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弯腰捡起苏晓的手机,用围裙仔细地擦掉上面的油污,然后交还给还在抽泣的女孩。
苏晓。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说完,我转过身,开始脱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围裙。
动作很慢,却带着决绝。
这件围裙承载了我这段时间所有的屈辱和挣扎。
现在,我把它脱下来,像剥掉一层肮脏的壳。
我把叠好的围裙,放在旁边相对干净一点台面上。
对着一脸错愕的大厨,老板,客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这工......我不做了。工资......
我顿了顿,不用结了。
然后,我挺直了脊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看也没看还在尖叫的小凯,穿过门口沉默的人群,走出了这里,走进了外面的夜色里。
身后,是小凯充满恐惧和不可置信的哭嚎。
妈!你去哪!你不能丢下我!妈——!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慌。
我的脚步没有停顿,反而更快了。
夜风带着初夏的微热,吹在我脸上。
她只想快点离开,离开这个让自己窒息的地方,离开那个自己倾尽所有却换来恩将仇报的儿子。
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周凯,不是不懂事,不是任性。
他的恶意,是根植在骨血里的毒,是纯粹的毁灭欲。
这毒,无药可解。
几天后,苏晓的母亲,一位沉默坚韧的单亲妈妈。
在好心律师的帮助下,将那段录音和她所了解的情况整理成材料,发布在了网络上。
同时@了启明星琴行和相关部门。
她没有任何煽情的文字,只是陈述事实,附上了那段录音。
舆论的风向,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惊天逆转。
「我的天!这反转......太可怕了!才八岁的孩子」
「听得我毛骨悚然......这真的是小孩子吗」
「之前骂林老师的人呢出来道歉!网络暴力害死人知不知道!」
「心疼林老师......被自己亲生儿子捅刀子,这得多绝望......」
王经理的电话被打爆,琴行门口甚至聚集了一些要求给说法的家长和自媒体。
琴行官方账号很快发布了一则道歉声明,表示当初处理过于草率,未能深入调查,对林薇女士造成了巨大伤害,深感愧疚。
声明宣布撤销对我的解雇决定,诚恳邀请自己回来任教,并愿意补偿我这段时间的一切损失和精神损害。
声明最后,严厉谴责了这种恶意诽谤的行为,并呼吁关注未成年人心理健康。
我平静地看完了那则声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只是将琴行之前结算的那点微薄薪水,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连同那份声明一起,彻底拉黑了琴行和王经理的所有联系方式。
迟来的道歉,像隔夜的馊饭,只能让我感到恶心。
那个地方,我一步也不会再踏进去。
我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周明远漫不经心的声音。
喂哪位
背景音里似乎还有轻柔的音乐。
是我,林薇。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即传来周明远略显夸张的语调。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大钢琴家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怎么,那小拖油瓶又给你惹什么大麻烦了我可先说好,抚养费我按协议一分不少,多的没有!
我没有理会他的刻薄,单刀直入。
周凯,你儿子,最近搞了个大新闻。他把我在琴行的工作搞没了。
哈周明远嗤笑一声,他他能搞出什么名堂顶多就是砸你几个碗吧怎么,现在养不起了,想塞给我门都没有!我这儿可......
