵和亲卫。
她了然,轻轻伏在榻前:「将军,我是相宜的妹妹,欢儿。」
这声音中夹杂着克制的颤抖。
「欢儿你不是看过把脉的医书么,快给将军把脉看看伤情。」
欢儿读懂了我话语中的意思。
假意把脉之由握住了赵淳的手,用最细小的声音说:「哥哥,我也是你的妹妹,沐楚。」
话毕,那只被握住的手,有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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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秒,赵淳缓缓睁开眼睛,眼底先是浮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挣扎着回来。
他的目光涣散了片刻,终于聚焦在欢儿脸上,眼眶瞬间通红。
赵淳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沙哑的气音。
欢儿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迟迟不敢落下:「将军福大命大,从脉象上看,已无大碍。」
帐外忽然传来一众人的脚步声,欢儿迅速松开他的手,退后一步,装作只是普通民女的模样,但她的指尖仍在发出不自觉的颤抖。
「赵将军还没醒吗!」
「齐王,已经从百姓中找来会医术的人,此人医术高明手法独特,仅用了两天将军的烧已经退了,伤口也不流血了,相信很快就能醒的。」
率先掀开帐帘的人是齐王萧琰,我和欢儿朝他行礼。
他倒是没有架子,摆手免礼,疾步走到赵淳身边。
「醒了赵淳你醒了」
萧琰惊喜的端住赵淳的肩膀。
「齐王,赵将军的伤刚好...」见萧琰下手没个轻重,我顾不得礼节连忙提醒。
萧琰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我:「你就是那个神医」
「齐王过奖了,民女只是用了些民间土方。」我保持低头行礼的姿势,不敢抬头继续说:「艾草熏蒸祛淤,烈酒清创,再辅以盐汤补充元气。」
帐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赵淳微弱的呼吸声。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相宜。」
榻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赵淳。
赵淳努力用胳膊抵着床榻,想要起身给齐王行礼。
「你伤势未愈,这些虚礼就免了。副将快去给赵将军做些营养的吃食!」
26
「我躺了几日了内城可攻进去了」赵淳的声音微弱,却仍强撑着询问军情。
萧琰表情凝重:「昨日内城的奸人烧了我们的秘密粮仓,外城五万百姓等着这批粮食过冬,军中存粮也撑不过五日了。」
此话一出,帐内一片寂静,若是五日内攻不进内城,外城的百姓还有万名将士都会饿死在外城。
战局急转直下,形势比想象中更为严峻。
内城边界重兵把守,箭雨日夜不停,更糟的是赵淳重伤未愈,粮草将尽,想要突破重围简直难如登天。
赵淳心急如焚,在我和亲卫的搀扶下,勉强面前站在了沙盘前,神色凝重:「这是要把我们困死在外城!」
「狗皇帝是要外城百姓与我们同归于尽!」齐王愤怒的一掌拍在沙盘上。
「齐王,不如我们从城西攻进去。」气氛浓重紧张时,欢儿盯着沙盘缓缓道。
齐王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她:「城西可是内城的重要守点,飞只苍蝇进去都难,更何况让大军攻打进去!」
「硬攻肯定是不行,若是将内城军队都吸引到南城漓江呢」
「如何吸引」
「用盐!」
「用盐」
齐王一头雾水,欢儿与我对视彼此心领神会。
当年我在漓江码头运盐,发现了其中一个私盐矿的盐,咸中带苦,当时我出于好奇挖了一些回来。
之后发现这盐不能使用,便随意烧毁,可没想到这盐遇见了火后,竟能助燃。
欢儿继续说:「不是寻常的盐,而是漓江私盐矿的苦盐,遇火即燃,且燃烧时释放毒烟。
「我们只要派人吸引内城的士兵,让他们以为我们要从南城的漓江攻打进去,逼守军调兵增援,我们抓住时机趁虚而入,再以火攻断其后路。」
赵淳沉思片刻:「火攻虽猛,但漓江沿岸尚有百姓聚居,若火势失控...」
「无妨,盐中加些桐油,使其冒出大量黑烟,迷惑对方即可。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这里!」欢儿手指沙盘上西城内的粮仓位置。
「妙计!」齐王攒道。
「凭现在的局势,硬攻只会消耗兵力,眼下比攻进内城更重要的事是解决粮草问题,南城是距离皇城最近的路,烟雾迷惑,他们会认为我们要破釜沉舟,定会加派兵力。」
齐王接连拍手叫好。
可我却心存不安,此法虽好,但需要牺牲一人到南城吸引守兵,此人非赵淳不可。
27
我正担心时,赵淳沉着开口:
「明日趁着天黑,我带三百将士到南城吸引敌军,亲卫你则带领其余将士偷偷绕后到西城,三更为令攻打西城!」
亲卫高声回应:「是!」
赵淳继续道:「齐王爷,半月前北境四洲已派人结盟,只要你一声令下,三万精兵便可一触即发。
「但北境人天生桀骜难训,如今结盟只不过各取所需,他日要多加提防。」