他很有天赋。
我打断他,声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远超普通小孩的钢琴天赋。如果好好培养,拿国际大奖是迟早的事。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背景音乐似乎也被调小了。
周明远是个精明的商人,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乐器行,最懂得价值二字的分量。
一个能拿国际大奖的天才琴童儿子,对他而言,意味着巨大的商业价值、社会声誉,以及滚滚而来的财富。
你......你说真的
周明远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勾起的、贪婪的兴趣。
录音和新闻,你可以自己去搜。‘启明星琴行事件反转’。
我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他现在恨我入骨,留在我这里,只会彻底毁掉。但跟着你不同,你有资源,有人脉,能给他提供最好的平台。把他打造成‘天才’,对你的事业百利而无一害。他,是棵摇钱树。
我戳中了周明远内心的欲望。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
我能想象出周明远此刻的表情,眼球一定在飞速转动,计算着利益得失。
明天下午三点。
周明远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兴奋和谨慎。
带上他,还有他的获奖证书、比赛视频,所有能证明他‘价值’的东西,到我店里来谈。
好。
我挂断了电话。
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
周明远坐在办公桌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保养得宜,穿着合身的西装,与我的简朴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翻看着我带来的一叠资料。
小凯历次获奖的证书,还有我手机里保存的几段比赛视频。
视频里的小凯,神情专注,演奏着远超他年龄技巧的复杂曲目。
赢得了台下评委和观众热烈的掌声。
耀眼的光芒,即使隔着屏幕也清晰可见。
周明远看着,眼神越来越亮,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仿佛已经看到鲜花、掌声,以及随之而来的订单和投资。
至于孩子眼神中流露出的冷漠和早熟
那不重要。
天才嘛,总是有点怪癖的。
小凯则完全被琴行里琳琅满目的高档乐器吸引住了。
他挣脱我的手,贪婪地看着里面标着惊人价格的琴。
爸!我要这个!这个好看!
他指着其中一把做工复杂的小提琴,完全无视那后面一串长长的零。
周明远皱了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哄道。
凯凯乖,那是小提琴,你不是学钢琴的吗等以后你拿了奖,爸爸给你买最好的钢琴!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你给不给我买小
凯立刻撅起嘴,脸上晴转多云,眼看就要发作。
我冷眼看着这对父子。
周明远的贪婪写在脸上,小凯的任性和占有欲也毫不掩饰。
这父慈子孝的画面让我心底一片冰凉。
真是蛇鼠一窝。
说正事吧。
我出声打断周明远对小凯的慈父做派。
把一份准备好的文件推到周明远面前。
这是抚养权变更协议。我放弃周凯的抚养权,归你。从此以后,他是你的儿子,与我再无瓜葛。我不会探视,不会过问,生死不论。
我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处理一件废弃的家具。
周明远愣了一下,拿起协议扫了几眼,重点看了看关于抚养费和探视权的条款。
看完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行,痛快!我就喜欢你这爽快劲儿!
他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仿佛签下的是一份利润丰厚的商业合同。
林薇,你放心!凯凯跟着我,绝对吃香的喝辣的!我给他请最好的老师,上最好的学校!保证把他培养成国际大师!
周明远拍着胸脯保证,眼神却瞟着那些奖状,盘算着如何尽快变现这份投资。
好。
我只回了一个字。
然后,拿起自己那份协议,折叠好,放入包中。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小凯一眼,径直向门口走去。
妈!
小凯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兴奋被恐慌取代。
他丢下手里摆弄的乐器,朝着我的背影跑去,死死抱住我的腿。
你去哪!你不能走!你不管我了你是我妈!你凭什么不要我!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愤怒,与几天前在大排档厨房里的如出一辙。
我的脚步被拖住。
低下头,看着紧紧箍在自己腿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儿子。
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恐慌和无助,甚至还有一丝......祈求
有那么一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母性的本能像微弱的火苗,试图挣扎着复燃。
他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曾经视若珍宝、耗尽心血的孩子......
但下一刻,那张充满恶毒的脸,手机屏幕上那行血淋淋的看,我毁了你!。
这桩桩件件事情,瞬间将那微弱的火苗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心,重新变得冷硬。
我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用力地抓着自己裤腿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小凯的哭嚎越来越高,充满了绝望。
妈!别丢下我!我错了!我以后听话!我再也不那样了!妈——!