赵淳像是报了赴死的决心般安排后续的事情。
「赵将军,你伤势未愈,能亲自诱敌」萧琰话中虽带着担忧,但丝毫不容拒绝。
成王败寇,萧琰虽被流传是亲民明君,却也是权倾雄心的王。
若赵淳的命可以换他万里江山,那赵淳就算是死一万次,萧琰恐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
「南城守将曾是我旧部,最熟悉我的用兵之道,若见不到我本人,他不会轻易调兵。」
赵淳抬眸,目光如铁:「此计若要成,诱敌之人必须是我。」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他肩上的伤。
比起我的担心,欢儿更是心急:「赵将军,若您亲自诱敌,一旦陷入重围...」
「那我便带着三百将士,与他死战。」赵淳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只要能拖住他们半个时辰,西城必破。」
帐内无人再言。
夜色见黑。
我端着药碗掀开赵淳的帐帘,见他正擦拭佩刀,烛火映照下,刀锋寒光凛冽。
「将军,该换药了。」
赵淳并未抬头,只淡淡说道:「放那儿吧。」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直接掀开他的衣襟。
伤口仍泛着血丝,显然未愈。
「若明日伤口崩裂,你会流血而亡。」我冷声道。
他这才抬眼看我,眸中似有轻松笑意:「你是在担心我」
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眼看明天他就是将死之人,现在竟还有心与我玩笑。
我胸口一阵憋闷,手上力道一重,将草药狠狠按在他伤口上。
赵淳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却仍勾着嘴角。
他的命是我熬了几个晚上,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拼命救回来的,现在竟要轻易赴死,我实在不甘心。
「将军若想死,不如我现在就一刀了结你,省的治来治去的找我麻烦。」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
掌心滚烫,力道却轻。
「相宜。」他低唤我的名字,这次没有后缀的姑娘二字。
我下意识的抽回手:「将军有话直说,不必拉拉扯扯。」
赵淳怔了一下,也觉自己行为有些不妥口:「对不起,是我大意了,我只是...想亲口谢谢你,救了妹...」
「将军莫要胡说。」我警惕的环顾四周,幸好帐内再无他人。
赵淳嘴角一扯,露出昔年那样温柔的笑容:「是我糊涂了。」
接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心思沉重的说道:「若我回不来,就拜托...」
「没有若。」我深知他去意已决,故装作淡定,继续再他的伤口上敷草药。
「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想死也要经过我的同意!若是没经过我的允许,我便是做鬼也追到阎王殿讨债!」
赵淳愣住几秒,随即低笑:「好,我一定活着回来...还债。」
28
为赵淳包扎好伤口后,我回到和阿丑的帐内,为将士们缝补衣物。
补了好一会,阿丑才缓缓开口:「相宜,穆协领还没有消息吗」
我怔了一下,银针不经意扎破了手指。
我不敢将从赵淳的口中得知的消息告知她。
只能不咸不淡的说:「乱世中人命如草。」
阿丑似懂非懂,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赵淳带兵打进内城后,西城粮仓三日便被攻下。
我和阿丑在街头支起大锅,一碗又一碗的稀粥救活了外城一条条孱弱的生命。
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端着粥仿佛看见了活下去的希望:
「齐王爱民如子,听关外的百姓说,他们不仅月月分粮,还能分到耕地...」
「赵将军善战,手下全是英勇战将,以后也不怕被欺负了!」
「这样的主君和臣子统领朝堂,未来的日子可有盼头喽!」
我和这些百姓一样,以为日子有了盼头。
只是美好的期盼,仅维持了短短半月。
半月后,再次爆发战役。
赵淳和齐王在南北两侧攻进内城,皇帝破釜沉舟不得不开放了内城,正面迎战。
听内城出来的百姓说,皇帝为了彰显皇威,数月前将叛军首领的头挂在了街口。
随着战役最后的抵抗,营帐内的将士跟顺齐王全军出击。
齐王出征那日,欢儿也跟在部队之中。
回首时她下马,紧握我的手:
「阿姐,乱世枭雄群起,可无人问津百姓疾苦。身为女子我并非要逐鹿天下,我只是想随明君出征,为那些没有姓名的人夺一方安稳土地。
「即便我战死沙场,我的魂也终会见证一朝兴盛的崛起,只是阿姐的恩情,赵家怕是下辈子才能还清了。」
欢儿虽是在我的呵护下长大的,可她的身体里流的赵家的血。
赵家世代武将,纵是女子也从未弱于他人。
我拦不住她,就像拦不住赵淳一样,便强忍着心痛,也为她正了正歪斜的红缨:
「赵沐楚,此去亦是刀山火海,要格外保重,待山河无恙记得还阿姐一车桂花糕。」
我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每一遍都好像是此生诀别。
这是我养大的孩子,虽是赴死,却如此刚烈不屈,天知道我是何等骄傲。
沐楚看着我,眼中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忽然撩起战袍下摆,双膝重重跪在尘土飞扬的土道上,朝着我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
然后猛然起身上马,再回头挥手时,她已然是意气风发的赵家女将。
29
几万将士,一夜之间尽数出征。
昏君眼看要败下阵来,连夜下了死命,让士兵挨家挨户抓壮丁充军。
起初是抓年满十岁的男娃,后来连瘸腿的老汉都被拖上了战场。
再后来,男丁抓尽了,士兵竟提着刀逼女娃剪了头发,穿上粗布军装,充作男丁。
我和阿丑还有十几个妇孺躲在废弃的院子里。
这日倾盆大雨,我们却仍让清晰的听见了士兵逼近院子的脚步声。
士兵闯进院子,一把拽过了李寡妇。
「凭什么!我们女子凭什么要替那狗皇帝卖命!」
李寡妇被士兵按在地上,发髻散乱,哭喊着挣扎。
「就凭你们是贱命!」士兵一脚踹在她心窝,接着又朝孙二妞走了过去。
二妞怕的踉跄后退:「我不要去充军,我不要去送死!」
「军爷...二妞年纪好小,不如你让我去吧!」
我起身拦住士兵。
见我起身,阿丑急忙展开双臂将我护在身后。
「阿姐,你腿脚不方便,我去...」
士兵听到我们的对话,将阿丑拽到身边。
我冲上前:「她脚上有伤,走不了路!」
「走不了,那就爬着去!你们谁也跑不了,通通去充军!」
我的头皮传来撕裂的疼痛,我拼命挣扎。
「相宜...」
阿丑抽出头上的发簪,拼了命的朝拽住我头发的士兵冲了过去。
「噗...」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发簪已狠狠刺进了士兵的脖子里。
「阿姐...快跑!」我挣扎着,试图甩开士兵的束缚。
可还没等我摆脱束缚,另一个士兵已经举起了长刀。
「贱人,去死!」
刀光闪过,阿丑身体猛地一僵。
「阿丑...」
「阿姐...」
30
随着呼喊声,屋外的十几名闲散士兵,瞬间警惕,欲要拔刀而起。
可还没来得及拔刀,跪在人群中的钱绣娘,从怀里掏出剪裁衣裳的利剪冲了上去。
还有满头银丝的老妪从灶膛摸出烧火棍。
就连方才瑟瑟发抖的孙二妞,也默默捡起了地上带血的瓦片,跟那些士兵撕扯起来。
此时,阿丑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腹内还插着一把官刀。
阿丑低笑着,一步步向前走。
她跛得更厉害了,左腿还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姐妹们...」
阿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猛地拔出插在自己腹中的长刀。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滴落。
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将刀尖一转,狠狠捅进了最近一个士兵的胸口。
「杀一个,赚一个!」
雨幕中,她单薄的身影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人,可脊背却挺得笔直。
那些原本佝偻着背、瘦骨嶙峋的妇孺们,此刻却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她们干枯的手指死死攥着菜刀、柴棍,甚至是从地上捡起的带血兵刃,嘶吼着扑向那些披甲的豺狼。
一阵厮杀后,十几具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
阿丑就躺在那些尸体的上。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阿丑身边,抱起她用颤抖的手捂住她腹部的伤口。
温热的血液却不断从指缝间涌出,一起流出的还有我止不住的泪。
「我能治好将军,一定也能治好姐姐...」
「相宜,别费力了。」阿丑冰凉的手覆在我手背上。
我死死咬住嘴唇,极力克制颤抖的声音:
「姐...姐姐,别睡!我答应要帮你找到穆协领的!你们还要。。」
阿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你早就知道...穆协领的头,挂在内城的街口了对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和我嘶声裂肺的哭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傻姑娘...别哭,他来过我的梦里的...
「你看...他来接我了...」
她颤抖着抬起手,伸向虚无的雨。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
当我再回头看向阿丑时,她的手臂倏然垂落:「真好...这次...我的腿不跛了...能和他...并肩走了。。」
阿丑死了,脸上还挂着微笑。
我发疯似的抱紧她,扯破了嗓子呼喊她的名字。
乡亲们红着眼,掰我的手指...