当我掰开最后一根手指。
小凯失去支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没有回头。
挺直脊背拉开门。
门外,夏日的阳光扑面而来,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将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周明远假惺惺的安抚,彻底关在了身后的世界里。
门内,是周凯失控的哭喊和被标上价签的命运。
门外,是炽热的阳光和一片未知的前途,不过这次没有了那个毒藤。
我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父母家的地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感到疲惫,但更深的,是一种解脱。
结束了。
那个名为周凯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三年时光,足以抚平许多表面的伤痕,却无法磨灭深埋的印记。
我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只是搬到了另一个城区。
在苏晓母亲和一些仗义执言的家长帮助下,自己的名誉逐渐恢复。
我婉拒了所有大型机构的邀约,选择在一个社区开设了自己的钢琴工作室,取名知音。
规模不大,学生不多,但每一个都是真正热爱音乐的孩子。
工作室的墙上没有悬挂任何奖杯照片,只有几幅孩子们亲手画的抽象画,和几盆绿意盎然的植物。
我不再追求培养什么天才、冠军。
我只教孩子们感受音乐本身的快乐,体会指尖触碰琴键时那份感觉。
我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虽然眼底深处总藏着一丝疲惫和疏离。
但那份专注,让每一个走进知音的孩子和家长都感到安心。
苏晓成了这里的常客,我倾尽所能地免费指导她。
女孩的进步飞快,更重要的是,音乐成了她灰暗生活里的一道光。
生活仿佛真的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直到那个暮春的傍晚。
我刚送走最后一位学生。
工作室里放着肖邦夜曲。
电视里播放着本地新闻,声音开得很小。
......本台最新消息,备受瞩目的第十六届国际青少年器乐大赛钢琴组决赛,于今日下午在德国落下帷幕,我国选手表现出色,共获得......
新闻的声音,不经意间触动了我某根神经。
我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电视屏幕。
屏幕上快速闪过几位获奖选手的脸和演奏片段。
突然,画面切换,变成了另一个新闻,背景是市政厅的标识。
主播的语气变得凝重。
我国选手周凯年仅十一岁,在赛前被宣布取消比赛资格,并因其蓄意破坏竞争对手乐器的行为,被当地警方拘留......
周凯两个字,敲在耳边,我不由得一愣。
电视屏幕上适时地出现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孩脸上带着高傲的表情,直视镜头。
正是周凯。
他长高不少,也越发英俊。
唯一不变的,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身边站着一脸春风得意的周明远。
......据前方记者了解,周凯因不满自己的名次,故意破坏其他选手乐器。
目前已被当地警方正式拘捕,等待进一步调查和引渡。其父周明远亦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
新闻画面播放了那段监控录像。
我静静地看着。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多少意外。
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那根名为周凯的毒藤,终究还是开出了最恶毒的花,结出了最苦的果。
只不过这次,反噬了他自己和他那利欲熏心的父亲。
新闻还在继续,周明远可能因监管不力面临处罚。
周凯算是彻底毁了。
我关掉了电视。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屏幕上是跳动的陌生号码,但我心中了然。
我等了好几秒,才拿起话筒。
林女士您好,我是《都市快报》的记者张薇。
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声传来,带着探询和猎奇。
关于您儿子周凯在德国埃特林根国际比赛期间涉嫌故意毁坏他人财物被捕的新闻,您是否已经知晓作为他的生母,您对此事有何看法您是否认为前夫周明远的教育方式导致了孩子今天的......
记者连珠炮似的问题还没问完,我已经平静地开口,没有任何波澜。
对不起,你打错了。我没有儿子。
电话那头明显噎住了,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沉默了两秒,记者才有些尴尬地追问:
林女士,我们是根据......
我说了,你打错了。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
另外,请不要打扰我的生活。再见。
我没有等对方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听筒放回座机的咔哒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转身,走回那架陪伴自己多年的旧钢琴前。
我放下所有的疲惫、杂念,弹着自己最喜欢的曲子。
琴音袅袅,舒缓了内心的波澜。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电视屏幕早已一片漆黑,映不出任何影像。
那个名字,连同那张充满怨毒的脸,终究被时间冲刷得淡了、远了。
有些音符,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破坏和谐、无法救赎的杂音。
而我,早已选择了静音。