天降瓢泼,冲刷了满院的血污。
我们跪在阿丑的尸体前,不停的磕头。
直到想起阿丑说过,她和穆协领初遇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
我才愿意相信,穆协领真的来接她了...
31
守灵三日后,我将阿丑的尸身,葬在可以望见内城的山坡上。
再回城时。
我带着二妞和满城妇孺,收集尸士的兵器、缝补军靴、烹食胡饼...
齐王的部下有了外城百姓的倾力相助,仗打的更加有劲。
因为这些缝补中,夹杂着钱绣娘用红线缝下的平安二字。
胡饼中有王大娘偷偷放入的白糖。
她们期盼着,战场上的丈夫、儿子能收到自己微薄的力量。
将士们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关心,是来自于亲人的手艺。
从那一刻起,将士们手中的刀,不为那高堂上的龙椅而挥,而是为身后炊烟袅袅的屋檐。
三个月后,街上响起了震天的欢呼。
「内城破了!齐王胜了...不,是新皇胜了!」
「将士们凯旋而归啦...」
我冲出破院,看见朝阳穿透云层,照在数百名回家的将士们身上。
我在人群中拼命寻找,直到排尾最后一个将士从我面前走过,仍未看见沐楚和赵淳的身影。
我想,或许这只是一部分回来的将士。
按赵淳和沐楚的功劳,定要与新皇帝把酒言欢的,此刻他们应该在殿前领赏呢!
「相宜姐回屋吧,外面风大,等下一波将士们来了,我再叫你。」二妞在身后唤我。
我固执的日日站在街口等。
等了五日,我收到了新皇帝送来的一车桂花糕。
那车桂花糕用红绸裹着,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色泽,甜腻的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前来送礼的公公躬身,袖口露出半截素白麻布。
「相宜姑娘,节哀。」
他声音尖细,刺的我好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杵在原地,总觉得自己半梦半醒。
公公继续说:「沐楚将军临终前,特意求了陛下恩典,代她送一车桂花糕给您。」
我怔怔地望着那一车金灿灿的桂花糕,忽然觉得眼睛发烫。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处悬了片刻,啪嗒一声落在前襟上。
我茫然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沐楚将军巾帼擎天,身中二十七箭却仍抵在城楼不肯撤退,皇帝已封她为开朝功勋。」
「相宜姑娘,新皇说您功不可没,要面见亲自道谢呢。」
我不顾公公的劝阻,拖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那车桂花糕前。
颤抖的手拿起一块,将它送到嘴边。
真甜,可这甜味却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哽咽着又塞进一块,腮帮子鼓得发疼,「你说过...要看着我...吃完的...」
碎渣沾了满脸,和着泪水糊成一团。
我跪坐在车辕边,怀抱着那车桂花糕,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我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32
我踏入金銮殿时,萧琰正站在那幅万里江山图前。
他转过身来,明黄的龙袍刺得我眼睛生疼。
「免礼,赐座!」
我坐在殿前,盯着案上那盏西域进贡的茗茶,默不作声。
萧琰声音深沉道:「赵家两代忠烈,战功显赫,只可惜赵家无后来继承侯位了。」
「什么什么叫无人继承...」
我猛地抬头,茶盏在案上震出一圈涟漪。
「那日他已身诱敌,为保部下一人挺身率先冲进内城...」萧琰指尖划过龙椅,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他是英雄,连死都是挺直了脊背的。」
我扶案克制颤抖的身体,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赵家坎坷全门后无,相宜姑娘,你亦是开国功臣,若不是你带领全成妇孺协助朕,此刻朕不会如此安逸的坐在这龙椅上!
朕可以许你女官,在这朝堂上代替赵家,有一席话语权,你看可好」
我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这位新皇帝的眼睛。
「民女多谢皇上龙恩,但民女不求官职...」
萧琰眉头微蹙:「那你想要什么」
「民女想请陛下赐姓。」我站起身,附身跪在地上:「皇上,让民女继承赵氏之姓吧。」
金銮殿内霎时寂静。
走出皇宫时,阳光刺眼,照的我眼泪横流:「赵淳,我曾问过你,若小妹还活着你是不是就有了牵挂,如今,我成了赵相宜,你会像牵挂她那样,牵挂我吗」
一个月后,在原赵府的废墟上,【赵氏女塾】的匾额高高挂起。
我在赵府的后院碾药。
前院是刘砚先生洪亮的声音:「今日起,我们不讲《女诫》,不谈三从四德,皇帝是一朝明君,他已颁布新政,从今往后,女子亦可习之,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